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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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咯咯地笑着挽了我的手臂,我们走出屋门,钱眼走到我的另一边,说道:“知音,我觉得你快成杏花她娘了。”我笑了,杏花生气地说:“钱眼,小姐是我的姐姐。”

我说道:“没事,杏花,说我像个娘亲是说我对你好呀。女子可以当母亲这是好事。若有选择,我会总当女子,因为我要体会那当母亲的快乐。”说完我突然感到一阵万箭穿心的痛苦,皱了眉头,手禁不住捂向胸口,杏花忙问道:“小姐怎么了?”

深呼吸了一下,我说:“没什么,岔气了吧。”不能再说什么,听着钱眼又开始挑逗杏花说:“我的杏花娘子也会是个好娘亲……”

谢审言在想他再不能让一个女子成为母亲了。而我,走在他的前面,有那个夺去了他这未来和欢乐的人的身体。我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

我们到了外面,李伯打了水,饮了马匹。大家准备上马时,我站在马边回头看那洞开的门宇和里面的青绿阴凉,忽然感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泛出的疲惫。那是对自己心智和身体的双重厌倦,对面前的人世的一种莫名的拒绝。那一瞬间,我仿佛窥到了那些遁世而去或隐身山林的人们的黯然。我叹息了一声。

钱眼转身问:“怎么了?知音。”

我缓慢地说:“钱眼,有人说,当一个人的尘缘尽了,就能看透繁华落尽,都只余一身憔悴,觉得深情如梦,心成灰烬,世间冷暖,均宛若挥手袖底风。我如果真有那一天,找这么一个地方好好休息,该也不错。”

钱眼睁了眼睛,“说什么呢?知音?!你才歇息了,还没够?”

我没说话,上了马。钱眼还是领路,我受不了让谢审言在我身后看着我,就引马跟在了钱眼的后面,杏花骑在了我的马后。

在竹林里走着。钱眼半回身问道:“知音,以前你是不是栽过跟头?”

我说道:“没有。”只觉得心绪冷淡,没有什么好说的。

钱眼笑,“还不告诉我?连出家的心都有了。”

我叹道:“出家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如果相信通过修行就得到永生,出家就不是避世,而是对理想的追求。只是我没有这样的信仰,还喜欢读杂书,总睡觉,大概没有庙宇肯收我。”

钱眼点头说:“对,知音,其实你信的是和佛家相反的。你信我们已是仙人,是入世来修行的。而不是我们都是凡夫俗子,要修行才能得道。像你这样的人,肯定会被踢出门去。”

我止不住又叹道:“是啊,没有宗教信仰,竟是连逃避都没有地方去。钱眼,你真是我的知音呀。”

钱眼使劲拧着身子,“你现在才承认我是知音,是不是原来一直看不起我?就因为读了点儿书,还有点未卜先知,就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我情绪低落,“钱眼,我真是个蠢人,我现在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了。”

钱眼眉飞色舞,“知音,你这么想不开了?太难得啦!快多跟我说说你怎么怎么笨,好不容易看你这副被打败了的样子,我……”

杏花在我身后大声斥道:“你少多嘴!钱眼!没心没肺的家伙!”

钱眼答:“杏花娘子,冤枉啊!你就让我伤心啦,怎么能说我没有心?”

我默默地骑着马,听钱眼和杏花隔着我一来一往地拌嘴。无精打采中,我只能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与谢审言所经历的那些折磨和伤害相比,我的遭遇算什么?不过是些眼泪和破灭,哪里称得上是痛苦?哪里就让人绝望了?他如果知道我这么自怨自艾,一定会觉得我在无病呻吟。我暗自在头脑中写了个便条,千万不能在谢审言面前表现软弱或发什么消极言论,免得让他看不起。

