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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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队出征的前一日,阿德维才打听到了莫林的消息。
“这小子被编入了明天要出发的空军里,不过只一名医疗兵。这对他来说倒是个好事。米切尔,你明天可以带着凯西去给他哥哥送个行吗?”
伊安当然乐意帮这个忙。
次日,伊安带着凯西抵达军港时,天色才刚放亮。但军港外已人山人海。
今日将会有三艘星级战舰,搭载着两万名士兵,奔赴前线要塞马德堡。他们将直面克鲁维亚军的主力部队的炮火,力求将被对方占领的编号为A-D-13的星域夺取回来。
伊安将凯西抱在怀里,艰难地从人群之中挤过,寻找着医疗队的集合点。
到处都是泪水和哭泣声。母亲紧拥着儿子,恋人们含泪吻别。
小伙子们却憧憬着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衣锦还乡。他们坐在飞梭上,向姑娘们挥手,高声唱着战歌,神采飞扬。
“远处的风声里穿来钟响,满载着战士的军舰就要启航,我们将用血肉之躯保卫家乡。伊莎贝拉,我心爱的姑娘,你的泪水让我的勋章闪耀着荣光……噢,伊莎贝拉,我心爱的姑娘……”
伊安他们终于在一大群医疗兵中,找到了莫林。
小孩儿穿着不大合体的军装,带着红十字袖箍,头发剃得几乎可见头皮。不过半个来月没见,大概被训练的烈日晒缩了水,整个人黑瘦了一大圈,看着让人心疼极了。
莫林那双原本慧黠机灵的大眼睛骤然深沉了下来,里面隐隐带着点儿锋利。像是一只小土狗,也终于长出了狼的利齿。
凯西从伊安的怀里跳下来,扑进了哥哥的臂弯里,嚎啕大哭。
莫林的眼眶立刻红了,紧抱着弟弟,一言不发,不停地摸着凯西的头。
“你太任性了,莫林。”伊安抹着汗,无奈道,“你不该甚至不和我们商量一声就作出这样的决定。”
“我只是想改变人生,神父。”莫林比伊安更加无奈,“我没有很多选择。参军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是在拿命去赌博。”伊安语重心长,“战场的危险超出你的想象。不过好在你是医疗兵,至少比冲在前线的作战士兵要好一些。你要向我保证,不要去干蠢事。为了你母亲和弟弟,你要争取平安回来!”
凯西在哥哥怀里哭得直打嗝。莫林抹着泪,低头亲了亲弟弟汗湿的额头,眼中无限不舍。
“我让你们兄弟俩说会儿话。”伊安朝莫林点了点头,走去了一边。
军舰停在港口,犹如三只庞大座头鲸漂浮在海面,等待着接着士兵们奔赴前线。
集合的第一声铃声响了起来,人群中的哭声更加响亮,听得人肝肠寸断。
士兵们纷纷挥泪,松开了亲友的手,朝着集合地点奔去。
“伊安神父?”
伊安转身,惊讶地望着这位同他打招呼的熟人。
“格尔西亚先生?真是凑巧……”
伊安又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奥兰公爵,他正在同两名高级军官在交谈。
格尔西亚用药物隐瞒了自己Omega的性别,假扮成了一个Beta。他如今的身份是奥兰公爵的首席秘书,不论工作还是生活,都不理公爵左右,贴身伺候。
拉斐尔对格尔西亚丝毫没有起疑,完全不知道自己曾管这位不起眼的秘书叫过无数声亲妈,而对方不仅是奥兰公爵长子的圣父,还是公爵真正的枕边人。
格尔西亚已亲切地握住了伊安的手,道:“我真高兴,伊安。你这么有心,我们全家都非常感动。”
伊安一头雾水,但是紧接着,他看到了格尔西亚的胸前别着的一枚绸缎徽章。
这是军人家属配戴的荣誉徽章,表明家中有直系亲属参军。
这样的徽章,这样的场合……
伊安瞬间明白了过来。
初秋热度未减的太阳下,他觉得一阵晕眩。
“莱昂没有告诉你?”格尔西亚从伊安的脸上看懂了一切,非常惊讶,“我们都以为你知道的。噢,这下可尴尬了……”
伊安听到自己用颤抖沙哑的声音问:“他在哪里?”
“机甲兵第三战队。”格尔西亚朝一处指去,“他们已经集合了……”
伊安奋力推开挡路的人,一头扎进了逆流的人群里。
不需要人给他指路,伊安很快就感觉到了莱昂的存在。就像有个声音脑海之中呼唤着他,一条无形的线牵连着彼此,让他可以辨别出准确的方向。
不知道这样急匆匆跑了多久,伊安钻出了人群,眼前一片开阔,他也终于看到了一群身穿机甲作战服的士兵们。
这显然是一支精英战队,全体队员都是Alpha。他们已集合完毕,正准备朝登舰口出发。
伊安跌跌撞撞,想要走上前,又不敢贸然走近,只好无措地站在一旁。
莱昂转头望了过来,同他视线交汇。然后他朝长官敬了一个礼,出列朝伊安大步走了过来。
青年穿着修身的连体作战服,健美高挑,行走中掀起一道飒爽遒劲的风。他的金发又剪短了,显得头颅更加饱满,五官轮廓俊美得无可挑剔。
伊安直愣愣地注视着那双冰蓝的双眸,觉得自己正坠入一片极地冰海里,冻得他快要失去知觉。
他就算对空军再不了解,也知道莱昂这样的机甲战士,在前线负责驾驶机甲进行单机作战。他们往往还是前锋,出没于战场上最危险的炮火之中,是负伤和牺牲率最高的一批士兵!
莱昂走到了伊安面前,笑容有些愧疚,低垂着头。这个时候的他,竟然还像个做错了事被抓包的男孩。
“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伊安。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你说。我怕你觉得我是在赌气。”
伊安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以滋润干涸的喉咙:“那么,你是吗?”
“不是的,伊安。”莱昂平静地说,“我们的国家分裂了,叛军正在一步步侵吞和平的领土。我作为一名男人,一个Alpha,现在就该站出来,保卫我们的家园!”
“可你还只是个学生。”伊安嗓音颤得已有点走音,“战场那么危险……”
“你知道我早就把所有文化课程自学完了的。”莱昂说,“我来念军校,主要是为了学习实战操作。可有什么,比上战场参加实战能学习到更多的东西呢?有什么是比战场更好的训练场所呢?我必须上前线,去打仗。这是我的使命!”
伊安双目滚烫,定定地注视着莱昂:“你什么时候决定的?是在上次来见我之前吗?”
莱昂的笑容里带着歉意,默认了。
伊安觉得胸口受了无形的一记重锤,险些闷哼出声。
集合铃声再度响彻上空,莱昂的队友们开始朝军舰走去。
伊安站在阳光下,遍体生凉,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不要害怕,伊安。”莱昂反过来安慰他,一直温柔地笑着,仿佛自己不过是出一趟远门办点小事。这个时候,他的成熟与镇定完完整整地展示在了伊安面前。
“我是一个强大的士兵,我冷静、谨慎,聪明。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以期待和你早日重逢的。”
伊安面孔苍白如纸,一言不发。
“我该走了。”莱昂回头望了一眼已快登舰的队友们,“我会给你写信的,我保证。”
伊安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莱昂把军帽扣在了头上,露出一个明朗帅气的笑,牙齿雪白,神采飞扬。
他转身朝军舰快步走去。
伊安僵站在原地,化身成了一根石柱,目光缠在那个高大的背影上,任由他扯着,越来越远。
突然,青年停下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朝伊安飞奔回来。
伊安沉沉的心跳骤然一跃三尺高。
莱昂速度快如幻影,纵身一闪,就已跃到了伊安面前。
伊安还来不及看清莱昂的表情,身子就被用力拽了过去。后脑被手掌扣住,眼前一暗,一双滚烫的唇已压了下来。
带着海水咸涩的风吹过空旷的广场,阳光晒得人额头微微发热。集合铃声响了第三遍。列队经过的士兵们哄笑着,吹着口哨。
可这一切对伊安来说都太远太模糊。
此时此刻,他清醒感受到的,只有莱昂有力的胳膊、温热坚实的身躯,和那一双火热、深情的唇。
除此之外,天地、战争、离别……全都不复存在。
其实这一吻并不长,唇舌的交缠才刚刚品尝到酥麻的快意,就已终止。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彼此都在无法自抑制细细颤抖。
莱昂捧起伊安的脸,同他的鼻尖轻轻相蹭。这种有别于热吻的简单亲昵,却是让伊安鼻根猛地涌上一股酸胀,眼睛火辣辣地疼痛。
莱昂自衣领里拉出了那个圣光符,抓着伊安的手,将它握住。
“我们今日承受的苦难,将成为我们来日的桂冠。”他低声念道。
伊安紧闭着热胀的双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手被松开,温热的气息消失,只剩凉爽的海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面颊。
伊安睁开眼的时候,莱昂的身影已消失在了军舰的入口。
*
返回96区的时候,已过了城市的通勤高峰期,空轨车厢里人影稀疏。
伊安带着凯西坐在角落里。
空轨安静地在一栋栋高楼之间穿梭,将眩目林立的广告牌抛在身后。乘客们上上下下,面无表情,统统都是过客。
凯西依偎在伊安的怀里,感觉到他胸膛的振动,伸手摸了摸伊安的脸,掌心一片濡湿。孩子担忧地望着伊安,用目光无声发问。
伊安紧抱着孩子小小的、暖烘烘的身体,压抑许久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住。
他哭得泪流满面。


第 83 章

莱昂走后, 帝都也已正式进入了秋天。
老天爷抖开了一张薄棉被,盖在了穹顶上。阳光灿烂的日子宣告结束, 帝都臭名昭著的阴雨天霸占了全场。
一连两个多月, 在格洛瑞就没能看到过几个晴天。纵使不下雨, 天也绷着一张晚娘脸, 仇视着脚下芸芸众生。
这样的天气里, 人们的心情也很难明朗得起来。圣米罗修道院里的人发现, 就连一贯性格最随和亲切的米切尔神父, 脸色都大不如过去。
自从莱昂走后, 伊安的话明显少了许多。他总是若有所思,工作之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种不失礼的冷淡笼罩在他的脸上,替他挡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寒暄。
伊安清瘦沉默的身影成了修道院一道异样的风景。
这位年轻的神父总是从早忙到晚,除了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外, 还尽可能多地揽下其他活儿。他不辞劳苦,不论是伏案工作还是外勤, 都倾尽全力去完成。
为此, 伊安每日都会工作到深夜,然后赶在浴室关门前匆匆沐浴, 回宿舍睡觉。
只有在极度的劳累下, 他才能够很顺利地入睡。
这些日子来,伊安的梦很繁杂。
他总是梦到弗莱尔。虽然离开那个星球还不到一年,他却觉得恍如隔世。
梦里,他和莱昂骑着马奔驰在海岸的高崖上,明媚的阳光晒得他们的脸发烫。
莱昂有时候还是可以被伊安搂在怀里的小少年, 转眼就变成了挺拔的青年,健臂反将伊安拥住,滚烫的唇碾压下来,放肆地索取。
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起,吹着海风。
伊安知道莱昂正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自己,目光缱绻多情。
唯有在梦里,伊安才终于敢大胆地转过头,望了回去,朝莱昂温柔微笑。
“你动摇了。”梦里,伊安听到一个身声音。
不是来自光纪,而是自己的理智在同情感对话。
理智在责备:“你开始质疑神,你开始贪恋尝到过的肉|体的欢愉。你曾发誓将神视作唯一的真理,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作出违背他的教义的行为。”
而感情在反驳:“我终究是肉|体凡躯,我会永远受到肉|欲的诱惑。而对神的置疑和信任,本来就会贯穿整个信仰其中。神也曾说过,对祂的置疑只会让信徒更加忠贞。”
“会吗?”理智在嘲讽,“你这是在给自己的破戒找借口。你对那个男人产生了可耻的情|欲,对他朝思暮想。你不仅不再适合做一个戒律士,就连普通的信徒,你也都不再配做!”
