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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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玄所居的那顶小帐挨着茅公的帐篷。白天庚敖田猎,茅公不用跟随,也留在宿地,此刻唤阿玄到他帐中协助安排今晚夜宴人手的调度,正忙碌间,一个百夫长匆匆寻来,说前日起,他手下陆续开始有士兵体感不适,起先只是腹泻,也没在意,渐渐体热发烧,腹泻愈发频繁,患病严重者已是卧地不起,且人数越来越多,报已计近百,随行军医一时无良方可对,无奈前来禀告求助。

茅公略一思忖,让阿玄去察看病情,阿玄答应了,随百夫长匆匆赶去,仔细问诊,去察看水源,回来再问伙夫,得知处理饮水之法便是加入细石(石膏)。

这些下层军士的日用饮食粗糙,不似贵族阶层,每日有大量庖人为他们精心烹食,而士兵的饮食,除非严冬腊月,否则日常饮水,讲究些的也就先投细石,定水后便供饮用。

阿玄疑心病是水源不洁所致,命伙夫更换水源,取水后务必保证烧开后再供士兵饮用,又全力救治那些已染病的士兵,忙碌了两日,手头短了一味药材。

军医于跌打外伤有心得,但遇内病往往只通皮毛,至于各种野生草药的分辨,更是不在行。

那百夫长也知阿玄身份有些特殊,得茅公准许后,亲自领了一队扈从送阿玄入附近林中寻药。

阿玄忙了半日,傍晚时分,采了草药出林。

此时白天田猎已近尾声,厮杀呐喊渐消,远处原野上空烧了一日的巨大黑色烟柱也慢慢地飘散,随风而化。

夕阳照着林边一条溪涧,流水潺潺。阿玄出了一身的汗,将药篓放在水边,自己蹲于溪畔,鞠水于掌心泼洗面庞,溪水清凉透肌,带走了燥热,她取出随身一块巾帕,蘸水拧干,抬起脸,擦拭面上的水珠。

夕光照在她湿漉漉的面庞上,双眉秀丽若裁,眼眸顾盼若水,美人玉面,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百户长与他那些军士,此刻也在她的下游不远之处饮马,阿玄索性又脱了鞋,挽裙裾至小腿,坐于水边,将一双玉白纤足放入溪流,濯足之时,无意抬头,微微一怔。

对面林畔,不知何时,竟斜斜站了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

那男子年纪与庚敖相仿,身量修长,丰神如玉,头戴常冠,身着田猎弁服,腰间佩剑,手中牵一马,看起来仿佛是想来此饮马,却在不经意间停了脚步。

看他穿着,应是随庚敖来此参与秋狝的贵族。

虽中间隔了一道溪流,阿玄却看的分明,男子的两道视线正投在自己的身上,神色微微发怔,似是看她看的入了神,以致于连脚步都停了下来。

阿玄便偏过脸,抽足起身,不想手肘不慎碰了下身边药篓,篓跌落溪中,随了溪流,半浮半沉,迅速朝下飘去。

阿玄一怔,正要唤下游的百户长将药篓拦住,对岸那青年已敏捷地纵身跃入溪中,拔剑勾住药篓,提了起来,朝着阿玄涉水而来,到了她的面前,将药篓递了过来,双目凝视着她,微笑问:“吾晋公子颐,汝何人?饮马相遇,幸甚!”

