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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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一路跟至此,她全不知情,和她无半分关系。”隗龙一字一字地道。

庚敖一动不动,视线一直落到对面这个胆敢直视自己的年轻男子的脸上,看了良久。

阿玄已经快要透不出气了。

“杀。”

短促一字,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

整齐的刀出鞘声,随扈拔刀,立刻朝隗龙围了上去。

阿玄大惊失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非细作!是我从前在赤葭的阿兄!如我家人!此前分散,他来找我,绝无他意,遇在此处,也全属巧合!”

庚敖却仿佛未曾入耳,双目依旧盯着隗龙。

“杀。”

他重复一遍。

阿玄绝望了,向隗龙喊:“阿兄你快跑,我无事的!”

隗龙从小奔走于山林野地,肢体异常灵敏,力大无穷,他小时候,楚国一个精于剑术的铸剑师为避祸,隐居赤葭数年,见隗龙资质上佳,又喜他秉性纯良,曾教授他数年剑术。

此刻他面前虽围有十数人,但倘他只求脱身逃走,虽机会不大,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隗龙身影却一动不动,直视着庚敖投来的目光,缓缓道:“我并非细作。倘若你待阿玄好,她在你身边快活,我便也就放心离去,但你却待她不好,阿玄在你身边不快活。我要带她走。”

阿玄呆住了。

庚敖仿佛也一怔,盯了隗龙片刻,忽冷笑:“你有何资格,敢在孤面前说出此话?”

隗龙道:“阿玄唤我阿兄,我便要竭我所能护她喜乐。方才阿玄嘱我以自保为重,我恐牵累于她,故未现身。你虽是穆国国君,我却不惧你。若我能打败你,你须让阿玄随我走。”

阿玄清楚地感觉到身后那男子的身体紧紧地绷了起来,但是他的声音却更加冷漠了:“若你不能呢?”

“可杀我,我愿以命恳请君上善待阿玄,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子,至少,你不该驱她一人如今夜这般独走夜路!”

阿玄喉咙似被什么哽住了,凝视着那个站在地上,衣衫褴褛,肩背却挺的笔直的阿兄。

她极力逼回眼中已涌出的一股热意,向着隗龙笑道:“阿兄,你误会了!君上宠我,今夜只是我自己起了小性,这才负气出走,非他逼迫于我。你也瞧见了,他不是亲自来找我了吗?”

“玄如今过的很好,阿兄放心便是,往后不必再牵挂于我。”

她转向身后那个男人,双臂慢慢地抱紧了他的腰身,将脸贴到他的胸膛上,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低低地道:“我将他视为兄长,他亦视我为家人,除此无半点私情,若诳语,天殛。你放了他,求你。”

庚敖一语未发。

耳畔只剩呼呼的风声,阿玄闭上眼睛,只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半晌,终于觉他身体动了一动。

“以汝之卑贱,何来资格与孤争夺美人?只是孤却尚汝胆色,今次便不杀汝,留汝性命,好自为之!”

庚敖抬臂,示意随扈收刀,随即调转马头,纵马疾驰而去。

……

赤翼神骏,背上虽多了一人,却犹如无物,风驰电掣间,几十里的路,没半柱香功夫便回了。

这一路,他一句话也不曾开口。

此时已是深夜,整个营房静悄无声,茅公正翘首等待,见阿玄被带了回来,二人同乘而归,忙迎上去。

庚敖翻身下马,将阿玄也抱下,随即松开了臂膀。

方才那一路,赤翼速度几乎可用狂奔形容,阿玄被颠的本就头晕眼花,此刻腿脚发软,脚底才落地,骤然就失倚仗,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茅公眼疾手快,上来扶了一把,她才站住了脚。

“幸而君上大量,不计较你的冒犯,可向君上请过罪了?”

阿玄尚未开口,一旁庚敖已冷冷道:“不早了,茅公去歇了吧。”说完便丢下两人,自己转身,迈步朝王幄大步走去。

茅公朝他背影应了声是,向阿玄做个手势,阿玄到他面前。

“又出何事惹怒君上?”茅公低声问。

他派人尾随阿玄一事,并未告知庚敖,后见他自己忽然出去,猜到应是过了气头心生悔意,原本松了一口气。没想到此刻人回来了,却又带着怒气。

阿玄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

茅公打量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罢了,无事回来就好。你平日也非妄人,今日想必一时糊涂,余话便不多说了。去吧。”

阿玄向他低低道了句谢,转身朝那顶王幄走去,到了那扇闭合的门外,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推开,跨入。

庚敖并未宽衣上床,而是端坐于案后,手执简牍,她进来,带入的风压的烛火晃了一晃,他视线连半分也未抬,仿佛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简牍,半点不曾留意到她的入内。

阿玄如从前做过的那样,跪坐在案尾侍读,片刻,见灯芯枯卷,烛火变暗,便取灯勺轻轻挑了挑,烛火复明。

庚敖瞥了她一眼:“岂不是宁死于道,亦不愿随孤吗?”

