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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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白仙童就住在距离都尉府不过几条街的一处租来的民宅里,边上邻居已经走的七七八八,白仙童也早知道了外头的动静,这些天未免心惶惶然,这会儿挺着个肚子和裴长青买来伺候她的小丫头阿九说话,要打发她去都尉府问话,阿九有些呆,胆子也小,缩着头低声道:“白奶奶,裴都尉吩咐过,叫我们不能在大娘子跟前露面的,前日裴家那个老奶奶过来,也凶我们不许过去,我怕我去了,她要骂我。”

白仙童平日待阿九也不算苛刻,这会儿气的忍不住拧了她一指甲,“我怎么边上有你这么个一棍子也打不出个屁的!你睁眼瞧瞧,没见边上人能走的都要走光了?我挺着个肚子,再不去问问,她们自己走了,丢下我们在这里自个儿躲流贼兵?你去告诉老太婆,就说她要再不管,我就和我肚子里的她亲孙子一块儿死在这里,看她怎么说!”

阿九被拧疼了,眼睛里窝着一包泪,转身慌慌张张要走,又被白仙童叫住,道:“你见个那个大娘子,在她跟前可别叫我白奶奶,放机灵点!”

阿九哎了一声,掉头跑出去。

白仙童慢慢坐了下去,眉头蹙起,正怔忪时,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动静,仿佛那丫头又跑回来了。

见她这么快就折回,白仙童没好气地扶着肚子,正要出去骂她,见阿九已经风风火火跑了进来,瞪着眼睛嚷道:“白奶奶!裴家老奶奶和那个大娘子的车来接我们了!这会儿就在门口停着,叫我们赶紧出去!”

白仙童又惊又喜,猛地站了起来,急忙命小丫头去拿包袱。

她那些衣物行装,好几天前就已经收拾好了。小丫头跑到房里去拿时,白仙童自己匆忙收拾了细软,拿一个包裹了,两人大包小包地出去。到了门口,果然看见停了一辆马车。万氏见到白仙童臂里还提了个大包袱,自己便上去接过,粗声粗气地叫阿九机灵些,别闪了她腰。

白仙童被阿九扶着来到了马车旁,见梅锦站在边上看自己,神色如常,既没笑,也瞧不出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猜不透她心里到底作何想,未免感到有些窘迫,推开阿九,自己扶着肚子要给她问安,嘴巴刚张开,梅锦便道:“上去吧,坐里头那个有垫子的座位!”

白仙童一愣,反应了过来后,低声道谢,便在阿九和万氏搀扶下,慢慢爬上车,坐到了那个垫着软垫的位子上。

全部包袱搬上去了,几个人也相继爬上马车,剩阿九还站外头,没了位子。阿九唯恐自己会被丢下,眼巴巴地望着白仙童,又偷偷看一眼没什么表情的梅锦,想求又不敢开口。梅锦瞥她一眼,叫万氏和白仙童卸下没必要带走的包袱。万氏舍不得,闷着声道:“我除了些不能丢的,剩下都是带出来路上要吃的干粮,更不好不要。”

白仙童忙道:“听大娘子的。把我的那些东西留下吧!路上带着也重,人能走就万幸了!”说罢让阿九把自己的包袱都卸下来,只剩那个带了随身细软和几件换洗衣物的。阿九闻言松了口气,急忙挂着包袱飞快放回屋里,将院门锁了,终于也爬了上来,关了门,胡管事便赶着马车走了。出了西南门后,上了去静州的官道。

路上全是同向要逃往静州的人。这些人有和他们一样从梅州出来的,也有来自附近县城和乡下地方的。马车看到不多,大多是简易骡车,但更多的,还是那些把儿女和家当都装上去,然后靠自己推拉的平板车。道路两边也满是拖家带口步行的人,队伍前后延绵,一眼看去,根本望不到尽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惶和迷茫,女人大声吼着汉子,娃娃因为饥渴而啼哭,乱成了一锅粥。

