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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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侍女顿时捧场地笑成了一片,楚服双颊晕红,平时那淡然冷漠中的英气已不复见,她白了陈娇一眼,却还是步下殿去,轻声细语,“请先生移步。”

东方朔很有几分无奈,却也保持了风度,冲楚服微微一笑,又给陈娇行了礼,这才退出了宫殿,去得远了。

陈娇沉吟了一下,又吩咐从人,“去清凉殿等着,要是那边人散了,问问陛下,是我过去,还是他到椒房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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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彻本来今天是没想着和陈娇在一起的,龙城大胜,不管怎么说是个绝好的消息,就算斩获不多,始终那是匈奴人的祭天圣地。这一战的象征意义其实大于实际意义——不过,就算是实际意义,也实在是太令人振奋了:几十年过去,秦二世而亡之后,终于又出现了一员猛将,能够在野战中将匈奴人斩于马下,并且反守为攻,去侵略匈奴人的土地了!

前一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太患得患失,太紧绷了,李延年已经为他准备了几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据说个个都身怀绝技,虽说刘彻有几分兴味索然,但他现在也不能随意离京行猎,除了美色之外,也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娱乐这个疲惫的帝王了。

不过,陈娇也一直很少在这种时候过来打扰他的,两夫妻之间已经形成默契,就好像一对交颈的鸳鸯,亲热了一段时间,就分开一段时间。所以刘彻也还是很看重陈娇的邀请,换了一身衣服就进了椒房殿,一路上还听春陀和他说了几句话。

“怎么,是东方朔忽然间说了什么冒冒失失的话?”一进殿他就问,又免不得为东方朔辩解一句,“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着调子,你也不要往心里去,要是实在生气,就把他赶回老家吧!”

其实他也算是宠爱东方朔了,可面对陈娇,孰轻孰重那自然是不必说的了。刘彻虽然杀伐果断,对列侯人家从不容情,但在他真正看重的人跟前,有时候又软得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我没有生气。”陈娇只好笑着说,她拉着刘彻到自己身边坐下,又将犹豫露在面上,过了一会,才轻声说。“东方朔过来,其实就说了一句话。他说,最好是把韩嫣招回来办婚事了。我想来想去,也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

刘彻一愣,他本能地反对起来。“这怎么行,韩嫣好不容易在北地干出了一点成绩——”

这话又断在了帝王的喉咙里,他惊愕地看了陈娇一眼,忽然间意识到:虽然陈家自己没有什么能人,但如今北境两颗冉冉升起的将星,却都和陈家沾亲带故,事实上也是依附陈家的裙带关系,才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

当然,面对匈奴人的威胁,就算现在一百个能打仗的将领全都姓陈,刘彻也肯定会用,但真正的聪明人,是在火星闪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要浇一桶水上去了,是决不会让星星之火,有燎原的机会的。

两个陈家的亲戚,这是实在过分了一点,不说将星之间可能的碰撞,就说帝王心地,现在自然是千好万好,可等两个将星都功成名就凯旋归来了,赏无可赏,到时候,这大功就不是福,很可能是祸了。

可现在北疆真是求才若渴的时候……

刘彻看了陈娇一眼,正要说话时,陈娇忽然又微微一笑。

她扬起脸向着刘彻,温暖而坚定的说,“后来转念一想,又觉得其实也不必这么搞。当时把妹妹说给韩嫣,一个是看他人才,一个也是让他不至于备受别人的欺凌……”

这别人除了王太后一派还会有谁?

陈娇继续说。“现在韩嫣自己建功立业,两个担忧也都不再是担忧了。我看,这门亲事很可以就这么算了。”

刘彻是千想万想都没想到这个答案,他一下把陈娇抱进了怀里,心怀激荡,轻声说,“娇娇!”

那无限的痛爱、感激、知己、怜惜,似乎只能随着这两个音节喷薄而出,他久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搂着陈娇,半天等情绪平复下来了,才说,“龙城大胜,是大吉之兆。我看也是上天的启示,我看,也到了立太子的时候了!”