林中的小径如此清幽,竹香弥漫,我真愿意再也不回到那风尘飞扬的大路上去了。

17械斗

我们骑出竹林,阳光依然猛烈,我重戴上斗笠。钱眼在前面,杏花赶上来和我并肩骑着,谢审言又在我的身后,我抑郁寡欢。

从小,父母的宠爱是我坚强的后盾。无论我学习如何迟钝,别的孩子们怎么说我是娇气包胆小鬼,我都没觉得我不好。我爸天天对我说什么我是最好的孩子。他举例说,我从四岁就知道把吃的给大家分,总拥抱着人说“你真好”,他的一个同事听了差点流泪,说他的儿子养了十八年也没说出一句人话,早知道当初就送人算了,再养个女儿。我大了,刚觉得自己平胸,我妈就对我说性格决定一切,我的性情很好,美女也比不上。我爸又告诉我什么我能看入人心,必能把握住终生幸福……

可现在,我突然看到了别人眼睛里的自己,明白了我爸我妈那么说,不过是因为他们爱我,我实际上是个愚蠢的人。愚到被人买了还以为是爱情,蠢到没有看清相识了二十年的人。我的那些朋友其实早就说过这样的话,可我当时怎么就听不懂呢?

在一片自我否定的沉重里,我非常想念父母,想听他们说都不是我的错,即使责任在我。可我知道他们已经远在天边,再不会有人那样爱我、容我、为我辩护……

正想着,前面远远地跑过来一大群人,有上百,个个拿着棍棒刀枪,甚至镐锄等农具,呐喊声声。李伯猛地跃马骑到了我的身边。那些人近了,隐约听见我们身后也有人声,我回头一看,也是一大群人,也是挥舞着种种器械。

李伯说了声:“是械斗!快离开道路!”钱眼已经纵马向田野骑去,一边回头说:“快跟着我来!”我一慌乱,只死死提着马缰,马非但不快,反而慢了下来。杏花和李伯的马随着钱眼的喊声加快了速度,一下就超过了我,只有谢审言依然在我后面。前面的几个人见我没跟上,扭头一看,就都要回来,我大喊:“别回头,你们快走,我慢慢走,别催!”我回头对谢审言说:“你也快点走吧!”他戴着斗笠,我看不见他的脸,他没有回答,只勒着马,慢慢地跟在我后面。

李伯引马回来,又骑在我旁边,回头说道:“谢公子快快前行!我保护小姐!”谢审言没出声,也没有骑快些。我们离开了大路,钱眼和杏花在田野里停马等待。我身后,两边的人近了,我能听见他们的喊声:“报仇!……血债血偿!……杀了他们!……”

渐渐地远离了大路,我松了口气,回头观望,见那两伙人已经对峙在半丈之距,后面的人跑向前沿,战线展开,人们涌入田野,互相叫骂着:“交出凶手!报应!……”我忽然感到了他们的恐惧、无奈和愤怒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漫开,可其中夹杂着对生命的强烈眷恋。

几丈之外,我停了马,李伯立刻停下,说道:“小姐快走!我们还离他们太近,他们打起来失了心性,会随便杀人!”我前面的杏花和钱眼也停马等着我。

我心底忽然升起了的一个念头,这是这么无法抵抗,我勒转了马头,正好对着一直跟在我身后的谢审言。

那一瞬间,近乎疯狂的思绪充满了我的头脑:如果我早晚有一天会离去,就让我离开时做一件好事。我不想被看成一个无识无用的人,不想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我希望让这具身躯带给人美好的回忆,不是像现在这样让我羞愧不已!我希望他日后想起我这个身影,不会总想起那些悲伤和痛意,希望他也有敬佩这个身影的时刻,也有些对我离开时所作所为的怀念。

我引马绕开了谢审言,往回骑去。李伯立刻跟上,听身后谢审言的马也跟了上来。钱眼和杏花急急地奔马过来,杏花惊诧地喊道:“小姐,你要干什么?!”

见大家都跟着我,我停下来,对李伯说:“我想去和他们谈谈。”

李伯断然说道:“不能这样!小姐莫要多语,赶快走!”

我咬了下牙,头一次表现十分坚定,“李伯,我们出来的时候,你同意过的,现在我要做主。我自己去,你们谁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不然的话,你们这么带剑带刀的引出他们的凶性,他们就会先杀了我。”

李伯脸色阴黑,说道:“不可能!我不能让小姐独往!”