平日走这条官道,到静州也就三四天的路程,现在这样走走停停,三天之后,还只走了一半的路程,晚上歇脚更是个大难题,沿途之上原本的客栈和民居里早人去屋空,天一黑,就挤满了临时落脚的逃难之人。头两个晚上,因为找不到地方,几人便在马车里胡乱过了夜,天没亮就继续上路。只是到了第四天,白仙童却仿佛有些不对劲起来,一早开始,脸色就变得不大好,到了下午,忍不住捂着肚子细声呻-吟,说感觉有点不舒服。

这几天赶路,为了照顾白仙童,梅锦已经让胡管事放慢了速度,遇到坏路,更以平稳第一。但这几天休息不好,加上精神紧张,且路上再谨慎,多少还是免不了会有些颠簸,看起来,白仙童还是受到了影响。

梅锦替她检查了下,意识到她可能要早产了。万氏慌了起来,埋怨白仙童没用,连个胎儿都保不住。白仙童白着张脸,缩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她数落,眼泪掉个不停。

“媳妇儿,你说该怎么办才好?万一她真在路上要生……”万氏最后问梅锦,神色紧张。

梅锦道:“只能先停下了。早点找个空屋把她先安顿下来。”

万氏无奈,只得点头。当晚趁着天还早,停下来占了距离大路不远的一间早被搜刮一空的空屋里,扶着白仙童进去,找了些干稻草,给她铺了个铺,上面垫了块布,让她躺下来休息。

到了半夜,白仙童果然开始生产了。梅锦在边上帮了一夜,天亮的时候,生下了一个男婴。

因为是早产,月数未足,男婴体重很轻,哭声也弱似羊羔,但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擦干净后,自己也能叼着白仙童乳吃起来。吃了几口,便闭着眼睛沉沉睡了过去,把万氏喜的什么似的,在边上横看竖看看了半晌,迟迟舍不得离开,嘴里不住地说着什么“乖孙儿长的真俊”,“和我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等等的话,对着白仙童说话口气也温和了些,没再像之前那么横眉竖目咋咋忽忽的。

昨夜忙了一宿,梅锦感觉十分疲累了,见暂时无事,且今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马上带着刚生产的白仙童和婴儿上路,打算先去眯一眼养回点精神,便到后面一个水井边打了点水,洗脸洗手时,万氏挨挨擦擦地走了过来道:“媳妇儿,昨晚辛苦你了。娘知道你能干,有你在边上,娘便像有了主心骨,啥也不用怕。”

梅锦笑了笑,洗完了脸,继续洗手。

“媳妇儿,娘跟你商量个事——”

万氏急忙帮她淋水,“你看,我那个乖孙是早产,看着就叫人心疼,一时也找不好乳母,娘的意思是,不如先让白仙童留下来乳他,等过几个月,等我乖孙长壮实了,你再觉她硌眼,咱们便叫她走,你看成不成?”说完,看着她的脸色。

梅锦直起身,甩了甩

甩手上的水滴,道:“娘,只要你看她不硌眼,不想赶她走就行了,不必问我。”

万氏有点不敢置信地看着梅锦,吃吃地道:“媳妇儿,你……你如今改了主意,肯让她留下啦?”

梅锦道:“她是孩子母亲,赶她走了,谁带孩子?”

万氏又惊又喜,忍不住吁叹道:“锦娘,你可真真是个贤惠人。我家长青实在有福。等他来了,要是知道你同意了白仙童的事,不知道该多高兴。你不晓得,那晚上他找我说这事,叫我看顾的时候,不止我狠狠骂他,便是他自己也是在骂自己,就说对不起你……”

“大娘子!不好了!”

万氏正说的起劲,小丫头阿九风一样地跑了过来,把万氏吓了一跳,转头呵斥她咋咋忽忽万一吓到了自己孙子,阿九拼命摇头,嚷道:“老奶奶,大娘子,不好了!胡管事昨夜赶着我们车子跑了!全都不见了!”

