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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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李家满门……”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跟今日之事有关之人,悉数问刑,此事一概交给官府,朕——”皇帝顿了顿,咬牙切齿,“不插手。”

可不插手归不插手,他仍然没能忍住,赵孟言临走前他还不忘叮嘱一句:“若是没把人弄得半死不活的,你就不要回来见朕了!”

赵孟言走了,离开时在耳房门口顿了顿,他伸手想要推门看上一眼,但还没触到门闩就又收了回去。

算了,还是别看了。皇帝会替她出口气,他负责监督,她今日所受之苦都会得到回报,这样就够了。

仅仅两天时间,嘉兴盐商李家风云突变,从三代富商一朝沦为阶下囚。李家满门都被扭送官府,一一审问。审问之后,无罪者悉数释放,主犯李义函先是被牢里的刑罚统统伺候了一遍,然后被定罪,最后被施以宫刑。从犯包括杨淑岚、沈姨娘还有一竿子与之相关的下人,每人三十大板,沈姨娘有孕在身,生产后再行刑。

听说李家大爷从此成了残废,再也无颜出门。

听说沈姨娘虽未受刑罚,但因惊吓过度,胎儿早产,元气大损不说,那产下的孩儿因不足月,瘦得可怜,也不知养不养得活。恐怕就是养活了,那也是体弱多病的。

听说李家大奶奶杨淑岚疯了,成日神叨叨的,动不动就哭喊着,随随便便抱着人就念着什么表妹我对不起你云云。

街坊酒肆里议论纷纷,都说是那李家大爷动了色心,对良家姑娘下了手,结果那姑娘来头大得很,听说是宫里来探亲的。

“我的亲娘喂,宫里来的人?那他可真是天大的胆子啊!”

“可不是?谁的主意不好打,偏生打到宫里来的人身上去。我听说宫女都是皇帝的人呢,身子都得干干净净的。那姓李的真是色胆包天,连皇帝的女人都敢碰!”

昭阳在屋子里休养了三日,浑浑噩噩生了场病,约莫是那销魂蚀骨香吸入过多,淤积在体内,夜里还发起烧来。皇帝命人日夜守着,汤药也是络绎不绝地送进屋里。

那丫头躺在床上面色绯红,迷迷糊糊地发出些难受的声音,却始终清醒不过来。他瞧了好几次,她都眉头紧皱地昏睡着,满头是汗。

皇帝又捏着拳头走出来,说耳房太小太闷,不利于养病,干脆把人挪到他的主屋里去了。横竖主屋也有四五间房,宽敞明亮。只是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打昭阳被挪进了主屋,他能时时瞧着,好似也心安不少。

夜里,他坐在桌前看折子,看着看着心思就飘远了。

想起前些时日她还侧卧在他对面的那张软塌上,轻声哼唱着小曲,那个时候夜色仿佛也温软起来。他搁下手里的折子,扭头去了里间,推开门,那伺候人的丫鬟很懂事地就出去了。

皇帝负手慢吞吞走到床前,看见昭阳熟睡的脸,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瘦了,原本就巴掌大的脸好像更小了,从前两颊上还是有那么点婴儿肥,嘟嘟的,很是可爱。他忍不住凑近了些,下意识地看了看,嗯,屋里没人。

下一刻,他恶向胆边生,伸手便朝着她的脸颊捏去,啊,果然瘦了,这捏起来手感好像不太好。

他不甘心,又捏着那一小团细腻柔软的肉肉轻轻按了按,弹性倒还可以。

昭阳发烧一天一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在火炉子里烧得慌,她浑身冒汗,可就是醒不来。偶尔察觉到有人在喂药,那药真苦,她皱着眉头,可没有气力又挣脱不开,只能往下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烧呼呼的感觉总算消失了,她好受了些,睡了一个安稳觉。

迷迷糊糊的,脸上有些发痒。她不安地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眼皮子真沉,像是灌了铅,好容易才挣扎着开了条缝。

柔和朦胧的油灯下,有人凑得很近,好像还伸手在捏她的脸,一下不够,还又捏几下。

是谁这么大胆?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抬手啪的一声朝那只作恶的大手打去,这一下打得干脆利落,极响极清脆。等她终于完全睁开眼来,陡然间僵住,愣愣地瞧着眼前的人。

老天啊,她都做了些什么?