“我将会和我的欲望搏斗。”伊安说,“我将自己去摸索,什么是正确,什么是错误。我将建立自己的体系。”
“你对神不敬!”
“闭嘴!”伊安斥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理智终于消声。伊安冷汗潺潺地从梦里醒过来。
这日一早,伊安在办公室里拦下了正要外出的阿德维,对他说:“我不能加入你们的组织。”
阿德维一脸莫名其妙:“就我所知,我甚至都没有邀请你呀。”
伊安面色冷峻地问:“但是我想帮忙,该怎么做?”
虽然口头上是主动提出想帮忙,但是不论神情还是口气,都让阿德维觉得自己必须找点忙让对方来帮一帮才过得去。
阿德维抄着双手,眉头紧皱着,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伊安:“首先你要知道,我们并非所有的事都是合法的。”
“不惊讶。”伊安道,“我会守口如瓶。”
“我不担心你会告密。”阿德维说,“我只是担心这会和你纯洁无瑕的信仰产生冲突,让你更加苦恼。”
“我确实开始质疑一些教义了。”伊安说,“但是我也知道,合法和违法,并非意味着正确和错误两种含义。并不是因为有规矩和法律存在,这些法规就一定是毋庸置疑地正确且合理的。我只想做正确的事,哪怕他们并非完全合法。”
阿德维眼睛微眯,如一头晒太阳的老猫。伊安平静地迎着他考量的目光。
“你蜕变得很快。”片刻后,阿德维方道,“哪怕会引起你的不悦,我也还是要说:爱情真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然后他赶在伊安翻脸前,开始讲解“火种”组织运作章程,并且挑选了一个非常适合伊安的工作。
伊安·米切尔神父,曾深得先帝菲利克斯四世的青睐,和大主教们的赏识,是一位受过教廷嘉赏的优秀神职人员。如果他为慈善发起募捐,走街串巷随处可见,没有人会起疑。
伊安就是从那时候起,担任起了一名联络人的角色。
也是这一份工作,让他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渐渐被更多人熟知。
担任了联络人后,伊安同奥兰公爵他们的接触也密切了起来。
“确实没有谁比你更适合这个角色了。”奥兰公爵道,“你是我们双方都能信任的人,神父。”
“我想帮点忙。”伊安谦虚道,“我已经厌倦了从旁观者的角度,被历史推动着走。这一次,我想主动参与进来,成为这一场变革的一部分。”
“走出这一步,对于你来说,肯定是一个巨大的改变?”格尔西亚问。
“可我一直在寻求改变。”伊安笑着,“我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甚至是自己的行为模式。我想学习一点新的东西。”
格尔西亚得意笑道:“那你可来对地方了,我亲爱的伊安。”
伊安在格尔西亚这里,学到了普通人别处极难学到的知识和技巧。
如何搜集和传递情报,如何侦查四周的环境是否安全,如何应对各种常见的突发状况。
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对方的注意力和好感;如何通过蛛丝马迹来判断对方是否忠诚可靠;如何不留痕迹地在谈话中引导对方的思路……
格尔西亚甚至还教了伊安一点简单的骗人技巧,比如出老千,以及证件造假。
“我都把你给教坏了。莱昂回来后肯定要找我麻烦的。”老父亲感慨道。
伊安学习能力惊人,很多技能他本来就无师自通,经过名师指点,技巧很快就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孤儿在察言观色上多少有些特长。”伊安对格尔西亚解释,“哪怕在西林的孤儿院里,孩子们不愁吃穿,但也依旧需要取悦嬷嬷或者神父们以获得更多的资源。一间光线更好的宿舍,一张新的光子板,一次代表学校参加竞赛的名额,或者一份含金量颇高的实习机会……”
伊安能一路得到教廷的重点培养,被保送进西林最好的神学院,除了成绩确实优异外,也因为他最为乖巧懂事,淳良温厚,又表现得对夏利大主教忠心耿耿。
格尔西亚感慨:“我曾经觉得,莱昂的经历对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还是有点艰辛。但是看着你,我又觉得他其实还是一个被娇惯和呵护的孩子。”
“所以你们支持他去参军?”每提起此事,伊安的心还会一阵闷痛。
格尔西亚将目光投向布莱德大帝的画像,神情一时变得十分严肃,目光深邃而悠远。
“在莱昂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他是生而为战士的。”格尔西亚低声说,“他注定要成为科尔曼家族最伟大的战士。而一个战士,就应该去战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足够的锻炼,飞速成长。”
伊安对此费解,却又不方便深究。他如今的身份,并没有资格去干涉莱昂的父母对他的前途规划。
从秋季一直到冬日的社交季,不论是上流社会的沙龙,贵族的慈善宴会,还是中产阶级太太们的客厅,各种俱乐部慈善活动上,都时常能看到米切尔神父清癯挺拔的身影。
神父带着浓浓书卷气的笑容让人望之即生好感。他饱读诗书,谈吐风趣优雅,气质温润。虽然是神父,却一点也不木讷迂腐,又是一名非常俊雅清秀的Omega,容貌气度都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伊安还不到三十岁,但是对神学的研究非常透彻,和学者们讨论起学术话题能侃侃而谈,毫不露怯。他同样对古典文学、艺术和音乐颇有研究,还弹得一手好钢琴。
当这位年轻的神父不再低调拘谨,放开了手脚展示自己时,他温和却明亮的光芒立刻捕获了无数人的视线。
*
寒冬带着大雪到访格洛瑞,冰雪封道,可上流社会的社交活动正是进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从香榭宫到山腰别墅,再到上城区的豪宅里,权贵之家夜夜笙歌。元旦节来临之际,举城欢庆新年,烟火漫天。
而在遥远的前线,纷飞的战火也布满夜空,比烟火更加绚丽。每一次亮起,都是以士兵的生命在闪耀。
霍夫曼将军不负皇命,镇守住了前线,没有再后退一步,进而开始了对沦陷区的反攻。
就在帝都人们为了烟火欢呼的时刻,帝国军和克鲁维亚军正在克军占领区激烈交火。在经历了十八个小时的炮火攻击后,帝国军的军舰成功占领空域,并且开始降落。
机甲兵和陆军倾巢而出,开始了艰苦卓绝的巷战。
黑夜遮掩住了血色,轰鸣的炮火声让生命消逝得悄无声息。
阿修罗玄黑的身影同夜色融为一体,连双刀都通体漆黑,不反s一丝光芒。他就如暗夜中的死神,势如破竹而来,一路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莱昂驾驶着阿修罗,硬生生以一己之力,从人山人海之中开辟出了一条通往敌营要塞的通道。
在他身后,士兵们越来越多。哪怕并不熟悉,他们视那一架玄黑机甲为领袖,看着他为步兵们清扫障碍,追随着他冲锋陷阵。
阿修罗凌空一跃,翻身之际,双刀在空中划出一个利落的叉。一台克鲁维亚军的机甲分裂成四块,爆炸成一团火球。
这里不是机甲游战赛的赛场,这里是真实的战场。在这里受伤,会流血,会死亡。
伊安忽而抬起头,望向窗外的烟火,正弹着的钢琴为此中断了好几个音。
可满大厅里喝得微醺的客人们毫无察觉,依旧勾肩搭背,欢声高歌。
万里外的战场上,莱昂也自驾驶舱望着那化作火海的敌方营地。敌军俘虏将被押往战俘集中营。
就在帝国军欢呼庆祝战胜的时候,莱昂这个在战斗中立下显赫功劳的战士却没有参加。
莱昂穿着轻甲,坐在一栋破败的民房顶上,望着脚下被战火烧得一片狼藉的大地。
“新年快乐,伊安。”他低声说,抹去额角一缕不属于他的血。


第 84 章

前线大捷的消息传到帝都, 让拉斐尔欣喜若狂。
拉斐尔此人,虽然生在帝王家, 自幼就是皇位的继承人。然而照华夏族人的说法, 拉斐尔大概同皇位八字相克, 福气太薄,一直被皇冠压得抬不起头。
自打拉斐尔登基以来,就没有什么顺遂的事发生。大到亲弟弟叛乱, 指控他杀父篡位,小到他的新情人在床上表现不佳,或者早上吃培根把舌头给咬出了血……
总之,倒霉事就像魔术师袖子里抽不完的彩带, 或者海绵里始终挤不干净的水,已经快把拉斐尔的耐心给耗尽了。
成功收复黎安地区的消息,几乎是拉斐尔登基以来第一条拿得出手的喜讯了。香榭宫当晚举办了盛大的庆功会, 以奢华的宴会, 铺张浪费酒菜,来向前线士兵的血战和牺牲致敬。
莱昂和他的阿修罗都因这一战而名声鹊起。
在这之前,并没有太多人看好这个年轻公子哥儿。
在众人眼中, 威尔曼伯爵或许是一名优秀的机甲游战运动员, 一个体质超群的Alpha, 但是终究也只是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少爷罢了。
伊安游走在贵族们的宴会沙龙里时, 没少听到人们对莱昂不屑的议论。
“这样漂亮的小伙子,在体育场上表演就够了。战场可不是给他们这种人玩的。”
“他就是去刷个资历罢了。跟在老兵身后,完成几个不怎么危险的任务, 也能分享到团队的荣誉。过去的公子哥儿们都是这么做的。你还指望他真的上前线和敌军火拼吗?”
“威尔曼伯爵倒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小伙子。我能理解他想给自己博取一个更加名至实归的荣誉。不过可别弄巧成拙了。”
“别看他在赛场上那么威风,我打赌他在战场上坚持不了一个月!”
