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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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从窗外透入,照出了扉页上的寥寥数列字迹。

“闻大兄他乡卧病,缠绵不愈,弥有感,乃谱曲一首,千言万语,皆寄于曲中,愿大兄早日舒忧。放开心怀,则处处海阔天空。此曲,既是劝君,亦为自勉。”

字体娟秀,漂亮至极,一看便是出自闺阁之手。

陆焕之慢慢地翻着后头的琴谱,盯着上头那一个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字,手在微微地抖动。

他翻完,闭目良久,眼前又浮现出李穆护着她扬长而去,留下自己遭人耻笑的一幕,周身仿佛再次如有针刺,猛地睁开眼睛,咬着牙,颤抖着手,撕掉了扉页,胡乱地塞入自己怀里,将琴匣闭合,再盖回那张布,转身,借着夜色的掩映,飞快逃离而去。

……

次日,入夜,建康城南的秦淮之畔灯火辉煌,青楼酒家鳞次栉比,丝竹之声,伴着夜风不绝如缕,阵阵入耳。

一间青楼二楼的雅座里,十来个浓妆艳抹的艺伎围坐在一起,朝着上座中的那个年轻公子丢着媚眼。

这年轻公子虽不是熟客,但看他打扮和做派,便知是士族子弟。

这种地方,时有权贵官宦或是世家子弟出没,众人司空见惯。姐妹当中,从前有被相中买去入府做侍妾或是歌姬舞姬的,也是不少。但见今晚的这个客人,却有点奇怪,召了自己如此多的十来个姐妹,皆要通琴的,他自己带着侍从入内,却保持着这坐姿,不喝一口酒,也不开口说一句话,神色倨傲,似不屑来这种地方,不禁好奇起来。

当中一个年龄最长,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伎女,名唤绿娘的,被众女簇拥着出来,笑嘻嘻地道:“这位小郎君,你来我们这里,叫来我们如此多的姐妹,既不吃酒,亦不作乐,难道是要我们陪你枯坐到天明不成?”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皆吃吃而笑。

陆焕之朝身边侍从丢了个眼色。

侍从会意,取出随身所携的一只小布袋,解开口子,随手一倒,只听哗啦啦一声,地上便撒了几十枚金饼,金光闪闪,耀目无比。

伎女们还是头回遇到出手如此大方的客人,喜出望外,急忙磕头道谢,纷纷要去捡金币,却听那公子道:“且慢!”

众人知他有话,停了下来。

陆焕之道:“高氏女精通乐理,你们想必都知道吧?”

众女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提高氏女,但纷纷点头。

每年建康城中举办曲水流觞,为给达官贵人助兴,她们这些伎女,也有被叫去过。

那绿娘笑道:“怎会不知?我还记得几年前,她曾与陆氏长公子于曲水流觞会上,箫琴和鸣,声如天籁,当时我也有幸亲耳听过,至今难忘。只是不知,公子为何突然提她?”

陆焕之笑:“巧了。我这里,恰有一份她亲手所谱的琴谱。你们可愿一睹?”

众女大喜,围过来求要,等陆焕之掏出琴谱,争相翻看。

很快,那个名叫绿娘的伎女,坐于琴后,对谱试奏,奏了一段,停下,感叹道:“高氏女果然不负才名。我不过是粗通琴技罢了,更不知她谱曲时的心境如何,但奏来,只觉行云流水,情真意切,我极是喜欢。”

陆焕之道:“此谱有个名字,叫做鸾凤鸣,乃是去年三月,于曲水流觞会后,她特意谱好,送给远在千里之外的陆家长公子的。”

众女愣住了。

方才突然听到有高氏女亲谱的琴曲流出,都是惊喜不已,只想一睹究竟,一时也没人多想别的。

此刻听到这琴谱的名字,又听这公子如此解说,全都回过了神。

所谓鸾凤鸣,自然是寄托男女相思的意思了。

当初高氏女下嫁李穆,轰动了全城。

那个李穆,虽出身寒门,却有着南朝战神之名。他从胡人手中夺回长安,方前两日回了京,这消息无人不知。艺伎们自然也都知道。

听这年轻公子的意思,竟是高氏女在嫁了李穆后,还对陆家的那位长公子念念不忘,乃至暗通款曲,保有男女私情。

众女静默了。

陆焕之道:“我要你们明日起,各处弹奏,务必尽快传播开来。要叫有曲之处,便能耳闻。这些金饼,便全都是你们的!”

众女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陆焕之朝随从再作眼色。随从又丢出了一袋金饼。

陆焕之望着几个眼睛慢慢发亮的女伎,唇角泛出一丝含着鄙夷的冷笑。

“你们不必害怕。无需你们说什么,我只要你们帮我传开曲子便可。其余之事,我自己会有安排。李穆便是真的寻来,你们只说是偶得曲谱,其余一概不知,他又能拿你们如何?”

