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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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鱼脸上笑容渐渐隐去,迟慕,你是在和我装么?!群芳冠的时候你不在自己的隔间里,画屏隔间里说话的分明又是男声,她身上明明带着我们府上的手帕…

迟慕又施一礼,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

“公子肯垂青小的,为小的不当众丢人现眼而代做捉笔,小的感激不尽!但是小的确实不是青衣,承蒙错爱,实在不敢当。小的再是身份卑贱也不愿做他人替身。”

李子鱼,你喜欢的青衣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应该一刀两断,形同陌路。我和你本是生人。

李子鱼看着迟慕认真呆气的脸,微微发怔了。

小的再是身份卑贱也不愿做他人替身。

我对他好,是因为觉得他一举一动像极了青衣。画屏的诗一定不是自己写的。即使确定是迟慕帮她代笔,又怎么能证明迟慕就是青衣呢?单凭自己的感觉么?

感觉,什么是感觉?看着他和其他姑娘亲密心里不舒服,算是有感觉么?看见他脸色不好会担心,这是感觉么?看见新送来的华美衣料会想,要是把那个人洗刷干净,放进华美柔软的料子里,他会不会开心,这也是感觉么?

如果他是青衣,上会藏芳楼弹孤馆遇神的人又是谁?如果他是青衣,那迟慕是谁?抑或他和迟慕本来就是一个人??(空灯流远笔记:小鱼离真理只有一步之遥了)抑或他们都不是青衣?

赵秋墨一手抱着两个美人,一手拿着白玉酒杯,百忙之中抬眼看李子鱼,脸上一抹阴郁:原来子鱼也会为人心乱,心乱如何成大业。

不过为那个人心乱,也不是没有理由。

发怔的脸逐渐阴霾。

挥手让人加一把雕花红木椅,就摆在自己桌子对面。

挥手让迟慕坐下。没有由来的压迫力让迟慕懵懂的坐在椅子上。

空气的流动近乎停止。

像是一根弦“铮”的绷断了,大堂里出现一个静止符。端着酒杯的人,挥舞折扇的人,欢笑的人,喝酒过多而哭泣的人那一霎那都被无形的压力所惊醒,动作在那瞬间停止,形成一个色彩斑斓的断面。

无形而巨大的压迫力。

忽然压迫力散去,刚才那沉重的空气恍若幻觉。人们不明就里的面面相觑,又在清新的空气中重新举杯,为刚才那一刹那的停顿感到好笑。歌声,笑声,喧嚣声又重新冲撞着大厅的墙壁。

只是迟慕知道,要是李子鱼不及时收住气,那些人断断不敢再动一分。

武功练到某种境界便是来去无踪,幻化无形。

谁又料到一向恭谦温良,挺拔丰俊的白王竟然练就了江湖上谈虎色变的邪教武功——冷心墨莲。

世上知道有这门武功存在的人恐怕两只手就数得完。知道练这个武功的后果的人,一只手数都有余。

迟慕当然知道,他的嘴唇战抖,脸色苍白。

李子鱼的脸变得比翻牌还快。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尽,换而是白王平时招牌式的微笑。

他举起一只酒杯,笑得温暖,声音却很苍凉,如同秋天的断雁哀鸣着飞过铅灰色的苍穹。

“迟慕,我要做三件事情。第一,我要告诉你我和青衣的事情。第二,我绝对要把你留着身边。第三,下次你说话再满嘴‘小的’,我保证你三天晚上都没有力气说话。”

外人看来,白王是温和的和长相平平的男宠谈话,纤细的手腕拿着酒杯,两人隔着桌子靠得很近。阳光从高高的木窗外照进来,景象十分温馨。

第十三章

先皇在世的时候,朝廷比现在清明很多。

先皇有七位皇子,只有两位存活,一位为三皇子正宫皇后所生,即当今圣上;一位为冷宫蕙妃所生,世人不常见。

李子鱼还记得自己躲在厚重的帘幕后面,看见父亲和先皇谈话。当时先皇已经显现出衰老的迹象,脸却依然棱角分明,依稀看得出当年清俊的模样。父亲为国事操劳过去,背已经微微有些驼了。先皇命人搬椅子让他父亲坐下,两人如旧日兄弟般抛弃繁文缛节密谈了很久。

