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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潭水一分,木头挟着一个人冒出水面,直跃到岸上。苏离离心情不错,一看那人,招呼道:“扒爪脸大哥,你怎么来了?!”

听她把这并不雅致的别号叫得这般亲熟,扒爪脸声调郁悒道:“我叫徐默格。”

木头松开他衣领,拧了拧头发衣服上的水,“治病?”

徐默格道:“奉命传句话。”

木头头也没抬,“说。”

徐默格拿出一个油纸包裹了的盒子递给苏离离,“这是给你的。”苏离离有些怔忡,犹豫地接过来看着。木头扫了一眼,问:“你主子呢?”

徐默格道:“回京了。这次出征虽胜,但人马死伤大半,手下大将李铿也被刺身死。主子让我告诉你,他答应你的事做完了。”

木头定定听完,略一点头,指绝壁小路道:“这条路可以上去。”

徐默格回头走了两步,忍不住又转回来,有点迟疑尴尬道:“韩先生医术高明,能除疤么?”

木头盯着他脸上看了看,问:“多久的疤了?”

“十年了。”

“治不了。”

徐默格沉默一阵,转身湿淋淋地沿着小路爬了上去。

待他幽暗的背影去远,苏离离问:“祁凤翔跟你说的什么意思?”

木头抬头看着徐默格在山间穿爬的身影渐渐变小,“祁凤翔答应过我不会伤你,现在告诉我做完了,意思就是今后杀你剐你绝不手软。”他回过头来看了苏离离一眼,指她手上的盒子,“是什么?”

苏离离解开那层油布上的绳子,里面是一个锦盒,苏绣的玉兰花熠熠夺目。她打开盒子,愣了。里面竟是一只簪子,玳瑁骨,流纹花样,簪头参差镶着两颗小指头大的明珠,晶莹剔透。男女之间赠这等钗环帕坠之物,多有些暧昧情事。

乐府诗云:“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这簪子乃是情人私赠之物,以表相思之情。苏离离心中忿忿,祁凤翔历来不是肉麻的人,如今送这双珠相思玳瑁簪给她,必不是表相思,而是表调戏!

木头一张俊脸板成了最古朴的棺材样。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道:“我跟他没什么的。”

木头觑着她,不带情绪地说:“你那天说了许多别后的事,惟独一个字也没提他。”

“……他一直……居心莫测,我跟他就像耗子跟猫,怎么可能……”

木头黝黑的眼仁有些深,有些锋利,淡淡打断她道:“真有情趣。”

苏离离一听他如此说话,就知他是真生气了,心一横,“只有一次……十分危急的时候……他亲了我一下。”

木头站住了,眼神一凶,身形微动,不知怎么就到了她面前。苏离离尚未反应,就见他面孔在眼前急遽放大。他捧着她的脸,已是轻轻一口咬在她唇上,柔软的触感牵起心底粘腻的情愫,忍不住蹭了蹭,贴着鼻间问:“是这样亲的?”

亲密的鼻息相互纠缠着,苏离离虚弱道:“不是……”

话未说完,他已然加了力吮上她唇瓣,舌头扫在她白贝一般的牙齿上。不是甜,不是香,像碧波潭边的竹引,池底斑斓的卵石,无不清新怡人,不愿放开。

苏离离呼吸迟滞,勉强挣开他,声气儿柔软道:“不是这样,是亲的额头。”

木头松开她,定定站住道:“你脸红了。”

苏离离登时大怒,“废话,你不也脸红了。”

木头脸虽红,却犹作淡定道:“我脸红是因为我喜欢你,你脸红就说明你也喜欢我。”

苏离离向来伶牙俐齿,在他面前从不落下风,此刻却像被馒头噎了,被火锅烫了,被鱼刺卡了,绯红着脸色默然不语。

木头见状,一脸正色,施施然往药院踱去。走了两步,见她不动,折回来拖了她手。苏离离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得由他拉着,唇角却微微扯起一道弧线,手掌的肌肤摩挲得砰然心动。

木头回头瞪她一眼,道:“回去说清楚。”

“什么说清楚?”