第25章

阿玄未答, 只接过他递回的那只还湿淋淋淌着溪水的青色竹篓,微微颔首:“多谢公子。”

百夫长虽在下游饮马, 却一直留意在上游濯足的阿玄。

他得过茅公叮嘱, 出来务必时刻保证她无虞, 又知她身份特殊,虽为奴, 却似主,何况这几天仰她全力救治自己的士兵,生的还如此美丽,真是半点也不敢松懈,一看有个男子涉水朝她走来,立刻赶了过来, 到近前, 认出是晋公子颐,便向他施了一礼,旋即看向阿玄。

阿玄微笑道:“日将暮,回吧。”

百夫长忙让道,阿玄朝妫颐再次点了点头,提起竹篓,从他面前走过。

青山苍黛, 落日如金, 那一抹聘婷身影, 渐行渐远。

妫颐立在水边, 怅然目送, 直到那个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之中,脚步依旧一动不动。

……

昨日傍晚,有人归去思慕佳人,彻夜辗转,阿玄心波却无波动,很快就将那个偶遇丢在了脑后,倒是次日,去为剩下尚未痊愈的士兵继续看病时,几个岐人孩子的到来,引起了她的注意。

穆人秋狝大军到来,每日需供万人饮食,驻扎下来后,汭水一带的戎部村民每日会送东西过来,以换取食盐。

这几个岐人孩童,每天都会来此送上一捆柴火,阿玄出去的时候,遇到他们走来,四五个孩童,七八岁大,个个面黄肌瘦,腹大如斗,背上背着柴火,从阿玄面前弯腰弓背走过。

阿玄便等在那里。

片刻后,孩童们出来了,阿玄迎上去,将自己带在身边用作干粮的一块馕饼掰开,分给他们。

馕饼是庖人为秋狝的贵族特制的干粮,细面掺着蜂蜜,入口松软甜蜜。

几个孩童起先不敢接,怯怯地望着阿玄,阿玄掰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然后向他们笑着点了点头。

孩童们咽了口口水,纷纷接过来,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有个看起来最大的女孩,生了双明亮的大眼睛,接过馕饼却不吃,打开手里拿着的那个包了一小搓食盐的叶包,将馕饼放进去,小心翼翼地再包了回去。

阿玄便走过去,蹲下身笑问:“你怎不吃?”

“带回去给阿弟吃。”

女孩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又和气的阿姐,见她特意和自己说话,羞怯地低声应道。

阿玄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摸了下她鼓胀的肚子:“你们生病了吗?”

女孩露出难过之色,点头道:“我阿弟比我病的还要重,躺在地上走不动路了。”

另几个孩童见阿玄和女孩说话,纷纷围了上来。

阿玄问:“没人给你们医治吗?”

孩童争着道:“巫赐药。”

阿玄又细细询问,终于大致听了个清楚。

今年春夏之时,此处接连大雨,爆发山洪,冲下来许多淹死的动物尸体,山洪过后,那些动物尸体,有些被人捡回去食用,有些随水飘走,后来慢慢地,开始有人生病,成人也有,但以孩童居多。

巫祭祀赐药,病情也有渐渐变好的人,但大多并不见效,都是类似这种症状,腹部腹水鼓胀,面黄肌瘦,到了如今,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巫说,只有敬重鬼神祭享灵保之人,才能受到庇佑。

女孩说起这个的时候,神色十分忧伤。

阿玄检查了一遍女孩和另几个孩童的身体,道:“我来替你们治病。”

孩童相互看着。女孩迟疑了下,道:“你是巫吗?”

阿玄笑道:“我从前在家乡时,正是巫女,他们都唤我玄姑,你也可以唤我玄姑。”她指了指身后兵营的方向,“里面那些生病的人,都是被我治好的。”

女孩立刻点头,露出欢喜之色。

阿玄便带几个孩童入内,细诊后煎药让他们服下,叫接下来每日都来这里继续诊治,最后送他们离开,自己正要回,忽看到远远有人坐于一匹骏马之上,似乎正在望着这边,认出是昨天傍晚在水边偶遇的那位晋公子。

因不过一面之缘,此刻中间又隔了些距离,阿玄也未在意,转身走了。

此后几天,她继续来此,那几个岐人孩童也每日过来,阿玄继续为他们诊病用药。孩子们的肚子渐渐变小,精神也好了许多。

……

秋狝过半。

这日猎到一头猛虎,上下庆贺,当晚于汭水之野设下大宴,夜幕繁星如斗,水畔篝火熊熊,映的水面红泽闪烁,数里相连,武士在雄浑鼓点的伴奏之下作战舞娱乐,军士饮酒喝彩,声此起彼伏,数里之外几亦可闻,场面蔚为壮观。