床前微微弓着身子的皇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被人抓个正着,他的食指与拇指还捏着昭阳的脸,右手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得清脆作响。

他就这样定定地与她对视着,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猛地拂袖而起。

“你好大的胆子,朕这么又替你出气,又让人日夜照料你,你这才刚醒来,居然敢打朕一巴子!”他简直是气炸了,声势滔天地指责她,“你说,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可那浩荡声势下,他慢慢地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一点一点涨红,最后发起烧来。这都是什么事啊?发烧的是她,他不过就捏了她两下,还没听说过这发烧也会传染的!

皇帝憋不住了,愤愤地拂袖而去。

他再也不要理她了!这狗东西,花样怎么那么多啊!

第31章 长夜里

昭阳心头大骇,看着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满脑袋都开始冒汗。挣扎着下了床来,又因躺的太久,双腿都有些发软,她匆匆忙忙地想要抓件外衣披在身上,哪知道床边的木架没了。

她一愣,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她的耳房,分明是皇帝的主屋。

檀木桌上还摆着药碗,热气腾腾的冒着烟,想必是端上来不久,皇帝亲自来看看她,叫她起来喝药了。所以,他方才并非是在捏她的脸颊,而是想叫她起来?

昭阳的心头七上八下的,越发不安,因没有外衣在此间,也只能穿着里衣就往外走。她住的是主屋的里间,外边才是皇帝的屋子,推开门,她战战兢兢地看见皇帝负手站在窗边。

“主,主子。”声音里带了点惊慌。

皇帝没回头,脸色很差劲,心下跳得很快,这滋味从前少有。依稀记得七岁那年和三弟一起去藏书阁里偷些不正经的书看,结果被抓包了,那时候是有过这种心情的,惴惴不安,却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喜悦。

可堂堂九五之尊,被捉到捏小宫女的脸颊,他这老脸当真没处搁。

皇帝语气很差地问:“怎么,还想再来打朕一巴子?”

昭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差没磕头了,哭丧着脸请罪:“小的不是成心的,实在是睡得太熟,不知道主子来叫小的起床喝药。要是知道在跟前的是主子,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您一根手指头呐!”

地上凉,她身子还没好全,只穿着件单衣这么跪着……皇帝侧身瞥了一眼,心头不舒坦,说了句:“起来,看着都心烦。”

昭阳忙不迭站起身来。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放心不下,才把人给弄来里屋的,可眼下看见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从前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半点念头,自然也不懂得近情情怯是个什么滋味。

心头烦躁,索性出门去找方淮,皇帝临走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既然身子好利索了,就别忘了给朕做吃的这档子事。你倒好,病了这么些日子,躺在床上就成了,朕吃着陈家那些个甜得发腻的东西都快腻出毛病来了!”

话也只是随便一说,所以当他去方淮的小院里商议完对守城军的处置,又回到主屋时,昭阳已然不在屋内。他推门去里屋瞧了瞧,屋内空空荡荡,不知道那丫头去了哪里。

他着人问话:“昭阳呢?身子还没好全,又跑哪里去招摇了?”

小春子恭恭敬敬捧了杯热乎的茶水给他,答道:“回主子的话,昭阳姐姐这会儿在灶房里忙呢,听说这几日主子不大爱吃饭,她专程去给您弄些个合口味的开胃小菜——”

话还没说完呢,皇帝砰地一声把茶水给搁在桌上,滚烫的水珠都溅出来了。小春子吓一大跳,赶忙拿了帕子去给皇帝擦手:“主子没烫着吧?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火?”

干爹不在,他一个人伺候着,还当真心头发慌。他这就想溜,脸色发白地说:“主子,要不,小的去给您把姐姐找来?”

