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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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我家小鬼这次获得了参赛资格,可能下次还会出现别的问题,例如作品被掉包,内定的冠亚军名额,不太喜欢的负面宣传等等。哥哥,你也知道,我身体不好,不适合劳心劳力。”肖重云手心都是汗,努力把话说得风轻云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这个配方匿名发到网上,再给各大公司都寄一份去,怎么样?我有很多同学,散布在这个行业的各个领域,他们应该都感兴趣。”

“看了配方我才来知道,‘魅惑’的原料其实并不金贵,用了很多国内的香料,和家母当年‘中国香’的设想很像,”肖重云抛出了自己最后的砝码,“如果配方外流,可能不久以后,某些大型网络购物平台上,十块钱一瓶的私调‘魅惑’到处都是,和正品一模一样。到那时候,雅舍怎么办?”

或许雅舍能忍一款重要作品销量下滑带来的损失,却绝对不能容许自己的荣耀成为世界的笑话。毕竟在这个行业中,品牌文化与逼格同样重要。七八位数的经济损失可以从其他产业弥补,代表作品被踩到鞋底下,这个牌子就很难翻身了。

香水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领子被拽住,张文山的手特别用力,胸口闷得发痛,意识被抽离这个世界的感觉,一瞬间肖重云以为他真的想掐死自己。不远处的喧哗声,服务生赶过来的脚步声,张文山松开手,退了一步,皱起眉头:“你想要什么?”

服务生开始打扫地上的玻璃渣,肖重云靠在椅子上,喘了几口气,脸上带着笑。他知道自己赢了。

“没别的要求,你不动我学生,我不动你配方。”他站起来,抱了抱自己的哥哥的肩膀,像每一个久别重逢的弟弟一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张文山张开手臂回抱了他。

他的手绕过肖重云的肩膀,收拢用力,就仿佛想把怀里这个面色苍白的青年勒死在自己怀里。他把下巴搁在青年的耳边:“你以为,我真的是一个人赴约的?我就不敢找几个人,现在立刻马上把你绑走,再关回没有窗户的房间,日得你天昏地暗?”

第27章 谈判

肖重云承受了那股力道。

“现在哪有那么容易了?”他微笑着伸手拍了拍张文山的肩膀,低声道,“你就是一个人来的。”

张文山松开手,肖重云后退一步,靠着沙发站着。他的西装有些凌乱,人却站得很直,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现在不比当初的南洋了,在国内人际关系这么紧密的社会,哪有这么容易带一个人走?”

“我开了店,收了学生,定期买五险一金,交水电费,交房租,还有发工资,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怎么着也会有点风浪,你说我房东老板报不报警?”他笑道,“况且这家酒店别的不怎么样,就是大厅监控好,人多热闹,光天化日之下绑个人走,足够上个什么新闻热点。”

张文山没说话。

冬阳自窗外照进来,落在男人阴翳的脸上,张文山就这么站着,似乎在权衡利弊。酒店的监控可以花钱买下来,来往的人太多了确实不好处理。他突然抬头:“你说‘魅惑’不是你仿的,那是谁?周天皓?”

肖重云不置可否。

确实有可能,如果说国内的调香师谁有这个实力,除去自己亲爱的弟弟,下一位就是他。可能张松确实已经算作Lotus的人了,可以动用一点人脉关系——不对,这不是小宠物能够做到的事情。周天皓,张文山想起那张轻浮的,长得还算过得去的,长期出现在杂志封面上的脸。他似乎是肖重云的学弟,曾经在“忧郁”的评审会上不顾场合拦着他问当年往事,这种关切不同寻常。如果说他帮肖重云仿的香,肖重云又如此地护着这个人…

现在的肖重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枪匹马,意气风发然而全身是破绽的单纯青年了。时间和张文山自己,打磨了记忆中的青年,让他变得谨小慎微,顾事周全。

“可是你的这种地方约见我,”张文山抬起眼皮,“什么诚意都没有,就让我走,今生不相见,未免也太没有诚意了。”

肖重云心中一沉。

他知道张文山是个疯子。本质上他是一个非常看重利益的人,然而发疯的时候,所有的利益都行不通,他就是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任何手段,不计代价。这是一个赌博,肖重云堵的是自己的筹码足够重。

他还有最后一个筹码。

信封就放在红木桌的下方,他拿出去,推过去。张文山弯腰拾起来,拆开看。

这是他最后的,倾尽全力能给出的东西,用来买自己一个未来。他盯着张文山的脸,全神贯注,看他拆开信封,拿出里面的文书,一张一张翻阅。任何一个细微的面部动作,都有其内在含义,然而张文山面上像结了一层霜,毫无表情。

“你竟然写了这个。”他扬起手里的东西,“那以后你与我,与肖家,便真的是没有一分关系了。”

“肖家早就没有了,你不是改姓张了吗?”

