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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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吃了她一句埋怨后,那声音一直死寂,而到了此刻,她终于又再出了声。

“你说我连形势,连这个局都看不清楚,”她的语调是苍凉而沧桑的,挥之不去的傲气,只剩下一个影子,“你说得对,我是连局势都没有看清楚,只因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一步走错,每一步都跟着错。从前我还能指点你避过我的错处,可从今往后,你的路和我越是不同,我能指点你的地方也就越来越少,你以为,你能每一步都走得恰到好处?”

面对这冷淡和孤傲的诘问,陈娇居然一时失语。

却也只是一时。

未几,她便微微笑起来,这笑既然不是对着刘彻,便和往常一样冰冷,冷中带了小小的刺,刺到田蚡眼里,几乎令他不能直视。

陈娇说,“舅舅这样问,我不能回答,外祖母身体很好,同年的老人,很少有像她这样稳健安康的。不过再怎么说,也已经年届花甲,要说不为祖母的康健忧虑,却也是假话。”

田蚡面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身体再好,也敌不过岁月,太皇太后今年已经六十五岁,算得上是难得的高寿了,就算还吃得下睡得香,但思维迟钝,懒于理事,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他抬起头对陈娇亲热地一笑,又叮嘱陈娇,“娇娇,这件事,不宜让魏其侯知道。”

喊她一声舅舅,还真的把自己当成长辈了,陈娇做事,什么时候到他来管?

陈娇又耐心地笑起来,她垂下头说,“舅舅教诲得是,娇娇知道了。”

田蚡就满意地退出了椒房殿。

过了正月,朝中争端再起,这一次连平阳侯都受不了了,亲自入宫请见太皇太后,或许是因此,太皇太后第一次召见刘彻,祖孙两人谈了很久,却似乎没有谈出什么结果来。

这件事或许是导火索,或许也并不是,总之一两个月之后,赵绾王臧上书,以刘彻成年及冠故,请还政西宫。

这份奏书一送到东宫,被念给了太皇太后知道,老人家顿时就砸碎了手中正把玩着的一枚玉璧。

注四夷未宾,制度多阙是班固说的,这里引用一下。以及,汉代两宫,未央宫为西宫,长乐宫为东宫。

25、政变

老人家发火的消息传到椒房殿的时候,大长公主正看着良医给陈娇把脉。

从前宫中女子,就算承了御恩,没有美人、夫人名分的,一般也就是在永巷殿里给她找个地方住着,等到天癸迟迟未至、想酸想辣吃了,再安排太医进来扶脉。陈娇前阵子将永巷殿内重新安排后,也就顺便定下了规矩,让入住永巷宫的美人们,都要登记天癸时间,如此一来,谁的天癸错了日子,就可以及时安排太医把脉,免得宫人们四处走动,不经意之间,可能损了龙种胎气。

这其实也是把她自己的做法给铺开来应用:自从十三岁天癸初潮开始,陈娇就逐月记录自己的月信日子。前几年日期紊乱,往往间隔得要更长,自从成亲以来,也许是阴阳调和次数增多,她的月信越来越准,是真的成了‘信日’。

陈娇自觉身体养得很好,但大长公主却越来越着急,前回进宫一问,这个月月信又如期而至,她终于再忍耐不住,这一次进宫,就带了一个长须飘飘的白发老者。

“这是霸陵一带最好的巫医,”大长公主就向陈娇介绍,神态热切中隐含希冀,对陈娇自然又是隐隐的压力。“不少无子的人家,都专程上门求药!”

也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已经预知到生育上的艰难,陈娇现在对求医问药,压根已经失却了从前的热心。这些巫医们手段繁多,要价高昂,摆明了就是利用妇人求子的心切牟利,却也偏偏就有这么多蠢货,愿意相信在枕下放一束草药,就能带来送子的神灵。

再说,刘彻这两三年来,所临幸过的女人也有十多个了,自己不曾限制他的求欢,自然更不会刻意处理有消息的宫人。但这两三年来,也就只有一个尹姬,而她的身孕,还满布疑云……陈娇有时候也难免会想,就算自己是块种不出粮食的荒地,但刘彻的种子恐怕也不是没有一点问题。