宴至高,潮,司徒周季起身,提议演投壶助兴。

投壶是时下贵族阶层宴饮中极受欢迎的带竞技意味的娱乐,脱自最初的礼射,但相较于直接上场拉弓射箭,投壶更显贵族风范,故最初从中原王宫中兴起之后,迅速风靡各国。

庚敖应,周季便命人摆上矢和壶具,比赛两方立于定点之处,各自投矢入壶,最后以数多者胜,败者罚酒,周季自任司射。

鼓点声中,平日擅于投壶之人纷纷上场,岐、荪氏等戎族里的擅射者亦争相竞技,或赢或输,喝彩不断,最后,一个名叫师氏的穆千夫长技压群雄,以十矢全中的战绩取胜。

师氏亦穆国贵族子弟,庚敖笑容满面,亲手赐师氏美酒,师氏受领,喝彩声如雷四起,定,周季望向坐于庚敖下首首位的妫颐,笑道:“我听闻晋公子亦是个中高手,季慕名已久,今夜良主贵宾齐聚一堂,不知公子是否有兴展技,好令我等开眼?”

方才满堂为乐,妫颐一案独酌,视线投向远处那片黑漆漆的宿营之地,眼前仿佛再次浮现出那日于黄昏水边偶遇的少女倩影。

那日田猎至晚,他为追一猎物,与随扈走散,随后误入那片树林,听到溪水声音,见马匹疲倦,便循声前来饮马歇息。却没有想到,出林的那一刻,抬眼便见对面溪畔那片夕阳之中,坐了一个正在濯足的少女,彼时夕光花容,两相映照,那种恍若神女入梦似的恍惚之感,犹如一支利剑深刺心房,令他当场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开脚步。

当时虽不过惊鸿一瞥,她对他态度亦是疏远,但他却一见倾心,反复思量,就此再难忘记。

这几日,他已得知,那少女名玄,通医术,似是庚敖宠姬,但不知为何,又似遭到庚敖厌弃,此次北上秋狝,她虽依旧同行,但一路并未与庚敖同帐。

玄独居于寺人茅公帐畔。

玄此前似也从未现身于穆宫,从她现身时间来看,倒有些像是齐翚曾对他提到过的那个疑似周王王姬的少女。

但她显然不似齐翚口中的那个少女。据齐翚言,那少女貌平平,而玄却有着倾城之颜。

这其实也无关紧要,对于公子颐来说,何为一见钟情,寤寐思服,从他与那个名为玄的少女的偶遇开始,他终于明了了。

他正微微出神,忽听周季邀投壶,回了神思。

抬眼,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自己。

司徒周季向来为伊贯为用,自是不愿看到穆楚联姻。

妫颐此行既以联姻为目的,对这些人事,心中自然雪亮。他此刻忽然当着众人之面邀自己上场投壶,怎会是善意?

近旁随臣詹吉正待开口替他推挡,妫颐已摆手阻止,笑道:“颐原本只恐技薄,若不自量力,徒惹笑话,不期司徒相邀,盛情难却,便献丑了。”说罢起身,迈步朝场中而来。

他本就丰神秀逸,此刻不疾不徐行至矢壶之前,站定,面带微笑,更显风度翩然,尚未出手,便已引来周围一片暗中称许。

庚敖放下手中酒觚,望着场中妫颐的背影,神色似饶有兴味。

周季见他应的爽快,微微一怔,好在事先有准备,命隶人将壶往后移动,投矢距离从原本的五丈,顿时变成了十丈之遥。

四下低语,嗡嗡声四起。

周季笑道:“高手之决,若还只是寻常距离,有何兴味可言?不如倍二,取十丈之距,方显技艺,公子以为如何?”

