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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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寺庙破檐漏瓦,冷风不时灌进,可就这么个破烂之处,却藏了十几个乞儿在里头。帝永宁和韩仲远跟着唐老丈回到此处,看见破旧的大堂里蜷缩的孩童时,都被惊得不浅。

他们脸色蜡黄,身上零星搭着几块发臭的破布,大多一脸脓包或咳嗽声不断,这些乞儿见到陌生人时惊惶恐惧的眼神让人不敢肆意走进。他们紧紧护住身前生锈的铁盘,一脸警惕,里面盛着剩菜剩饭,有几个盘中甚至有蛆虫爬来爬去。

帝永宁和韩仲远即便生在乱世,却从不知道人命如草芥到这般地步。

良久,帝永宁才沉声对韩仲远道:“我去给他们抓药,仲远你守在这里,别让庄家的护卫将他们驱逐出城。他们这样出去,活不了几日。”

韩仲远不自觉颔首,瞥见帝永宁微愠的面容,微微一惊。刚才一瞬,帝永宁竟像极了海蜃居里威势逼人的帝盛天。

不愧是帝家世子,他心底一动,结交之意更甚,默不作声退到院内木栏外。

转眼便过一日,日头渐落,昏暗破旧的院落让人昏昏欲睡。

靠在满是蛛网的木栏下打盹的韩仲远被冷风吹醒,一睁眼,瞅见眼睛鼻子蹭满灰从庙外跑进的帝永宁,耸搭着眼皮子唤住他,“哎,永宁兄!”两人共患难一日,交情突飞猛进,称呼也随意起来。

帝永宁顿住脚步,把怀里堆满的药一挪,露出疲惫的面容,“何事?”

“你何时回晋南啊?我可没多少时间守在这了。”韩仲远起身伸展了一下腿脚,嚷道:“后日庄家的婚事,我家老头子没准备出席,原定着是我登门送礼,咱们时间可不多了。”他像是没看到帝永宁突然凝住的脸色一般,朝灰头土脸的自己一指,“庄家也是一城之主,你总不能让我这模样去参加婚宴吧?”

帝永宁沉默不语,半晌才道:“等唐老丈的孙子退了烧,我们就走。”他说完又匆匆入了堂内。

要是不下点猛药,这个书呆子怕是会找借口藏在破庙里等婚礼完成,然后灰溜溜跑回晋南。韩仲远随手摘了一根草叶叼在嘴里,眯眼朝木栏上一靠。这模样神情,一点不似个才十二岁的孩童。

第二日下午,海蜃居二楼。

大堂内不知何时起布了一方沙盘,韩子安将手中军旗插在晋北一处山顶,对着窗边饮茶的帝盛天道:“此处如何?”

帝盛天望一眼,碰了碰杯盖,“只要拿下这座和北秦相邻的景帝山,李家腹背受敌,必败。”

韩子安眼底露出满意之色,“说得不错,和我所想不谋而合。”

这两日他和帝盛天于沙盘之上演算天下局势,两人出兵谋略竟十分相似,更让韩子安对帝盛天刮目相看。此时他已隐隐觉察到面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帝家家主恐是他将来一统天下最强劲的对手。但好在如今两人一南一北,暂无交兵之时。

“你就不担心永宁救了城南的乞儿后径直回晋南?”见帝盛天一派淡然,半句不提在城南奔波的帝永宁,韩子安忍不住开口询问。饶是他,也不敢把家中独子韩仲远如此放养着来教,更何况帝永宁现今面对的并非一般难题,若受不住打击,怕是下半辈子注定碌碌无为,怯懦怕事。

虽说是长辈,可到底也太年轻了些,韩子安饮着茶偷偷朝帝盛天瞥了一眼,这个帝家的小姑娘,真的会养孩子咩?