“我觉得你们都不大了解威尔曼伯爵,先生们。”一个冷清的声音发出了不赞同的意见。伊安清俊的面孔上依旧带着笑,彬彬有礼,眼中却闪烁着锋利的光。
“伯爵他绝对不会是个躲在战友背后的人!”神父笃定道,“他心性坚毅、勇敢,是我所见过的最英勇无畏的年轻人。”
“我们当然没有你这么了解他了,神父。”那个叫布兰登的小伙子端着酒,讥嘲道,“你同他交情有多好,纪元日那天我们可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在你眼中,他当然是个完美无瑕的天使。”
人们多多少少露出一点暧昧的讪笑。
虽然是为了比赛胜利,但是被莱昂豁出一切去保护的神父,是他自幼就熟识的人,还是一名俊雅温文的Omega,同他年纪相差也不大。
事后有关两人关系的猜测,差不多在每个热爱八卦的人的心中都盘桓过一阵子。也幸好AO信息素证明了他们的清白,不然伊安此刻真是百口莫辩。
“我对他的欣赏并不仅仅来自对他的偏爱,虽然他确实是我教导过的最聪慧有才华的学生。”伊安的表情高洁而神圣,瞬间就将布兰德的猜测衬托得猥亵不堪。
“但同样,他在我手下受过严谨的神学教育,我看着他长大。我确实是在场人中最了解威尔曼伯爵的人。所以我也敢向各位保证,伯爵在战场上的表现,一定会比他在纪元日赛场上的更加精彩!”
发言完毕,伊安还端着茶杯,朝布兰登致敬:“而且,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顶替别人上场了。不论输赢,都是以他自己之名在战斗。”
布兰登冷不丁挨了这无形的一巴掌,脸色十分难看。
伊安极少这么强势,并且不掩饰他对对方的敌意。莱昂成为了他心中的一块圣地,不论谁前来冒犯,都会引来他强烈的炮火攻击。
“我觉得你对战争还是太乐观了,神父。”布兰登试图找回点场子,“或者你说的精彩表现,就是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全身而退?”
“布兰登!”丹尼尔已气得脸色发青,低声斥责,“你这话说得太过分了!”
“我只是在说实话。”布兰登冷笑,“我对莱昂可没有你们这种迷恋的光环。”
“你好像特别喜欢贬低我方的军人呢,男爵大人。”伊安毫不客气地指责,“任何一位上战场的士兵,都是将性命置于身后,在同敌军搏斗。正因为有他们的牺牲,你今日才能端着美酒坐在华堂里享乐。你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们?”
布兰登愣住:“我没有……”
而一贯温和圆滑的神父此刻却化身成为了一名严厉的审判者,不仅没有放过布兰登,反而咄咄逼人地质问。
“威尔曼伯爵放弃了安逸舒适的家,放弃了华服美食和享乐,为了国家领土的统一,在前线冲锋陷阵,出生入死。这种舍弃小家而为大家奉献的精神,想必是你这样的公子所不能理解的?”
布兰登活了二十来岁,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窘迫狼狈过。
“如果我冒犯了您,我向您赔罪,少爷。”伊安最后轻描淡写地丢出了道歉,还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庄严神圣的微笑,“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只是因为我实在是对前线的士兵们太过敬重的缘故。愿圣主保佑拜伦帝国,愿和平早日降临!”
满堂宾客纷纷举杯,高声祝福,热烈的气氛淡化了先前的争执引起的尴尬。
布兰登气愤中提前告辞。而神父仿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同客人们谈笑风生。
*
这一场争执并没有给人们留下什么印象。莱昂终究只是前线十万士兵中的一员,他的个人表现再突出又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关键性的影响?
直到战胜的喜讯传来后,威尔曼伯爵的表现,全被米切尔神父言中了。
莱昂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奋勇无畏,冲在最前线。
是他率先撕开了敌军的防守线,是第一个着陆在地面的机甲兵。他还是摧毁敌方扫s塔和机甲兵最多的人,并且第一个率领着步兵攻上了敌营高地。
阿修罗作为布莱德大帝的机甲,也在这位优秀战士的操作下,发挥出了令人称赞叫绝的表现。他们就如同一柄无坚不摧的宝剑,一开战便悍然c进了敌军的阵地里,为接下来的战斗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在敌方投降,主要战斗结束后,莱昂还做出了一个极为伟大的举动。
他判断一名声称投降的敌军机甲兵实为诈降,果断开枪击毙了对方,并且以自己的机甲阻挡下了一枚炸|弹。阿修罗一条腿受损,莱昂自己也受了点伤。但是在场至少一千多名士兵免于了被炸为灰烬的命运。
为了表彰威尔曼伯爵的战功,他的军衔被提升为上士,并且被授予了一枚金星徽章。
伊安事后回忆,差不多就从那个时候起,人们对莱昂的看法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个青年不再是个俊美阳光的运动员,或者一个贵族公子,而是个货真价实,被铁血锻造过的战士了。
在莱昂给伊安的信里,有关战争的事却是最少被提到的。
因为保密的关系,莱昂能和伊安说的并不多。他对战争轻描淡写,却喜欢讲述自己的军营生活。
“这里的饭菜都是冷冻食品加热的,所有东西都裹着一层淀粉糊糊,如果再加上胡椒,简直不知道它们是该送入口的,还是才被排泄出来的。”
“阿修罗觉得很寂寞,他是整个军营里唯一一个装有感情模块的高级AI机甲。他找不到能交流的朋友。”
“当地有一种花,名字叫夏芙蓉,花语是‘爱人的思念’。我想将它送给你……”
“我已经有四个月零十八天见到你了,伊安。我最近总梦见自己回家了。不是帝都,是弗莱尔。而你就在书房里弹着琴,等着我。阳光照在你身上,你看着美丽、温柔极了……”
莱昂语气亲昵,却又小心翼翼,仿佛伸着小毛爪子轻轻地挠着主人,一点点试探、讨好,不敢再莽撞。
伊安给莱昂的回信里,也对自己的新工作轻描淡写,只说成“帮阿德维神父一个忙”。
曾发生过的吻是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从来不在信里提起。莱昂的语气变得亲昵许多,伊安倒还一如既往地正经。
“我每天都在为你祈祷,莱昂。愿战争早日结束,愿你平安归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前线的喜讯一个接着一个传来。不断有占领区被收复,不断有克鲁维亚的将领被捕或者投降。
香榭宫三天两头就会举办一场庆祝宴会。拉斐尔一世红光满面,接受群臣们的祝贺。
伊安知道奥兰公爵已上书过几次,希望前线的进攻能放缓脚步,重新做一下规划。但是拉斐尔对此置之不理,而公爵的政敌也拿着这条大肆嘲讽抨击他胆小怯懦,不通军事。
到了新历14753年的四月,已有将近六分之一的占领区被成功收回帝国版图。帝国方的信心高涨如春江水。
而莱昂在前线不断立功,短短几个月内,军阶再度提升为少尉。在他的排长重伤退下后,他接任了排长一职,率领着二十二名机甲突击队战士,一直奋斗在最前线。
格洛瑞星的公转和弗莱尔星不同,一年只有十六个月。而此刻,距离伊安同莱昂分别,已有半年了。
变故发生的时候,正值仲春的夜晚,伊安正在办公室里加班处理公文。奥兰公爵的一个秘书突然登门,请他去一趟公爵府。
伊安一踏进公爵府,便感受到一股强劲的低气压迎面而来,压得他立刻呼吸不畅。
奥兰公爵的幕僚们几乎全都集合在书房里,每一张面孔都布满阴云。他们窃窃私语,神情惶惶,簇拥在公爵身边。
格尔西亚看到了伊安,同公爵低语了两句,朝伊安走了过来。
伊安望着格尔西亚的脸色,心微颤颤地用一根丝线悬在万丈深渊的上空。
能让这个平日里一贯轻松洒脱、眉眼带笑的男人露出这种凝重之色的,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很抱歉让你亲自过来一趟,伊安。但是这个事,我觉得应该当面告诉你比较合适。”格尔西亚握住了伊安的手。
“我们也是刚刚从前线得到的消息,莱昂所在的第三连奉命镇守的尼姆城遭受到了克鲁维亚军突袭,已经失守。莱昂他们整个排的士兵在撤退的时候为了断后,被困尼姆城里,至今已和总部失联46个小时了。”
伊安感觉到无数根冰针扎进了后背,刺如脊柱,寒意顺着每条神经蔓延。
46小时,几乎是两天前发生的事。
两天前的自己在做什么?那是周末,他正在教堂里讲经,宣扬圣主的全能和圣明,呼吁信徒对圣主忠贞不移。
而在万里之外的战地,他的莱昂和战友们被困在战火里,只能眼睁睁望着军舰起飞远去。
“军方还在积极救援,但是情况比较复杂。尼姆的军事位置很重要,叛军占领了它后,立刻加派了军队驻守,而且还在满城残余的帝国军。他们对战俘算不上多仁慈……我们的营救人员在不能确定莱昂他们的方位前,无法进入敌占区……”
“我能做什么?”伊安轻声问。
格尔西亚想了想,无奈地说:“祷告。你是我们之中,离圣光最近的人。你的祈祷,也许神能听到。”
神真的能听见吗?
当伊安回到了修道院,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的时候,他在心中问自己。
你也知道,祷告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许愿,完全将主动权交付在了那个从未谋面的神灵手中。剩下来的,只有等待。
是您在惩罚我吗?
伊安将目光投向了书桌角落上摆放着的圣光架。
你察觉到了我的动摇,以夺走我最在乎的人,来惩罚我的不忠吗?
伊安僵坐在宿舍的床边,望着阳光在墙上一寸寸攀爬,变色,被窗外的灯光代替,然后又被晨光覆盖。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他就这么静静坐着,觉得在不知不觉之中,仿佛已过了万年。
伊安事后回忆起来,自己在那十一天里的记忆是一片混乱的。
白天和黑夜没有规律的交替着,他漫无目的地忙碌,神色如常,同人交谈,却已全记不住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仿佛有一只手拨快了时间的指针,景色飞速自眼前掠过,而只有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静止不动。
“有莱昂的消息了!他还活着!他找到了机会发出求救信号!”
“第二次救援失败了!救援队遭遇了强炮火攻击,不得不撤离了回来。”
“尼姆如今被重兵把守着,进出都极难。莱昂他们只能靠自己坚持住。他受了伤,他的副官说他情况不怎么好……”
“救援的代价太大,军部一直有争议。”
“第三次救援还是失败了……”
“叛军宣布他们已逮捕了所有匿藏着的帝国军……并且公开了一段……处决录像……”
“莱昂还活着。”伊安平静地说,看着对面的人。
向他来汇报这个消息的是桑夏,这姑娘八成是抽中了签才被推出来的,一脸哭丧,坐立难安。
伊安觉得好笑:“放心,我知道莱昂没有死。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受得到他。”
哪怕是AO的情感标记,隔着这么远也不会再有效果,可是伊安就是很笃定,莱昂还活着。他们之间联系着的纽带,虽然微弱,但并没有断开。
但是莱昂的连队没有再发出过求救信号。
到了第十二天,帝国军方向失联士兵的家属们宣布,他们将暂停救援行动。
消息传来后,记者包围住了内阁办公室的大门。奥兰公爵一走出办公室大楼,便被团团围住。
“我作为其中一名受困战士的父亲,接受军部的这个决议。”公爵面色凝重,以坚冰包裹着沉痛,闪光灯让五官轮廓愈发深邃,且阴鸷。
“我相信军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这个沉痛的决定。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不会放弃营救我们的士兵。而大局当前,我们确实不能在营救行动上耗费更多的时间和资源。”
公爵环视记者群,目光悠远:“我也无法去要求别人的儿子以生命来换取自己的儿子。莱昂,我的儿子,他是一名英勇的战士。他在上战场前,就已预料到自己会经历这样的考验。不论他是否能平安归来,我都会以他为骄傲。”
记者们穷追不舍:“您还坚信令郎还活着吗?”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办?难道就这么放任不管了?”
