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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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高雍容答,萧道承靠了些过去,压低声,说了一遍。

高雍容惊讶:“什么?陆焕之手上有阿弥从前寄给陆柬之的琴谱?”

“不错。还是她嫁了李穆之后亲笔所书。”萧道承面带微微得色。

“昨日恰好叫我遇到陆焕之当街羞辱李穆,却反被你阿妹数落之事。我见他心怀恨意,便尾随跟了上去。本来只想瞧瞧,有无可利用之处,没有想到,竟被我钓出了鱼。陆焕之本忌惮他兄长,不敢贸然行事,被我三言两语便给激怒了,答应叫人四处散发。”

他笑,“等着瞧吧,过几日,满建康的人,都将有幸,听到李穆之妻谱给陆家长公子的琴曲。”

“一个是战无不胜,刚夺西京,天下无人不知的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正攻伐东都,风流倜傥的士族公子。你说,这是不是有趣至极?”

高雍容的脸色很是难看:“你给我立刻出宫,去告诉陆焕之,不许他如此行事!”

新安王愣住,盯了高雍容一眼,惊讶地道:“你怎的了?莫不是因她是你阿妹,你便不忍动手了?”

高雍容不语。

萧道承笑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为何如此安排,难道你不知道?”

“皇权不兴,我萧室南渡以来,受制门阀,形同傀儡,这种苦楚,难道你也想永世不得摆脱?陛下登基,第一要务,当是铲除门阀,叫他们从今往后,再无力干涉朝政!只有重用自己人,那些靠着陛下提拔上位的,才能对陛下,对皇后,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皇后你想先借高家打压许陆。许泌陆光,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如今联军北伐,势头正猛,万一攻下洛阳,陛下未必能够迁回东都掌控故土,但门阀之势,却必定再起,到时候,谁还能替你压制?如此天赐良机,不但能叫陆家和高峤、李穆彼此加深仇恨,更能借机打压李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真的不愿?”

“你必也知道,李穆人还没回建康,满大街的民众,便对他交口称赞。今日,我更是亲耳听到人传他是上天所派,武曲星转世,要救我大虞于水火。民望至此,皇后就丝毫不感惊悚?”

“皇后姐妹情深,就当臣没说。臣遵旨,这就去叫陆焕之收手!”

他冲高雍容下拜,行了个告退之礼。

“站住!”

他行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高雍容的声音,停住脚步,回头。

“皇后若允许,臣便照原计划行事了。”

高雍容慢慢走到一尊人高的鹤形烛台之前,盯着上头那盏白日也燃点着的儿臂粗的巨烛,半晌,抬起一只手,手心压盖而下,覆着,灭了烛火。

“事情做得干净点。”

她捏着被烛火和烛油灼痛的手,慢慢地转身,盯着萧道承,淡淡地道。

第100章

许家府邸距离高家不远,但也不算毗邻,中间尚隔着几道街。

许泌这晚上回府,深夜了,人在书房里,四周一片寂静,耳畔,却仿佛还能听到几道街外高家那阖府欢庆的声音。

他闭目,端坐,呼吸吐纳,脑海里,却又浮现出昨日朝堂之上,李穆受封纳赏的一幕。

当时,高峤看着他的女婿,脸上露出的激赏和得意,令许泌如刺扎目,如鲠在喉,即便已是过去一夜,那种气闷之感,依旧难以消除。

他深深地后悔,自己当初考虑欠妥,完全看走了眼。不但没有想到当时还只是个别部司马的李穆日后会有如此大能,更叫他锥心的,是李穆原本分明是自己军府下的人,却硬是因为自己误判形势,生生地将他塞给高峤,叫他变成今日的高峤女婿。

显然,这个原本格格不入,曾将高家搅得翻天覆地,令高家上下恨之入骨的李穆,如今早就已经被接纳了。

这对翁婿,关系如鱼得水。

许泌不停地吐纳,终于,压下心绪,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朝堂风云变幻,暗流涌动,时刻都有意想不到的状况。

和高峤相争大半辈子,谁能保证自己一直慧眼独到,毫无纰漏?

