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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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立场再清楚不过。

  这些年柳惊蛰见过的离间与诋毁不下数百次,这点伎俩,不在他的眼里。

  “那么,我明日再来看望她。”

  说完,他举步欲走,没有再谈下去的欲望。

  “柳君。”身后的人忽然叫住了他,“你知道,阿市是在哪里遇刺的吗?”

  很微妙,他对他讲这句话,用的是日语。柳惊蛰一听就明白,他是想避过身边其他人,单单用他和他两个人懂的语言,与他说一个秘密。

  想必老人也看出来了,柳惊蛰对此事的不好奇与不追究,是数十年在唐家的历练行程的。对唐家的忠心他一字不说,然而他的行为、他的应对,无一不在体现这两个字。

  樱庭直臣终于放弃追问,索性坦白相告:“是在您父亲的墓前遇刺的。这五年来,自从您母亲过世之后,每逢忌日,阿市都会来此拜祭两个人,一个是她侍奉过的您母亲,还有一个,就是您的父亲。”

  柳惊蛰终于变了脸色。

  现实迫使他不得不停下来,面对甚至参与这席话。

  因为连他自己,都不晓得父亲过世了;连他自己,都不晓得这世间竟然有一方土,长眠着他此生最亲的另一个人。

  柳惊蛰对父亲是没有什么印象的。

  他消失得太早了,早得连柳惊蛰都还未来得及学会称呼他一声。

  柳惊蛰对这个男人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母亲的回忆。他很明白,母亲完完全全是照着父亲的样子来塑造他的,有时她会看得入眼了,摸着他的脸笑一声说“有点他的样子了”,又或者在他遇事一筹莫展时,她会讲“慌什么,他不会有你这样的表情”。

  “柳矜持”。

  柳惊蛰不止一次对着这个名气描摹与沉思。单单一个名字,就有草木不惊,按兵不动的兵法在里面。

  成年后他只知,父亲为唐家出海做事,遇到海难,从此下落不明。

  莫小姐是拒绝接受这个说法的。

  “哪儿是下落不明呀,是回家的路不好找,多走几天罢了。”

  她常常这样对人说,也对她自己说。

  柳惊蛰心疼她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她从年轻说到老,为这“多走几天”四个字等足一生,直至去世,她终于才不说了。

  所以他常常从身后轻抱她,未成年时将一个孤寂的美妇人轻拥,成年后将一个不服输的老太太用力抱住,他是将两个柳家的男人该给她的情分一人来给了。

  午后,阳光正好。

  天气一点点暖起来,青山绿水化去了冰雪,开始显现原本苍劲的面貌,这样的好天气,这样的好山河,适合发生一点好故事。

  可惜,柳惊蛰一生,没有好故事。

  这是一座私人墓园,华丽、空旷,人踏进园里踩上了绿草,会有窸窣的声音,令人心生敬畏,生怕就此惊扰了灵魂。

  柳惊蛰查过,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产权所属人一栏上清晰地显示出了历代继承人的轨迹,从前隶属唐秩,现在隶属唐律。

  柳惊蛰不是没有犹豫过。

  踏入这里,脚步千斤重。

  他即将面对的事,牵涉进唐家前后两代人,他这个当事人,动一步牵全身,一个不小心,活人不得安宁,逝者也不得合眼。这些年他把分寸拿捏得极好,即便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仍然做到了。然而当柳惊蛰看见,他约的人也按时出现在了这里时,他终于有了最坏的打算。

  方伯在墓碑前,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脚下雨后湿润的泥土地都下陷了几分。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方伯似乎早有“总有这一天”的觉悟,他连转身都没有,缓缓开口问:“你能约我来这里,我就知道,樱庭家的那位老先生,已经把是非都在你眼前搬弄过了,是不是?”

  方伯其实不叫方伯,还得加一个字,叫方伯尧。

  但这些年,唐家长辈中现存的、仍在当家的,只有他一个,唐律尊称他一声“方伯”,底下的人也跟着叫,久而久之反而没有人称呼他的全名了。

  柳惊蛰心静如水。

  从前他以为,唐家沉浮数十年,已经没有什么事引得起他的恐惧感。直到今天,柳惊蛰才惊觉自身的幼稚透顶,他还不够成熟,不晓得这世道永远会有值得他恐惧的真相。所以他躲不过今天,注定要栽一个头破血流。

  “搬弄的是是非吗?如果是,这一座瞒着柳家所有人、私下建起的墓园,要让我怎么说服自己呢?”

  方伯叹气:“你要知道,外人,是挑起内乱的好手。”

  “内里没有乱,也挑不起。”他的神色很淡,这是玩弄人心的好手,知道用受害者的姿态可以博得同情的真话,“你们,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方伯一声反问:“我们?”