只是这句话,也就只能和声音说一说了。哪怕搪塞母亲,也只能用虚无缥缈的,“这都是缘分,缘分到了自然就来”作为借口。陈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当然更说服不了大长公主。

见陈娇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巫医爱理不理,连胳膊肘都是不情不愿才伸出来,大长公主的脸色早有了几分不好看,待得巫医把完脉,开出了几个方子,又要在宫殿四周看风水行堪舆术的时候,陈娇又说,“宫中的布置,都是多年流传下来的定规,自然是正大平和,不可能与风水冲犯的,医者辛劳了,楚服,赏他两千钱,让他退下吧。”

两千钱而已,大长公主一高兴,打赏卖珠人都不止这样多。

大长公主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给楚服递了个眼色,大宫女很识相,她就借着要送医者,领着宫人们全都退了出去。

走到殿门时,老大爷似乎有点不服气,也似乎是亟欲证明自己的本事,他左右张望了一番,就对陈娇高声说,“椒房殿兴建了几十年,恐怕有很多前人的布置,深意是后人无法领会的。娘娘您在殿中说话,譬如殿内摆设密实,声音不应当如此空洞回响。就中的文章,老朽若能仔细参详——”

话音未落,陈娇和大长公主都是面色丕变,陈娇断然喝道,“一介民夫,胆敢胡言乱语?叉出去,打他十板子!”

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等楚服率领两个壮健的宫人,把那位祸从口出的老人家拖出了殿门,她才慢慢地说,“本事是有,眼力就没,这种话也能随便乱说?十板子,你是打得少了,依我看,还是再加二百板。”

当时的贵人府邸,没有不营建密道的,陈娇自小在堂邑侯府长大,也不是没有见识过世面,哪里不知道说话中空有回声,是椒房殿内有密道的表示?

而都已经在椒房殿内住了三年了,若还没把殿中应有的玄机握在手心,陈娇还做什么皇后,不如直接去长门幽禁算了。

拿这样的事情出来卖弄,这位医者就是在找死,固然天家人一念之间,可以给他意想不到的富贵,但富贵也不是这么好拿的。

陈娇嘴角动了一下,她勉强地说,“算了,这件事大家心底其实也都有数,十板子小惩大诫,出去后他也不会随便乱说的,就是说说,也终究不是什么大事。”

大长公主却很气愤,“你啊,还是老样子,为人处事总是太绵软了,一点锋锐都没有,底下人怎么会服你?到时候背着你闹出事来,你一点都不知道,就后悔今日的宽和了!”

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自己带来的人不会办事,觉得跌了面子。

陈娇心念倒是一动,正要细细思索时,楚服又进了内殿。

明知大长公主母女也许要说私话,但她未经通报居然直接进来不说,身边还带了一个黄门。

春陀好像是一路跑过来的,非但面色暗黄,一进殿还就带来了一股新鲜的汗臭,令两个贵人都不禁蹙起眉头。

大长公主才要迁怒,就被陈娇一个眼色止住,她宁静地望着春陀,似乎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令这位皇后动一动眉毛。

陈娇说,“春陀,你慢慢说,不急这一口气。”

春陀却急得不得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长乐宫里的事说了出来。

“太皇太后勃然大怒之余,已经派人出去,着魏其侯、武安侯入宫说话,陛下让娘娘相机行事,可以度时到长寿殿,缓和太皇太后的怒气。”

话尤未已,大长公主连坐都坐不住了,立时翻身站起来,在殿内烦躁地来回踱起了方步。

刘彻的这个元年新政,当然怎么改都改不到大长公主一家头上,她又不是平阳长公主,要烦做之国表率,所以一向是坐山观虎斗,比陈娇还要悠闲几分。

如今星移斗转,陈娇一头是祖母,一头是夫君,一下就做了馍馍里的肉馅,谁捏一下,都要捏到她,大长公主自然感同身受,一下乱了方寸,也是难免。

陈娇却静若止水,沉吟了片刻,只问,“陛下本人呢?”

春陀擦着汗说,“陛下在清凉殿内和诸位侍中、郎中等人议事。”

也就是说,正在和刘彻自己的心腹党羽商量对策。

陈娇真是不懂,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到底,换作她是刘彻,一开始就不会采纳这样的馊主意——要说赵绾、王臧上书没有他的许可,连王太后都不会信。要不然就做到绝,千方百计,总要把大权夺到手里。现在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扳不倒祖母,又不肯立刻低头服输,还要负隅顽抗——这都什么事啊!