便是高峤,不也数次吃了自己的大亏。

失误便失误了。与其自怨,不如运筹帷幄,放眼将来。

幸而自己动作得快,早早便联合了陆光出兵北伐,如今局面大好。

南阳已下。如今只要杨宣能攻下颍川,陆家也打下郾城,两军合围,一鼓作气,攻下洛阳,也不是不可图的壮举。

若真拿下洛阳,意味着北夏失都,如同覆亡,如此旷世功勋,完胜李穆攻占长安。

即便遭到北夏的负隅顽抗,一时攻不下洛阳,能夺回江淮大片故地,凭着这份功劳,往后朝堂之上,亦足以叫自己能和高峤分庭抗礼,再徐图大计。

许泌再次感到微微激动,忍不住起身,从一只信匣里,又取出几日前刚送到的一份他已读得滚瓜烂熟的战报,再次浏览。

这封战报,来自他的次子许绰。

许绰是许泌诸多儿子中,他颇为欣赏的一个。

和现如今的许多世家当中,家长更推崇似陆柬之那般才高气清的子弟不同,许泌不缺吟诗作赋、谈玄论道的儿子。

他的这个次子,文才虽是平平,却骁勇善战,能行伍领军,许泌一直着重栽培,期待日后大用。

但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性情骄纵,不够稳重,磨练亦乏,离独当一面还早,故此次北伐,不敢委他以大任,命杨宣掌着帅印,只叫许绰领了右将军之职,听从杨宣的遣用。

许绰在这封发给许泌的私报里,讲自己在南阳战中如何拔得头筹,立下大功,联军上下,无不敬服。具信当日,他已领军入了颍川,一路所向披靡,离阳翟不过数日距离,麾下将士无不亟盼再立奇功。

洋洋洒洒,字里行间,意气风发,信心十足。

许绰看完儿子私报,又翻了遍杨宣呈给他的信报。

杨宣说,蒙司徒委以重任,丝毫不敢懈怠,又得陆柬之协同合军,幸不辱命,取下南阳,军心振奋。

他必会晨兢夕厉,恪尽职守,以不负司徒信任。但北夏弃长安回兵保护洛阳,以全力应战大虞北伐联军后,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豫州屯兵,不计其数,尚有后军从各地汇流而至,正面强攻,非明智之举。故联军兵分两路,欲先取敌军防备空虚的颍川,自己攻阳翟,陆氏打郾城,再行合围,则胜算更大。如今陆氏大军已向郾城而去,自己一方也照预定计划拔军,预估数日之内抵达阳翟。后续战报,他会及时递送。

杨宣信报言简意赅,看得出来,他的语气,凝重而谨慎。

许泌放下了,又看向儿子的那封信,出神了片刻。

突然,他目光微微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先前被他疏忽了的事,立刻疾步走到案后,提笔蘸墨,飞快写好一封信,盖了自己的大印,封好,正要叫人将这信连夜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发出去,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疾走的脚步之声。

管事推门而入,喊道:“司徒,前方刚来的杨将军战报!”

许泌先前有令,收到前方战报,无论何时,无需等待,第一时间送上。

他接过那只封以火漆的牛皮信封,开启封口的时候,心下涌出一阵紧张和激动,手指甚至微微颤抖。

“恭喜司徒!必定是又传捷报!”

管事站在一旁,满面笑容地说道。

许泌启了封口,取出内中的信瓤,定了定神,展开。

“司徒,可是我们家公子在前方又立奇功?非我奉承,公子文武双全,天纵英才,只需稍加磨练,莫说陆家的长公子,便是那个方取下长安的李穆,在公子面前,亦是……”

管事不住地恭维。

前次也是他送来的大捷战报。许泌一高兴,随手给了他重赏。这回他自然愈发卖力。

他的视线落到家主的脸上,见他一目十行地看着信报,尚未看完,脸色竟陡然大变,仿佛头上降下一阵看不见的寒冰,将他整个人瞬间冻住了似的。

管事一怔,声音小了下去。

“滚!”

许泌猛地拍案,厉声大吼。

管事大吃一惊,慌忙闭口,弯着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许泌双目,瞪得几乎迸脱出了眼眶。

他死死地盯着手中的信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杨宣领着许氏大军,开往阳翟。北夏一反常态,连路守军,毫无斗志,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便顺利逼近阳翟,又收到消息,道北夏援军尚未赶到,阳翟兵力空虚。

出于多年领兵打仗的一种直觉,杨宣疑心前方有诈,命大军暂停,再去刺探军情。

这一停,遭到了许绰的反对。

一路北上,许绰屡争先发,高奏凯歌,渐渐轻敌,一心想着以快致胜。

在他眼中,似杨宣这种寒门出身的武将,再有能耐,不过也就是供自家驱用的一个下人而已,怎会真的将他放在眼里?平日大帐议事,动辄当着诸多将士之面,出口打断主帅之言,自己高谈阔论,杨宣也只能忍耐。

这回眼见阳翟在前,如同探囊取物,大军斗志昂扬,杨宣却不肯发兵,许绰怎还忍耐的住?于是仗着身份,暗中联合诸多听从自己的将领,夺杨宣帅印,命大军前行,攻取阳翟。结果中计,陷入包围,遭遇惨败,许绰也险些临阵被俘。