“把你前面一年的事说清楚!”

那只簪子的玳瑁纹理疏密别致,明珠光彩照人,价值不菲。苏离离欲扔到碧波潭里,觉得浪费了;欲送给韩夫人,觉得舍不得。踌躇再三,决定改天拿到大集上当了卖了换成钱,买东西回来大家吃喝一顿比较划算。木头冷冷地看一眼簪子,说:“换成钱你自己用,别拉着我跟你用。”苏离离偃旗息鼓。

木头在时绎之指点下,内力运转越发流畅,动静自如。时绎之喟叹道:“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木头收势立定,道:“我不求成大器。”

时绎之道:“那你要什么?”

“不要庙堂之高,不恋江湖之深。天地广阔,但求其远。”

“那离离呢?”

“我陪她做棺材,她陪我交游天下。”

时绎之缓缓点头道:“你们说好了的?”

“说好了。”凉风乍起,吹乱他衣角。他内力收敛,如小舟入海,天地间渺小自得。

时绎之大笑道:“好,好,少年人如此明白已是很难得了。世间难求一心人,华发苍颜不相离。”仰起脸,眼睛却湿润了。

六月初,时绎之告辞而去。苏离离问他意欲何往,时绎之道:“江湖深远,寻个僻静角落独自安身立命,了此残生吧。”苏离离听了,沉默了一阵,也没说什么,郑而重之地做了一桌饭菜送行。站在冷水镇的大道上,看时绎之一点内力也无,寻常氓夫般踽踽远去,觉得有什么旧事前尘在心里落定。

发愣时,木头拉了她的手道:“回去了。”此生还有他已是一大幸事。

正值盛夏,苏离离切着萝卜丝儿,心中忽然念及一事,这天吃了晚饭问木头,“你的内伤都好了么?”

木头道:“好了。”

苏离离道:“那你陪我去一趟梁州可好?”

木头也不问做什么,点头道:“好。”

苏离离眉毛一挑,目光指点着远处的韩真,“这么痛快就答应了,你的桃花儿债怎么办?”

木头将她一瞪,忍了;念头一转,还是忍不住道:“我这个不是桃花儿债,你的玳瑁簪子才是桃花儿债。”

苏离离顿时缴械投降。

三天后辞行,木头正色道:“韩先生,韩夫人,这一年多来有劳照顾,无以为报。他日若有什么效劳之处,必当尽力。”

韩蛰鸣挥挥手道:“去吧,去吧。我这辈子治了许多人,要人报答,早就报答不过来了。”

这天韩真却没露面儿。

走到冷水镇官道上时,正有人家早饭时的炊烟袅袅升起。苏离离说:“木头,我们今后还回来这里,就在镇上开个棺材铺可好?”

木头说:“好。”

苏离离说:“你还会走么?”

木头并不回头道:“当初我走,只因为人子女,父母大仇不可不报。为此,我连名字也没告诉你。如今诸事皆了,我已无束缚。”

苏离离默然片刻道:“仇是束缚,那……情是束缚么?”

他回过头来,晨曦中看着她的眸子,阳光一般耀眼,“仇是束缚,不报难安;情也是束缚,心甘情愿。”

夏日的骄阳用清晨这唯余的一点温柔照耀着人们。

黄土地上,他们的影子被拉得修长。

梧桐叶落时,鸳鸯会老死。世间再多的缱绻风情,百年之后都是空幻,其实,有这一刻的相知相伴,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梁州地处西隅,连通雍、益,地物丰饶,而远离京畿。进可争天下,退可偏安立政,自古也是兵家必争地。出了冷水镇,西行十日,已入梁州地界。苏离离带的银子快用完了,整日思索生财之道。

木头说:“省着点用。”反正天气也热,住宿客栈只在柴房,四面透风,十分清爽。苏离离或枕在他腿上,或倚在他身旁,倒睡得很是安心。

问他:“你现在武功这么好,要点小钱还不是手到擒来。”

木头正色道:“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难道武功好就做强盗?”