翻过来一想,又觉得毛骨悚然:刘彻才十七岁,已经可以暗中做到这个地步,要不是终究没有沉得住气,恐怕这元年新政,还真被他给做成了。

自己是有人从小贴身教导,略知后事,无时无刻都能和另一个人商讨,这个人还偏巧很熟悉刘彻一朝的人事,甚至知道很多人生平的抱负与深藏的才具,而刘彻呢?他只有他自己。

这样一想,又觉得刘彻实在也够有本事的了,只是还差了一点火候而已。

陈娇便吩咐春陀,“替我传一句话给陛下:输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最要紧,是输得漂亮。”

也不知刘彻听进去了没有,春陀回去以后,清凉殿那里就再也没有传来消息。大长公主几次坐不住,要去长寿殿找母亲说话,都被陈娇给拉住了。

却也没有放她回去,只是派人回堂邑侯府报了平安,就让母亲在椒房殿偏殿睡下了。

之后两三天,陈娇都没有等到刘彻的只言片语,桑弘羊更是杳无音信:在这样的时刻,有一些人当然会远离皇帝,但还有一些人却会更加紧密地周旋在皇帝身边,等待自己的机会。

楚服愤愤然,“提携他,还不如提携一头狗。”

人家求你提携,还不是求你把他提携到皇帝身边?现在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谁还理你。再说,这件事闹这么大,一时顾不上过来,也是人之常情,难道陈娇还有道理怪他?

不过,椒房殿也还不至于就靠个桑弘羊了,就算没有他,前朝的消息,也还是源源不断地送到了陈娇母女手上。

太皇太后发怒后第四天上午,赵绾、王臧坐贪弊入狱,钧旨出自长寿殿,并没有宣室殿的用印,但廷尉并不敢怠慢,已经紧锣密鼓地调查起了两位大儒的不法事。

原因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丞相和太尉四天前进宫后,一直都没有被放出来,人就在太皇太后手里扣着呢……

清凉殿里的动静一下就沉寂了下来,刘彻遣散了侍中们,身边只留了韩嫣并孔安国两个心腹陪伴。清凉殿屋门紧闭,他又一次玩起了拒不见人。

自从晋封为太后,王太后第一次亲身来未央宫,到椒房殿里找陈娇说话。

“你还在等什么?”

做了这么多年婆媳,她的语气还是第一次这样烦躁,带了尖锐和不满。“你还要等下去?”

大长公主都觉得面上发烧,陈娇脸上却还是带了笑意。

这微笑仿佛被蚀刻在她唇边,是笑也不是笑,更像是她从容的姿态,陈娇说,“现在去长寿殿做什么?我是求祖母手下留情,放过阿彻,还是求祖母念在祖孙之情上,主动收手认输?”

刘彻都没有认输,她怎么能越俎代庖,为刘彻认输,去讲情面,请太皇太后高抬贵手?这场仗只要还在打,就没有人伦可言。拿人伦去求太皇太后放手认输,就好比拿人伦去求先帝放过废太子刘荣。这时候谈人伦,只会沦为笑柄,显得太小家子气。

这就是天家。

26、登堂

赵绾、王臧二人下狱的第三天早上,陈娇是在刘彻的凝睇中醒来的。

每当她睁开眼,总有片刻游离,有时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是哪一个陈娇,此地是淡红色的椒房殿,还是已经在记忆深处零落褪色的长门园。但这一天她似乎清醒得很快,一转头才知道,她正在刘彻的眼神里。

从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场面,刘彻其实很疼爱她,她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新婚后有很多时候,他比陈娇醒得早,就会兴致盎然地撑着头,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她的下颚,有时候还吟几句领如蝤蛴来戏弄她。

声音也不是不妒忌的,陈娇不小心提起的时候,她就酸溜溜地承认过,“从前他可没有这样对我。”

