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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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交州太守陆柬之。”

南门令一愣。

陆家长公子陆柬之,早几年名满建康,他自是如雷贯耳。也知他先前因重阳竞赛输给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寒门武官李穆,随后去了西南做太守,一晃,也将近一年了。

这一年里,建康城中风云变幻,人物更替,陆柬之这个曾风光无限的名字,早渐渐淡出了记忆。

没有想到,今夜他竟突然回来了。

陆氏这一年间,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高许两家的对照之下,显得虽默默无闻,但毕竟是世家高门,南门令怎敢怠慢,急忙爬了起来,匆匆穿衣,亲自来到门口,命人打开城门。

陆柬之对南门令抱拳:“深夜打扰,有劳了。”

去年他离开建康去往交州,出城门时,南门令也在场。

此刻借着城门口的火杖,觑了一眼城外之人。见他比先前印象中的模样消瘦了不少,却笑容依旧,毫无世家子弟的架子,忙让路,退到一边,躬身道:“陆太守言重了。连夜行路,想必辛苦。太守快些入城吧。”

陆柬之颔首,领了身后几个随从,纵马入内。

南门令望着前头那几个渐渐消失在夜色里的身影,叹气,自言自语地道:“北方在打仗,这边,怕也是要有事了……”

……

陆柬之并未听到身后南门令那出于多年职守的直觉而发出的近乎谶言的感叹之声。

他骑马入城,走在两旁布满民居的街道上,怕马蹄声太重,惊了人,引他们开窗窥探,便放轻马蹄,命随从亦如此,缓行在建康街道之上,朝着陆家而去。

入目熟悉的街景,让他难免感慨。

物是人非,大抵不过如此。

经过通向高家的那条街道口,他转脸望了过去,下意识地停了一停,随即压下心中涌出的难言情绪,继续朝前而去。

这一趟,他是应了父亲召唤而归的。

他和西南交州,似乎天生有着不解之缘。

从前先是过去平叛,助接壤的林邑王稳定朝局。

后来败给李穆失脸,又被父亲打发那里去做太守。

刚过去时,他很是颓废,加上染了热症,一病不起。

后来,他终于从颓丧中振作起了精神。

诸事渐渐得心应手。林邑王对他很是感激。他也颇得当地民众的爱戴——传言这位来自建康世家的年轻太守,无事总爱背着古琴,爬上太守府后那座小山之巅,独自对着空谷抚琴。琴声穿林,常令樵夫停斧聆听。于是他还得了一个“伯牙太守”的雅号。

就在他有时突发奇想,自己若就在此,这般了此余生,也未尝不可之时,突然又得知,父亲要他回京了。

他有一种预感,父亲应该是有事了。

陆家就在前头不远了。

陆柬之加快马速,行到大门之前,下去,拍开了门。

家人见他半夜而归,奔入通报。

他的母亲和弟弟陆焕之起身相迎,欣喜不已。

陆柬之和母亲弟弟还没叙几句话,家人便来传,说他父亲在书房了,叫他去见。

陆柬之安慰了几句因看他消瘦而落泪的母亲,叫陆焕之送她去歇息,自己匆匆去了书房。

陆光端坐在灯火之后,神色严肃。

陆柬之向自己的父亲下跪,恭恭敬敬地行过大礼,方跪坐在他身侧,说:“这一年来,儿子未能在父母大人面前尽孝,请大人恕罪。”

陆光目光扫了他一眼:“说你先前生病。身体如何了?”

“早已痊愈。多谢大人记挂。”

陆光微微颔首。

陆柬之等了片刻,见父亲未再开口,便问:“大人召儿子归家,可有吩咐?”

“你翅膀硬了。如今我的吩咐,你怕是不会放心上了。”

陆光瞥了儿子一眼,冷冷地道。

陆柬之知父亲意指此前他抗命不从婚姻安排,再次俯伏于榻,叩首不起:“儿子忤逆,望父亲恕罪。儿子先前也于信中说了,除此一事,求大人勿相逼外,余事,儿子不敢不从。”

陆光哼了一声,脸色极其难看:“高家辱我陆家至此地步,事到如今,难道你还对高家女儿念念不忘?大丈夫岂患无妻!不过一个女子而已!柬之,你太叫我失望了!”

“和她无干,她已为人妻,我也早绝了从前之念。只是念及己身碌碌无为。无业,又何以成家?求父亲宽宥!”