“您会亲自去前线吗?”
奥兰公爵登车之前,转身对离他最近的记者道:“一个父亲,当然不会放弃他的儿子。哪怕我的儿子已经牺牲,我也会把他的遗体带回家的!”
陆上车驶离了内阁府大楼,将喧哗闪烁的记者们抛在身后。
车后座里,奥兰公爵和他那位形影不离的枢机秘书坐在一起。公爵抬起手,两人的手紧紧交握着,都没有说话。
*
等回到了公爵府,伊安已在书房里等候多时了。
神父穿着一身非常正式的黑色法袍,胸前佩戴着圣光架,身姿笔直地站在壁炉前,如一株青松。在沙发一侧,还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
一年多前,伊安就是提着这个行李箱,告别了弗莱尔,来到了陌生的帝都。今天,伊安也将提着它,离开帝都,前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已不再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祈祷上,决定付出行动,争取到自己想要的结果,见到自己想见的人。
奥兰公爵只扫了伊安一眼,就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他瞬间动容,一贯冷硬漠然的表情裂了缝,感动和震惊丝丝流露了出来。
“我是来和两位道别的。”伊安从容道,“我的职务有调动,将会作为红十字会的宗教援助人士,前往马德堡的难民营。”
马德堡,就是帝国军在前线的大本营。如果想去尼姆城,这里也是最适合的第一站。
奥兰公爵和格尔西亚都没有问伊安为什么会突然调职。答案显而易见,并且沉重,如一颗灼热的心脏,在手掌中跳跃。
“你一个人是没法靠近尼姆城的。”奥兰公爵简短利落道,“我已找了一群雇佣兵,准备借助难民潮潜入尼姆城。你可以和他们一起行动。”
“好。”伊安的回答也非常利索,“那我到了马德堡,会和他们联系。我们保持联络。”
“伊安!”格尔西亚唤住了伊安,伸手将他拥抱住。
他个头比伊安略高一些,怀抱十分馨香而温暖,拥着伊安的手臂控制不住在颤抖。
伊安抬起手,拍了拍格尔西亚的背。
“他还活着,格尔西亚先生。”伊安现在成了房间里最为镇定冷静的人,“我能感受得到他。他还没有放弃,在等着我去找他。”
伊安说:“我会找到他,就像在弗莱尔的深海,或者纪元日的赛场上。我总能找到他,并且把他带回来的。”


第 85 章

马德堡难民营,密密麻麻的简易建筑群如皮癣, 占据了整片山丘和河谷。
运输机降落在营地的空地上, 掀起滚滚黄沙。
当地正是盛夏,烈日如火, 热风干燥, 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垃圾和人体排泄物混合在一起的酸臭。
人群一拥而上, 争抢着运输机上丢下来的食品和药物。
他们都来自交火区, 并非全都拥戴拉斐尔一世。但是流离失所的他们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饥寒问题, 谁给他们食物和住所,谁就是他们目前的主君。
十来名年轻精壮的士兵从运输机的一侧走了下来。走在最末尾的, 却是一名年轻清瘦的男子。他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带着一顶鸭舌帽, 如果不是领口戴着黑色法结,都看不出来他是一名神父。
“米切尔神父?”一名花臂大汉靠在一辆四轮驱动的陆上车上,嘴里叼着烟, 眯着眼打量着来人。那轻蔑的眼神,显然觉得自己随时都能把这个文弱的神父咀咬碎了吞下腹。
“斯科特队长?”伊安朝对方伸出手, “幸会。”
“我不这么认为。”斯科特傲慢地斜睨着伊安, “我会同你合作, 完全是因为我的金主, 公爵阁下的嘱托。我本人是相当反对带着你这么一个麻烦的玩意儿上路的。公爵给的钱只让我保护你的性命, 可没有让我保护你的贞操。所以,神父,在这么一个法纪之外的地方, 你可得好自为之了。”
伊安耐心地等对方说完了,才淡定道:“我的人身安全会有我自己来掌握。虽然不想夸下海口,不过将来你们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也许会不少呢。”
“我们懂得怎么祷告。”斯科特讥嘲,拉开了车门,“上车,我们没有时间耽搁。‘包裹’此刻正在尼姆城某个下水道里流血呢。”
光纪在伊安的识海里道:“包裹,指的就是莱昂。”
“我知道。”伊安说。
光纪道:“今天是莱昂受困失联的第十六天。现在还不清楚他的伤情。如果在缺少医疗的情况下,他的伤口极有可能已感染、化脓,并有极高的概率患上败血症。如果情况严重,他或许还需要截肢……”
“请不要说了!”伊安简直要抓狂。
这么一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系统,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戳得人心窝里全是血窟窿。
可这个系统,也是让伊安有信心能够将莱昂从重兵把守的尼姆城里营救出来的保证。
一个虽然总犯迷糊,但是也强大到可以轻易破解防火墙,操控各类智能电子机械的系统。
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从何处来,却一直奉命守护着伊安的系统。
对此,阿德维给出的结论是:“你是被神选中的人,伊安。”
在伊安做出了准备前往前线的决定后,同阿德维有过一次深谈。
两人坐在夜深人静的办公室里,隔着一盏点着台灯的书桌。他们认识已有一年多了,虽然在工作上合作无间,彼此惺惺相惜,建立起了一种无关两性的好感。但是他们从来没有真正推心置腹地交谈过。
现在想来,只凭借着好印象就相信了伊安,向他透露了“普罗米修斯”存在的阿德维,还真算得上艺高胆大,行事张狂。
“你胆子很大,米切尔。”阿德维对伊安也是同样的评价,“真正的战场可比你在赛场上那次经历的还要残酷和危险百倍。而且当炮|弹向你飞来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系统将你弹出空间场,保住你的小命了。你会死得连渣都找不到。这样,我的报告又会变得很难看!”
“谢谢您的忠告,院长。”伊安笑得非常诚挚,“不过我有帮手。你还没有认识他。我让他出来给你打个招呼。”
阿德维挑眉。
办公室里的一台影音仪突然自动启动,音箱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温润清朗的声音。
“你好,加西亚·阿德维。拉塞尔王室末代苏丹的三世孙,伟大的布尔汗王血脉和宝藏的继承人。”
阿德维:“……”
一段尴尬的沉默后,阿德维朝伊安道:“你的自恋真是让我意外呀,米切尔。连个系统都要用自己的声音。”
“同我的声音还是有点区别的,王子殿下。”伊安微笑着回敬。
阿德维:“…………”
光纪道:“严格说起来,拉塞尔王室已覆灭,萨兰已成为民主共和国。阿德维先生已不再享有王子头衔。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在编四级神职人员,圣米罗修道院的院长。一名神的仆人,普通的公民。但是我查到他的神职资格证考试论文查重率高达48.9%,这不符合教廷的规定。我是否要举报……”
“请你什么都不要做。”伊安道,“我想阿德维院长本人也应该对论文作假非常愧疚,并且在后来的职业生涯里,他也用行动证明了自己是一名合格的神职人员。另外,院长,请不要把影音仪从窗户上丢出去,你会砸到路人的。而且这也根本阻止不了他继续发言……”
“是的。”光纪的声音又从一台全息通讯仪里冒出来,“我可以使用所有民用电子产品,包括但不限于:通讯、影音、个人光脑、游戏机、厨卫用品……”
“不用继续秀了!”阿德维把影音仪丢回了柜子上,一屁股坐回了椅子里。
他揉了揉鼻根,道:“我想,我可以称呼你为‘光纪’?”
伊安惊骇:“你怎么……”
“知道他的名字?”阿德维终于找回了场子,嘴角得意地翘了起来,“你或许有个全能系统,米切尔。但是我有一个历史悠久而庞大的组织。我知道的远比你多太多。”
“光纪和普罗米修斯有关系?”伊安更惊讶。
阿德维修长的手指敲着桌面,道:“既然你有光纪,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阿修罗会被唤醒,并选择了威尔曼伯爵那小子了。”
“是的。”伊安说,“是我用光纪搜寻到了阿修罗,并将他唤醒的。”
“一切都是注定之中的事。”阿德维低声呢喃,“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的传说,就像永远不熄灭的火种。纵使人类进化,已不再有这两种性别,但总有一些人,能从时光之中逃离出来,不受约束,作为活化石存在。”
伊安忍不住把五官皱了起来:“请说帝国语,院长。光纪说话颠三倒四,是因为他记忆芯片受损。我想您的大脑应该还完好。”
阿德维呵呵笑了两声,注视着伊安。
“莱昂·科尔曼是我们组织的新领袖。他虽然还稚嫩,但是我们对他寄予了厚望。即便没有光纪在,为了向你勇敢前往前线营救他的举动表示敬意,我也决定将一些机密告诉你的。而既然你有光纪,那么,你有资格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阿德维靠进椅子里,毫不客气地将长腿搭在了桌子上,望着墙上挂着的一张二位星域图。他低沉醇厚的嗓音可媲美电视台的播报员,演讲起来,犹如在解说一个生动的纪录片。
“我们的组织名称叫‘火种’,每个成员都是一名‘普罗米修斯’。远在拜伦帝国建国之前,我们组织就已建立。创始人创建‘火种’的目的,就是试图以星星之火的力量,来对抗这个统治全体新人类的、强大、顽固、极其保守的统治阶级。”
“我们的社会并不是天然行程现在这个固化的局面的,米切尔。在我们头顶,有一个强大的力量,他凭借着对知识的霸占,再加上各国统治阶层的配合,故意将全星域的社会形态维持在这么一个畸形的状态中。中下层人们被刻意造就得愚昧落后,可对知识和光明生活的向往,让全体人类更加疯狂地崇拜那个力量。”
“你是在说圣主吗?”伊安喉咙有些发紧。
阿德维意味深长地望着伊安。黑发神父清俊的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温润如玉,嘴角却紧紧地绷了起来。
“是的。”阿德维冷笑道,“或许这个答案会让你不大舒服。但是,圣主就是我们最顶级的统治者。而各国的统治阶层,都是他最忠臣的奴仆。那些国君和官员不知道下面的人们生活困苦吗?他们不知道现在的社会有多僵化吗?但是他们已经世世代代都被圣主驯养,成了懒惰、自私、卑鄙的寄生虫!”
“圣主会选择对他最忠诚,又强大的政治势力,赐予最高精尖的科技——绝大部分都是军事科技。他的走狗们可以借此来实行自己的□□统治,并且享用圣主赐下的最优良的医疗科技——光一个治疗舱,就让无数门阀豪强对圣主卑躬屈膝。人们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让他们可以将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曝露在阳光下。”
伊安无意识地拽着法袍,低垂下了眼睫,望着桌上一个笔筒出神。
同镇定的表情相比,心中的震荡犹如滔天海啸,冲上岸,横扫一切。
“圣主是什么?”阿德维继续道,“他或许是神,又或许,按照我们组织的创始人的话,他是一台顶级的光脑!”