心道还是得把干爹一同请来才成,干爹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天子的脾气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有他在,这事就没那么棘手。

皇帝气得眉头一皱,沉声道:“赶紧的,把人带来!”

“哎,小的这就去。”他连连应声,准备往外走。

哪知道话音刚落,小院里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昭阳端着木托匆忙赶来,推门见主子回来了,擦擦汗,把木托摆在桌上,含笑道:“主子,饭菜来了,都是您爱——”

“混账东西!”皇帝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数落她,“身子好全了?药汤喝完了?自己都还病怏怏的,谁让你下灶房了!”

昭阳一惊,一咕噜又跪在地上,横竖不论皇帝说什么,但凡他发了火,先跪着准没错。

她哭丧着脸回话:“主子,您这通脾气可发得叫人心里不好受了,不是您走之前吩咐小的身子好全了就去灶房给您弄些下饭的吗?您吃不惯江南的口味,小的知道,前些日子是小的不懂事,病歪歪地误了您的膳食。小的今儿好了,立马就去给您弄,您,您这脾气可叫小的心里难受得很了……”

她一说,皇帝才记起离开之前随口说了一通话,只为摆脸色给她看。这么一回想,他似乎真是这么吩咐的。

她这神情是受委屈了,跪在地上眼巴巴瞅着他,就差没哭出来。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日她受人欺负,哭得肝颤寸断的模样,心里像是有人吹了口气,又用木塞子塞住了出口,堵得难受。

“行了,起来吧。”他泄了气,再没火气可发,掀了碗盖子,瞧见了里头的菜。

玉米窝头配凉拌野菜叫人食欲大开,酱香乳鸽与葱花相得益彰,珍珠翡翠白玉汤清淡爽口,白米饭上淋了层现炒肉末,香气逼人。

他拿着筷子,尝了一口,舌尖上有令人着迷的味道蔓延开来。

心下千回百转,皇帝忽然间有些提不起精神,也不大愿意去瞧那丫头。他这一阵子似乎像个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发火的由头也有些拿不上台面。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这种情绪化的时刻对他来说太陌生,也不该出现在当皇帝的身上。

他有什么理由对昭阳发这么几通脾气呢?明明唐突的是他,下命令的是他,转头便又责怪的也是他。

他熄了火气,余光瞥见她惴惴不安地前来伺候他用膳。她这些日子病的不轻,手腕子似乎都纤细许多。心下一动,他忽然问她:“朕给你那对白玉镯子呢?”

昭阳一愣,随即答道:“主子赏赐的镯子太珍贵了,小的收在枕头底下,偶尔拿出来瞧瞧,舍不得戴。”

“朕赐给你就是让你戴着的,压在枕头底下不是暴殄天物了吗?”他抬头看她,尖尖的下巴,煞白的脸蛋,心下到底软了,“戴着吧,那玉养人,能替你挡些有的没的灾祸是最好的。朕都说了,磕着碰着也无碍,朕不怪你。”

他不再多言,低头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饭菜是真合他口味,他比平日里多吃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

有她生龙活虎地陪着,吃饭都香了许多。他有些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好像,有些习惯她跟在身旁了。

昭阳有些困惑,皇帝好像跟之前有些不同了,自她醒来后打了他一巴子,他忽然脾气坏了起来,可不过半日工夫,他又变成了那个好脾气的皇帝,只是话比先前少了些。

她在病中错过了不少事,在后院里与小春子说了会儿子话,这才得知这些时日李家上下都天翻地覆了。小春子说话绘声绘色的,悄声告诉她皇帝可算是为她出了口恶气啦,那李家大爷现在可就是个“那个”。他在裤裆处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吓得昭阳脸都白了。

人没死,可那东西没了,这对一个色胆包天的人来说当真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可后来又遇着了赵侍郎,她听说这些事都是他去官府处置的,便又厚着脸皮上前打听:“我听小春子说,是您帮皇上处理的李家那事?”