灯火投在他的面庞上,他神色淡然。

阿玄避而不答,只放下灯勺,垂眸低声道:“多谢君上,放过我的阿兄。”

庚敖路上隐忍了许久的怒气似被她这一句话忽的给引爆了出来,将手中简牍重重拍在了案面之上,“啪”的一声,烛火跳了一跳。

“你夜行于道,他竟就半道与你相遇,世上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你还口口声声称他为兄,当孤可欺乎?”

阿玄抬眼道:“他久无我的消息,前来寻我,又一路跟随至此,此确是实情。但今夜遇于道却是巧合。我之所言,句句是真。何况今夜我之出走,本就出自君上之命,何来预谋可能?”

庚敖眯了眯眼:“你与那人,真无半点私情?”

阿玄道:“半点也无。”

“孤从不信天殛,若真无半点私情,示孤。”

他盯着她那双依稀还带一缕风干泪痕的美眸,一字一字地道。

第24章

二人之间距不过一臂之遥, 阿玄能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他一双瞳睛里的两只小小身影。

“君上要玄如何示?”

片刻后,她轻声问。

庚敖不语。

阿玄注视着对面男子的面庞。

双眉如修, 斜挑入鬓, 乌沉沉一双眼, 眉宇天生似带几分矜倨。

阿玄忽微微一笑。

“君上,玄身为俘隶, 连生杀也在于君上一念,何况别事?随伺君上也有些时日,君上对我诸多容忍,我岂不知?更何况今夜又放我阿兄,玄感激莫可言表。今夜之前,若我随伺君上是以被迫居多, 则今夜之后, 便从此刻起,我为君上奉水事衣,甘心情愿,以报君上之恩。”

“如此,君上满意否?”

庚敖身影纹丝不动。

阿玄便碎步膝行至他面前,伸臂轻轻攀住他的肩膀,将自己的唇, 印上了他的双唇。

柔软的女子唇瓣伴着温热的呼吸贴了上来, 和他四唇接在一起。

就在她做出这个举动之前, 庚敖的脑海里, 想的恰便是这一幕。

……

自王宫之夜后, 他已有些时日没召她来跟前了。

他是一国之君,穆宫内外,无人不仰其鼻息,即便国中公族大夫如伊贯荀轸,虽资历深厚甚至倚老卖老,当着他的面,却无不毕恭毕敬。

但她却像是他的梦魇。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他便狼狈不堪,此后并无多大改变,尤其王宫里的那一夜,倘若不曾发生后来那些事,他从不知道,自己面对女人,原来竟也会丑态毕露到了那般的地步,虽过后以酒醉来解释,但事后想起,依旧深感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那晚她被自己脱去假面后露出真容的一瞬所给他带去的那种震惊。

他需要时日,慢慢平复那一夜给他造成的各种不适。

直到今夜。

他想见她了。

知她应已被带至自己的王幄,想象她于幄中候着自己,螓首微垂,一抹娴婉侧影,虽面对晋国世子公卿大夫把酒言欢,他却心不在焉,甚至一反常态以身体不适为由,一滴酒也未曾入腹。

但是接下来,她却令他极其失望。

庚敖也不知当时自己为何鬼使神差竟想品尝女人唇舌的滋味了,或许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刻,她的嘴恰好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罢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宁可让自己夺了她的身子,也不愿自己碰她的嘴。

庚敖对女人的身体并不陌生,但用自己的嘴去尝女人唇舌的滋味,却是生平第一次。

在庚敖看来,这是她对他无言的羞辱。

这一幕犹如一根针,刺入了他的肉里,他耿耿于怀,以致于就在片刻之前,他脑海里出现的,还是当时那一幕。

但此刻,当她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真如他所想的那样主动来吻他,四唇相接的时刻,却犹如原本不可言说的心底阴密被揭曝于日光之下,那根刺入他肉里的针非常没有拔除,反又深入一寸。