毕竟是多年夫妻,刘彻对她,也实在没得说了。

可不知为什么,陈娇又从心底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她无声地轻叹了一口气,才低声说,“好,全凭你的安排。”

不过,和他们所安排得都不一样,韩嫣似乎命中注定和陈家十三姑娘有缘分,第二天消息就送到了京城:在斩首五百的那一场下关遭遇战中,虽然部属们已经取胜,但韩嫣却也受了穿腹重伤,如今已经陷入高烧,就算能恢复过来,想来也已经不可能再领兵作战了。

84、历史

这一年秋天,大汉的天空也露出了少有的晴色。除了龙城大捷之外,长安城里也紧锣密鼓地操办起了册立太子的大典,一并收到荫庇的还有刘寿养在一道的小妹妹刘宁,这兄妹俩在椒房殿长大,身份自然不同,刘宁身为天子长女,在封地上也占了便宜,刘彻给她的封地,比阳信公主、馆陶公主的封地还要好,直接就封在了齐地的当利,这地方产盐呢,长大后小公主金山银海的,钱是怎么花都花不完的了。

大长公主和陈娇谈起来,也觉得高兴——卫家从上到下都是陈家的附庸,卫家有面子,就是陈家有面子,刘宁得宠,就是椒房殿得宠。天下人都懂得这个道理,大长公主自然也不会例外的。

“你现在是再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她就和陈娇说,眼神先飘向陈娇的小腹,又飘了开去,却是不置一词——大长公主年岁大了,也越来越懂得有些事情是不应该多提的。“除了韩嫣的事,到底还有几分遗憾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事?”

其实就是韩嫣的伤,对陈家来说也都是恰到好处。韩嫣自己恐怕觉得壮志难酬,很有几分郁闷,但也就是因为他必须回长安养病,据说一辈子都不能再上马作战了,他和陈家的婚事,才得到刘彻的亲口许诺,还没有黄呢,就已经又摆到了日程上来。

“十三妹没有怎么样吧?”陈娇就问大长公主,“这也是她命不强。”

十三姑娘和十五姑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族人女,性情温柔敦厚,就算心底也不是不遗憾,但木已成舟,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在陈娇跟前也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对,只说“韩郎能平安回来就好了”。

“人倒是没有什么大事,看起来就是比从前瘦一点,多了一点风霜之色。”大长公主沉吟着说——她自然是见过韩嫣的。“受了那么重的伤,三四个月也可以下地走路了。要不是大夫言之凿凿,本人也说伤口经常作痛,我看起来就和没事人一样……”

陈娇是内眷不好随便出门,大长公主就没这个限制了,她根本都不知道陈韩两家的亲事曾经可能出现变动,韩嫣一回京城,就带着堂邑侯亲自登门看望,显得又亲热、又爱重这个立下了次功的年轻将领。回来对陈娇也有自己一套说辞,“本来就受宠,现在又立了功,还能少得了他的前程?不能上阵最好,军队里有卫青在了,我看,你和阿彻说一说,让韩嫣当个地方官也好,当个中朝官也罢,弃武从文,有军功在先,谁说他年不是又一个窦婴?”

第一等的聪明人调整战略,第二等的聪明人就觉得这是天赐的运气,“本来还担心两将相争,自家人失了和气……”就看不到十年后的事了。陈娇听着大长公主这样说话,只是笑,“是啊,真是运气好。”

倒是她那两个稍微有些成器的哥哥十分惋惜,陈季须和陈娇说起来,是恨不得跟着卫青一道去了龙城,横扫六合宇内,立下不世功业,为陈家光宗耀祖。

“从前是我不懂事。”也不知道卫青用了什么手段,这两个连窦太主都拿他们没办法的二世祖,现在倒还真有模有样起来。“现在晓得以前的糊涂了,也知道了妹妹的不容易。想要洗心革面,又不知道从何开始,不如妹妹给我一个职司,我也就跟着认真去做,让大家看看我的决心吧。”