“况且,一旦传播开来,建康数百楼馆,艺伎上千,人人弹奏,谁又知道,是你们这里先传出去的?”

面前十来个女子,仍是无人作声,全都看着那个名唤绿娘的女子。

绿娘一语不发。

陆焕之等了片刻,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冷哼:“你们若是不愿,我便去叫旁人了。秦淮通琴伎女,不止是你们几个!”

一个女伎面露急色,忙道:“我愿意!”说着跪下,去捡面前金饼。

手还没碰到,那块金饼,便被身后踢来的一只穿着绣鞋的脚,给踢飞了出去。

地上那伎女回头,见绿娘双眉倒竖,怒道:“你是没见过钱么?眼孔如此之浅?随便什么人给的,你都敢要?”

这绿娘在秦淮一带很是有名,琴技出众,恩客众多,亦带了不少的弟子,这女伎便是其中之一。

见她发怒,瑟缩了一下,慌忙缩回手。

绿娘这才看向陆焕之,将手中那本琴谱放了回去,推还给他,方冷冷地道:“这位公子,我不知你和李大将军有何怨隙,也不管你何来的这琴谱,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李将军他替我们南朝人打败胡人,夺回了长安,是南朝人的英雄!我等生而卑贱,沦落风尘,但南朝人的良心,还是存了几分的!”

她扫了眼地上的金饼,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莫说就这么些东西,你便是搬来金山银山,也休想我绿娘替你做这种事!”

她话音落下,其余女子跟着纷纷点头,地上那个捡金饼的伎女,亦面露羞惭,不敢再抬起头。

陆焕之脸一阵红,一阵白,盯了绿娘一眼,点了点头,捡起琴谱,起身掉头而去。

他那随从,匆匆收起地上金饼,恨恨地朝绿娘道了句“等着瞧”,转身匆匆追了上去。

才追了几步,突然收脚,惊呆了。

他看到陆焕之的身形,定在了雅间的大门口里。

门外,立着一个男子,身影被廊侧的一排暗红灯笼,投出了一道凝重的黑色轮廓。

那人双目沉沉,盯着陆焕之,挡了他的去路。

随从一眼便认了出来,竟就是方回建康还没几日的李穆!

他的身后,站着从前的宿卫营统领,如今早被提拔,掌着建康武库、都卫的李协。

李协上前一步,对着呆若木鸡的陆焕之笑嘻嘻地道:“陆公子,方才我来此处取乐,难得竟见你也在,索性便将李刺史也请来了,大家一道热闹,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第101章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脸色一变,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朝着李协刺了过去。

李协闪避。他立刻夺门而出,却被李穆一脚给绊倒了。

“啪”的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到了门槛之上,鼻梁磕碰,血顿时冒了出来。

伎女纷纷惊叫。

李协朝女子们示意,命人都出去。

众女知今晚是摊上事儿了。

门外突然冒出来的这两个男子,显然都不是一般人物。尤其那个神色阴沉的,另个人唤他“李刺史”。

难道便是那个刚回建康不久的李穆?

众女怎敢再多停留。避着地上一时还爬不起来的陆焕之,慌忙相继出去。

绿娘最后一个,提着裙,从李协身边走过。

李协沉着脸,下令道:“那人方才全是污蔑。叫你的人嘴巴紧点。不该说的,不要说!日后若是叫我听到半个字的风声,你这里也不用营生了。”

绿娘停步,起先不语,忽抬手,拔下簪在发间的一枝新鲜凤仙花,蔻丹纤指送着,慢慢地插到了他衣襟上,盯着他,双目宛若秋波涟滟,启齿一笑,面绽春花,耳语般地低声道:“郎若是信不过我,日后常来这里,自己多盯着些,岂不是更放心?”

李协一愣,反应了过来,看着她扭身飘然而去的背影,不禁有点尴尬,忙扯下胸前的凤仙,转头,却见陆柬之的那个随从还张着嘴在看着自己,突然回过神,转身似要跳窗逃跑,低低地骂了一声,上去一把制住,拎了出去,关上了门。

李穆蹲到陆焕之的头旁,伸手探入他怀里,将那册琴谱取出,翻了一翻。

他看过洛神的字。

一眼便认了出来,琴谱确实是出自她手。

视线落到尾页一角所留的那日期,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凝固住了。

他盯着那道墨迹,看了片刻,视线慢慢转向还倒在地上的陆焕之,指着被撕去扉页后留下的那道纸张残页:“这一页呢?”

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平静,眸底,却已是开始暗波逐涌。

陆焕之睁开眼睛,

“姓李的,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你别以为那日在街上她帮你说话,就是心里真的有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寒门出身的武人,连替她提鞋都不配!你名为她丈夫,想必平日在她面前,也是如犬般摇尾乞怜,唯恐她看不上你,是不是?”