万氏大惊,梅锦也吓了一跳,急忙到了前头,果然,看到昨夜停车的地方空荡荡的,人和车一齐都不见了。想必那个胡管事趁昨半夜梅锦在里头帮白仙童接生,起了歪念,竟把马车连同里面没拿下来的行李全都一股脑儿地给卷跑了。

万氏气得差点仰倒,和梅锦还有阿九急忙到附近去找,找了一大圈,连半个影子也不见,心知是找不回了,回来后不住顿脚,破口大骂胡管事黑了良心,要扑死街沟不得好死。骂完胡管事,又噼噼啪啪地骂阿九,骂她昨夜只顾偷懒睡觉,没有看好马车。

她骂着时,梅锦焦虑不已。

马车被偷走了,这里距离静州还有一半的路。如果是自己,咬咬牙走上个几天,也就走到了。但如今带着个刚生产完的妇人和婴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走路过去,必须要有车。

所幸昨天落脚时,万氏和白仙童的细软都拿了下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或许就是在路边拦车了,看能不能用重金打动路过的车主,收容自己这几个人,一并给捎到静州。

☆、第四十六回

梅锦叫万氏停下咒骂,把情况跟她说了一遍。万氏无可奈何,这会儿也只有听的份儿,当下吩咐小丫头照料着白仙童母子,由梅锦和万氏两人一齐到路边开始了等待。

天渐渐大亮,昨夜在她们附近留宿过夜的人纷纷携家带口重新上路,大路上的人和车也多了起来。从早上一直拦到了晚上,那些有车的,根本停也不停,唯恐一停下就会被人强行蜂拥而上。

万氏只和梅锦一起拦了半个白天,便嚷着头痛乏力,被梅锦打发回去休息了。只剩她独自站在路边。好不容易偶尔遇到一两辆终于肯停下来的,一听说有四个人,其中一个是刚生产完的,还带了个婴儿,摇头就走,叫都叫不住。梅锦又换了个路口,依然无果。整整一天,徒劳无功,整个人又饿又累,眼看天黑下来,又下起了雨,只好拖着疲倦的腿先回了住的地方。偏偏祸不单行,阿九又说昨晚下车时只拿了一天的干粮,这会儿吃的只剩下了一块饼了,问梅锦该怎么办。

婴儿在啼哭,白仙童病恹恹,万氏在抱怨,小丫头眼巴巴看着自己,梅锦压抑住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的情绪,叫她把那块饼拿到灶房,加水烧成糊糊后,找了个破瓷碗,装了一碗先给白仙童吃,剩下一点分给万氏。

“那大娘子你和我呢?”阿九肚子也饿了,巴巴地看着梅锦。

梅锦叹了口气,从万氏装了细软的包袱里拿出银子,准备去边上落脚下来的人那里去问问,看不能有人好心可以匀一点干粮出来。冒雨走出去时,看到对面跑来了一个看起来像是家仆的男子,问她这边上是否还有空的屋子可以过夜。

梅锦瞥了他身后一眼,见路边远远停了一辆马车,应该就是这户人家的,一个激动,立刻道:“你们来的太晚,天又下雨,空屋早就全被占满了。但你们不嫌弃的话,我那间屋大,可以分一半给你们挤挤过夜。”

仆人跑回去传话,过了一会儿,那辆马车过来了,车上下来一家三四口人,家主是个中年男子,边上是他妇人和一儿一女。夫妇二人向梅锦道谢,梅锦将几人让到了屋里。

万氏早也饿得前腹贴后背了,只是怕饿了白仙童没奶水,自己那碗也舍不得吃,全让给了白仙童。白仙童吃不完,她才端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见碗底还有点糊着,正伸舌头舔,忽然看见梅锦带进来了几个人,有男有女,身上被雨水淋湿,唯恐惊吓到了自己孙子,放下碗,正要过去问,见梅锦盯着自己,嘴巴张了张。

梅锦走到她边上,低声道:“他们有马车。”