苏离离一面听得频频点头,一面把铜钱数了两遍才交出去。

木头看她如此挣扎在道德与现实间,忍不住劝道:“你别犯难了,天大地大,饿不死我就饿不死你。”

苏离离也一本正经地教育他:“孔圣人六国流浪,穷困潦倒。这就是有所不为的下场。”

一路向西,这天终于赶到苏离离要去的雾罩山时,正行到一处山野人家,黑云卷地,劲风乍起,豆大的雨点凭空落下。木头忙拉着她躲到那茅草院檐下,看天上风云翻卷着,雷声隆隆滚来,将闷热一扫而空。

苏离离闻着雨水气息,凝神听了一听,问木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么?”

木头内力充沛,耳目灵敏,“屋子里有个女人在哭。”

苏离离奇道:“哭什么?”

“她没说。”

苏离离从院墙外茅草缝隙里看去,茅屋门扉紧闭,拉木头道:“我们悄悄去看看她在哭什么?”

木头想了想,允了,一手揽着她飞身一掠到了院里,房檐下站了。苏离离便从那破窗户缝望进去,见一个农妇,散着头发坐在地上抽泣,声虽虚弱却见哀恸。地上一动不动地横躺着个男人,也是农夫打扮。她看了一回,转过脸来。

雨声嘈杂中,木头板着脸瞪了她一眼,问:“看见什么了?”

苏离离脸上闪着同情的光,却颔首道:“商机。”

农妇农夫都是本地人士,这两天因为下雨,山上泥水足,冲下一条当地人称烙铁头的小红蛇盘在柴房木茬子下。农夫早上去抱柴没注意,被它一口咬在手上,又吐又晕,没过多久便一命呜呼了。

木头细细看了看他手上的伤口,确像是毒蛇牙印。指甲乌紫,面色发青,也是中毒迹象。苏离离拉了那农妇道:“大姐,如今盛夏,人这么放着不是个办法,这附近可有卖棺材的?”

农妇低着头,摇头不语。

苏离离又道:“我会做棺材,不如我给大哥做一具,两天就好,早点入土为安。”

农妇终于抬起头,红肿的眼睛像两只桃子,水色泛滥道:“你为什么要给他做棺材?”

苏离离回头无奈地看了木头一眼,木头挑了挑眉。她转过脸道:“不为什么,就想这两天借你这儿一住,有米饭就借我们吃一口,让他捉野味来做菜。”她一指木头。

农妇看了看木头,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卷着席子埋了。”

俗语云:“桑、皂、杜、梨、槐,不进阴阳宅。”苏离离带着木头在附近山上找了几株松木,就农妇家的菜刀借来。木头内力贯注,两刀劈倒一棵,扛回去。论大小,只好做半花的十三圆。材料工具都有限,做不到十足的好。难得苏离离许多时不曾摸到棺木,劲头十足。

那农妇也不挑剔,哀容顿消,只剩下一脸的麻木,没有半句言语,用家里剩下的糙米做了饭三人吃。第二天,棺材的帮底做好了,苏离离没有尺子,估摸着做了七尺长。头上横挡约莫一尺八,三块板拼成的,农妇将房里箱盖子砍了一块,说拼在那前挡上吧。

苏离离接到手里看了看,道:“这里的木料尽够了,哪里需要去砍箱子?”

农妇也不说为什么,执意如此。苏离离就给她镶在前挡上,尽量做得周正了。晚上拉了木头到院子外面山道上说:“这大姐在骗我们,他们不是本地人。”

木头问:“你怎么知道?”