赵孟言点头,上下瞧瞧她:“病可是大好了?”

“谢大人关心,已经好全了。”她感激地笑着,又试探着问了句,“我就想问问,那李家大奶奶,现下如何了?”

到底是还没放下。赵孟言看她一眼,笑道:“死了。”

什么?昭阳大惊,脸色都变了:“死,死了?皇上答应过我不取她性命,怎的,怎的——”

“逗你玩的。”赵孟言爽朗地笑起来,片刻后伸手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傻子,李家大爷都没死呢,我把她弄死做什么?皇上的意思是把欺负你的人都朝死里整,我倒觉着人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有时候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所以,那李家大爷……是您……”她有些懵,揉揉发红的额头,不知所措。

赵孟言心头倒在想,这丫头是豆腐做的么?就那么轻轻弹一下,居然红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是,是我的意思,把他命根子给去了,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人道,你瞧着这处置可还妥当?”他笑吟吟的。

昭阳心头有些颤,头皮子也发麻,赶紧没话找话溜走了。

这赵侍郎可真狠,这么一来,面子里子都给李义函下了,可不真比把他弄死还可怕?她告诉自己,今后招惹谁都别招惹这位大人,忒毒了!

赵孟言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一等一的好,当下看出她心头对他有了忌惮,没好气地说:“你给我站住,那脸上的表情几个意思啊?本大人好歹也是帮你出了口气,你这眼神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还当我是心狠手辣之人不成?”

那可不是?都能想出切人命根子这事儿来,她看他不止心狠手辣,还缺德着呢!昭阳溜了,可心头忌惮之际,却又恍若有块大石头落了地。

恶有恶报,却没要人命,如此她也心安。她是胆子小的人,只盼着这辈子平平安安、踏踏实实,人命这种东西她不愿意背负。人心是有限的,装的东西多了,压在心头喘不过来,那多累?横竖她如今托了皇帝的洪福,四肢健全,连根头发都没少,那李家大爷倒是平白无故少了根家伙。

她宁愿从今往后将这事抛在脑后,不快的事情统统忘光,就好比那个陆簌锦,可不早就被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步伐轻快地往灶房走,开始弯着唇角去想今儿夜里给皇帝做些什么新鲜吃食。

她挺喜欢现在这样的,做自己拿手的菜,看主子吃得满足,心里也像是喝了蜜,热乎乎的。

晚间,昭阳伺候着皇帝用了膳,又在边上与德安一同守着他看了会儿书。皇帝让她先去睡,前些日子才病了,没得熬出问题来。

她笑着说:“不碍事,早就好全了。小的在这儿伺候着,茶水凉了也好第一时间斟上。”

德安在一旁斜眼瞧着,这两人自己不觉得,旁观者心里头可门儿清着呢。瞧瞧,这浓情蜜意的,真是叫他这孤家寡人看得一把辛酸泪,只恨裤裆里少了点物件。他清了清嗓子,低眉顺眼地说:“主子,小的今儿可有些乏了,想向您讨个恩典,要不,昭阳在这儿伺候着,小的就先下去了?”

皇帝瞥他一眼:“朕都还没喊累,你这杀才倒是会享福。”

他点头认错赔着笑,毕竟伺候皇帝这么二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是在天子身边有脸面的人,也不怕跟主子稍微蹬鼻子上脸些。

皇帝挥手,准他退下了。

屋内便只剩下昭阳与他。他原本还专注地看着书呢,可风吹进窗子,烛火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他没得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瞧见两人在地上交缠逶迤的身影。那对身影将她与他之间原本的距离拉近了很多,晃动着,晃动着,就连心都仿佛跟着荡悠起来。

就仿佛近在咫尺。

他有些失神,侧头一看,恰好对上昭阳的眼睛。她叫着主子,目光清澈地望着他,那其中除却敬意以外,竟还有一点亲近与崇拜的意味,一心以为他有什么需要。她的神情太诚恳,没有丝毫遮掩,就好像不论他要的是什么,她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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