依稀记得先皇执着父亲的手说,七儿日后登基,就由你辅佐了。

三日后,先皇成立文殊院,广收世家子弟,请学识渊博的两朝元老程梓园出山做先生,封太傅之职。学生上学天文,下究地理,中间讨论世间人事,兼学武功,课程之难,内容之多,世间没有其他哪个教书先生敢教。说是广收,实际上所以世家子弟通通入学,办成精英教育。

初见青衣,也正是在文殊院里。

他不是世家子弟,来历不明,每日带着斗笠,上面垂下蒙脸的黑纱,身上永远是朴素的青色衣衫,骨架单薄,声音清澈。除了程梓园,没人知道他是谁,几乎没有人和他说过话,没有老师叫过他的名字,他如同最清冽的空气,如同一个优秀的透明人。同学暗中叫他“青衣”,这个名字在他十四岁连续在文会上夺冠后名贯江南。除了本人,所有人都知道江南这位天才少年叫青衣。

青衣琴棋书画都别具一格,武功上几乎无师自通,自成一家,加上超凡脱俗的气质,让其他不如他的世家子弟都敬而远之,不敢亲近。

而那时候,年仅十岁的白王李子鱼,成绩奇烂。每日喜欢的是和死党赵秋墨聚众斗殴,翻墙到书院外市井上买粗粮饽饽,斗蛐,交上去的卷子上赫然写着“水能载舟,亦能煮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手好牌楞没胡”,把程老先生气得吐血。

不完美的人总是对拥有自己缺失那部分的人抱有兴趣。

如同李子鱼对完美得不像凡人的青衣。

为引起青衣注意,小白王没少下功夫。

“小墨墨,快过来看,这是南疆来的毒蛇,咬一口就会死人诶!”

周围的人一哄而散,包括被喊的幼儿版赵秋墨。瞬间李子鱼旁边只剩下依然低头看书的青衣,抬头瞟一眼蛇,伸手随便往七寸上一点,李子鱼手上的蛇就僵直成一根棍子不动了。

“小墨墨你看,他桌上毛毛虫诶!不怕,我保护你!”说罢把故意扔在青衣桌上的毛毛挑走。青衣头转向窗外——老子又不是女人,要你保护!

“小墨墨,你说一个人老带面纱,是不是长得很丑啊?其实没关系,我不怕丑老婆,偷偷给我看也没关系…”

最后终于连赵秋墨也别过头去:“小鱼,你明明是和他说话,不要每句话都加个我的名字…”

后果总是有的。有人不厌其烦,有人不胜其烦。

终于有一天,青衣不胜其烦。下午休息时,先生程梓园在书房门口端着茶盅喝茶,众学生在不大的四方小院中玩耍。

忽然程梓园耳朵一动。

平时沉默寡言的青衣开口说话了,就在他背后,和另一个学生谈天。

“你知道李子鱼吗,他又欺负同学了!那个赵秋墨天天被他欺负,好可怜啊…”

程梓园耳朵一动。

“家父说李子鱼欺负人是老师教的…”

可怜老先生程梓园,顿时气得浑身发抖,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满院子找李子鱼去了。

青衣放过身边那个从来没和他说过一句话的同学,转身回屋去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

从单纯的憧憬,希望引起对方注意到追随那个清俊单薄的身影不可自拔,一晃七年。李子鱼渐渐有了少年的俊秀神韵。他玩世不恭,常和赵秋墨去市井青楼里找姑娘倌人,但凡名字里带着“青”字的,不论男女,他都喜欢。

李子鱼白皙的脖子上常常不经意的留有女人的吻痕。他不以为意,大大咧咧上学堂,大大咧咧坐在青衣边上。少年的青衣愈发单薄清瘦,纤弱得像根美丽的紧绷的琴弦,或者顶着雪的细细的凤尾竹,纵是看不到脸也觉得异常干净美丽。闻到他衣服上的脂粉味道,青衣会扭过头,李子鱼心底暗暗开心,往青衣跟前一凑:“美人儿,吃醋了?”