陆光盯着叩首不起的儿子的身影,半晌,冷冷道:“我叫你回,也不是为了婚姻之事。”

陆柬之慢慢直起身。

“朝廷之事,你在交州,应也有所知。东阳王做了皇帝,自然是要倚仗高峤,高家日后只会愈发得势。许泌前些时日,约我商议一件大事。”

他盯着儿子。

“许泌提议和我陆家两家联合,出兵北伐,攻打豫州,此战胜,我陆家从前所受的羞辱,可凭此雪清。若再乘胜,再一并打下洛阳,光复东都,则为旷世之功!高峤就算将皇帝拿在了手上,也休想再一手遮天!”

陆柬之惊讶:“父亲,北伐乃人心所向,我自然愿意领兵一战。只是兴兵乃大事,何况如此大规模的跨江作战,更要谨慎。事先无周密准备,无知己知彼,我怕万一遭遇不利,到时非但不能为我陆家带来荣耀,反而伤了根本,往后想再崛起,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何况……”

他迟疑了下。

“许泌此人,两面三刀,怎能相信?”

“岂有此理!”

陆光大怒,拍案,掌风带的灯火随之跳了一跳。

“我既叫你回来了,便是已经考虑妥当,你照我命行事就是!你身为我陆家长子,从前思虑不周,凭了意气行事,叫我陆家因你蒙羞,我便不再计较了,如今遇此家族兴衰大事,你又临阵退缩,毫无担当。柬之,你当得起我陆家长子的名分?”

陆柬之急忙不停地叩首:“请父亲息怒,儿子绝无退缩之意,更不敢质疑父亲。”

陆光慢慢吐出一口气,神情终于缓和了些。说:“你考虑过的事,你当我会不想?”

“西金要攻打长安。长安乃北夏持有陇西的绝要之都,为应对,羯人必全力以赴。一旦双方开打,必不能顾全别地,此千载难逢的机会,乃天时。”

“荆襄过去,打下了南阳,便通豫州,军需可从此路线运输,畅通无阻,此为地利。”

“许泌对高峤如今恨之入骨,主动寻我合作,求胜之心,更甚于我,又怎会从中阻挠?他许家有兵马二十万,我陆家十万,合起来三十万,比之当年高峤北伐,势更胜一筹。”

“天时、地利、人和,此一仗皆有。高峤便是想要阻挠,也无从下手。你又怎敢言输?”

陆柬之低头:“儿子不敢。”

陆光道:“我心意已决!你好好准备,时机一到,出兵江北!”

“趁着李穆如今还根基不稳。此战,你必须胜!记住否?”

陆柬之叩首,道:“儿子谨遵父亲之命,必全力以赴,不敢懈怠!”

陆光这才露出满意之色,颔首:“你路上想必也是乏了,去歇了吧。休息好,再和军府之人见面也是不迟。出兵也要等待时机,非一蹴而就。”

……

陆柬之从父亲书房出来,回了自己从前的居所。

他回来的行李不多,只一口大箱,里面是些衣物,并一只装琴的琴匣。

陆母早叫人收拾了出来,又亲自等着,见儿子终于回了,一番念叨,叮嘱他要听父亲之言,莫再叫他失望,见儿子点头答应,这才欣慰离去。

月升中天,更鼓声声。

陆柬之连夜赶路,人虽疲乏,却是心事重重,又如何睡得着觉?

他没有想到,父亲召他回来,竟是为了这个目的。和许泌联合,出兵北伐。

父亲的分析,确实没错。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皆占。

能兴兵北伐,夺回汉家之地,亦是他所向往的。他陆柬之,绝非没有担事之勇。

但叫他不安的,是父亲和许泌此次出兵的目的。

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在新皇帝刚刚立朝的这个时候,借北伐打压高峤,抬升势力。

在自己的面前,父亲甚至都不做丝毫的遮掩。

对于高相公,陆柬之是放心的。哪怕他知道许陆两家北伐目的,以他的操守,他也绝不至于暗中使绊。

但恰恰,就是如此一个出兵的目的,才让陆柬之感到无比的担忧。

两个因利而临时凑到了一起的世家,怀揣着打压另一个世家的目的,带领一支联军出兵北伐,真的能够做到心无旁骛,心想事成?