  “呵,方伯,我能约您到这里,您就该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查的,我也会查一点。”柳惊蛰知道到了他这个地步,多少会有一点悲哀,是那种“知道太多”的悲哀,“这里是唐家的产权地,换言之,当年若不是唐伯的意思,现在若没有知会过唐律,这里是存在不了的。”

  他近前一步,将手里的花束放在墓碑前,不太敢望近前的名字,怕见清了,和人的缘分也就尽了。

  柳惊蛰低头,字句都很轻:“樱庭市是在服侍我母亲的日子里,无意中听到了您和我母亲的谈话,才知道了我父亲的安葬之地在这里。她在这里遇刺,同时遇刺的还有另一人。我查过了,是我父亲原本的心腹下属,也是当年跟随我父亲共同出海办事的人,他遇刺后,是被方伯您救下了。”一席话,说得不轻不重,决心却是破釜沉舟的,“唐律近日总是带伤不断,我不过问,不代表看不见。家里的事总是有好有不好的,可是有了个因果在哪里,它就由着在那里了。唐柳两家的事,你们瞒我的事,也会像千年的花树,两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无论多久,总会有个结果的。”

  他起身,站了起来,终于有勇气,看向面前的名字。

  当“柳矜持”三个字映入眼帘,柳惊蛰心里的钝痛几乎将他淹没。这么大的一个风景里,遍地好花,人却不在了,这么多的好花都变成了葬花。

  私情一起,他是能狠的角儿:“我父亲是怎么死的,您不说,我也会查。到时候查出来了,您再想说些什么,也没有立场了。”

  方伯尧若有所悟。

  瞒了几十年,终于到这一天,瞒不下去了。

  或许,父子连心,真相总是或早或晚牵引着他来了。费尽心思,全盘皆输,这就是命。我们总是以为能避开这样的命,总是避不过这样的命,所以才有“命不由人”一说。

  “你父亲是死于海难,却不是一个人出海的。唐秩,还有你父亲的贴身下属,林寒,那天也一同上了那条船。后来,三个人回来了两个人,救生船也只容得下两个人,所以这个结果,当时我去办了,也始终没多问。怎么开口问呢?若里面一团脏,要从此挑起唐柳两家兵戎相见吗?若里面没有故事,只是清水一滩,就是伤了生者的心,认为他活着,所以他有罪。那时,你母亲一个妇人,又刚有了你,伤不了心,所以唐秩给了她一个永远的希望,我也没有多表异议,只说失踪,不说其他,连这个地方,都是他一人建立起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

  柳惊蛰听着,眼底一层水光。

  仰了仰头,将水色隐去。

  他知道,方伯做事是顾忌着两边所有人,今天才会落得这样一个不清不楚的结果。方伯本就是不清不楚的人,他总是笑说“难得糊涂”,连天地日月都说成是含糊却丰富的天色地色。这是个老式的好人,也是一个,纵恶的糊涂人。

  “那为什么,一笔糊涂账,沉了这么久,会在今天染了血光。谁现动的手,总要说一说的。”

  “事不由人。”

  方伯很痛苦,他多少也算推波助澜的当事人:“因为林寒老了。人一老,就什么都怕。怕今生的债跟着他去,怕做错事太多冥冥之中有劫难轮回,他……后悔了一些事。”

  柳惊蛰懂了。

  这一懂,他就再也脱不了身了:“所以他说了真相。所以他将旧事重提,所以我父亲,是死于人为,而非意外。是不是这样?”

  方伯抿了抿唇,告诉他:“五年前,林寒去找了你母亲,坦陈了你父亲遇害的真相,唐秩喜欢的始终是你母亲,才会对你父亲下手。我不想看见,因为这件事,你和唐家,兵戎相见。你父亲,唐秩,你母亲,都已经过去了。我了解你,你认定了是血债就一定要讨的,那样的话,就太悲伤了。”

  唐家的人,个个是权谋的好手。上一代的人,动一动杀机,就除掉了情场敌手,还顺势从此让他们母子俩认仇作恩。一步棋,两个目的,这是典型的唐家手法。

  柳惊蛰右手用力握住了左手手肘,扶了扶自己。

  他需要扶一把,才站得住。

  他其实,真的不适合受害者的角色。要去原谅,要去讨债,是件多么累又多么苦的事。尤其,还是向昔日朋友、兄弟、亲人。

  “方伯,”他问,声音很轻,“这件事,唐律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多少?”

  方伯没有答。

  柳惊蛰却懂了。

  他那么聪明,连“不回答”都能见分晓:“从头到尾,是不是?”