青衣拿起毛笔暗中换个角度往李子鱼“止”穴上一戳,被他凌空牢牢接住。李子鱼继续嘻嘻笑道:“本王现在武功长进了,不怕你。美人你点我穴道啊,点啊——啊!啊…”

青衣心中暗叹,你接住我一只笔,我不会丢了笔用手点你穴道么?白王智商这样以后朝廷怎么办啊?

李子鱼一种保持左倾、一手伸出要环抱某人的姿势坐到了放学,最后:

“美人儿,我错了,解我穴道吧…我保证娶你后温柔待你…”

“小墨墨,我要上厕所…”

“我真的要上厕所,小墨墨,美人…解我穴道啊!你你你们别走啊…”

李子鱼坐在青衣左边,赵秋墨坐在青衣后面。两人和他同窗七年,生生的竟没有成功搭讪过一次。

往事如烟。

回忆起青衣,恍若梦幻:他孤单的站在映雪的书院里的身影,和周围一切格格不入;他安静的坐在自己身边看书,阳光落在他精致的锁骨上;他对自己很冷淡,但遇到考试时会不经意的露出试卷的一角让自己恰好能抄,他从不和自己说话,却在自己考琴的时候从宽大的衣袖下面偷偷伸出手,给他比划该怎么弹琴。

然而青衣死了。叛国罪。

李子鱼一直悔恨,当初为什么没去劫狱,为什么没动用家族关系买通狱卒,换一个人替他去死,为什么没有在事情发生的前一天强行拉着他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青衣必定有他的苦衷。

而那时的自己手上没有实权,空顶着白王一个封号,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处死。从此不再爱上别人。

那日李子鱼和赵秋墨去应景楼调戏姑娘,所以黄昏才到书院,准备打一头就回去。到了书院,四下寂静。

赵秋墨奇怪的皱起眉头:“好奇怪的味道。”

李子鱼先反应过来:“是血。”

空气里弥漫着粘稠的血味。正是春天,湿气重,尸体腐败得快,血味和尸体刚刚开始腐败的味道一起刺激着人的感官。

平时讲课的大书房的门无声无息的虚掩着,等着人推开。

无声无息的推开,满屋是映着霞光的血红色,诡异而美丽。

三十个平日一同玩耍的同窗有的倒在桌上,有的伏在地上,有的扒着窗口正遇出逃,都被人一刀漂亮的杀死了。程梓园死在讲台上,手里的教鞭折成两段,露出里面一节钢鞭。程梓园虽老,却曾带兵上过战场,武功在朝廷上却是有一定地位的,钢鞭上没有血迹,可见那人功力高强,在毫发未伤的情况下杀了他。

而那人,正沉寂的站在房间正中,一身青衣。

正沉寂的等他们的到来。

肃杀之气透过青色面纱传来,让人胆寒。

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青衣转身,飘出窗外。

十日后,青衣被擒。因为死的都是名门之后,青衣以叛国罪被处死。

又过几日,传出七皇子被三皇子私自害死,先皇勒令三皇子在冷宫禁闭,传位给皇帝恭亲王,即白王的父亲。

半月以后,兵变。

先皇被迫退位,服毒酒自尽于紫辰殿。三皇子即位,大肃天下,杀人无数。登基后,新皇上幽囚恭亲王、王妃于东冷宫,七年不放,用来制约已经他成人的儿子,白王李子鱼。又囚禁护国大将军赵乾于西冷宫,兵权一半收归自己,一半交给赵乾的儿子——羽翼初丰的赵秋墨,以父亲性命为要挟,让其世袭护国大将军头衔,带兵去边疆退敌。