“她给我那块镶在前挡的木块是柏木,只有晋中祁县一带才这样做棺材。不论何种材质,在前板上必定用柏木,至少也要拼上一块。可她却跟我们说她是本地人。”

木头道:“她下盘沉劲,会武功。”

苏离离锁眉道:“你早看出来了?”

木头点头。

“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大家各自有事。我们给她做完棺材就走。”

苏离离望着远处漆黑的山形,沉思了一会儿,道:“好。”

虽然离别经年,再见到木头仿佛没有任何时间的隔阂,两人锯着棺材,宛如夙日投契。第三天上,棺材完工了。没有油毡铺底,没有大漆罩面,就这样一具白皮棺材,将那个男人郑重地葬了。那农妇沉默地站在新起的坟堆前,目光却有些深邃狠厉。苏离离和木头在小溪边洗尽了手,正要告辞时,她忽然开口道:“你们是要进山?”

苏离离道:“是。”

“你们有事?”

“有事。”

“什么事?”

苏离离见她如此追问,道:“我舅舅早年在这边经商,生意坏了才到雾罩山上的道观里做了道士,后来死在这儿。他生前托人捎信儿,说想要回乡。如今我们来看看,把他灵柩带回乡里。”

农妇默默听完,审视了她片刻,道:“小姑娘,这是个是非地,不要去了。他武功虽好,去也是白白送死。”她说着,一指木头。

苏离离呆了半晌,笑道:“怎么会呢?这样荒郊野岭,有什么是非?”

农妇面色如常,不露悲喜道:“我说完了,你们走吧。”言罢,径直往茅屋里去。

苏离离立在那里想着什么。木头等了一会,见她不说话,问:“还走么?”

苏离离转过身,看着远处山峦,嵯峨峻峭,朝晖夕阴。青山一点横云破,别无半分戾气,思忖了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去么?”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

苏离离垂首想了片刻,有些皱眉,摇头道:“我要进山。”

木头说:“那就走吧。”

太阳出来,山路上的泥泞半干,还有些滑脚,却有不知名的白色小野花摇曳着。木头拉着她一路爬山,山梁垭口上风急而呼啸,苏离离辨了辨方向,道:“左边走。”左边半山腰上有一面土坡,正在山腰背风的弯里。草色青翠,郁郁葱葱。慢慢走过去时,便见地上有个大坑,似被新挖开,已冒了些嫩绿的草苗出来。

苏离离在那一块地方左右转了转,最后拄着竹杖站在坑边。站了一会儿,她挑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望着山下道路田庄发呆。木头见她不说话,一撩衣摆,坐到她身畔,轻声道:“这里是不是你父亲的坟茔?”

苏离离摇头,“不是,我爹是死在这里,我和程叔把他葬了,没有留任何标记,我自己都不记得在哪里了。”她看一眼大坑,“这里砌作荒坟,埋的却是天子策。”

木头默然想了一阵,“是不是你言语不慎,让祁凤翔知道了?”

苏离离并不忧虑,眉宇之间似乎还有一丝淡然的笑意,“没有,我没有对他透过半个字。”她想了一会儿,笑了笑,道:“那个东西也没什么好。这么多年都在害我,我心里挂着这事,总是个羁绊。这样一丢,我的事也完了。”她站起来,面北跪下磕了一个头,神色虽浅淡,却看得木头一阵难过。

苏离离望空道:“爹,女儿这些年过得很好。那昏君无道,已为天下人所诛,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

木头在她身侧跪下来,也磕了个头,道:“伯父大人,离离虽无亲人,今后我便是她亲人,必定爱她护她,不令她再受颠沛之苦。”

苏离离转头看他,见他神色郑重,心里被一阵突来的感动击中,却嘻嘻一笑,拉着他手起来道:“我们这是发的什么傻,跟演戏似的了。”

木头正色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苏离离收了笑意。山间空寂,触目凄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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