我摘下了斗笠,看着李伯说:“李伯,我能感觉到,我不会有事的。我一个人去,他们不觉得有危险,就不会对我怎么样。”

李伯还要说话,我打断他道:“李伯,为人不可言而无信,我最憎恨那样的人!”他愣神之间,我又郑重地说:“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然后,我踢了下马,向那些人纵马而去。

耳中血脉敲击的声音如鼓声阵阵,我心中交织着几乎是绝望的一种妄想:我一定要冒这次险!我一定要证明我也能面对恐惧。我不是个软弱无能让人玩弄的人,不是个一向温顺贤良从没有违背常理叛逆独行的人……

眼中只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他们的嘴开合着,手臂挥舞着凶器。我在离他们丈外处下马,我的心跳得让我呼吸急促,可我不能自主地向他们走去,像上了发条的钟表,只能步步向前。

到了两群人夹缝的一端,我开口说:“我想……”发现我的声音紧张微弱,众人中只有一个人扭脸看见了我,马上喊道:“什么人?!”他的声音比我高百倍,立刻,两边的人都看向我,几乎同时都举起了手里的棍棒。

我立在当场,理智上说自己大概就会命丧在此了,可情感上却非常持着,认定我就是死了,也得先说完我要说的。我再开口道:“我想和你们两方领头的谈谈。”我听见我的话,像一条轻纱,无力而飘摇,没有任何束缚力。

两边的人方在迟疑,有人道:“多管闲事!打……”话没说完,李伯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可无礼!我家小姐一片好心。为何不让她与你们首领相谈一下?”李伯的声音中有种震荡,让我的胸膛发紧,心跳混乱。人们争论着,“就让他们去,他们能怎么样!”“这些是什么人……”但话语中,没有人动手。

李伯走到了我前面,在人群的夹道中,慢慢往前走。杏花和钱眼到了我的两边,低低的咳嗽表明谢审言紧随在我的身后。我看到李伯和杏花都没有带剑,后面的谢审言也一定没有,知道他们因我说不能引出人们的凶性的话而放弃了武装。对应着两边棍棒密集的人群,如果出事,好汉难敌四手,谁也别想安然而退。一时我心中无比愤怒,接着就是深渊般的沮丧:我才要自己干一件事,就牵扯了这么多的人的性命!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平静一分,到了大路上,人群的中心地带,我已经冷静得手脚都是凉的了。

说来,我只想和他们讲一个道理。一位以“前世疗法”治疗心理疾病的心理学家写的一本书里的例子给了我启发。这位美国医生在一个偶然的情况下,发现被自己催眠的病人不仅看到了童年,也看到了“前世”。前世中的种种行为,解释了此生中许多莫名其妙的举止。比如,前世在火灾中遇难的人,会对火有极度的惧怕,连火柴打火机煤气都不能用。病人明白了渊源后,病也就好了。他曾接待了一位心怀种族仇恨的女子。那位女性极端仇视阿拉伯人。他用催眠术让她看到了前世,发现她世世都怀着仇恨,但下一世她就会成为她所仇恨的人种。她曾是纳粹,疯狂地迫害犹太人。接着她就成了犹太女性。她醒来后,心结打开,明白了人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该心存偏见。

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听我的,但我就是像认了死理似地一定要此时告诉他们。李伯停下,一抱拳说道:“不知哪位是做主的人,我家小姐想和两方谈谈。”

一边的一个满脸狰狞的大汉,大声说道:“难道想为他们求情?!晚了!此事已不能善了!”

另一边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壮实老者,冷哼道:“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也许我们就拿他们开刀!”

钱眼非常恭敬地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人,这位小姐只是想说说话,绝无他意!”

我开口说:“是的,我只是想……”声音软弱,没有底气

那个大汉打断我说:“一介女流!哪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我看着他,突然有了那种感觉,我说道:“可容我对你说几句话?”

那个老者冷笑:“她大概是想和你……”

李伯说道:“请自重!”