伊安犹如冷不丁被针狠狠扎在后背,整个人猛地一哆嗦,黑森森的眼珠盯着阿德维。
“你也早就怀疑过,是不是?”阿德维亦直勾勾地注视着伊安,像一条竖起尾巴的响尾蛇,“有关圣主是个AI什么的传言,早就不知道流传了多少年。信徒们选择漠视着一条信息,依旧把他当作一个神灵崇拜。”
“神在人间,是可以以任何形式存在的。”伊安终于开口,嗓音沙哑,“神会借助奇迹,或者科学,来施展他的全能之力。所有科技发明都是神赐予给人类的智慧。”
“也许。”阿德维讥笑道,“圣主如果真是一个顶尖光脑,那他所掌握的知识远超于人类自己的发明探索,是很正常的事。人脑怎么能和光脑媲美?”
伊安深吸一口气:“你是说,圣主掌控了人类,将人类社会控制在现在这个畸形的形态中。那么,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它的统治才能长久。”阿德维道,并且换了称谓词,“人类的智慧得不到开启,就会永久地崇拜它,供奉它。”
“假如圣主真的是一台……光脑,”伊安花了点力气才吐出这个词,“那他想从人类的供奉里得到什么?他不是人类,没有实体。维持他的运作,不过只需要一点能量,或者一处环境优良的主机仓库什么的。他不需要华服美食,或者伴侣。就算他的人性化极高,他也终究是一台无机质的机器!”
“如果它人性化程度极高,也许它可以就是单纯地享受这种崇拜和拥戴。”阿德维闲闲地晃着脚,“既然都有人性了,那么它完全可以有精神享受——啊,这么说来,这还是一台追求境界非常高的光脑呢!”
伊安忍不住揉眉心:“这个推测太站不住脚了,院长。这就是你们组织创始人的观点?”
阿德维说:“其实,我们并不太在乎圣主到底是什么。反正一万多年来,他从来没露出过真容。复制人也罢,光脑也罢,哪怕只是一头乌拉多雨林大猩猩,只要它代表着这一股□□统治势力,就是我们组织所要对抗的。”
伊安忽然意识道:“你们选中了莱昂来做你们的领导人,就是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是吗?”
“这该让他自己来和你说。”阿德维道,“不过我们会选择他,是因为阿修罗选中他作为主人。我们的创始人曾留下遗训,他将会再一次降临在人世间,驾驶着阿修罗,带领我们重新出发。”
伊安道:“莱昂……是你们创世人的……转世?”
“转世也罢,克隆人也罢,N世孙也罢,”阿德维吊儿郎当,“我才不在乎他们是什么关系,反正阿修罗选中了他。而光纪选中了你。”
阿德维绕了半天,终于绕回了开头:“创始人还说过,将会有一个朋友来帮助我们。它是一个能同圣主抗衡的力量,叫‘光纪’。光纪和阿修罗会将光明向导和黑暗哨兵自人海中找出来,辅助他们成长,成熟,成为人类的新领袖——恭喜你,米切尔,你将会成为领袖呢!
伊安以面无表情来回应阿德维的调侃。
阿德维咳了一声,终于把脚收了回来。
“向导和哨兵,曾是我们的先祖才有的两种性别。”伊安说,“人类定居在巨鲸座后,环境造成人类基因突变,这两种性别已经消失了。”
“但是基因残片还留在我们的身体里。”阿德维说,“标记后AO之间的相互感应,同哨向之间的感应相同。Alpha强悍的体质也都来自哨兵的基因。Omega变异较严重,基本已失去了向导的敏锐感知力。不过向导本来就是稀缺性别。”
伊安沉默了片刻,问:“光纪,是谁命令你守护我?”
光纪道:“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别问这小迷糊了。”阿德维说:“我能给你解释。我们的创始人说过,圣主是伪神,真的神已陨落。但是真神曾留下了希望的火种,一把可以控制圣主的密匙……”
“密匙!”光纪突然又灵光了,“伊安,你的基因就是密匙,你拥有管理他的权限。”
伊安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震惊地盯着全息通讯仪。
“这就能解释很多事了。”阿德维吹了一声口哨,“深藏不漏呀,米切尔神父。就像传奇或者少年动漫里一样,平凡的小子,往往拥有最传奇的身世,和最强大的力量。这大概就是主角光环,真刺眼呀~~”
“为什么是我的基因?”伊安困惑。
光纪道:“人类的基因受到生长和环境的影响,每时每刻都在改变。伊安,你的原始基因是始祖密匙,改变后的基因,则是机动密匙。我因此寻找到了你,在人类社会中追踪着你。而你也可以去管理他。”
阿德维笑道:“我来翻译一下光纪的话。米切尔神父,你的肉身,就是一个生物量子密码器!简直想为这个创意干一杯!”
就在阿德维起身去酒柜里找酒的时候,伊安坐回了椅子里,拼命在脑海里消化着这一切信息。
圣主有可能是一台制霸人类的光脑,而真的神已陨落。陨落前,真神留下了后手,制造(?)出了自己。他将会帮助“火种”组织,一起推翻圣主的通知……
“光纪,”伊安问,“你口中,在追猎我们的‘他’……是圣主吗?”
光纪:“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追猎你们?”阿德维有些意外,“这就是你一直深藏不漏的原因?但是这不奇怪。它的眼线无处不在。现代所有的电子产品的程序都是圣主‘赐予’人类的。它可以入侵所有有网络的地方,操纵一切电子机械。”
光纪道:“他可以这么做到,但是他的主机目前无法支持,他的云计算功能也受限。所以他主要监控政府和军用网络。”
“啊!”阿德维爆出狂笑,“圣主的内存条不够用。哈哈哈哈哈……这笑话我可以吃一年!”
他笑得险些把杯中的酒都荡了出来。
伊安扶额,觉得自己一贯聪慧敏捷的脑子都已跟不上这一人一机的速度了。
“你们的创始人,”伊安问,“这么一个伟大的人,他是谁?”
阿德维收起了吊儿郎当笑,以敬重的口吻道:“他是一名人世间的隐者,一位英明的导师。他也同时是一位名垂千古的机甲制造巨匠——杨明大师。”
“他是阿修罗的制造者!”伊安脱口而出。
“是的。”阿德维道,“四大极光机甲都出自他的手。他也是布莱德·科尔曼大帝的师父和军师。我甚至可以这么说:他是拜伦帝国真正的太|祖皇帝!”
伊安怔怔:“他是根据什么,断定圣主是一个伪神的?”
阿德维卡壳了,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伊安又问:“他创建了‘火种’。可我和莱昂的出生,也在他计算之内吗?你们组织显然在之前对我的存在一无所知,只能被动地等待我和光纪出现。”
阿德维依旧不知道怎么回答。
“圣主是伪神,是杨明大师的一面之词。就算圣主是一台光脑,也有可能被人操控,接受人类的指令……”
“指令。”光纪再度有了反应,从破损的记忆芯片里找到了一点能读取的内容,“在全人类中搜寻和追杀你,是他接到的指令!”
这下,连阿德维的表情都变了。
“这和我们的组织密训有出入。”阿德维说,“不过,假如圣主对你的追杀是奉了指令,那就必然有下指令的人。你想到了我所想的吗?”
“是的。”伊安嗓音颤抖。
顺着这条逻辑往下理,只有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教廷将圣主奉为神,借助圣主的力量控制着诸国。那么,也只有他们是最有可能掌控圣主的势力方!
“这就像看八点档的刑侦片儿。”阿德维嘲道,“找来找去,原来反派幕后大BOSS其实就是警察局长,真是没有半点新意。不过反正我对教廷也一直没有好感。但是你,虔诚的米切尔神父,我想你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抚养自己长大的,被自己当做大家庭的教廷,很有可能就是想要自己命的人。”
“这都只是我们的推测。”伊安忽然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光纪,命令你守护的我的那个‘他’,就是真神吗?”
光纪道:“记忆芯片受损……”
阿德维哈哈哈大笑。伊安险些以头撞书桌。
“换个问题。”阿德维道,“我也挺好奇的。光纪,在你的定义里,神是什么?”
光纪这次没有再抽风,电子音一本正经地回答:“神是一个伟大、悲悯、博爱天下的人!他肩负着守护人类族群的重任,带领着人类突破绝境寻找到新生。他会一次次将光明带来人间,延续人类的希望之火!”
阿德维怔住:“火种……神是……杨明大师吗?”
光纪:“记忆芯片受损,无法读取到该问题答案。”
这下轮到阿德维想用脑袋撞书桌了。


第 86 章

“再换个问题。”伊安问, “光纪, ‘他’奉命追猎我们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人类新历9657年四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五十七分零三十五秒。他对全系统下达了搜寻你的指令。”光纪报出来的时间精准到了秒。
伊安和阿德维对视:“那个时候, 拜伦帝国都还没有建立……”
“连布莱德大帝都还没有出生。”阿德维说, “9657年,必定发生过什么大事, 却没有被记录在历史上!不过我更好奇的是,光纪, 伊安要怎么去管理圣主?毕竟对方正在全网络追猎你们俩。他的力量显然比你们大许多。”
光纪说:“伊安需要继续成长, 和哨兵结合成强大的力量,然后找到神留下来的基地。在那里, 你会得到相应的指示。”
而至于基地在哪里这类的问题, 毫不意外的, 光纪一问三不知, 统统表示无法读取。
“所以,你确实需要去把那金发小子给救回来。”阿德维得出最后的总结, “组织里也一直在想办法, 但是克鲁维亚军龙蛇混杂,势力盘根错节,互相牵扯。我们的人短时间内没法帮上什么忙。幸好你有光纪这么一个助手。”
“但是‘他’在追猎我们。”光纪道, “等我入侵了军用网络后, ‘他’就会找过来,将我吞噬,将伊安杀死。”
如果追杀者就是圣主, 那么以他的力量,可以控制所有的机甲兵器,杀掉伊安犹如摁死一只蚂蚁般容易。
“但我看这依旧不会阻挡你去找他的脚步。”阿德维斜睨着伊安。
年轻的神父已恢复了镇定:“是的,无论如何,我都要去找到他。不论他将来会和圣主有怎样的矛盾,我也要先将他救出来。”
“哪怕圣主要杀掉你?”