万氏顿时醒悟过来,脸上露出了笑,忙上去帮忙安顿,还大方地分了些自己铺位里的稻草给对方铺,十分殷勤。

……

这户人家安顿好后,坐下来吃东西。听阿九说没了干粮,便分了些过来。又见她们几个全是女人,还有个刚生产了的孕妇,便问究竟。万氏啪啪啪地把遭遇说了一遍,对方夫妇听了,跟着摇头叹气不已。又互问籍贯,才知道这中年男人姓汪,妻子刘氏,竟然这么巧,夫妻二人在龙城开了家布店,定居了有五六年了。老家是四川的。两个月前,老家的亲大伯死了,一家几口人回去奔丧,因为些别的事,当时没有立刻回云南,不想前些时候,四川竟然起了这样的乱子,他们唯恐再晚了便回不去,匆匆上路回云南。恰好今日行到这里,天黑下雨,便打算找地方暂时落脚一个晚上,等明日继续走大路,到静州后,再从静州转道回云南。

万氏连呼凑巧,说自己便是马平县人,又说自己儿媳妇在马平开了医馆,当地无人不知。刘氏看着梅锦,惊喜地道:“竟然这么巧!裴娘子,我在龙城时,听我一个姐妹就说起过你的医馆,说马平县有个女郎中治好了她多年暗病,感激的不行。没想到竟在这里遇到了你!大家既是同乡,你们又落难了,明日干脆跟我们挤挤,一起先到静州,等我们找到了船,也可以一块搭伙回云南的。”

梅锦大喜。

她接他们进来,本来就是希望能找机会开口,挤他们的马车一起去静州。现在这个刘氏自己主动开口了,哪里还会客气,赶忙道谢。

万氏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心既放下了,又遇到老乡,老毛病就又上来了,难免想显摆下,便咳了声,道:“那就多谢你们好心载我们一程。只是我们到了静州后不一定立马回云南。我儿子如今是都尉,手下带了不少兵,前些时候他有要事在身走了,还没回来,突然就闹出了乱子,我们几个娘儿们这才自己先到静州避避的。等他知道我们在静州,他就会找过来接我们回去的!”

刘氏笑道:“阿姆儿子这么出息,真是羡慕煞人。”

万氏听了舒坦,忙自谦了几句。

夜渐深,那姓汪的男人安顿好妻子儿女,因屋里还有梅锦等人,自己出去和仆人到马车里过夜。当夜婴儿啼哭不止,刘氏为人热心,见白仙童恹恹的哄不好婴儿,梅锦似乎对这个也不熟,非但不嫌吵,反而主动起来帮着抱哄。倒是万氏放宽了心,因为白天太过疲累,呼呼地睡在稻草上,一夜鼾声时高时低响个不停。

刘氏哄住了婴儿,放回去教白仙童喂他奶,屋里终于渐渐安静下来。梅锦向刘氏道谢后,低声道:“大姐,到静州后,你们可以捎我一起回龙城吗?”

刘氏一愣,看了眼对面睡着的万氏。梅锦知她所想,淡淡道:“她们留静州等便是,我自己回云南。”

刘氏又看了眼白仙童,仿佛有所顿悟,道:“我晓得了。”随即低声叹了一句,“这男人啊,一出头露脸,十个里有九个这样,你也别想不开。还是我家的好,做个小本生意只够糊口,他想花花肠子也没门!”

梅锦微微一笑,朝刘氏道了谢,又问好汇合地点,这才躺回去,闭上了眼睛。

……

第二天几个人抱着婴儿带了白仙童,随汪家一家人挤上马车。一路风尘仆仆,两天后终于抵达了静州。好在静州城门还没关。汪家在埠头附近落脚下来找船。梅锦也去给万氏等人找落脚地,找了一家家的客栈,最后好容易终于问到了一间前头客人刚腾出来的小屋子,花了比平时贵三四倍的价钱给抢了下来,将万氏和白仙童母子安置了进去,之后又到城门口,找了城门小校,给了钱,描述裴长青,让他若看到这个人来询问消息,就告诉他客栈的地址。