  柳惊蛰心灰意冷。

  佛经里说起前朝孽缘,动不动就是数十亿劫难,他一向觉得夸张,如今才知这竟是真的。

  千里之外,陈嘉郡正和烧大锅水做斗争。

  柴是新砍的,还没晒干,透着一股山里的阴湿,不太好点火。陈嘉郡这些年学到了柳惊蛰的精髓,做起事来闷声不吭,天崩地裂也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烧柴就只听得见噼啪的柴火声,她这么静搞得身边的胡菲也大气都不出一声。

  胡菲是当地的女孩,论年龄还比陈嘉郡小一岁,论相貌却比陈嘉郡年长十来岁的样子,两颊两坨潮红,什么时候见了她都有种汹汹气势。用如今的新闻术语来形容,这就是一个当地的留守儿童。爸妈外出打工,从一年回来一次到如今三年没回来了,胡菲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弟弟,小身子骨拉扯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气势来。

  可是这小身子骨遇到了陈嘉郡,就被管得服服帖帖。陈嘉郡把她那个猴子似的弟弟也管得服服帖帖。

  胡菲对胡弟弟没啥耐心,男孩子又野,山里的男孩子就更野,读了两年书连拼音都没学会,胡菲本来自己学习就不好,没想到胡弟弟学习更差,这两姐弟走到哪都被人笑,脑子笨啊,不行啊,气得胡菲连夜拉着弟弟两人一起熬夜苦读。然而这两人确实那方面不开窍,学习就是不行。胡菲一气之下嚷嚷“不读啦不读啦”,胡弟弟就在身后欢天喜地地跟着喊“不读啦不读啦”。

  直到遇到陈嘉郡。

  陈嘉郡在教人学习方面很有天分。

  她三两下指点,就让这对“废柴”姐弟学会了英语。

  陈嘉郡从此在这留守家庭站稳了脚跟,身后多了两个小跟班。

  支教的日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苦,空气好,人又闲,陈嘉郡不习惯的只有一件事:洗澡困难。

  柳惊蛰是个有洁癖的人,陈嘉郡被他调教了十年,也被调教出了一些洁癖。当然她私心里还有那么点小九九:万一在这儿,身上味道久了,将来洗不掉,那她连对柳惊蛰求抱抱的勇气都没有了,她毫不怀疑柳惊蛰一把推开她的可能性,这事他干得出。

  开春的山里小溪,留下来的是化了的雪水,刺骨的冰冷,陈嘉郡哆哆嗦嗦地抬脚往里面洗。

  身后一阵怪叫:“陈老师!你想不开啦!”

  “啥?陈老师想不开啦?!”

  陈嘉郡被这两声叫得又是一个哆嗦。

  她收回了脚,只能对她的这两个小跟屁虫坦白:“我想洗个澡。”

  其实陈嘉郡知道,她这提出的,是一个非常奢侈的要求。

  砍柴是个体力活,人家姐弟俩砍来的柴连烧饭都省着用,别说烧水洗澡了。胡弟弟就是冷水湖里一扎就算洗完了,胡菲也高级不到哪里去,脱了鞋往沟渠里来回蹚两下,洗了脚就算完了。

  可是陈嘉郡不行啊,她坦白:“过一阵我就要回去了,所以想简单洗一洗。”

  两姐弟对视一眼,决定了:“行!”

  陈嘉郡很感动。她知道,他们这个“行”字里包含的,可是给一个客人的五星级酒店待遇了。

  胡菲将来一定是个干大事的,给客人洗澡这事也指挥出了一个司令的气势,她手指一横,对胡弟弟叫道:“去守着,不准让任何一个人进来,两个姑娘洗澡呢,进来一个打一个。”

  “Yes!”胡弟弟这阵子英文学得正得劲,见缝插针地锻炼口语,说着洋文就在门边守着。

  胡菲冲陈嘉郡一笑:“放心吧,这小子身手不错的,比人家养的土狗还好使。”

  “……”

  两个姑娘就吭哧吭哧地烧了一锅水,陈嘉郡很节省地洗了个澡。胡菲看见水还热着,陈嘉郡洗完那水还是清的,胡菲也哧溜一下扎了进去泡了下洗洗,等她洗完出来那水就真的不能再洗了。

  两个姑娘穿好衣服,对视一眼,很有成就感地笑了。胡菲看着陈嘉郡细细擦头发的样子,就知道这女孩从小是被人好好养着的,一举一动的样子都跟人不一样,分明就是从小被人有意识地带着教的。

  胡菲眼神一溜圆:“你很喜欢你叔叔吧?”

  “嗯,”陈嘉郡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等反应了过来,才惊讶,“啊?”

  “陈老师,你就别瞒啦,‘喜欢’两个字都写在你这泡澡的一桶水里呢。”

  “……”陈嘉郡觉得胡菲这样的女孩子特别厉害,眼神、说话,都是让人反驳不了的。用词那么糙,但说得正好在那个点上,钩子似的,往你心里一挑,就挑出个破绽来。

  所以陈嘉郡也不瞒她:“等我再长大一点,‘喜欢他’这件事就不会是那么不好的事了。”

  “这怎么不好啦?”胡菲边伸手穿衣服边接话,“我爸妈生了我都不管我,你叔叔没生你还那么负责,是我我也喜欢,你不喜欢才不正常吧。再说了,你们有那啥吗?有苟且吗?没有吧?你看现在未婚生子的,同居怀孕的,乱七八糟的多了去了。陈老师,你这样喜欢一个人,简直像是个楷模呀。”

  “……”

  陈嘉郡得了这么高的一个评价,自己也很得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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