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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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依稀记得送别小林时见到的那个瘦高冷漠的背影。

人生的可悲之处在于,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我的对手是耀然,林染的对手不是我。所以他选择了漂洋过海,继续追寻。

事实上,再次见到林染,已经是七年以后。

回到棋圣战。

据说中国棋院有九间对局室,分别对应围棋九品:守拙、若愚、斗力、小巧、用智、通幽、具体、坐照、入神。初段棋手之间的对局一般安排在守拙、若愚、斗力三间棋室,中段棋手常用小巧、用智、通幽三间棋室。只有赵老、耀然和林染级别的棋手才能用具体和坐照两间棋室。

这次对局之前,我就从炒得热火朝天的报道上知道——棋圣战竟然要动用入神棋室。

三年前的棋圣战耀然用的是坐照。

三国战时用的那间棋室我依稀记得是通幽。

由此可窥一斑。

听说这次开入神棋室的门锁,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

这辈子我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能赢了林染九段,站在耀然面前,的确很惹眼。听说提出使用入神棋室的是德高望重的赵志远九段。偶然在棋院碰上,我请教他为什么,赵老笑得很和蔼:“我希望在足够级别的棋室,看一场足够水平的对决。”

五月初夏,早上九点,棋圣挑战赛三番棋第一局,我第一次踏入入神棋室,和耀然分枰而坐。入神棋室不大,铺着纯白色厚重的地毯,人踩在上面像是踩着冬日干净的白雪,悄然无声。白色的地面,黑色的棋桌,白色的窗棂,黑色的高背座椅,恍然如静谧的水墨世界。耀然穿了白色的薄衬衫,优雅的打了黑色细瘦领带,坐在棋桌那头等我,初阳在他身上投下一道自然柔和的光柱。

在这间棋室里落子,棋子叩在棋盘上,声音尤为清越,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洗掉了世俗的冗杂。

据说就是这么一个干净的黑白世界,因为没有遇到有资格的棋手,整整蒙尘了十年。尘埃把黑曜石的棋桌染成了浅灰色。

赵老叹息:“上一次动用入神棋室是我和张隐九段手谈杯的最后一场,这间棋室也有的寂寞喽!”

记者的摄像机在三米外围成一个半圆,把我们围在正中间。猜子,耀然执黑先行,贴目五目半。

第一局如媒体所猜测,我输得毫无悬念。

双飞燕定式开局,中盘混战。我的棋形状向来轻薄,耀然在中腹建起厚势,扣死了我三枚白子。我必须治孤。

治理孤棋失败,连累了大龙,中盘投子认输。

我安静的棋子收回棋罐,耀然在旁边看着我,眼神复杂:“小昭,你变冷静多了。”

我想正是韩潜的死,让我能在输棋之后还能这样沉着镇定的坐在耀然对面。每个人都会经历一场历炼,我和韩潜就是一场彼此的历炼,最后我走向成熟,他走向结束。

韩潜说:“心在棋在,虽然我做不到,但我相信你能做到。”

“我希望你在自己的棋道上,走得更远。”

“你将代替我、代替死去的张隐九段,代替很多人,走得更远。”

三番棋是一天一局。第二局的头天晚上,小林拓也在网上看了直播,特地打电话过来关心。一问,他竟然也在关西棋院。想必是他老师惦记着上次没能赢雅门,要让他在颂书馆的林染身上争回一口气。

“恩师让我去关西深造,正好向林九段请教。上次三国战时连赢林君两盘的伊藤君也在。”

我才注意到这位棋手姓伊藤。恭喜林染终于翻身了。小林说他刚到关西棋院就跟伊藤下了三番棋。刚开始对方还摆架子不跟他对局,好不容易下一次,竟然三局全败。林染也是个恶劣的,见好就收,赢了一次就再也不跟他对局了。据说现在伊藤天天追着他下棋,看样子不赢回来要切腹。

半年不见,小林说话又生疏起来,他安慰我:“沈君,第一盘输没关系,反而能摸清对手实力,戒骄戒躁。以失败者的心态放手一搏,说不定有转机。”他又说:“我回国一直在关注中国棋坛。以你三国战时的实力,崭露头角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竟然半年间杳无音讯。这次棋圣战上看到你,真是大大松了口气啊。”