时下每天都有许多寻亲的人到城门这里打听亲属消息。小校收了钱,答应了下来。

当晚,万氏和白仙童哄睡了啼哭的婴儿,筋疲力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屋里一灯如豆,梅锦迟迟无眠,坐在桌前,用从客栈那里借来的纸和笔墨写了封信,写完,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婴儿又早早啼哭起来,万氏被惊醒,见婴儿尿湿了,找不着干的尿布,便骂阿九干活偷懒没洗昨天的尿布,阿九睁开眼揉了两下,慌慌张张从地铺上爬起来,急忙出去洗衣做饭。

梅锦这两夜都是和阿九一起打地铺的。起来穿好衣服,简单梳洗了,拿了自己的一个简单行囊,叫万氏跟自己出来一下,便朝外走去,万氏忙追了出来,问道:“锦娘,你这是要去哪儿?”

梅锦停在门外,拿出自己昨晚写的那封信,道:“娘,我已经在城门口留了口讯,长青到了后,会找到你们这里。房钱也交了半个月的。你和白仙童住这里,等着长青来接你们。我要回云南了。这封信,等长青来了,你交给他。”

这一路过来,万氏几乎事事都靠梅锦张罗,此时见她突然要走,吓了一大跳,摇头道:“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又要走了?前两天你不是没事了吗?不行啊,长青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如今这么乱,你就这么丢下我们几个,叫娘一个人怎么应付的来?你不能走哇!”

梅锦扯了扯嘴角,“你要是遇到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和白仙童商量就行。她是个能干的人,只是你从前小瞧了她而已。往后对小丫头也好点,别动不动就骂,谁也不容易。你自己保重身体,叫长青往后也自己保重。我这就走了。”

梅锦将信递过去。

万氏这才明白她真是要走了,急得直跳脚,死死拉着梅锦不放。此时白仙童忽然从屋里出来,噗通跪到了地上,磕头道:“大娘子!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才生长青的气,这才要走的。求你不要怪长青。是我一开始就跟着他到了岭南,也是我先没脸没皮爬上了他床的,全是我的错!长青他心里只看重你,我是知道的,求你不要走……”

梅锦笑了笑。

“我本来就打算回云南的,和你没关系。只不过,你帮忙推了一把倒是真的,帮我做了最后决定。这样也挺好,你从小就认识长青,对他也是真心好,希望你们以后能过的好,比什么都强。”

梅锦说完,挣脱开万氏的手,转身朝外去,万氏目瞪口呆,拿手指头戳着梅锦的背,一副几欲晕厥的样子,等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缓过来,见边上住客纷纷探头出来张望,脸顿时涨红,觉得十分丢脸,忙拉起白仙童回了屋,自己再追出去到了客栈门口,却见路上行人匆匆,哪里还有梅锦的身影?

☆、第四十七回

梅锦离了客栈,便照先前汪家人说的位于埠头附近的那个地点找了过去。&他一家人果然还在。刘氏见梅锦来了,叹气道:“这会儿船紧张的很,大家全跟疯了似的,我丈夫昨日找了一天都没空的,今天要是再找不到,这边也不敢久留,辛苦也没办法,宁可再走陆路。委屈你要和我们一块熬了。”

梅锦表示无妨,一切全随他们夫妇安排。他们能搭自己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再三向刘氏道谢。

当晚刘氏男人回来,果然还是没有找到船,便商议明天继续走陆路,到前头戎州后,那里江河汇聚,码头不少,想必找船容易些。当下胡乱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喂饱了马,套好车,梅锦帮着刘氏在屋里收拾东西时,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说话声,仿佛有人在打听什么人,梅锦听着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扭头看出去,果然,见裴长青正在那里。

她回头时,裴长青也看到了门里的梅锦,眼睛一亮,立刻冲了过来,一脚跨进门槛,拿出那封梅锦给他的信,大声嚷道:“锦娘,你这是什么意思?留给我这么一张东西,你自己就走?要不是我知道你们应该就在埠头附近找了过来,你就这么自己走掉了?”