要是在从前,陈娇自然是求之不得,现在就只好苦笑。“你还是和东方朔多混一段时间,想一想现在的局面,适合不适合出仕吧。”

东方朔、桑弘羊做了这么多年侍中,倒也都有了自己的结果。桑弘羊因为兴修黄河的建议,在刘彻心底留下了一点印象,龙城大捷后刘彻缓出手来,想了想,索性派他回洛阳去兴修水利。东方朔呢,也因为这一句话展现出了自己过人的机灵劲儿,现在多少有向实职官转变的苗头,可他自己又想走贾谊的路子,虽说自己还没定心意,但这个人素来是聪明伶俐,他很明白自己上位背后有陈娇多少人情,和陈家走动的脚步,也要比以往频密一些了。

“还不是因为楚服不断在我身边说他的好话。”陈娇和刘彻提起来,自己先笑得花枝乱颤。“母亲多少也听进去了一些,对他也就有几分另眼相看,要不是楚服毕竟出身低微,东方朔又风流成性,不然,倒是一段良缘。”

但凡是当红的外戚,肯定是少不得有人依附的,窦氏、田家最风光的时候,都有窦半朝、田半朝的外号。陈家虽然有卫青、韩嫣,桑弘羊、东方朔之辈,但无奈陈午多病,本家无人入仕,陈家始终难成气候。刘彻倒是不忌讳陈家和他的几个侍中勾勾搭搭的,只要别上到三公的高度,这都是无伤大雅的小事。

“这个东方朔的确也不是良配,这五六年来,身边的女人是一年换一个,楚服就是出宫跟了他,那也长久不了的。”刘彻想到楚服居然也动了春心,不禁也有几分好笑。“就像是司马相如,为人才华是有的,可惜在女色身上都是败笔。将来后世,耻笑他们的人是少不了的。”

丈八烛台照不到自己,陈娇简直要笑晕过去,她罕见地真被逗乐了,伏在刘彻身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抬起头问刘彻,“你以为你自己好得到哪里去呀?阿彻,未央宫里那些美人不说,上林苑里的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虽不说荒淫好色,但比起东方朔来,你可没什么好夸耀自己的。”

“这哪能一样!”刘彻振振有词,“姬妾是姬妾,妻子是妻子,我对你难道还不够好?”

他一下摁倒了陈娇,在她耳边轻声又戏谑地问,“我还有哪里对你不好?你说,你说呀!”

陈娇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如今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了。后宫三千,三千人要在她跟前低头,君王专宠,太子如己出,养女封邑、义弟官职,姻亲嫁娶……再再都是不完美中所能达到的最完美,她也只好浅笑着承认,“是,陛下待我好,我可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

刘彻便满意地放开了陈娇,顺着她润滑的黑发,笑着说,“我待你可要比你想得更好得多了,等明年三月上林苑修好了,我们去那里住两个月,谁都不带,我就带你和阿寿、阿宁,我们一家四口,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

顿了顿,又想起来说,“对了,太史令说,阿寿这个名字不大好避讳,毕竟实在是太俗。我想也对,就给他改了一个据字,用的人会少得多。私底下还叫阿寿也不要紧,官面上也比较好办事。”

这等小事,天子自然是不在意的,过了一会儿,见陈娇始终不曾回话,才有几分吃惊,他看了陈娇一眼,见皇后神色竟有十分茫然,她精致而美丽的面容上似乎凝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令人难以刘彻的神情就严肃起来了,他直起身子关切地问,“怎么了?娇娇?怎么忽然——”

陈娇猛地回过神来,她迷惑地摇了摇头,“就是一下走了神……”

又有几分感慨,“唉,一转眼,这么多年啦!”

原来是起了岁月之感,刘彻不禁闷闷地笑起来,又端出模范丈夫的架子,抚着陈娇的秀发轻声说,“这么多年又怎么样?刚嫁进来的时候,还是一朵青涩的花骨朵儿,现在盛开啦,等到三五十年以后,你成了老太婆,我也就是老太公了,那才真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以陈娇的眼睛看出去,刘彻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有十足的真心真意。尽管这些年来,两夫妻间也有若即若离的时候……但这一辈子,他待她也的确是情深意重了,一个帝王能为皇后做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挑?