张文山一时没说话,就看着他,眼底暗沉沉的。

“行,如你所愿,”最终他把信封收起来,冷笑了一声:“我得回去,跟李叔说,二少爷他长大了,已经会拿着祖业跟人做买卖了。”

当年你侮辱我囚禁我折磨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祖业不祖业,只不过一个名分的问题,一辈子要不回来的东西,写谁的名字都一样。

张文山转身往外走,肖重云叫住他:“等等。”

张文山已经走到了大堂中央,转过身,真的等在那里,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他。

“跟李叔他们说,”肖重云道,“保重身体,新年快乐。”

张文山望着他,没有说话。

两个保镖一样的男人从门外进了大堂,一个帮他拉玻璃门,一个在前面引路。宾利已经停在门口,白手套的司机站在车门边,张文山坐进去,又隔着深色玻璃望了他一眼。

直到黑色宾利消失在岁末的街头,肖重云才松了一口气。他坐下来,靠在身后的沙发上,才发觉背上被汗浸透了。张文山果然没有独自赴约。幸好他最后一刻,准备了那份文件。那是破釜沉舟之举,从此他便与南洋的肖家没有一点关系,跟张文山再无瓜葛。本来签与不签,于张文山来说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然而凡事讲究名正言顺,很多事情一旦名正言顺了,所谓族望声名,便截然不同。

张文山是个要脸的人,最后的筹码,他压对了。

仿佛有一座大山自肩头卸去,连带着整个人的心情都是轻松愉悦的。

这种轻松愉悦感一直持续到他下飞机,回店里,见到自己学生为止。

肖老板推门进屋,就看见张松在打电话报警:“110吗?我的老师失踪了。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没有超过24小时不能立案?我要投诉你们,警号多少——对不起我老师回来了。”

小鬼挂了电话,阴沉沉地望着他。

肖重云道:“去解决了一点男人的事情。”

他仔细观察小鬼的神色,退后两步,纠正道:“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像我这么正派的人,夜不归宿肯定不是去红灯街找小姐。你不能这么怀疑你老师,真的是男人之间的事情,顺便为你扫平了一点未来的障碍。”

他进而教育自己的学生:“就算是,凭着我们的师徒情谊,你也不能打电话举报恩师对不对?”

肖重云回来的路上顺便买了点菜,洗洗刷刷做了一桌菜,叫小鬼来吃,问他:“今天过小年,不给家里打个电话?”

“一会儿跟我妈说。”张松道。

因为仓促,桌上就一条桂鱼,两盘炒菜,门口买的卤肉与凉菜,想着小孩都爱甜食,又炸了盘年糕。肖重云的拿手菜其实是红烧肉,小时候他因为曾在调香室里徒手调出红烧肉味的香水而名震四方,这次时间来不及,遗憾地放弃了。

“当年我妈这手菜,做得特别好,家传,”他拿起筷子,叹了口气,“可惜也就只会做这道菜,导致我爸有段时间吃了半年红烧肉。”

“我妈不会做菜,”小鬼说,“我去跟她说。”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端正地坐了两秒钟,然后夹肉:“说完了。”

肖重云大惊:“你——你之前跟我说,你跟你爸说在妈那里过年,跟你妈说…”

“跟我妈说在我爸那里过年。我刚才重新跟我妈说了,改在老师家过年。”

之前肖重云拿报纸敲他脑袋,说你爸妈一通电话就穿帮了。那时小鬼斩钉截铁,说他们不通电话。

肖重云没有想到,不是不通电话,是不能通电话。

倒是惹人心疼。

“我爸认为我在外公家过年,”张松解释了一句,“他不会多问。”

小年夜就着桌子炒了几盘菜,大年肖重云坚持认为不能含糊。他去菜市场花十块钱买了一叠福字,正正反反贴了一屋,取个新年好彩头。然后又兴致高昂地买了鞭炮,挂在店门放,说是放走一年的晦气。

年夜饭是从酒店订的,小鬼坐公交车去取,装在盘子里摆了满满一桌。

两个人放了鞭炮,挤在旧电视面前看春节联欢晚会,肖重云伸手摸小鬼毛茸茸的脑袋:“以后毕业了,也要经常回来看我。”

张松嗯了一声。

“好好在香水行业里混,混出个名堂之前,别说是我学生。”

“还有,以后工作了,见到谁都要笑着打招呼,别总板着张脸。来,笑一个看看?”