小林正在准备秋天的王座战,隔着海有个对手,真不错。

棋圣战第二局,我执黑,耀然执白。

近乎寂静的黑白世界。

角下黑棋白棋扭成十字,打吃,退,反断,长…黑子如山崖陡峭,白子如积雪倾覆,才开局不久,眼看要成大雪崩定式。

围棋三大定式,大斜千变、村正妖刀、大雪崩,都以复杂难解著称,一步走错满盘皆输,职业棋手在正式对局中一般不敢轻易使用。

轮算力,耀然强到变态,我本来不想在这里和他强行过招,奈何事已至此,剑已出鞘。

要是以前的沈昭,可能会强行拼命。但是现在的我心态要平和很多。我突然看到了一个很简明的应法。黑棋与其是‘长’,压住白棋,不如回头补实自身的一处断点,让白棋出头。看起来像是我吃亏了,但黑棋坚实,比起和跟耀然硬斗崩盘,其实不吃亏。

但是,这一招怎么看怎么熟悉…

我一抬头,就看见耀然勾起嘴角在笑。

记得刚到韩潜那边时,听见盛世手下的职业棋手这样评价耀然:“陈九段太恐怖了,下棋一点表情都没有!”

对方反驳:“错了,其实他是有表情的——他会看着你微笑。”

这说的就是他强大的心理素质。他从小对局都板着个小脸把你每一步棋算得死死的,你永远不能从他的脸上读出他在优势还是劣势。

耀然一笑,我心底无缘无故发颤,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之后他正大光明的从我退让的地方强行拐头,坚决向中腹出头。我就突然想起来了…

这一招以前用过…

A市不大,下围棋的小孩少,能下到我和耀然水平的孩子几乎没有。我把耀然当唯一的对手,每天琢磨阴招损招想怎么在对局的时候欺负他(天才的棋感就是这么造就的)。每次我亮“飞刀”,耀然就皱着小眉头安安静静对着棋盘计算,冷不丁我就被自己的暗招给废了。

这样一来二往,竟然也产生了定式一类的东西。

不是说这样的应对最完美,而是最适合对方。比方说走雪崩定式的时候,我怕跟耀然比算力,必然会在断处粘上,宁愿自己吃点亏也要把定式简单处理。这时耀然小朋友就会冷静而毫不犹豫的利用这个弱点向中腹出头,把我甩在后面。

所以我猛然惊觉,这招用过,还不止一次。

我看耀然,他又恢复了那副风轻云淡的样子,修长的手指滑过棋盘,白子刺在老子黑棋腰眼上,不动声色。

59沈昭九段

我观察耀然,毫无反应,想来这么久以前的事情,他不一定记得清楚。极有可能他遇到这种情况都选择强硬的拐棋头,这么多年他遇到的对手比我多得多,我记得的棋他不一定记得。

耀然之所以能成为棋坛上最强的胜负师,很大一部分在于他变态的计算能力。他只用一分钟就可以把棋盘上某处大型对杀看得清清楚楚,而对手,或许要五分钟,或许要长考。

右边的一块棋,我算到能先手立下,打吃再紧气,能吃白棋四子“接不归”。

我“立下”的时候耀然倒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表情很是问询。

然后他无视只有两口气的白棋,轻轻松松在相邻的一块棋处反过来打吃我。

我长,他挡住,几次交手,两块隔着四路棋盘的棋筋竟然连在了一起。而且连接起来的地方,不多不少,正好让那三枚白子多出一口气,活了。

他再不动声色的回头,把我刚来耗费的黑棋一网打尽。

同样一瞬间,我只算到局部,他却算到了全局。

按常理算,右边的死棋让我盘面落后了将近十目,黑棋八十目,白棋七十五以上,问题在于黑棋有五目半的贴目。

因为有记者出入,入神棋室的门一直敞开着。

突然就听见隔着不远的分析室传来一声扼腕长叹:“沈昭可惜了,输半目!”