我转头看着那个老者,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没有言语的故事:兄长远行,一个月圆之夜,他醉酒后,非礼了他怀孕的嫂子。他的嫂子生下了孩子后,到山上砍柴时滑落崖下,其实是自尽而亡。她因为害怕自己的丈夫怀疑自己孩子的身世,始终没有将小叔的行为告诉丈夫。那之后,这个人一直在负疚里挣扎。

我说道:“那个月圆之夜发生的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同样无力的声音,可那个老者脸色当场灰白,手中的剑扬起就要刺来,李伯喝道:“我家小姐无恶意!”那个老者盯着我,我不再看他,转脸对着那个大汉说,“人死去,灵魂不会流连于腐坏的尸体。逝者已在彼岸,不会因尸骨何在而烦恼的。”

那个大汉两眼瞪圆。我知道他年幼时与父亲在外行旅,父亲中途病故,他无力将父亲的遗体带回安葬,只能草草葬在他乡。后来长大,再回去,那地方发了大水,他已经找不到他父亲的遗骸了。

我暗想,心中有这么多愧疚的人,是不是总想用暴力寻求解脱?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别人也不出声了,一时间,周围竟安静了下来。

我长出一口气,说道:“我只不过想说一个故事。许久以前,有一个人,生在了一个与人仇杀的家族里,我们就管叫那仇家张家。此人不惜用尽伎俩,浴血复仇,终于打败了仇家。他死后再投生,就成了那没落了的张家的一个孩子。他从小立志复仇,一定要血债血偿,所以,他又一次让张家凭着杀戮振兴,打垮了仇家。人终要死去,这次,他又回到了原来的家中,自然再沦陷到了复仇和血腥之中。”

我对着身边的钱眼说道:“这位公子,那个人的问题出在了什么地方?”

钱眼非常严肃地说:“他其实是在讨还他自己欠的血债,但同时又欠下了更多的血债。”

我点头说:“也许你们不信,没关系。但万一,真的有这样的天道,人们因为不能战胜自己的仇恨,一世世就得托生于自己的仇家,承担自己仇杀所遗留的祸端。你们会不会在行事中多一分为对方的考虑?”

钱眼接口说:“对呀,如果命运真有这样的安排,你们的敌人最终就成了自己。那样,大家就明白,世上本没有敌人,只有自己。”

那个老者终于开口道:“一派胡言!他们杀了我们的人,怎么能把他们当成自己?!”

那边的大汉喝道:“那无耻的淫贼,强奸了我们黄花姑娘,就该碎尸万段!”

那个老者大怒,大骂道:“那你也得如此偿命!”我知道他心中有痛处,对这种指责十分敏感,忙开口道:“他并非在骂你。”那个老者一停,恨声道:“你难道是想帮他们吗?”

我摇头说道:“不,我无力帮任何人,我只想对你们讲那个故事。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如果自己造成了别人的苦难,早晚自己就会是那苦难的承受者。天网恢恢,没有人能够逍遥在外的。”

那个大汉冷笑道:“照你这么说,我们什么都别干了!就坐在那里容人为非作歹吗?!”旁边的人们一阵呐喊:“对呀!”

等他们安静些,我接着说:“我没有说要纵容恶行,但不该伤及他人。正义之师,不染一滴无辜的血泪。如果不能做到这点,就是以恶报恶,让恶行蔓延,最后毁掉的也是自己的现在和未来。”

那大汉又说:“什么天网恢恢,如果上天有灵,为何不雷劈恶人,为何让世间充满恶行?!”大家又是一片叫嚷。

这是一个上千年来大家争议无休的问题,我深深叹息,过了一会儿,人们都看了我,我慢慢地说:“上天给了我们思想和意志,就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学会相处。上天已经给了我们一个充满了善意和生机的世界:流血的伤口会愈合,烧焦的土地会重现生机。浴血凤凰,会再飞起,即使小草死去,都会留下种子。天地间随时都在展示着这样的慈悲,提示着人们上苍的好生之德。可是我们需要时间和经历去学习善待他人,去体会他人的心地。有人也许三生三世就够了,有人也许十世千年都不能醒悟。这世上总是敌意横流,仇杀不息,是因为有许多人还远远没有明白这个道理。但上天有无限耐心,依然让大地年年春夏秋冬,生命繁衍如昔……等待着我们在罪恶间感悟宽恕,在苦难里学会承担,在纷争里寻求和平,在恨怨中珍惜爱意。上天没有送来霹雳,正说明了上天的信心:我们总有一天会自己缔造出世间的和谐。”