他在屋里徘徊了许久,难遣心怀,不知不觉,又走到那只琴前,开了琴匣,拿出藏着的那份减字谱,对着烛火,指尖轻触上头记录曲谱的娟秀字体,出神之际,门被人推入。

他转头,见陆焕之来了,忙将琴谱收回匣内,转过了身。

“如此晚了,阿弟你还不睡?”

陆焕之走了过来。

“大兄,方才你在书房,我就躲在外头,你和父亲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的脸上,露出兴奋的期待表情。

“大兄!这样的机会,便如父亲所言,千载难逢!你一定要把握好!这回将那李穆踩在脚下,替我陆家,更要替大兄你自己出一口气!”

陆柬之不语。

“大兄,你对高家阿妹至今不忘,我看高家阿妹,对你应当也是如此……”

“不许胡说!”陆柬之脸一沉。

“我没有胡说!”陆焕之道。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方才看的,就是高家阿妹给你的琴谱!先前你在交州生病,我便知你乃是心病。我和三妹商议,让她去求高家阿妹相帮的!她如此用心,特意给你写了琴谱,虽不是信,虽胜似书信。可见她对你也是有旧情的。那个李穆算什么东西?一个寒门武夫,自己在义成那种地方垦荒也就罢了,还让高家阿妹跟他受苦。”

“凭什么他能娶到高家阿妹?”

他越是说,神色越是激动。

“大兄,你一定要打赢这仗!等咱们拿下洛阳,朝廷谁再敢低看咱们陆家?”

“哪天说不定李穆死了,高家阿妹就能嫁回来,做我阿嫂了!”

“焕之!住口!”

陆柬之厉声喝道。

“高家阿妹的琴谱,乃劝我振作精神,何来半分你所言的旧情?你若敢出去胡说八道,坏她清誉,叫我知道,我饶不了你!”

陆焕之从前亦有几分爱慕洛神,但知她看不上自己,加上对大兄敬重有加,从前也没想过要和大兄争抢。

但她嫁了别的男子,于他而言,便是不可接受,对李穆,自然是恨之入骨。

他从未见大兄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地教训,不敢再嚷,勉强压下心中妒意,道:“大兄你放心。我怎会是如此不知轻重之人?”

陆柬之神色这才缓了下来,道:“打仗之事,我会尽力为之。你放心吧。不早了,你去睡吧。”

陆焕之不甘地瞥了眼他方才匆匆盖上的琴匣,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

蒋弢做事的效率让洛神很是满意。

那日说了一回,才半个月而已,他便送来了十几架全新的纺机和织机。说剩下的还在叫人继续赶做,需要多少,日后慢慢都能做出来。

洛神很是高兴,给他钱,叫他向仇池人收购多多的麻料。

仇池人的生活习惯虽开始汉化,但日常能穿丝绵或是精麻衣裳的,还只限于贵族和上层,民众大部分还是习惯衣着兽皮,妇人也不擅长纺织。但给他们钱,叫他们去采收原料,他们想必是乐意的。

蒋弢答应了,说正好明日他要随刺史去趟仇池办事,到时就把夫人的这个事情也给办了。

义成夏日的荒野之上,野麻到处可见。洛神请教仆妇中那位精通纺织的绣娘,知将这些收割回来,经过捣练处置,便能纺线做衣。叫来城中妇人,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人人都是乐意。于是白天众人事毕,便都出城采收原料。

这日,便是李穆从仇池回来的日子了。

连上今日白天,两人分开,其实不过也才三天。

洛神独自睡了两个晚上,便觉想念得紧,连今早在学堂给孩子们上课也有些心不在焉。

到了午后,她就忍不住了。叫厨娘做了一大锅子的凉饮,分给在绣娘带领下正集体学着捣麻纺线的仆妇和侍女们,自己带着剩下的,借口给守城士兵送去,在阿菊的陪伴下,两人坐了一辆小马车,车轮碾过如今已被夯得平整宽阔的路面,吱呀吱呀地来到了城门口。

士兵见刺史夫人亲自来探望,不但如此,还送来凉饮,个个感激,只是起先还有些拘谨,不敢取食。

洛神亲自打了一碗,送到一个少年士兵的手上。

那士兵的脸红了,接过,一饮而尽。

洛神含笑,叫其余人也都各自取食。

士兵们这才呼啦一下全都跑来,齐声道谢,争着取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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