阿玄的唇瓣已和他的完全贴合在了一起。

他四唇闭合,仿似抚慰于他,阿玄伸舌,用她濡湿的丁香舌尖温柔地舔了一下他的唇。

一种奇异的酥麻之感,迅速从被她用舌尖舔触过的一小片唇上蔓延了开来。

庚敖口中慢慢溢出了涎湿,喉结动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闭目,慢慢张嘴,想迎她送来的那团湿软舌尖时,眼前忽又浮现出片刻之前发生在野地里的那另一幕。

那时,她应当也是听到了躲在草丛后的她那个“阿兄”所发出的响声,为了蒙蔽自己,假意在他面前示弱,以期转移他的注意力。

当时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仰脸对他说,她怕。

月光下的那张脸看起来如此楚楚动人,以致于他竟丝毫不加怀疑,在分明听到草丛后似有异响的情况之下,依旧忽略了过去。

自己竟会被她如此戏于股掌!

此刻她主动亲吻,还有说的那些话,看似终于服软,想来不过也只是迫于情势在应付他,企图再次蒙蔽他。

一个女隶罢了!

一种深深带着羞耻的狼狈之感忽然涌了上来,心跳突突地加快。

他一下睁开眼睛,转脸避开阿玄的唇舌,抬起胳膊,将她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一把拂开,从案后直身而起。

“孤乏了,歇下吧!”

他冷冷道了一句,口吻里透出一丝厌恶,说完径直走到床前,也不用阿玄服侍,自己三两下除去外衣,蹬掉脚上的鞋履,翻身便登上床,闭目而卧。

他拂开她的那一下,动作颇是粗暴,阿玄没防备,被他推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回过神,转头见他已登床高眠。

阿玄跌坐在地上,既松了一口气,又略感困惑。

她自觉自己方才应该并未误读他的言下之意。

出于情势,也确实存了点因他放走隗龙而生出的感激,所以最后,她还是顺了他的所想——虽然和一个自己不喜的男人口水相渡比肉体相接还要来的令人不适,但这一夜,发生这么多的意外,此刻细细想来,既然她还舍弃不下这条命,连身体都不属于自己了,再坚持舌吻所代表的某种似带有仪式性的含义,也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只是她实在不知,他为何突然就对自己冷脸相对了。

她出神了片刻,便从地上爬起来,将他方才脱下随手甩于案上的衣物整了整,又将东一只西一只的双履整齐摆放在床前,走过去吹了灯火,和衣蜷睡在他床前的一片地毡之上。

……

次日,阿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晚了。

庚敖不但不在帐内了,外头还有幕人正等着拆卸王幄继续上路。

她忙起身,匆匆洗漱完毕,出幄,眺望远处,昨夜支起一顶顶帐篷的下级军士和随扈们的宿营地里早也空了,百夫长们正在道上指挥步兵和车乘预备上路,景象忙碌而又有条不紊。

阿玄忙登上自己坐的那辆轺车。

这个白天,轺车行在蜿蜒的绵长队伍里,离最前的王驾也越来越远。当晚再次宿营,阿玄正要去那顶王帷,茅公对她说,君上那里,她不必再去了。

他想必已知道了昨夜在野地发生的事了,但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听起来倒无责备之意。

阿玄低声道:“怪我不好,令太宦费心。”

茅公道:“罢了!到了地方好生待着,哪里也别乱走,免得又生事端。”

他话中之意虽点到为止,但阿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应了下来,如此在路上行了数日,再没见庚敖露面,这日,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汭水之畔的穆野。

穆君秋狝于此,引千乘,步兵上万,骑者无数,声势浩大,如同战斗。此前臣服于穆国的岐人、荪氏等戎人首领早已率部族带着供奉迎候于汭水,祭祀后,每日大军田猎,猎罢飨宴,战车擂鼓和士兵呐喊声震动四野,场面壮观。

阿玄既再被庚敖厌恶,乐的不用再去伺候,自然也谨记茅公叮嘱,扎营下来后,每天哪里也不去,心中唯一记挂就是隗龙。

她总有一种感觉,那晚过后,隗龙绝不会就此丢下她走了。

极有可能,他此刻就藏身在附近某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或山林里,或水泽边,寻找机会能够再将自己带走。

隗龙虽然天性纯良,但并不是莽撞之人,阿玄并不担心他会贸然闯来从而再次陷入危险。

她只担心万一还没寻到什么机会能够离开,他就已经被发现了。倘如那夜的情况再次发生,想再全身而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

秋狝进行到第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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