说完,我灰心丧气:上天都有耐心让人们按照自然的规律学习,我干吗在这里横插一腿?反而让大家都与我陷在了这个麻烦里。不禁说道:“我只是个过路的,平庸无能,不能阻止恶行,不能救人苦难,也不能疗人病痛。我不是来给你们调解纠纷,你们之间世代血仇,恩怨交葛,不是外人可以理得清。只能靠你们自己寻求破解。我们就此告辞了。”

两边的人都不动,那两个头目不说话。气氛紧张,我开始慌乱,低声对李伯说:“你能不能到他们耳边说句话?”李伯说道:“不能,我不能离开小姐。”

钱眼笑了:“什么话?知音,我去说。”

李伯皱眉道:“钱公子不可冒险。”

钱眼晃头,“我是要饭的出身,自来熟,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知音,你告诉我。”

我在钱眼耳边说:“你对那个老者说‘你的嫂子’,再对那个大汉说‘你的父亲’。”

我离开了钱眼的耳朵,钱眼还伸着头半天,问:“就这些?”我点头。钱眼一笑说:“太简单了。”说完,身子骤动,可没有脚步声。在拥挤的人中,闪避挪让,几声:“失礼多谢”就到了那个老者身边,老者才要举手抵抗,钱眼已经在他耳边说了句话,眨眼就蹿行到了另一边。对那个大汉说完,瞬息就回到了我身旁。周围密集的人群,对他毫无阻碍,前后没过几分钟。一时间,大家静寂无声,大概都和我一样,被他这些快速无声的动作惊住了。

钱眼隔着我,对杏花笑:“杏花娘子,想我了吗?”杏花张了嘴,说不出话来。看看人们不动,钱眼眼睛一转,大声说:“知音,他们没反应,我是不是说错了?这回我反过来说一次!”说着,就要动,那边老者开口道:“大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给大侠一行让路。”这边大汉也说:“多谢指教。”

人们一通喊:“让开让开,让他们走!”开始让开了一条路。

李伯在我身前回头说:“小姐跟上我。”他看着钱眼,说道:“钱大侠……”钱眼嘿嘿笑:“别别,李伯,钱公子就行,显得我是个文人。你领路,他们都交给我了。”

我泄了劲儿,开始颤抖,杏花一把搀扶住了我,低声说:“小姐,快走呀。”她的手也在发抖。我低了头,脚步磕绊地被杏花扯着走出了漫长的人群夹道。终于到了马前,我哆哆嗦嗦,杏花连推带扶地把我给弄上了马鞍。李伯从鞍边抽出了剑,挂在腰间,轻出了口气。

李伯上马,骑过来牵了我的马缰,对钱眼说:“钱公子在后面慢走,别让人跟着我们。”钱眼答应了一声。李伯等着杏花骑到了我的马边,谢审言跟在了我的马后,才说了句:“小姐,我们走快些,你扶好。”说完趋马前行。

走了不久,我们身后,一片杀声骤起,双方终于动了手,但没有向我们的方向袭来。

我打着颤,只有紧握了鞍子,觉得身心空虚,像一片叶子,能随着奔行的马飘起,再坠于路边,零落成泥。

18杏母

终于到了旅店,下了马,我几乎得迈不开步子。杏花半搀半拖着我进了屋。我一下就倒在了床上,抖了一夜,不想吃东西,只喝水。到天快亮了才睡了一会儿,可一下就醒了,心中乱跳。一闭眼,就似乎回到了那些激愤的人群中。