可是不知不觉,耳边又响起了卫子夫临终前的絮语。

阿彻对我千恩万宠,卫氏一族繁荣昌盛。我活着独霸天下,死后也极致哀荣。你赢了我有什么用,往后二三十年,你随时有可能输……

卫子夫不愧是她陈娇一辈子的对手,就算她早已经去世数年,但依然能对陈娇的心境造成影响。尤其是此时此刻,当她占据了刘彻的千恩万宠时,陈娇亦不由得想到卫子夫的这句话,而令她极为惊恐,极为不适的是,她甚至指望下一个对手尽早出现。

尽管部署多年,令她、令陈家如今已经是进退裕如,立于不败之地,尽管如今她应该已经心满意足,尽情享用着自己的胜利。但……

翌年正月,刘据被立为太子,三月,上林苑竣工,刘彻带陈娇往上林苑过去,随行者就有大病初愈的韩嫣。这还是韩嫣和陈娇多年之后,再一次照面。

85、金屋

韩嫣虽然身体才好,但倒是抓紧办了婚事,他在刘彻身边又得到了一个两千石的高官,不过这一次,这个位置就坐得比较稳了。得官后不一个月,就和十三姑娘完婚,他因为身体不好,只能偶尔到清凉殿和刘彻说话,却很少过夜留宿,倒是韩夫人经常进宫向陈娇问好,是以虽然没有见面,但陈娇对他的近况也不是一无所知:刘彻对匈奴战事相当关心,虽然下关之战宣告结束,但卫青人还在边境未回,李广又是戴罪之身,要问匈奴的事,谁还有比韩嫣更清楚?现在他渐渐倒是摆脱了佞宠的名声,十三姑娘还有点忐忑,恐怕韩嫣会失去刘彻的欢心。

不过,只看刘彻对他态度亲密依旧,韩嫣才痊愈没有多久,就又把他带到身侧,还和从前他当侍中的时候一样行事,就可以知道刘彻这个人,其实还是很顾念旧情,对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情人,倒是要比对他即位后的那些新宠好得多了。

陈娇看了韩嫣几眼,倒也明白个中缘由:他本来就生得健朗俊秀,经过在北疆一番历练,更是多了一丝草莽铁血的气息,就是东方朔和他比起来,都少了几分真刀真枪拼出来的男人味。刘彻这个儒雅书生就更别说了……一样都是宠幸,刘彻肯定是才貌并举,就是韩嫣没有和他的旧情,冒起的速度,也一定会比别人更快的。

这一次到上林苑,所见就要比从前更开眼界了。从前刘彻他们带着陈娇到上林苑的残址上行猎的时候,那不过是一片灰扑扑的残垣断壁,偶然有些屋子,也都破败得不能住人了。后来七八年间,陈娇从来都没有走过这个方向,才出长安城门,她就坐不住那颠簸的马车了,而是坐到刘彻身前,由得他指点这一路尽善尽美的楼台屋宇,还有那花木扶疏的美丽风景——正是晚春时候,在这经过整修的黄土路上徐徐打马而行,令散发着暖意的春风吹着鬓发,闻着那似乎无处不在的花香,听着啾啾啁啁的鸟语……陈娇就算是再冷,也不禁要频频露出笑容,靠在刘彻怀里,尽情地享用着这皇家人专用的园林。

“方圆有二百多里。”刘彻也显得容光焕发,他直起腰画了一个圈,向陈娇示意。“也不都是就给我们行乐用的。除了行猎之外,还有水师训练的几个池子。以及卫青他们操练军队也都在这里,从前父皇老说我践踏民田,现在就好了,这一片山头都是我们的,明天你要是有兴致,我带你打猎去!看看你能射中一只兔子不能。”

陈娇这样的长安贵女,要是野一点的,精通骑射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她母亲年轻的时候就很喜欢纵马打猎,有一次还打了一头狐狸,给陈娇做了一顶帽子。