“我们今天得出的大部分结论都来自推测,我的信仰不会这么轻易动摇。就算圣主是伪神,那也还有真神的存在。”伊安从容道,“我说过,我信仰的核心,是光明的真善美。这是永不会坍塌的信念。”
阿德维向伊安微微欠身致敬:“我现在能明白为什么你会是被神选中的人了,米切尔。我能在你身上看到传说中光明向导的美好品质。我觉得应该总有个办法,让你免于被那个‘他’干掉。你需要一个保护者……”
“保护者。”光纪再度读取到了残存的词条,“每个光明向导,都会和一个黑暗哨兵结合,发挥出最强大的力量。黑暗哨兵也是光明向导的保护者。他拥有将光明向导隐蔽起来的能力。”
伊安目瞪口呆。
阿德维啧啧:“我开始喜欢上你这个系统了。虽然迷糊了点,但是只要找对了关键词,他总能给我们带来惊喜。和他对话就像打游戏找隐藏装备一样好玩。”
光纪说:“黑暗哨兵的诞生,需要经历最严酷的考验。但是他一旦锻造完成,将会成为人类最强大的战士。伊安,我是你的力量,黑暗哨兵则是你手中无坚不摧的兵器。”
伊安不禁问:“是不是我会和莱昂相遇,也神的安排?”
“神安排了一切。”光纪回答。
所有的出生和死亡,所有的相遇和离别,都在神分秒不错的计算之中。可祂是否把人心也算上了呢?
“所以,”伊安最后总结,“我需要动用光纪的力量去救莱昂。可这会招来‘他’的追杀。但如果莱昂是黑暗哨兵,他就能保护我。所以,只要我们顺利救出了莱昂,一切困难都迎刃而解!”
伊安愉快地决定了:“那么,就去把我的哨兵救出来!”
*
尽管神父信心十足,但是当他坐在营救队飞往尼姆的那艘半旧的穿梭机,几乎所有队员都对他露出抵触的神色。
文弱,漂亮,干净,还是个没被标记过的Omega?
“搞什么?我们可是要潜入驻扎了五十万装甲兵的尼姆城好吗?里面至少有五分之一的士兵是Alpha。带着这么一朵信息素发散器,我们是生怕不会被敌方发现没?别说潜入城,离防线还有一公里远就会被克军的机械犬发现的好吗?”
“就算顺利进了城,带着这个神父我们特么的怎么行动?还是说公爵的意思是我们把这个Omega扒光了献给守城的士兵,换取混进城的机会?”
雇佣兵们哈哈大笑,满怀恶意的讥嘲毫不掩饰。
“老大你穷傻|逼了吗?要在尼姆里保住这个Omega的性命,简直比保住我的贞操还难。”
“沙都,你小子早特么不是处男了!”
“老子就是这个意思呀!”
男人们又是一阵狂笑。
他们一半都是Alpha,另外一半则是身体格外强健的Beta。刀口舔血的生活过久了,每双眼睛哪怕无意识地瞥人一眼,都带着豺狼般的血腥气。
也根本不用和他去讨论性别歧视。他们的世界永远只适合强者生存,弱者连尸骨都不配留下。
“没笑够的滚出去笑够了再进来!”队长斯科特吼道,“金主要见到了活的儿子才付另外一半钱。你们还打算耽搁多少时间?”
众人安静了下来。
斯科特指着桌子上一张简陋的地图,对伊安胡乱指了一下:“今晚当地时间九点,会有一批难民抵达尼姆城。他们是进不了城的,只会在城外露宿。我们打算在这里引起骚乱,然后潜入城中,再对‘包裹’实行实时定位。等接应到了他,我们会在西区的这里集合……”
“很详细的计划。”伊安打断了斯科特的话,“但是我觉得实施起来,机动性太大,中途任何一个环节稍微出一点差错,都会导致行动失败。”
“你个鸡佬懂什么?”那个叫沙都的队员骂道,“尼姆城防守得特么就像个咸鱼罐头似的,兄弟们都是拿命来赚你家主子那点钱,还要受你这么个玩意儿挑三拣四?”
伊安平静地面对十来道饱含鄙夷的目光,道:“我有个更好的办法,诸位先生们可以听我说一下吗?”
斯科特耐着性子,粗声道:“你说!”
伊安捡了一支笔,指着地图。一群大老爷们的目光忍不住随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打转。
“我在来的路上也略微做了一点调查。今晚九点随难民潮抵达尼姆的,还有一批军官家属和随行人员。我可以假扮成其中一个随行人员,潜入城里,找到莱昂——就是‘包裹’。然后,你们再在难民营里引起混乱,掩护我们出城。”
伊安说完,望向队员们。
“噗——”有人开了个头,接下来集体队员哈哈哈地笑得前仰后合。
“每个军官家属都要接受非常严密身份验证和搜身。”斯科特嘴角抽搐,朝伊安翻了个白眼,“就算混进去了,你连北都找不到,在城里乱走,只会被机械警察扫成马蜂窝的。”
“帝国军那么多士兵和特工都没能做到的,你怎么就能了?”
“是啊,别添乱了,神父。你就呆在机舱里好好地念经。”沙都笑得唾沫四溅,“这年头的鸡佬们都从哪里找来那么多自信心……”
伊安在嘲笑声中淡淡微笑。
下一秒,机舱内固定在墙壁上的两台机甲突然启动,动作整齐划一,唰唰两声,大跨一步站在伊安身后,如两尊魁梧的守护神。
它们身躯和双臂上的所有武器全部开启,机|枪支出,咔嚓上膛,长剑唰然弹出剑鞘,锋芒毕露。
在场每一个队员都被一支枪或者一把剑指住了要害!
笑声戛然而止。
而伊安又拿起了一支被随意丢在桌子上的光子枪。
这柄带有基因密码锁的枪,外人根本不能开启。可伊安拿在手中,一秒开锁,枪中蓝色能量在回路中流转。
全体队员如临大敌,神色骤变。
“喔噢——”斯科特立刻抬起双手,“镇定点,神父!”
“抱歉!”伊安立刻把枪放下。身后的机甲也迅速收起了所有的武器。
“我是不会使用枪支的,请放心。”神父冷不丁露了这么一手,吓得众人的冷汗后知后觉地直往外冒,本人却是一副带着歉意的谦虚模样。
“我只是想向各位证实一下,我是有能力潜入尼姆城,以及确保自己的安全的。当然,要完成救援,我还是需要诸位的帮助。”
伊安说话依旧轻声细语,态度十分恳切认真:“您能再考虑一下我的这个计划吗,队长?”
两个小时后,尼姆城西郊的军用机场。
卫生间里,一名上完厕所正在洗手的男管家被一记闷棍敲晕。
伊安飞速换好衣服,在脸上戴上了易容磁网。他的动作虽然还不够熟练,但是有条不紊,出奇地镇定。
斯科特确定这个神父绝对没有受过任何武术和军械训练,他的手就没拿过比笔更尖的东西。但是这气定神闲的态度,加上他骇人的对机甲的操控,又让人无法不去信任他的能力。
“祝你好运,神父。”
“你也一样,队长。”伊安整理了一下领带,走出了机场卫生间。
“光纪,从你进入军用网络,到‘他’找到我们,大概会有多少时间?”
“克鲁维亚军的军用网络全天候受到帝国方的黑客攻击,信息相当杂乱,这可以给我们拖延一段时间。保守估计,能有两个小时左右。”光纪说。
“那足够了。”伊安道,“开始倒计时!”
*
当晚九点十二分,搭载着十来位军官家属和随行人员的车驶过了军事哨卡,进入了重兵层层把守的尼姆城。
军事前线一般是极少接待家属的。这些军属都是尼姆城驻军最高司令官的妻儿和弟妹,专程过来为将军庆祝他一百岁整寿。
高官的特权,加上重新从帝国军手中夺回尼姆这个军事重镇,让克鲁维亚军的信心前所未有地膨胀。军官们曾经在胜利的喜悦之中,允许自己小小地放松一下。
但尽管如此,哨岗还是严格仔细地执行了安检。哪怕将军的夫人都要亲自接受全身扫描,核对个人生物信息。
这一次的安检非常顺利,只除了扫描到将军妹妹的一位管家时,机器稍微迟钝了两秒。但是这两秒的停顿没有引起士兵们的关注。
这些扫描仪都是才从后方运送过来的最新型号的机器,比人还值钱。军方看来,它们也不可能出错。所以当机器判断那位管家同身份资料相符后,士兵们便大手一挥,放他通过了。
军属的车队通过城内的层层关卡,驶向市政厅广场的家属区。
经过两股军事实力的反复□□,这一座曾经是工业重镇的都市已被摧毁得像被熊孩子打翻了的积木,在夜色中满目疮痍得令人心酸。
夜晚的市区,满城除了军队驻扎地区外,仅存的光芒只有无精打采的路灯。
被炮弹击毁的废墟随处可见,战损的车辆、机甲被遗弃在路上。机械士兵两台一组,沿着大街小巷巡逻。
忽而有一只流浪狗窜过马路,机械士兵咔嚓抬枪,瞄准了那个移动的活物。不过它们的智能性不低,判断出对方没有攻击性后,又将枪收了回来。
城内仅存的平民都如田鼠般深深躲藏在屋内,用布和木板遮住窗户。外面的人只能从缝隙中泄露出来的一丝灯光,判断出屋内还住着人。
而在军属区,却又是一副仿佛从未经历过炮火的井然有序。
街道宽敞而整洁,路灯明亮,将军的临时府邸张灯结彩。小广场上甚至在举办一个露天舞会,士兵们搂着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孩儿跳舞调情。
靡靡的音乐和湿润的风在这个炎热的仲夏夜里如黏稠的蜂蜜流淌,糊在人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就在将军的亲人们沉浸在重逢的喜悦中时,一位管家借着讨口茶喝,穿过将军府乱哄哄的厨房,径直从后门走了出去。
军用级别的密码锁在他面前形同废铁。男子抬起手握住门把的一瞬,锁就自动解开,亮起了放行的绿灯。
伊安还不忘将门关好,然后沿着屋后的长街快步而去。
军属区的巡逻机械侍比区外的还要密集,每个路口都有八台机械侍二十四小时站岗。空中还有悬浮电子眼监控着地面上的一切,只要一扫描到信息陌生的人,便会发出警报。
而伊安这一刻充分体会到了光纪力量的强大和便利。
光纪入侵了克鲁维亚军部系统,在伊安踏出将军府的一顺,他的个人信息就从将军军属随行人员,被修改成了一位在今夜有巡逻任务的士兵。
伊安一路走来,畅通无阻,通过了所有机械侍和电子眼的扫描。
伊安还曾和好几对真巡逻士兵擦肩而过。伊安彬彬有礼地朝士兵们点头。对方纵使会狐疑地打量他,但是看到机械侍亮了绿灯后,都打消了疑惑。
就连机械侍都判定这个陌生人为安全的,他们又为什么要起疑呢?