第二天我还在床上躺着,除了杏花,谁也不想见,昏昏沉沉,似睡似醒。到傍晚,我终于同意让一个郎中给我看病,说是受了惊吓,心悸胆虚,没有说出我其实是经历了一次神经错乱。他开了药剂,真是苦得难以下咽。又是一夜半睡半醒,手脚冷战。次日,早上,李伯找来了一位针灸郎中,把我的脑袋扎成了一个针葫芦。我喝了一口汤。下午,李伯找来了一个盲人女子,给我遍体推拿了半日,我天黑后睡了一个时辰。

后面又是七天,我成了这镇中郎中的试手的病人。每天有人来给我扎针推拿,说这说那,让我喝各种苦难的药剂,我终于渐渐地开始吃些东西。

我从第二天起就告诉杏花,凡是来看我的郎中都要去看看谢审言,反正人来了,顺便多看一个也好。她后来告诉我他们都去看过,谢审言依然不说话,也没表情,但任他们号脉查体,扎针推拿,也喝下了所有给他的药剂。

我出屋的那天早上,感到我不是出了房门,是走出了我的乌龟壳。我叹了气,虽然还是经常心惊肉跳,但晚上开始能睡觉,也吃得下东西了。杏花带着我走到临街的露天饭桌前,那三位已经在那里。谢审言戴着斗笠。

一看见他们我就深垂了头,找了个凳子坐下。李伯说道:“小姐,今天如何?”我不抬头说:“不好。”

钱眼哈哈笑起来,“知音,你也有害臊的时候!”

我一下子双臂放在桌子上,额头埋在小臂处,说道:“钱眼,我再也不想见你了,你走吧!”钱眼笑得快背过去了,李伯也呵呵笑起来,杏花推着我说:“小姐,没人怪你呀。”

钱眼怪声怪气地说:“就是!我们哪里敢怪你?你读了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

一想到如果不是钱眼露了那众人之中可以随时取人性命的武功,我们大家不知道会如何收场,弄不好都会死在那些人的乱棒下,而这些都是因为我一时自卑而胡乱行为所致,我愧悔交加,怒气冲冲,猛地抬头对着李伯说:“李伯,我让你别跟着,你还带着大家跟着我,当初答应的事都白说了?我死了就算了,你让大家都把命搭进去?你这么不可信任,我不和你们一起走了!我今天自己走,连杏花也不带!”

杏花急了,说道:“小姐,还是带我吧。是李伯没听你的话,咱们不带他们就行了。”谢审言咳嗽了一下。

钱眼笑得眼泪快下来了,对着李伯说:“李伯,你家小姐是不是在耍赖?”

李伯一脸尴尬,眼睛看着钱眼,支吾地说:“小姐,当时……”

我索性无耻到底了,“什么当时,你就是说话不算数。”

钱眼大笑一击双掌说:“知音,你别怪李伯!当时李伯是说不能违背你的话,死活不走,可我随便拿了把剑架在了那谢公子的脖子上,对李伯说,他如果听你的话,谢公子就没命了!你说,知音,你是想让我杀了那谢公子呢,还是想让李伯听你的话?”谢审言又轻咳,李伯憋不住笑起来。

我缓慢地转脸看着钱眼,他一双贼眼看着我,努力装出天真的样子,但根本没用。我看了他一会儿,他竟然又笑着问:“知音,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要谢公子的命呢,还是要李伯听从你?”

我轻出口气说:“你们什么时候勾结在了一起?”

钱眼说:“就是你干了蠢事,把自己吓得半死,把大家都拖累得没法活,你还有脸回来和我们算账的时候!”李伯,杏花都笑出了声,谢审言又咳。

我一下子趴回桌子上,摇头说:“你们合伙儿欺负人,我不理你们了!”

大家又都大笑起来,钱眼说道:“当初能打肿脸充胖子干傻事,现在就没胆儿道个歉?”

我更羞得无地自容,不抬头地说道:“我不活了,你们都走吧!”

李伯忙说:“小姐不要这么说,当初小姐见义勇为……”

我用手捂了双耳喊道:“李伯!别再踩我了。当初是知其不可而为之。”

钱眼笑着问:“现在呢?”

我用哭腔儿说:“是为之更知其不可。”钱眼大笑,谢审言连声咳嗽。

李伯郑重地说:“小姐并没有干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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