“我和她从小就认识。她打小心地就最是软了,见不得人在她面前扮怜,连看到个乞丐也要给碗饭吃。似你这般向她摇尾,莫说你是个大活人,你便是条狗,她也会对你好的!不过是见你当街被我羞辱,可怜你,才开口替你解的围!”

“可惜啊,不止我一人,满大街的人都听到了,她看似在替你说话,心里想的却还是我大兄!当着满街之人,褒扬我大兄人品!”

“是,我陆焕之是无品无德,猪狗不如,我被她骂,我心甘情愿。可是你呢,你当初用奸计将她从我大兄身边夺走,名义上是她丈夫,她人都嫁你了,这么久了,却还是对我大兄念念不忘。”

“李穆,你可真是可怜哪!”

他的嘴巴不住地一张一合。血从鼻孔里冒出来,一道道地蔓延开来,渐渐布满了两侧的面颊,又流进了他的嘴里,他也不去擦拭,模样瞧着有点渗人。

“我再问你一遍,扉页在哪里?”

李穆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又问了一遍。

“你既然叫人跟着我了,想必方才早也到了,听到了我的话。这可是阿弥去年三月送我大兄的琴谱,曲名就叫鸾凤鸣。”

他神经质般地呵呵笑了起来。

“不妨告诉你吧,扉页就是被我撕下的。至于上头,她都和我大兄说了什么,我偏不告诉你!”

李穆五指蓦然收紧,骨节发出一道清脆的格格之声。蚓身般的纵横青筋,瞬间暴布手背。

他张手,一把便抓住陆焕之的衣襟,竟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掷了出去。

陆焕之人虽瘦,但也是个成年男子,整个人却似一只面袋般飞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地撞到对面的墙上,又弹落在下头的那张琴案之上,在琴弦断裂发出的一道杂乱无章的嗡嗡声中,人带着整张琴案,翻滚在地。

他撞到了墙的那整面肋骨,已是齐齐断裂。痛苦地拢着双臂,整个人的身体蜷缩成了一团,在墙角挣扎着。

“……阿弥和我大兄情投意合,你却夺人所爱,你凭了什么?原本如今,她已是我阿嫂了……”

他犹在呻吟,声音断断续续。

“她和我大兄,才是天生的一对,当年曲水流觞,箫琴相合,谁不知道……你以为她就只给我大兄谱过如今这么一支琴曲?从前她就和我大兄用琴谱往来,互诉心意。她爱的人是我大兄……她不过是可怜你……”

李穆大步而来。

一只剑柄,猛地击在了他的脑袋上。

伴着一道惨叫之声。

人那坚硬的头骨,在这剑柄之下,犹如一只脆弱的蛋壳,瞬间应力而裂。

血从陆焕之的头上汩汩而下,宛若溪流,瞬间染满了他的整张脸。

他的人蜷成一团,四肢抽搐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了,唇却还在微微地张翕着。

“你等着……等我大兄这回攻下了东都……阿弥还不知会如何高兴……”

气若游丝般的最后一道声音,也戛然而止了。

李穆掐住了他的脖颈,一手将他整个人高高举起,悬空地钉在了身后的那堵墙上。

在他这只曾染过无数人血的铁钳般的指掌之下,陆焕之的脖颈,脆弱得犹如一根秋天行将腐烂的芦苇,一折便断。

血一团一团地从陆焕之的鼻孔和嘴角里涌出。但那张分明布满了痛楚的脸上,却仿佛还残留着方才糅杂着恨意和犹如报复得逞似的近乎畅快的诡异表情。

他被掐住喉,无法呼吸,翻着白眼,无力地在空中蹬着两腿。

李穆看着在自己五指之下,徒然扭着身体,没有半点反抗之力的陆焕之,视线最后定在他那张扭曲得几乎已经认不出原本面目的脸上,看了片刻,凝聚于他眼底的仿似下一刻便要爆发而出的暴风骤雨、海啸山洪,慢慢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在他的眸底,忽地掠过一缕萧瑟。

缓缓地,他手背之上那原本纵横暴布着的一片青筋,亦是平复了下去。

他突然松开了自己钳住陆焕之喉咙的那只手,转身而去,再没有看他一眼。

陆焕之从墙上掉落在地,仿佛被抽去了脊梁,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协方才吩咐好了绿娘,命手下将楼里的人全部驱走,闭了大门,自己便守在这门外。

虽隔着门,他也能想象里头正在发生着什么。

起先还能听到陆焕之传出的话语之声和惨叫之声。渐渐地,里头安静了下来,也听不到他发出的任何动静了,不禁起了担心。

万一李穆一时情绪失控,若真将他给弄死了,毕竟此处是建康,又是个大活人,且还是陆家的,恐怕会有一场官司。正要推门进去阻止,却见门自己先开了,李穆出现在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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