帝永宁(三)

“担心。”帝盛天朝后一靠,指尖落于膝上轻点,“我自然会担心他过不了这个坎,但就算我是他姑姑,是他血脉最亲之人,也没办法替他做任何决定,我会老会死,不能护他一世。他若是不能从当年父母双亡的打击里走出来,这辈子都站不起来。”

“不过…”帝盛天微微眯眼,藏起琥珀色的深眸,看向窗外城南方向,声音幽幽,“他失了父母,我也失了兄长大嫂,我不过长他四岁,我能扛起帝家门庭,守住晋南,等他长大,他又为何不能?就凭他身上扛着帝永宁这三个字,五年时间也足够了。”

她的声音笃定无比,像是从不怀疑后日庄家大婚前帝永宁会回到海蜃居一般。

看着逆光下面容凛冽的女子,韩子安有些晃神,端着茶杯的手竟有些发紧。半晌,他发现自己的失态,垂下眼。

好像太迟了些。他轻轻一叹,嘴角勾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他遇上帝盛天,太迟了些。

又是一日,城主府书房。

庄湖正在和即将大婚的幼子对弈,管家庄泉走进小声禀告了两句。

庄湖放下手中的棋子,皱眉道:“宁子谦还没有找到?”

“爹,那个穷书生明日不会闹上府里来吧?”庄锦神色一急,起身道:“不行,泉叔,让城里的护卫队去找,必须在婚礼前把这小子抓回来。”

“坐下!”庄湖瞪了庄锦一眼,怒道:“现在城里皆是各方贵客,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闹得满城风雨,你让护卫队大张旗鼓去找人,难道还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

庄锦涨红了脸就要反驳,又实在寻不出话来,闷闷将手里棋子一丢,“爹,您说怎么办,总不能让那个宁子谦毁了明日的婚礼,这个脸您不是一样丢不起!”

“急什么。”庄湖沉声道:“一个文弱书生,谅他也不敢来庄家闹事,就算他敢来…庄泉,明日加派人手,严禁闲杂人等入府,决不能让宁子谦混入府内。只要婚礼一过,宾客离城,我庄家还怕一个书生不成。”

他说完朝庄锦看去,“你明日只管好好完礼,旁的事少插手,不准私自派人去寻宁子谦,更不准对此人不利。听到没有,下去吧。”

庄锦心底不乐意,却不敢反对,应了声是退了下去。

“老爷,这个宁子谦…”庄泉小声开口,面上微有疑虑。

“我知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庄湖摆手,让庄泉退下,脸色有些沉。庄家在苍城只手遮天,却寻不出一个宁子谦的下落,这也太奇怪了。他不愿庄锦下狠手,就是为了给庄家留了一条退路。

但愿那个叫宁子谦的书生,只是一个落魄无依的孤儿,不要横生枝节。

城南破庙,韩仲远带出来的金叶子被帝永宁全换了药材回来,好在舍得花重金,破庙内染病的乞儿身上浮肿和脓疮渐消,唐老丈的孙子也终于退了烧,保住了性命。

算是做了一桩好事,尽管两人累得双脚打颤,也生生忍了下来。

已过响午,韩仲远在院子里巡视了两圈,眼睛困得睁不开,悄悄藏在木栏后打瞌睡。他一身锦衣灰尘扑扑,早已磨损得破烂。

待他酣睡醒来,太阳西下,已至傍晚。鎏金的红霞在破庙上空浮现,冬日里头,罕见的温暖瑰丽。

碎小的脚步声从大堂中传来,他半眯着眼装睡,见两个小乞儿踮着脚走出,停在他身旁,个头矮的乞儿从身后拿出一匹洗得发白却很是干净的蓝布,小心翼翼盖在他身上。随后两人跑向院中立着的帝永宁,个高的那个从怀里掏出两个白净的馒头,拉拉帝永宁的袖子,递到他面前。

韩仲远睁开眼,摸着身上盖着的棉布,看着院中眼底惊讶却含笑接过馒头的帝永宁,一向坚硬的心底竟有些涩然。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他们救之道义,乞儿回之恩义。