陈娇游目四顾,也从来都没有如此强烈的感觉,感觉到她也是这天下的主人,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她和刘彻一同分享的土地。她一向知道自己身份尊贵天下有数,可却也从来没想过,这一生在这个时候,她还能站在这里,以皇后的身份,和刘彻并肩在这一片壮丽的风光中行走。

就连那声音似乎也苏醒了过来,她在陈娇耳边轻轻地叹息着,像是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她柔软的心尖,刮出了一阵痒,一阵痛,她说,“原来上林苑的风光,居然是这么好。”

从前在这个时候,她已经罢黜长门,在刘彻身边的是另一个女人,或许甚至都不是卫子夫。这一世,很多事情似乎还一样,又似乎也已经不一样了。

陈娇一时感慨万千,似乎是本能,又似乎是有意做作——又或者在这么多年之后,有意做作已经变成了她的一种本能,她慢慢地将头靠到了刘彻肩膀上,感慨地说,“阿彻,这真是……”

刘彻志得意满,他哈哈大笑,搂住陈娇亲昵地在她耳边道,“你还没有看到最好的那一部分。”

他忽然加快了马速,将从人们远远地落到了身后,在这清洁而雅静的道路上肆意地奔驰着,令柔和的风吹过陈娇的鬓发,吹过她在空中叮当作响的金步摇,在她忍俊不禁的轻呼声中,他们奔驰了有又一刻钟,陈娇已经远远地看到了远处那一片金碧辉煌的高台,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如此华贵夸张,实实在在,他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假话,君未睹夫巨丽也,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上林苑的富丽堂皇,甚至是未央、长乐两宫都比不上的。

“你也真沉得住气!”她不禁埋怨刘彻,“六七年了,都不肯带我来看!自己一次又一次溜过来……早已经背着我享用了多少美景!难怪母亲、姐姐们,甚至是刘陵都一再提起上林苑,母亲还说要在上林苑里常住——想来她们是都已经见识过了这里的景致啦!”

按刘彻的说法,几乎是从长安城出去,涵盖了终南山的一大片区域,都成了皇家园林,这些达官贵人日常出行,在驰道两侧又哪能见识不到这近在咫尺的美景。反倒是陈娇、王太后,因为位高权重难得出行,只是去骊山边小住,都算是大动干戈了,这几年来,是根本都对上林苑茫然不知。

刘彻的心情显然相当不错,他带着陈娇在殿前下马,徐徐拾级而上,又指点给她看,“那一片是犬台宫,养了些狗,那里种了不少南方来的果树,再过一两年,也就可以结果了。那是承光宫……还在建了,现在全都建好的也就是宜春苑而已,这就是御风台……”

他逐一指点,又引着陈娇献宝一样地走进主殿,“这是储元宫,以后在这里议事而用。那是阳明殿,我这几年过来要住宿,都睡在这里。”

还没等陈娇问,“你的那一群美人,都住在哪一片。”刘彻就又推着她走了几步,指着阳明殿,一重小小的、金灿灿的屋宇说,“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屋子,你猜它叫什么?”

陈娇的眼神早已经被它吸引,被那一片在阳光下几乎是刺眼的金色给完全迷住,她屏住了呼吸,全然讶异地欣赏着这一小片荡漾的、流动的、纯粹的金色,就是那声音都被镇得惘然失语,在一片寂静中,她梦游一样地跟着刘彻,穿过回廊来到了这一间三重小殿跟前,这建筑并不阔大,它也阔大不了——就连屋顶的椽子都贴了铜箔,这一片金色,是货真价实用铜钱堆出来的颜色,这间屋子根本从里到外都贴了金!