还是杨宣救主,领着剩下那数万不听许绰指挥,仍追随于自己的军队杀入重围,撕开北夏大军的包围圈,救出许绰,又带着余下幸存将士逃脱,一路遭北夏大军的追击,边战边退,连原本已经取下的南阳也守不住,丢失了大半,直到退回到靠近了许氏经营多年的襄阳一带,才终于稳住阵脚,打退了北夏的追兵。

这一场大败,非但将先前赢得的北伐战果损失殆尽,许氏军府,更是损兵折将,计折损副将以上的将领二十多人,士兵伤亡逃散过半,元气大伤,面对着势头凶猛的北夏敌军,已是无力再次正面应战。

如今杨宣只能带着剩余军队暂时退守在襄阳和南阳的交界地带,请罪之余,他也在焦急地等着陆柬之的作战消息。

杨宣最后请求,必要之时,允他审时度势,突围而出,前去援助郾城,引陆柬之先一并回兵撤退,保存实力。北伐大计,只能日后再议。

否则,陆孤军深入豫州,即便最后攻下了郾城,也必身陷包围,前途凶险。

许泌一把撕碎了信报,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就在几天之前,朝臣还在议论,陆柬之领军攻打郾城,很是顺利,陆光很是得意。

许泌也满心期待着,许氏大军能再下阳翟。

杨宣是个很有章法的大将,此前从未叫他失望过。何况这次,他准备充分,兵多粮足,信心十足。

自己儿子不将杨宣放在眼中,许泌是早知道的。但向来也不如何在意,平日不过是在想起之时,出言提点几句罢了。

方才他重读儿子的信,有感于他信中口气,突然顿悟,想到如今大军在外,和平日不同,万一儿子不听帅令,恐怕于打仗不利,故匆忙写信,本是要下一道严令,命儿子在外,须全权听从主帅指挥,若有不从,以军法处之。

做梦也没有想到,信才刚写好,他还没来得及发出去,前方,竟已送来了如此一个惨败的结局。

许泌感到喉头又甜又痒,一口血突然呕了出来,眼前发黑,一头栽倒。

发出的声响,惊动了门外的管事。

管事见家主吐血倒地,慌忙将他扶起,又急去唤人。

没片刻,许泌心腹便陆续赶到,知大战失利惨败,个个面色沉重,默不作声。

许泌躺在榻上,慢慢地睁开眼睛,猛地推开一个姬妾正喂送到嘴边的参汤,命杂人都下去,随即坐了起来。

“朝廷这边,暂时先隐瞒消息,不许透漏!”

“立刻传我的命,令杨宣,再不许发一兵一卒!”

他一字一句地道。

幕僚知他所想。

此战,许氏大军损失惨重,即便重整旗鼓,也无力再下洛阳,弄不好,连老地盘荆襄都岌岌可危。

许泌已是无心再战了。

此次北伐,虽未结束,但败局已定。

倘若再照杨宣信中所请,突围而出,援陆柬之撤退,那么陆家依然能够保有大部分的实力,而许家,更添伤亡。

许陆两家,本就没有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从前还曾相互踩踏。如今不过是为打压共同的政敌,才临时联合在了一起。

如此行事,也是人之常情。

但就此撒手不管的话,毕竟先前有过盟约,恐怕朝廷舆论,会对许家不利。

幕僚迟疑了下,低声道出自己的担忧。

休息了一阵子,许泌脸色虽然灰败依旧,但情绪已是恢复了过来。

“换作是陆光,他会为我许家以身涉险?”

“北伐败便败了,此也不是头一回败。高峤不也数次未果?何人能指责于我?”

“至于见死不救……”

他冷笑:“当那些还围着南阳的羯兵都是死的吗?杨宣一路败退,自顾不暇,能守住最后一点打下来的南阳之地,就已经是竭尽所能了,他非神人,如何插翅脱困,飞去郾城去救那陆家的儿子?”

众人被他一语点醒,纷纷点头。

许泌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

许家的书房,这夜灯火不灭。

同一夜,陆家依然风平浪静,上下安稳。

陆府阖府之人,除了值夜的下人,其余皆都入眠,对此刻那远在千里之外,已然降临到了头顶之上的狂风暴雨,没有丝毫的觉察。

唯有一人例外,如此晚了,还是没有入睡。

陆焕之从自己屋里出来,悄无声息地潜入一墙之隔的他长兄的院里,熟门熟路,直接摸到内室,停在了置于琴案之上的那架古琴之前。

陆柬之对这架古琴,极是珍爱。临出门前,不但又装入琴匣,以锁锁之,还在上头蒙了张覆布。

陆焕之定定地瞧了片刻,慢慢伸手,一把掀开覆布,用刀撬开琴匣,摸了一阵,果然,在琴下,找到了那份他先前曾入眼过的琴谱。

谱是减字谱,已力求简明,但一首曲子下来,亦有十来页,抄于宫中特用的瓷青粉笺之上,以线装订成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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