人类对电子产品的依赖和信任,让伊安在敌占区里穿行自如,顺利抵达了那片小广场。
就莱昂走近一次发出的求救信号,他们就躲藏在军属区不远的地方。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那已是六天前的事了。莱昂他们很有可能已经转移。
伊安皱着眉望着那些寻欢作乐的士兵们。
即便有夜色遮挡,伊安也能看出,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心甘情愿。有些人脸上的痛苦和为难毫不掩饰。甚至有个Omega少年拒绝了一个士兵的邀舞,被对方一耳光打跌在地上。
伊安的眉心狠狠地一抽。
“你现在不能分心,伊安。”光纪提点,“是九点三十八分,距离我触动军用网络已过去了半个小时了。你应该尽快去找莱昂。”
伊安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头脑中一团芜杂,理不出个思绪。
“镇定,伊安。”光纪循循诱导,“虽然你们还没有正式结合,但是光明向导会和他的哨兵建立起超强感应。作为AO,你们也已有感情标记,能互相感应到对方。”
伊安将呼吸平顺下来。
“跟着本能走,去寻找他的生物磁场。”光纪道,“想象你们俩就是深海里的两只鲸鱼,通过声波,寻找对方……”
奇妙的体验就在这一瞬发生。
伊安觉得自己就像做梦一样,意识从这一具站在街边的躯体里抽离,凌驾于整个都城的上空,如神俯瞰人间。
昏暗月色下的废墟和微弱的灯光尽在眼底,城市犹如一个小巧的桌面模型,任由他变换角度地去阅览。
每一个生命都在他的意识里表现为了一段有节奏的波幅,不论是广场上的人群,还是角落里觅食的老鼠。而所有机械都以蓝色能量光团呈现。
“太奇妙了!”伊安感叹,“光纪,你就是这样看这个世界的吗?”
“略有不同,但是相差不大。”光纪说,“这就是感知力,是光明向导遗存在你基因里的力量。这是已随着人类进化而失传了的能力。”
“可我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有感受到过?”
“因为你过去还不过强大和坚定。”光纪道,“你的意念还没有迫切到足以触发这一股力量。而这力量太强大,过去的你也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掌控它。感知力一旦失控,你的神智就会分崩离析,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伊安在识海之中伸出了手,在茫茫一片如海草般的生命波幅之中,一把抓住了一根微弱纤细到几乎不可见的细线。
“我找到他了!”伊安随即将那根细线紧紧缠绕在了指尖,睁开了眼。
“我知道他们躲藏在哪里了!”
*
距离市政厅广场两公里远的城市大剧院□□了许久,终于在上一轮的攻城巷战里被炮火轰得稀巴烂,后来又经历了大火洗礼,如今只剩大舞台的钢筋架子还坚强地支棱着。其余的帷幕、座位、豪华装饰,全都随着过去的歌舞和掌声消逝在了烟尘之中。
因为无人灭火,一场大火断断续续烧了五天,昨日才被一场暴雨浇灭。
火影响了机械侍的生命监测仪器的数据。没人知道,在大剧院快坍塌殆尽的地下仓库里,九名帝国军士兵已在这里躲藏了整整五日。
在上一次撤退失败后,莱昂带领着剩余的部下转移到了这里,就是看中了这里的易燃材料多且耐烧。他们躲藏进来后,便立刻在地面上点燃了火。
果真不出莱昂所料。克鲁维亚军忙着重新驻扎和对别处增兵,根本不屑来管废墟起火这种小事。他们九个人靠着仅存的一点食物和水,在地下室里苦苦坚持着,等待着不知何时才会到达的下一批救援。
为了节省能源,库房里只点着一张极微弱的节能灯。水滴落在水桶里的嘀嗒声是房间里唯一的声音。
士兵们已都疲惫又绝望,抱着自己的枪,靠坐在墙上,视野里只有无尽的黑暗。
角落里躺着一名金发青年,上半身包裹着的纱布已脏污不堪,渗着脓血。昏暗的光线下,青年面孔灰败,两颊深陷,嘴唇干涸开裂,眼下两片浓厚的阴影。
如果不是胸膛还有轻微起伏,他就像一具新鲜的尸体。
嘀嗒,嘀嗒……
青年忽然睁开了眼,湛蓝的双眸光彩流转,就像机甲核心机上回转的能量。
守在门边的一名士兵继而警觉,查看着手中一块军用光子板。
“有人在靠近!我们的第一道警戒装置被触动了!”
莱昂微微眯了一下眼,没有说话。但是原本死寂的士兵们全部都惊醒,握紧了手中的枪。
“对方靠近的速度很快!”士兵低呼,“他破了第二道关卡了!他没有触发爆炸……他是直接把我们的关卡……给拆了?”
士兵们全神戒备。
他们已在强弩之末,而来人如此强大,那迎接他们的极有可能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第三道关卡也被拆了!”士兵声音绝望,“排长,我们需要转移了!”
“不。”莱昂终于开口,嗓音极其喑哑微弱,语气却坚定,“我大概知道……来的是谁……”
士兵们惊惶不解。可出于对这位长官的信任与敬佩,他们选择了服从命令。
“第四道也……”光子板上,标示着一道道警报关卡红灯逐一熄灭。
当最后一盏红灯熄灭时,士兵们已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那人踉跄着跋涉过被士兵们堆积满了各种障碍物的走廊,制造出了一连串噪音,终于来到了门前。
莱昂狼一般眯着眼,目光如利刃c在大门上,道:“开门!”
士兵们错愕。两名士兵最先反应过来,一手持枪,猛地将门打开。
*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一个小行李箱,简直像个走错了办公室的白领。
男人的目光越过举枪对准自己的士兵,飞速在屋内,而后定格在了躺在角落里的金发青年身上。
“报上你的名字!”副官低喝道。
“一个朋友。”男人打开了手提箱,从里面倒出一大堆强效营养液,和一台手持治疗仪。
他抓着治疗仪,几乎是扑到了角落里的青年面前。他看着莱昂身上的纱布,整个人剧烈颤抖。
“剪刀!我需要给他治伤!”男人扭头喝道。
士兵们依旧警觉地握着枪。
莱昂吃力地抬起了手,轻摆了一下。士兵们这才放松下来。
身上的纱布被剪开,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的伤口曝露在眼前。
伤口边缘呈锯齿状,极不规则,显然是受到爆炸一类的冲击而产生的。
莱昂的腹部在当时肯定破裂了,急救治疗勉强将他腹部的创口愈合,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但因为一直得不到很好的后续治疗,其他伤口已大面积感染,腐败坏死的肌肉呈现紫灰色,散发着恶臭。
男人的瞳仁狠狠一缩,握着治疗仪的手细微颤抖。
“我来吧。”副官看着男人一副快要晕过去的模样,伸手去接他手里的治疗仪。
“不。”男人又飞速镇定了下来,“还是我来。”
他跪在莱昂身边,熟练地给他清洗伤口,然后开启治疗仪,为他疗伤。
“长官是为了替我们挡住一颗爆|破|弹而受伤的。阿修罗也伤得不轻,暂时休眠了。”副官说着,撕开了一袋营养液,递给莱昂。
莱昂却没有接。他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伸向他的脸,在他脸颊边轻轻抚摸。
一张近乎透明的磁网面具从男人的脸上揭了下来。
男子真面孔还十分年轻,出奇地俊秀精致。因为先前一番剧烈运动的缘故,整张面孔都冒着细汗,嘴唇因高度紧张而细微颤抖着。
副官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
自做了科尔曼排长的部下,没少看这小子炫耀自己有一个“研究神学”心上人,还是他的青梅竹马。莱昂从手环里放出来的照片,就和眼前这个男子有着同一张面孔。
所有士兵都在脑中齐声发问:“这究竟是个什么情节?为什么帝国军的救援队迟迟不来,等来的却是排长的男朋友?”
困守底下仓库数日的众人饿得饥肠辘辘,营养液还没喝下肚,却是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嘴的狗粮!
副官把营养液放在了莱昂手边,识趣地离去。
治疗仪的功率开到了最大。腐肉被切除,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这种程度的治疗非常疼痛,莱昂浑身肌肉阵阵紧绷,却一声不吭。他缓缓地喝着营养剂,视线片刻不离男子清俊而苍白的脸。
那目光就是一只无形的手,在这间昏暗,充盈着霉臭的房间里,放肆地抚摸着伊安的眉宇,脸颊,和嘴唇。
“你在发高烧,你需要进治疗舱。”伊安开口,嗓音哑得让他自己都小小吃惊,“令尊雇佣了一支营救小队,但是尼姆城防守太严。虽然有光纪帮忙,但是他们也没法全体进来。我先进来找到你们,他们则在87区等着接应我们。”
“军方呢?”有个小子蹲着离他们最近,偷听到了一耳朵。
伊安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这群士兵,他们已被自己的祖国放弃了。他说:“军方办事效率太低,组织一次救援耗时太久。奥兰公爵等不及他们,选择自己出手。”
莱昂意味深长地看了伊安一眼,高烧下的嗓子几乎不能发出声音:“光纪?”
伊安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我们必须在‘他’找到我之前撤离军事区。”
否则如何,莱昂心中很清楚。那个据称是在“猎杀”伊安和光纪的,不知是人还是组织的东西,在找到了伊安后,就会对他下杀手!
副官不禁问:“你一个人,怎么带我们出去?”
伊安道:“我怎么找到你们的,就能怎么带你们出去。”
他又撕开了一包营养剂,递到莱昂嘴边:“喝了它。你伤得太重了。”
莱昂就着他的手,咬住了营养剂的吸管,大口吞咽。
治疗仪嘀嘀响,终于完成了初步治疗。溃烂部分得到了有效的处理,伤口边缘初步愈合。莱昂的伤太重,简单的便携治疗仪只能为他做到这个程度。他需要尽快返回基地,上治疗舱,并且用药物处理身体里的感染。
“伊安,”光纪忽然在识海里出声,“我察觉到‘他’的动静了。他开始寻找过来了。”
伊安定住了神:“还有多少时间。”
“不到半个小时。”光纪说。
“情况有变,我们只有半个小时抵达87区,必须现在就动身!”伊安当机立断,脱下西装外套,将莱昂的胳膊搭在肩上,将他扶起来。
莱昂面色依旧灰败,胸前初愈合的伤口呈现鲜艳的肉红色。重伤加连日的高烧消耗掉了他过多的体力,但他还是放开了伊安的手,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从现在起,这位先生的话,同我的话具有相同效力。”莱昂环视着他仅剩的八名部下,“我说过,我将你们带到战场上来,就将尽我一切的力量,把你们再带回去!”
军人的行动效率显然大大高于伊安这个文弱书生。
三分钟后,靠营养剂补充了能量的士兵们就全体从歌剧院撤离了出来。
五分钟后,在光纪的帮助下,他们成功劫持到了一辆军车。
莱昂换上了克鲁维亚军的军装,坐进副驾里,一把将伊安抓过来摁在身边,手臂牢牢地箍住了他的腰。
“走!”他发令。
军车嗡一声启动,朝着目的地疾驰而去。


第 87 章

这辆军车拥有通行证, 在市区里一路畅通无阻, 风驰电掣。
沿途的机械侍和电子眼纷纷被惊动,等它们验证通过亮起绿灯的时候,车已跑得尾气都不见了。
温热的夜风疯狂地灌进驾驶室, 伊安被吹得睁不开眼。
伊安的右耳听到呼啸而过的夜风,左耳则听着青年沉稳厚重的心跳。
多日没有沐浴, 伤口又化脓腐败,说句大实话,莱昂此刻整个人臭得就像一块腌坏了的肉。如果不是因为情况特殊,估计除了苍蝇,没生物愿意靠近他。
可伊安被莱昂紧拥在胸前的时候,却觉得出奇地安心。
决定离开帝都来寻找莱昂, 大概是伊安有生之年里做过的最疯狂而狂热的举动。他没有想过后果,也没有去掂量过成败, 所有的一切都在莱昂的生死面前无足轻重。
而整个过程,就像一场梦游。此时此刻, 伊安觉得自己才真正地清醒了过来, 觉得双脚终于踏在了坚实的土地上。
“鲸鱼……”伊安忽而轻声道。
“什么?”莱昂低头。
伊安笑着摇了摇头。
他只是想到了光纪的话。他们俩就像两只深海中的鲸鱼, 隔着茫茫大洋, 靠着一道道声波, 游过千万里, 终于寻找到了彼此。
“伊安。”光纪的声音突然从车载音箱里飘出来,吓得副官险些跳起来。
“‘他’来了。他已开始检索尼姆城的网络。距离他发现我在操控机械侍,还有不到五分钟的时间……”
“光纪?”莱昂问, “我们距离接应地点还有多远?”