朝中日日歌舞,自有人在外面替他抛头颅洒热血。

便这样坐稳的江山。

江湖上逐渐传闻,当年处死的青衣其实就是七皇子。先皇为他建的书院,召集世家子弟陪读,意在让他日后掌握天下。那个惨绝人寰的杀人事件是受三皇子——当今圣上的诬陷。

也有传闻说青衣本来就是朝廷代代相传的御用杀手,杀三十个世家子弟也是朝廷的意思,徒背了黑锅。

很多年之后,赵秋墨问李子鱼,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么?李子鱼说,我绝不相信那是站在我们面前浑身是血的人是那个我们认识的青衣。我只还记得事情发生的头一天我们下的赌注。

放学,青衣忽然叫住和一大帮狐朋狗友一起离开的李子鱼。

“你那点心思,我何尝不知道?与其混日子,不如多学点东西,免得日后在朝廷上丢人现眼。什么时候你能赢我了,我就如你所愿。”

与其是对七年来白王心思的答复,不如说是一封挑战信。

不待李子鱼答复,青衣就转身离开。

留下原地思量的白王,嘴角微微上扬。

留下人群中被落单的赵秋墨,眼底不知是嫉妒还是怨恨。

不止一个人的目光在追寻那个青色的背影。

当时李子鱼如何知道,他喜欢的人第一次和他说话,便是最后一次和他说话。

第十四章

李子鱼微弱的笑笑,说,这就是我的故事,很可笑吧。我的目光追随那个人七年,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处死。世上说白王寡情,因为我只爱那一个人。

阳光从高高的木窗照进来,落到他本来就白皙的脸上,平添一抹苍凉。

“即使他杀了你三十位同学?”迟慕问。

李子鱼仿佛在肯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即使他杀了我三十位同窗。”

迟慕眨眨眼睛:“说不定他没死,逃出来了。你看到他被杀了吗?”

“没有,是秘密行刑。”

“这就对了嘛!”迟慕轻松的笑笑,“说不定他逃出来了。”

“是啊,我也怀疑他逃出来了。他武功是我们中最厉害的,他又那么天才…”李子鱼表情复杂斜了迟慕一眼,“我告诉你青衣的事情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手帕怎么在画屏姑娘身上,迟慕,或者我该叫你青衣?”

迟慕一惊,手一抖,酒杯掉在桌上,酒就出来明晃晃的。好酒啊——迟慕很心痛。

忙伸手去扶杯子。李子鱼却比他快一拍帮他扶起杯子。两人指尖相碰,迟慕竟如触电般一颤,抬头正对上李子鱼温柔如水的眼神。

“你若喜欢这种酒,我让人送十桶到你房间去?”李子鱼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又不贵,才一百两银子一桶而已。”

迟慕嘴角抽动一下,算了个小九九——十桶,一千两银子…恩,存着以后开价酒铺。主子你能不能不烧钱?

“好了,你可以告诉我了。你是叫迟慕,还是叫青衣?”在酒上绕一圈之后,李子鱼准确的把话题兜回去。很潇洒的坐在雕花红木椅上,身下垫着华贵的裘皮的白王表情出乎意料的有些痛苦,有些希翼。

迟慕一脸无辜,决定赖皮到底:“诗确实是我帮画屏姑娘写的,但为什么公子觉得我是青衣呢?就因为文风很像?”

抱歉,我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主子,你的告白我收下了。知道我还活着对你是种危险。

“青衣写的东西烧成灰我都认得——可惜你从来认不得我的文字。”李子鱼眼底竟有一丝幽怨的痛苦。

我怎么能认得你的文章,主子你当时就根本没、写、过、文、章!你都是抄我的!

不过现在似乎进步了,似乎在我走后蝉联了三届文会冠军。想到之前群芳冠中两人的争锋相对,迟慕不自觉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遇到对手的感觉,真好。

群芳冠上他愿意帮我作弊,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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