“不是这样笑的,重新笑一个。”

肖重云终于放弃了,给周天皓发短信:“我学生看相声小品都是冷笑,以后进你公司,你一定要多担待一下。”

周天皓很快打电话过来,手机那头满天的烟花响,很是嘈杂:“学长,我最近真的是很忙很忙特别忙啊,不然你亲自照顾怎么样?Lotus.恋年前又开了几个会,还是没找到合适的人选,我觉得是天注定要由肖学长你亲自操刀。”

“还没找到人选?”

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来,这边的烟花也次第放了起来,肖重云站在窗边找信号,外面一片火树银花,姹紫嫣红。那一瞬他仿佛觉得,所有的过去都已经化为灰烬了,而未来正绽放在夜空之上,明媚美好。

他想起自己和张文山谈判时,确实拉了这个学弟垫背,在无人知晓之处欠了他一份人情。

“或许我们应该再见一面,当面细说,”肖重云道,“我身体不是很好,但是最近开始慢慢恢复了。我详细跟你说说我的情况,如果你觉得可以接受,我们再合作。”

第28章 年后

张文山守约,没有再联系,年后的日子挺清净的。

小鬼的香水瓶子重新设计过了。他原本就用了一个正方形瓶子,跟学校里的粉笔盒子一模一样,连大小都差不多,说是想追求笔画春天的感觉。很明显小朋友思维方向有些偏,Arya把设计图拿去改了两天,让本.卡斯特用微信发过来,肖重云看来看去觉得不对劲:“怎么像个墨水瓶?”

“肖,你真是慧眼识珠,”本表扬他,“这就是照着墨水瓶改的!”

外国友人是直线思维:“你学生不是想表达用笔描绘春日美景的想法吗?粉笔盒不好看,墨水瓶怎么样?”

肖重云一想,觉得还真可行。

厚重的四角玻璃瓶子,鹅黄色液体,圆形守旧的瓶盖,带着一股书卷气。香气如墨,婷婷袅袅,在风里晕化开来,晕出一片桃林,晕成一个春天。

他坐在惯常的那把藤椅上看报纸,突然问张松:“‘春天’两个字太直白了,你要不要改一个字?”

小鬼嗯了一声。

肖重云拿笔写给他看:“我觉得‘墨春’两个字,刚刚好。”

张松接受了这个建议,拿着本子蹲在墙角,重新设计他的墨水瓶。他参考了可以旋转的墨水瓶盖,香水的喷嘴很矮,藏在里面,这样从外面看就真的有几分书香古意。

本来肖重云认为香水的颜色应该调成桃花一般萌萌哒的浅粉色,被小鬼坚决的拒绝了。他叹了口气,觉得审美不能强求,于是开电脑看视频,却发现E盘那个叫“欧美日韩电影欣赏”的文件夹被删除了。

肖重云打开回收站,回收站也被清空了。

他伤心欲绝,去找小朋友:“我的波多野结衣呢!”

“吉泽明步也不见了!”

小朋友正在认真设计香水瓶,做正事,不理他,半天才说一句:“上次你夜不归宿的时候,找你,踢到了电脑,可能把硬盘踢坏了。赔你一个,从工资里扣。”

肖重云正打算去上海见周天皓,谈上次电话里说的香水牌子的事情,只差订机票。他一怒之下准备订两张,把小鬼拎到了Lotus总部。肖老板跟小朋友说,不把周二老板电脑里的合作经费多踢出一个零,不给他发工资。

可是不巧周天皓在忙新品上市,非常忙,“魅惑”的发行似乎出了点问题,见面的时间就推后了。那几天周天皓电话都是半夜才打过来,特别疲惫,还死撑着:“新品上市都忙,学长你又不是不知道。公关部那些傻逼,简单的问题非要搞得很复杂。”

他还记得肖重云上次说身体不好:“我朋友从泰国回来带了点燕窝,昨天叫Emma给你打包寄过来了,要常吃。”

肖重云想说不是这个原因,不过有些话还是见面再说比较好。当面解释,让周天皓明白,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东方的肖”了。如果即便如此,这个人仍然信任自己,肖重云愿意竭尽全力,把Lotus.恋的牌子扛起来。

“我一直觉得你比以前瘦,”周天皓在电话那天怨天怨地,“你家小朋友吃饭抢你肉吃吗?”