妫颐含笑道:“我无不可。”

周季抚掌,方才夺魁的师氏便上前,与妫颐互行揖让之礼,周季依旧为司射,鼓点声再起,二人依次举矢投壶。

第一回 合,双方各投矢入壶,第二、第三回合,亦是如此。

周围之人从惊诧转为期待,喝彩不停。

转眼到了第八回 合。

此前七投,双方依旧持平,周季口中虽报着数,脸上也带着笑容,但笑容却渐渐勉强了起来。

师氏投壶之技,精妙无比,曾有过二十丈外一投入壶的惊人战绩,难逢敌手,他正是知道这一点,片刻前才故意激妫颐上场竞技,又将投壶之距拉长一倍,不仅是想让他输,还想让他输的很难看,目的,自然是叫他当众出丑,打压他意欲联姻的念头。

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晋公子的投壶之技,竟然亦是精妙如斯!眼看十矢之数将满,他却一矢未失,剩三,万一他以二比一取胜,则今晚非但不能达到羞辱他的目的,反令穆国蒙羞。

他迅速看了眼坐上国君。他唇角微微勾起,似在微笑,神色却有些凝重,双目投向妫颐的背影,也不知此刻在想什么。

周季忙又看向师氏,做了个眼色,示意这最后三投,他务必保证不能出任何差错。

师氏也知接下来的胜败非己一人之事,没想到今晚遇到这样一个厉害的对手,被周季施压,定了定神,看准十丈之外的那只壶,投出了手中之矢。

矢划出一道流畅的弧线,飞到了壶口,眼看要入,不料准头偏了一点,叮的一声,矢头击在壶口壁缘之上,晃了一晃,掉在了地上。

师氏心微微一沉,只能寄希望接下来晋公子也失准头。

妫颐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瞄准壶口,投,矢如同生了眼睛,稳稳入壶。

周季脸色相当难看。

第九投。师氏稳住心神,发挥稳定,入壶,全场欢声雷动。

轮到妫颐,他依旧不慌不忙,出手后,那矢眼看就要入壶,不料末了却偏半寸,掉在了地上。

四周之人,不自觉地齐齐“啊”了一声。

双方各失一投,暂时平局。

最后决定分晓的一投来临,连鼓声也停住。

师氏长长呼吸了一口气,站定,瞄准,出手,矢入壶。

只剩妫颐的最后一投了。

倘若他失,师氏胜,这结果自然是全场穆人所乐见的。

倘他也投中,双方打平,各自保住面子,也不算不能接受。

鸦雀无声中,全场看着妫颐投出了最后一矢。

那矢却偏了准头,掉在了瓶口之外。

一阵静默。妫颐神色却无甚变化,依旧面带微笑。

周季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宣道:“师氏贤于公子颐!”喜笑颜开。

全场欢声笑语。

妫颐转向庚敖,神色坦然,只用不无遗憾的口吻笑道:“穆国卧虎藏龙,我技不如人,输亦是心服!”

庚敖命侍丛满了一觚酒,亲自端着,起身来到他的面前相赠,笑道:“一游戏耳!何来输赢之分!且风力旁扰,即便失手,亦是风使然,非公子技逊!”

妫颐道谢,含笑接酒,一口饮尽。全场无不为他风度折服,齐声喝彩。庚敖亲引他回座,命乐宴继续。

……

夜宴持续到戌末方尽兴而散。

妫颐请见庚敖,二人屏退随从,立于汭水之畔。

片刻前的狂欢盛景随了筵散渐渐而去,周围静寂下来,耳畔只剩脚下不绝流水之声。

庚敖似乎兴致不减,迎着夜风笑道:“公子此刻不伴美人,见孤于此,岂非辜负良夜?”

妫颐亦笑道:“穆侯取笑,我何来美人可伴,却是颐扰了穆侯良宵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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