她偏过头去看刘彻,双眼瞪到了极限,几乎是机械地反映着刘彻的表情。是的,他显然为她的愣怔所取悦,更加得意了起来,而这深棕色的眼睛里,也的确写满了沉甸甸的深情与应许,她察觉到刘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搂住了她的肩膀,他的手臂垂下来,牵起了陈娇的手,在半空中握成了一个缠绵的结,她听见刘彻轻声说。“若以阿娇为妇,愿做金屋储之。我这一生说不上言出必行,可对我的娇娇却是例外,娇娇,在这金屋殿里,我再许你一次,我做金屋储你,你也在这金屋中安心住下去,我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这十多年来所有心机,所有用意,所有难辨真假的深情,分不清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刘彻,为了大汉的大度贤惠,到了这一刻,似乎全都百倍、千倍地回到了陈娇身上,她曾经多少次暗笑过刘彻的自私,多少在从前的遭遇里汲取力量,成就自己的阴谋心机、深刻谋算,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你还不够明白刘彻吗?就算他有深情,那也不是为你。就算这一世你醒悟得够早,你布局得够早,对你他也始终都不会太好,他的甜言蜜语,不过是一时兴起,你要是信了那才是傻。

可如今在这金屋跟前,在这传遍了天下的传奇跟前,在这成真了的梦想跟前,在这她完全被蒙在鼓里,丝毫没有察觉的礼物跟前,陈娇赫然发现,或许她的确是错看了刘彻,或许刘彻对她,是真的……是真的……

她也说不上来是真的有什么,只是眼泪忽然满溢,她哽咽着说,“阿彻!”

刘彻搂紧了她,他也动了感情,他低声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时候不安,有时候很苦,大汉皇后不好当。娇娇,我都知道,我只是不说……你尽管放心,你现在总该信了吧,负尽天下人,我不会负你!”

在这一场彼此追逐,彼此携手,似乎靠近又似乎在不断分离的关系里,他没有抓得住她,看得透她,她又何尝不是在猜度他防备他,处处都要做到最好,不想被他挑出一点毛病。她是用全身心在事人,她想过她最终会得到什么,是否能和卫子夫一样善终,这一世笑到最后赢到最后的人,如果真有一个,会不会是她。

在这一刻,在四周侍者环绕之中,在刘彻稳固的紧握、热烈的、豪奢的告白里,陈娇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她在她的金屋跟前掩面而泣,已是语不成声。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真的没觉得刘彻是渣男,在他的身份和那个时代下他已经是非常宠爱陈娇了。不然就一个无子,废她妥妥的……

86、二问

金屋殿终于面世,激起的反响,自然是一石千层浪,听说皇帝到上林苑度假,跟着赶过来的贵族女眷们,有谁看陈娇的眼神不是又羡又妒?

平阳长公主是笑得合不拢嘴,“我说阿彻怎么搞的,从前到了夏天,也让我们在上林苑里住几天的。这几年护得风雨不透的,原来是应在了这里!”

南宫长公主有点微微的酸意,嫌弃南宫侯,“要是有阿彻三分就好了,成亲到现在,连我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不要说金屋殿,就是一枚玉佩都没有送过。”

隆虑长公主毕竟是陈娇的嫂子,两个人关系本来就不错,现在太后被架空,她和陈娇往来得就更密切了,这种客气话,倒还不必她来说,她就是捂着嘴笑得揶揄,等人散了私底下谢陈娇,“现在夫君是懂事得多了,至少也懂得不在家里乱来。”

在外面是不是还乱来着,陈娇简直没有心思去问,陈季须还好一点,陈蹻因为是小儿子,被宠得更无法无天的。现在懂得场面上撑住,已经是很好的开始,接下来的事,自然有韩嫣等人为她去操心。

刘陵眼波流转,笑得很有深意,“娘娘真是有福气的人,不过这一次来上林苑,您可食言,没带着刘陵,要刘陵自己过来参见呢。”

陈娇不禁一怔,才想到几年前刘陵就提到了上林苑,想来那时候,她已经是收到了风声。

这个翁主,消息果然是灵通,比几个长公主都还知道得更早。这句话说出来,倒是又卖了好,又显得自己贴心,虽然收到风声,却没有破坏陈娇的惊喜。

大长公主就更不要说了,进来先啧啧连声,感慨了一番,才半真半假地问陈娇,“我的宫室呢?说要给我的,可不许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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