他嚷完,站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满头的大汗,显然方才一直在跑路,也不知道找了多久,才终于找到了这里。

梅锦淡淡道:“长青,如今你事业初成,往后前途不可限量,我入你裴家两年,自问没有尽到妇道,不好再鸠占鹊巢,故自请下堂。我已在上头摁了指印,你也摁一个,往后我们便别过,两不相干了。”

裴长青脸涨得通红,瞪着梅锦,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突然将那张纸揉成一团,重重掷到了地上,怒道:“休想!我是不会同意的!”

同在屋里的刘氏惊呆了,看看裴长青,又看看梅锦,出去也不是,留着也不是,脸上露出尴尬之色。

梅锦走过去,低声道:“大姐,烦请你和大哥说声,等一等我,我和他再说几句就出来。”

刘氏不放心地看了眼裴长青。梅锦道:“放心吧,他不会怎么样的。”

刘氏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就在外头不远。你要是有事,大喊一声就行。”说完走了出去,虚掩上了门。

屋里只剩下了裴长青。梅锦见他还僵在那里不动,走过去将那个纸团捡起来,重新摊开放到桌上,平声静气地道:“长青,你自己心里应该也清楚,你和白仙童一起后,我就不可能会和你做夫妻了,所以你完全没必要这样。白仙童和你有多年情分,对你不离不弃,如今又不计名分地替你生了个儿子。我自问对你做不到这样的程度。你且好好待她,你们未必不是一桩好姻缘。”

“锦娘!阿九把路上的经过都跟我说了!你带我娘逃路的时候还带走了她,路上帮她接生,马车被偷了,你还到处去拦!锦娘,你要是真决意走了,为什么还要这么帮我娘还有她?我知道你心里只是在生我的气!全是我的错!你要我怎样才肯原谅我?”

梅锦叹了口气。

“长青,实话告诉你,我不是圣人,也没那么强大。路上我也一度几乎要崩溃了,甚至想过就这么扔下她们自己一走了之。只是最后我咬牙挺了过来而已。我以前就对你说过,你是个好人。我到现在依然还这么认为,只是我们不适合做夫妻而已。做不成夫妻,并不表示就成了仇人。你不在,所以我只能帮你把她们送到安全地方等你去接她们。就这么简单。”

裴长青的神色慢慢垮塌下来,仿佛一只漏了气的球,呆呆望着梅锦,眼睛渐渐泛出了些红痕,嘶哑着声道:“锦娘,我知道我错了!去年我被发配到岭南时,她就一路跟了过来,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逃走,不忍心丢下她不管,就把她也带走一起去了四川,然后……”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真的不想你走!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我给你下跪也行,只要你肯留下来……”

他身形微微晃动,看着仿佛就要跪下来了。梅锦摇了摇头。

“别这样,长青,我之所以要走,并不仅仅因为白仙童,也因为我们其实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为谋。朋友如此,夫妻也是一样。到了现在,我们已经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我去外面借一盒红泥,你在上头摁个指印吧!你真不摁也没关系,我回去后,林县令那里也可以裁我们和离。”

“锦娘——”裴长青叫了声她的名字,声音带了点哭腔。

就在这时,那扇门忽然被人从外猛地推开,只见万氏站在那里,手指头戳着梅锦,痛心疾首地道:“锦娘,你怎么这么没良心?你嫁过来后,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儿子怎么对你的?他听说了全州流贼的消息,丢下那边一切,赶死赶活昨晚终于找我们到了这里,一听你走了,连我孙子都没看一眼就到处去找你。他这会儿都这样求你了,你还摆出一副冷硬心肠,我这个当娘的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不说别的,就说这两年,你嫁到我家来,我待你不薄吧?别人家儿媳妇都要在婆婆跟前立规矩,我要你洗衣做饭侍奉了吗?你倒好,非但不感恩,反爬到我头上,越到后来,越不像话,连一句话也不让我说!”