黑白的棋室格外清静,连耀然都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头。

我冲他扬眉——才半目输赢而已,还不至于。

换别人跟耀然对弈,到这个地步就该考虑投子认输了。奈何我和耀然从小下棋,多少年了,半目输赢的局面司空见惯。(事后我才知道对局分析室那边集体讨论的结果是我无论如何都翻不过盘,陈意八段还压了三百块钱赌我二十手内认输)。

小时候我们的对局,他也曾输多赢少。

赢棋,不一定非要算算力高强,你需要了解对手,看懂对方每一步棋的意图,即使算得没他精准,你也可以看得比他长远。

我相信,整个棋坛,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耀然。

经过小屁孩时代长期艰苦卓绝的斗争,我成功的摸索出了克敌制胜法典。

当然现在具体暗招不管用了,但是中心思想长存。

黑50,长!

黑52,一间跳!

黑棋宁愿略损,也要让周围边角上的棋基本定型,尽量缩小计算范围。

我想他感觉到了压力。

他的计算能力在对杀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缩小计算范围,等于减少耀然优势,这点他比我清楚。

耀然仿佛很有意思似的抬头看我,我挑眉,他只是笑笑。

白61碰,最强手,几近无理,要挑起战争。

黑62跳,我做了个巧妙的转换,避开正面攻击,避其朝锐,击其暮归…

耀然不给我这个机会,白棋如白虹贯日,撕开我构筑的屏障。

八小时赛制,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我和耀然相对而坐,从早晨到中午,从下午到晚上,傍晚的金黄色的光线落在棋盘上,耀眼炫目。

晚饭归来,耀然早已在棋盘前等我,背挺得笔直。

他早以习惯在记者的镁光灯下思考,甚至没察觉到我在他对面坐下。

我们彼此都有当年对手的感觉。

师傅说我棋感好,是说我很容易察觉到对局中的平衡点,牵一发而动全局。

而且善于找寻找闪光的一手。

师傅曾对着某侦探片一具尸体有感而发:“小昭的棋是活的,然然的棋是死的。”

不拔刀则已,拔刀必见血。

盘面缩小,四方基本定型,胜负存在于中腹对杀的两块棋上。

耀然,你看得到的东西,我也看得到。

这手点入乍看平淡无奇,几经变化,竟然能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劫争。

耀然,你最缺的,就是劫材。

这是为什么我如此忍让安顿自己棋形,为的就是这处生死劫。我有劫材,你没有。

黑152开劫。

耀然脸色刷的白了。

为时已晚。

耀然长考了很久,最后竟然选择才用损劫的方式和我打这个劫。所谓损劫,伤人八千,自损一万,宁愿如此也要拿下,可见此劫之大。

此时一处劫材值千金。

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我手心里不停的渗出细汗。耀然也一样,他秀气的眉头锁得很紧,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通向收官的路只有一条,我看得到,他也看得到。

我赢半目。

耀然夹起一枚白子,手悬在半空中,松开。

棋子掉在黑曜石的棋桌上,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响,如同钢琴曲的终止符。

耀然投子的那一刹那,闪光灯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

我只是看着耀然,耀然只是看着棋盘。

小时候他输给我时,会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对着残局,计算导致这个结局的每一处变化。往往我都玩了一身泥巴回来,他还是小白洋装的坐在棋盘前,腰杆挺得笔直,皱着小眉头在算棋路。

我没打扰他,默默退出棋室。

才起身,听见耀然轻轻喊了一声:“师兄。”

我们离得很近,耀然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在我脑子里一直回旋。

师兄。

但是裁判已经离场,只有前来观战的职业棋手和等在棋室门外准

备采访的记者。我还看到了李立峰,小屁孩级别低进不来,可怜巴巴的挤在记者堆里往里边张望,反复跟身边的人确认:“沈昭赢了?真的是沈昭赢了?”

媒体很兴奋,本来媒体猜测我会被耀然三比零封零,下成一比一的平局,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耀然忽然站起来,礼貌的走到观战的棋手面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我和小昭有点私事要谈,能不能请大家回避片刻?”

耀然的厉害在于,他语气明明很委婉,但对方不容拒绝。

立刻有记者问:“请问陈九段,什么东西不能当面说?”

耀然转向记者,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微笑:“情话。”

然后,他砰的关上了门。

棋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和窗外透如的苍白星光。

我才注意到,八小时的对局,我们一直下到晚霞褪去,金星升起。

我试图扑过去把门扒开,耀然迅速背抵住门板,倚靠上去。然后叹了一口气:“不用再瞒着我了。”

我倔强道:“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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