“学长,”挂电话之前,他认真道,“我不知道你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不过现在医疗技术那么发达,没有治不好的病。只要你愿意,我就陪找医生,国内不行国外有,总有好的那一天。在那之前,你一定要把我寄过来的燕窝吃完。”

三天后肖重云收到了燕窝,发现周天皓的最后一句话完全无法实现。那箱燕窝因为太重,竟然走的物流。张松拿刀打开,里面除了瓶装的燕窝,还有三七天麻人参鹿茸,最下面压着一袋棒棒糖,应该是用来投喂学长家宠物的。

“去发条短信感谢人家,”肖重云把手机递到小鬼面前,“要懂礼貌。”

张松拒绝了。

肖重云摸摸鼻子,不懂为什么自家宠物脾气这么糟糕,人气还这么好。

香水新人秀参赛要录一段VCR,找正规的公司录挺贵的。肖重云的香水店隔壁是家照相馆,也接婚纱照和婚礼视频的活儿,他家小鬼经常帮老板娘取快递,便去问:“你们家能录VCR吗?”

老板娘听完事情原委:“录你,原价。”

她指了指正在埋头填快递单的小朋友:“他,半价。”

VCR录得挺好,镜头滤镜音乐效果肖重云统统不懂,就看着隔壁老板娘扛着设备蹲在他店里,念念有词:“镜头感还不错,下次来我店里当模特照两张,放网上当样品。”

老板娘又念:“侧面,背影,侧面…正面重来,正面重来,正面——肖老板,你家小朋友不会笑啊!!!单纯把嘴角弯起来不叫笑啊!!!”

肖重云对这个充斥着侧影和背影的VCR非常满意,毕竟严肃与神秘也是撑逼格的方式之一。他甚至指导小朋友,上台时能不笑就不笑,如果哪个评委给你打低分,你就冲他笑一笑,起到威胁的作用。

三月很快就要到了。张松的资格审核顺利通过,组委会发了邮件,决赛定海外,届时会有互动小活动,例如让调香师在众多植物中现场辨别香气,现场调香等等。出于成本与收益的综合考虑,活动场地定在了马来西亚的首都吉隆坡。那里地处热带,天然香料丰富,且华人众多物价便宜,确实是不二的选择。

每个参赛选手可以带一名亲友同行,机票报销。张松收到邮件以后就闷闷不乐,一个人收拾行李。肖重云问他,这么重要的场合,要不要跟父亲说,带家人同去?

小鬼不愿意。

肖重云百般游说,小鬼便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他在电话里三言两语讲了新人赛的情况,嗯了几声,把手机挂了:“我爸说他忙,让我自己去,顺便给阿姨带点护肤品回来。”

张松母亲早年去世,父亲虽然一直没有再娶,身边的女伴却是从来没有断过。每次张松去哪里,都被要求给这些阿姨们带手信,直到后来他给这些女人们送肖重云调的香水,才告于段落。

他爸说,这种廉价低级看上去就不值钱的东西,就别带回来送人了。

他把几件行李收了又收,加起来还装不满那个帆布书包。张松把书包放在门口的凳子上,走到里屋去,一言不发地给肖重云捏肩膀。

小鬼手上的力道挺好,肖老板特别舒服,便问:“还缺什么东西,你说,今晚上就带你去买。”

张松闷声道:“老师,我缺亲友团,你能陪我去吗?”

这件事肖重云想了大半夜。

他点了支烟,靠窗坐着,明明灭灭地吸着。

南洋是他父亲的老家,小时候他在长岛上住了很多年,直到去格拉斯学调香。那片土地上空一直笼罩着他过去的阴云,飘荡着那些并不想回忆的故事,因此看到邮件时肖重云第一反应是拒绝。

因此他才百般游说小鬼,让父亲陪同前往。

可是现在的他,与以前不一样了。他跟张文山做了交易,也跟自己的过去做了交易。南洋肖家早就消失时间中,他也不再是肖家的二少爷,为什么不能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呢?

如果没有正视过去的勇气,又谈何争取那飘忽微渺的未来?

况且小鬼求他的样子,确实楚楚可怜。他这么多年,也就这一个学生,又初次登台决赛,没有人在身后盯着,出谋划策,分分钟就会被对手吃掉。

飞机在吉隆坡国际机场上空盘旋时,肖重云面色苍白,吐得天昏地暗,特别后悔自己之前一时心软。

张松坐在旁边,拍着他的背,撑着呕吐袋:“你以前不晕机。”

可是肖重云早上没有吃东西,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他想说从C市飞上海的确没有什么好晕机的,但是每次飞机降落吉隆坡国际机场时都要在上空盘旋一百年,弧度大不说,舷窗底下全是黑漆漆的橡胶林,不晕才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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