梅锦惊诧地看着万氏,一句话也不说。裴长青脸涨得通红,顿了下脚,急忙走过去,推万氏离开。

万氏一把甩开儿子的手,呸了他一声,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儿子!不说还好,越说我越来气!反正她都跟你撕破了脸,我也忍了许久,不怕丢人现眼!大妹子——”

万氏抓起边上一直在劝的刘氏的手,激动地嚷道:“你不知道,娶了她这样一个儿媳妇,人家面上看着风光,我心里是有苦说不出!本来当初她家就不该她嫁过来的,是她替她那个姐姐过门的!到了我家后,饭不会做,衣服不会裁,仗着自己稍微会摆弄点医术,硬是不听我的劝,抛头露面要开什么医馆,处处显自己高人一等!这还不算,她不和我儿子圆房,叫我儿子睡了整整一年的地铺!我跟你说,到如今,她自己没和我儿子圆房就算了,竟还容不下我的孙儿,见我儿子有后了,竟就这么闹了起来,你说说看,世上有这样的妇人吗?我裴家也不知道祖上那根香火给烧歪了!竟娶了这么一个妇人进门!早知道当初就该退婚!梅家还能嫁什么好女儿过来不成!”

刘氏尴尬万分,劝个不停。

“娘!求你别说了!锦娘她不是那样的的人!”裴长青的脸涨得仿佛要滴出血,大声吼道。

万氏不理睬儿子,看着梅锦道:“我可告诉你,你要回就回,我们也不拦你,只是马平那里的房子田地可全是我裴家的,你的嫁妆自己拿回去,我们也不稀罕,别的,休想歪走一分,往后我们回去,少一分都能算的清清楚楚!”

梅锦看着万氏突然间发飙,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吃惊过后,忽然想起之前那一次,白仙童找到医馆里恰好被她撞到她也发了飙的一幕,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那会儿她撕的是白仙童,现在轮到撕自己而已。非但没觉得愤怒,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安静等她说完后,微微点头,道:“您放心,您家的一针一线我也不会带走。但我也提醒下您,马平县外的庄子和附带田地是在我的名下的,这您不会说不吧?”

自从林县令赏下那些后,万氏其实一直都当成自己财产。刚才见梅锦去意已决,忍了多时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一条一条历数梅锦罪状,发泄掉积压许久的心头不满后,立刻便想到那些财产,所以才说那一番话。见梅锦竟然这么回应,气得脸通红,冷笑道:“养只母鸡会生蛋,养条黄狗能叫门,我裴家白白养了你两年,倒养出了一头白眼狼!谁稀罕你那点子东西了?我儿子如今是堂堂的都尉大人,以后前途更是无量,要什么没有?我儿,你等等——”

万氏看见桌上那张揉皱后又被摊平的纸,转身飞快跑了,眨眼便借了盒子红泥过来,拽着裴长青的拇指往里头蘸了一下,又将纸拿到他面前催促道:“长青,大丈夫何患无妻!听娘的,你这就休了她!不是她不要你,而是咱们休了她!看她一个被休了的妇道人家,往后怎么还有脸做人!娘光是想想,就觉得要钻地洞了!”

万氏在他边上说个不停,裴长青脸色始终木然,定定的望着梅锦。

万氏捉住他拇指,往纸上重重按了个指印,看了一眼,把纸丢到梅锦脚下,哼了声,拽着裴长青便要走。他却像在地上生了跟,依然一动不动。

梅锦从地上捡起纸,折了,收了起来,提起自己包裹,从裴长青母子身边走了过去。

她跨出门槛时,裴长青忽然转过头,问道:“锦娘,你看我不上,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和我做长久夫妻,是也不是?”

一声“是也不是”,包含了无尽的失望、酸楚、愤懑、痛苦。

梅锦停下脚步,沉默了片刻,回过头。

“长青,我希望你以后过的好。”

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在身后万氏的鄙视吐痰声中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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