究竟是从来没有,还是已经被时光埋葬,也都说不清了。陈娇有时候也不是不感慨的,这么多年来,这么又一个刘彻,她的爱意却依然一直没有褪色,再怎么恨他,也还是爱他。可越是爱他,他就越不会爱她。反而是她自己,始终守紧一线清明,却将刘彻的宠爱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只是这清明也不过只有一线而已,和刘彻这样的人相处,若只是在演,迟早有一天会演出破绽的。

陈娇任凭迷茫的神色继续装点容颜,在心底稳了稳心绪,随着睡意而被蒸腾走的记忆逐一回笼,她望着刘彻的眼神也深刻起来。

刘彻收拾得很整洁,甚至还刮了已经留有些长度的胡子,若没有眼底深深的青黑,与藏不住的红眼圈,他看起来依然一如既往,还是那样英俊而年少,在翩翩风度中,又隐约露出一点新机i。

但陈娇是何等熟悉刘彻,熟悉这一份她一生的功课。她能从刘彻的眼角眉梢捕捉到每一个最细微的异常,把握到那份自信后头的细碎惊惶,她觉得刘彻就好像一个刚失宠的妃嫔,甚至就好像是高祖身边的戚夫人,当商山四皓出面为太子说话时,她也许连绝望都来不及有,只是苦苦思索着,想着该如何翻盘。

可人世间有很多事,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有些事是天意作弄,而有些事,则完全是因为输家工夫太浅,又没有自知之明。

刘彻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能仰望他的妻子,他过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支持、寻找慰藉的,韩嫣和孔安国、赵绾、王臧……这些人可以给他出谋划策,但他们的权力都来自于刘彻自己,刘彻是给予他们支持和慰藉的人。而真正可以多方面支持他的两个大臣,现在却被扣在东宫,连生死都还不知道,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权威在太皇太后跟前,不过一个笑话。

陈娇就坐起身来,无言地张开双臂,望着刘彻,她的表情甚至并不深情,还略带一丝厌倦,然而手却举得很稳。

刘彻犹豫了又犹豫,终于,在一片寂静之中,在晨光曙色中,在椒房殿外雀鸟的轻吟中,他的眼圈慢慢地红了,堤防终于露出一丝裂缝,他哑着声音说,“娇娇,我——”

一边说,一边已经投入陈娇的怀抱,把面埋到陈娇颈间,紧紧地将她抱住,好像抱一粒浮木。

陈娇闭上眼,安静了一会,见刘彻始终也没有流泪,不过是肩胛处微微有些抽动,她就说,“好了,阿彻,认一次输,天塌不下来的。太皇太后毕竟是你祖母,还舍得把你怎么样呀?日子还不是照样得过。”

这么波涛诡谲的宫廷惊变、政治风波,在陈娇口里,就是简简单单的一次祖孙口角。刘彻就算心乱如麻,也不禁被她逗得苦笑起来,他哑着声音说,“我不怕我自己,娇娇,我就是心痛——我心痛底下人……”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不同于他平时漫不经心又略带优越的口吻,却是沧桑心酸,字字带血。

陈娇欲语无言,想了几句回话,都觉得反而伤刘彻会更深,想来想去,只好说,“不要紧,阿彻,都会过去的,一辈子还很长。一点艰难算得了什么,我在你身边。”

她轻轻推开了刘彻,握住他的肩膀,认真地看进他眼睛里,问他,“我该去长寿殿了吗?”

现在这样的情势中,她去长寿殿,肯定是去为刘彻求情的,还是那句话,要求情,刘彻就已经是把自己摆在了输家的位置。

刘彻通红着眼睛,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态度倒是出人意料的果断,他说,“我和你一起去。”

大概是心防垮下,他旋即又露出不安,好像一个孩童一样,牵住陈娇的手不让她起来,很担心,“祖母……祖母该不会已经和我恩断义绝了吧?”

陈娇禁不住一抹笑,她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会?祖母又不是吕氏,还能随意废立皇帝?你几个姐姐,我们陈家,还有我母亲,第一个就不答应。”

这话说得很委婉,但依然触动了刘彻,他英俊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阴霾:这新政三策是彻底得罪了诸侯王同列侯,如今京中的权贵,会支持他的人,只怕已经寥寥无几。

就更不安起来,连陈娇要去净房,都恨不得在一边跟着,陈娇看得出来,他还是怕。一面是怕认输,一面是怕认错,一面,更是怕太皇太后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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