“行驶距离十二公里,目前行驶速度,预计八分钟内可以到达。”光纪道,“伊安,‘他’在靠近!”
伊安和莱昂对视了一眼。
“五分钟!”莱昂喝道,“全体听令,无比要在五分钟内抵达接应地点。冲——”
军车猛地加速,化作一道灰影,s向城郊没有灯光的黑夜。
悬浮车不同于飞梭,不能离开悬浮轨道行驶。副官在这关键时刻展现出了灵魂车手的绝技,操纵着军车在错综复杂的城市楼宇之间穿梭,还要不断躲开坍塌后截断了轨道的建筑物。
车就好似一头出笼的疯狗,一路狂奔。伊安在剧烈的颠簸而转弯中天晕地旋,幸而莱昂双臂是一条人肉安全带,一直死死地将他固定在怀中。
非正常疾驰军车很快就引起了巡逻机械侍的警惕,尽管光纪将机械侍们飞速关闭,但他控制不了巡逻士兵。
“还有四分钟。”光纪道。
紧追着他的话响起来的,是拉锯一般刺耳的军用警报声。撕破死寂的黑夜,惊动了废墟中的亡魂,发出凄厉的嚎叫。
就像发现了巢穴中闯入了天敌,附近机械侍和巡逻车如一群工蚁,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光纪!”伊安大喊。
“还有三分钟。”光纪的电子眼波澜不惊。
但是下一秒,奔驰中的机械侍突然乱了方向,在原地打转。军车来不及减速同它们轰然撞做一堆。
躲过连环撞击军车也没能逃过一劫。机械侍们将所有军车都辨识成为敌军,一股脑开始攻击
搭载着伊安他们的军车冲进了正前方的混战之中。
子|弹带着光尾擦过车身,机械侍在窗外同归于尽。
一枚炮弹落在街边,炸开橘红色火团。
莱昂眼疾手快,转身将伊安压在了座位上,以身躯抵挡住了爆炸的热浪和碎玻璃。
车被爆炸冲击掀飞翻转。
车成了一台滚筒洗衣机,车厢里的人全部都被甩得满车厢翻滚。
莱昂将伊安的头摁在怀中,肩膀先是重重撞在车顶,然后又被甩在了车门上,后背将车门砸出一个凹坑。
副官被甩出了车外,眼疾手快抓住车窗框,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又从玻璃尽碎的挡风玻璃窗钻了回来。
接应地点已在前方可见之处。是位于城市外环的一个小型客运站。那里,有一辆军用飞梭已启动,正等着搭载着他们起飞。
“还有两分钟。”光纪道,“伊安,这里的交火已将他引来了。我……”
“光纪?”伊安大叫。
可光纪没有再出声。
失控的机械侍停了下来。后面赶来的军车越过它们,紧追着伊安他们的军车,炮火猛攻。
“光纪?”伊安颤抖,心中恐惧倍增,“光纪,回答我!”
前方突然又有数道炮|弹迎面袭来。
副官伸手去拉手刹。
“不用停!”莱昂大吼,“冲——”
军车硬生生朝着炮|弹撞去。
炮|弹却是避开了军车,同身后追来的炮|弹相撞,击中了紧咬不放的克鲁维亚军!
那是斯科特率领的雇佣兵小队前来接应了!
来自四方的炮|弹在空中交汇成了一张荧光大网,爆炸的火焰和火星则是开在这张网上的花朵。
警报声和爆炸声太过响亮,以至于伊安反而觉得自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震耳欲聋”的感受。
莱昂胸口才刚刚愈合的伤口在剧烈的颠簸碰撞中重新裂开,鲜血渗透了单薄的军衣,蹭在了伊安的脸上。
光纪已不在了,最好的可能是他自行隐蔽,最坏的可能则是它已被‘他’拦截。不论哪一种情况,现在这一车的人只有靠自己冲过最后的防线。
斯科特他们只有十来个人,只能勉强抵挡部分克鲁维亚军的炮火。当一枚光子歼灭弹朝军车s来之际,军车已驶入了客运车的停机坪,却离那一艘等待着的飞梭还有数百米的距离。
短短数百米,若在平时,一辆悬浮车行只需要驶十秒。可光子歼灭弹却将在五秒后击中军车。
这五秒,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
第一秒,莱昂放开了伊安,唇在他额角擦过。
第二秒,阿修罗现出了他伤痕累累的机械身躯。
第三秒,阿修罗抓起了一架客运站的陆上运输车。伊安惊惶地将身躯探出窗外。
第四秒,阿修罗抓着运输车扑向了疾驰中的军车,挡在了它的身后。
第五秒——
歼灭弹集中了运输车,将它扎得粉碎,爆炸的火焰把阿修罗瞬间吞灭,将他魁梧的身躯高高掀飞。
伊安目眦俱裂!
那一股热浪如海啸横扫整个停机坪,震碎了候机厅的玻璃墙,掀翻了所有车辆,折断了树木,甚至将一大片屋顶削飞上了天。
而军车也被冲得凌空翻滚了好几圈,恰好滚落在了接应他们的飞梭边。
士兵们连滚带爬地从车里爬出来。副官一头血,把伊安从车里拖了出来。
“快登机!”斯科特咆哮,一边手持一门光子炮,轰着追来的士兵。
“莱……”伊安的喉咙中挤出一丝破碎的声音。
他挣扎着,朝着被火光包裹着倒地不起的阿修罗嘶喊。
“莱昂————”
“什么?”斯科特傻眼了。
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在差几步就能接应到“包裹”的时候,“包裹”竟然为了保护战友,在他面前被炸成一团废铜烂铁?
“走……走!”斯科特当机立断。
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包括他的队员在内,飞梭里一共还有二十多个大活人,他们还需要逃生!
副官抹着血泪,用力将伊安往机舱里拽。
伊安疯狂挣扎,尖叫着,跌倒在地上,手脚在粗粝的地面磕得鲜血淋淋。
“长官希望你活着!”副官大吼。
他将伊安从地上拖起来,举起手刀准备把他打晕。
燃着火的阿修罗突然动了一下。
伊安定住,宛如被施了法术。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天地间所有的光芒都凝聚在了那双漆黑的眼中,犹如太空中亿万星辰,流转,闪烁。
一条只有伊安自己才看得到的光带,将他和阿修罗的身体连接在了一起。
噗通——
微弱的波动顺着光带,从机甲,传递到了伊安心口。
阿修罗破损的驾驶舱里,躺着一名遍体鳞伤的驾驶员。
俊美的面容和金发已被血污和黑灰覆盖,浑身被烧得皮开肉绽,胸膛伤□□裂,骨头尽碎,一枚金色的圣光符浸泡在血泊之中。
醒过来,莱昂!
伊安心跳的波动,顺着光带,一直传递到了驾驶员身上。
驾驶员的胸膛里,心脏的跳动从缓慢,逐渐加快。
噗通——噗通——噗通——
阿修罗又动了一下。
狂风卷着停机坪上的火焰和浓烟,呼啸声充斥着每个人的耳膜。
伊安顺着飞梭的后舱甲板往外走。
在他身后,货舱里的一台轻甲忽然启动,s出神经带,将舱门边所有的人卷入了机舱里。副官还未反应过来,被身后一只机械手柄抓了进去,丢在了座位上。
飞梭主推动器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嗡一声启动。
克鲁维亚军声势浩大地追来,驶上了停机坪。他们队伍散开,准备采取包抄的手法,将在场的人一网打尽。
伊安走下了飞梭。甲板在他身后抬起,关闭,隔断了众人往向他的视线。
神父穿着白衣黑裤,清瘦的身躯在狂风之中却无比挺拔坚毅,如一柄修长的利剑,划破浓烟,穿过火焰,朝残破的机甲大步走去。
噗通——
驾驶舱里的青年睁开了眼,剔透的冰蓝眸光是天地间最强大浑厚的能量。
阿修罗挣扎,摇晃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是……”一名军官惊愕地抬起手,命士兵停下,“……什么玩意儿?”
机甲已惨不忍睹。他双臂都已断裂,一条腿也已被炸得严重扭曲,胸甲完全被削去,驾驶舱彻底曝露在视野之中。驾驶员毫无保护地嵌在里面,浑身浴血,宛如一个才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飞梭缓缓抬升,离开了地面。
克鲁维亚军林立的枪炮从四面八方对准了飞梭和阿修罗,能量在回路里运转。
但是在伊安的眼中,所有的士兵和枪|炮都化作识海之中的一个小点,所有表示电子机械的蓝光都牵扯着一条细线,连接成一张密如织物的网络。
这些原本为蓝色的光带正迅速被暗红色吞噬,就像血迹浸染了布料。
“他”在注视着我!
虽然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生,但是伊安心中笃定。
包围着着他们的无数双眼睛中,都有“他”影子!
飞梭的推动器喷出白色火焰,机身抬升速度猛地加快。
克鲁维亚的军官将手掌按下。
炮|弹能量汇集在炮筒之中,朝炮口喷s而去。
与此同时,伊安也抬起了手。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只是凭借着本能,用流着血的手在空中轻轻一划。
数十门歼灭炮自炮膛中炸开,继而又引发了一连串的爆炸,整支军队化作一团团炽热到发白的火光!
这个爆炸的当量太过巨大,军车、武器和士兵都在白焰中化为齑粉,整个候机厅被摧毁成碎片,停机坪边的灌木被连着草皮铲飞,地面的皲裂瞬间蔓延整片停机坪。
当火焰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半圆形的深沟!
后面赶来的克鲁维亚军被爆炸吓得急刹车,纷纷追尾,撞得人仰车翻。飞梭却在爆炸中直升上了高空,马力十足地一轰,逃之夭夭。
伊安睁开眼,发现自己好端端站在原地,毫发无伤。
阿修罗魁梧而残破的身躯挡在他身前,替他挡住了所有的爆炸冲击。驾驶舱里,莱昂面孔污黑,朝伊安咧嘴一笑,雪白的犬齿尖如刀锋。
伊安朝莱昂伸出了手。
莱昂将他一把拽进了驾驶舱里,抱在自己被鲜血染透的怀中。
“该我了。”莱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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