院中,帝永宁拍拍两个乞儿的脑袋,笑着让他们回了大堂里休息,复又立在枯树下,一动不动。

半晌,韩仲远伸着懒腰爬起来,他想了想,把身上的棉布小心折好,放在木栏上后朝帝永宁走去。

“仲远,我们走吧。”未等他靠近,帝永宁的声音淡淡传来。

韩仲远停在他三步远的地方,眉梢微带笑意,“去哪,你的晋南,还是我的海蜃居?”明明已经知道帝永宁的选择,但他却偏偏要问一句。

帝永宁回转身,盯着他,一字一句回:“海蜃居。”

少年眼底的沉郁钝痛不知何时起悄然消散,只剩下安稳淡然,宛若破茧重生。

韩仲远惊讶于他一夕间的蜕变,笑着问:“哟,主意变得挺快的,前两天还要死要活,像是没有叶诗澜就活不下去。怎么想通的?”

帝永宁没有在意韩仲远的揶揄,只是道:“仲远,太不值了。”

韩仲远挑眉,不解其意。

帝永宁继续道:“这种乱世,人命什么的都太不值了。我们若心不存恻隐,这个破庙里的人一个都活不了,可是天下皆乱,谁又会在乎他们的性命?这种世道,死了谁都没有区别。”

未等韩仲远反应过来,他抬眼望向头顶的枯树,缓缓道:“五年前,我父亲入南海剿灭水寇,母亲追随他而去,都没能活着回来。”

韩仲远一怔,安静地听下去。

“从那时起,我以为只要自己不习武,不卷入纷争,不喜欢上和母亲一样出身武将世家的女子,就可以避免他们的惨剧,哪怕再无用,也可以安然一世。所以我离开晋南,以孤子之身远游四方,喜欢上了叶诗澜。但是我忘记了,这是乱世,我父母亡于乱世,我却希冀于乱世苟存,真是笑话。”

“我见过这么多城池,走过那么多路,却一直对现在的世道视而不见。我迈不过的坎不是叶诗澜,是五年前那场早就过去的战役,是我父母的惨死。我逃避成为帝家嫡子,逃避担起责任,其实我明白,我最不能选择的是我出身帝家这个事实。但是我姓帝,得父母血脉,受晋南百姓的供养,我是帝家嫡子,晋南这一方土地上将来的庇佑者。我迈不过当年的坎,帝家必亡于我之手,天下乱世,晋南更无苟安之时。晋南不安,天下不安,如我一般丧尽血亲者,必不会少。”

“仲远,过去五年,我让宁子谦取代了帝永宁的存在。”

风吹过,枯叶盘旋落下,飘在帝永宁掌心。他捏紧枯叶,重新摊开手掌,枯叶化成碎末,随风吹散。

帝永宁垂手,看向一直沉默的韩仲远,轻声道:“世上从来没有宁子谦,姑姑等我很久,帝家也等我很久了。仲远,我该回去了。”

少年清瘦的身影被夕阳拉得斜长,映在破旧的小院中。

韩仲远却从几步之遥外的帝永宁眼底,瞧见了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毅。

帝家世子,当如是。

他前行几步,立在帝永宁面前,立下前半世铮铮铁血的诺言。

“帝永宁,天下安宁之路,我韩仲远,舍命当陪!”

月上柳梢,帝盛天不知从何时起立在海蜃居二楼窗边。

她静静望着自城南而来的官路,神情里有抹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出来的紧张。

直到两个少年的身影伴着月色在街道尽头出现,她眼底才浮出极浅的笑意。

五年了,那个在帝家宗祠对着父母灵牌逃走的永宁,终于回来了。

138

138、第一百三十一章 ...

帝承恩不善饮酒,满身酒气回了靖安侯府。

洛铭西还在书房里等她,见她一入书房便滚在榻上睡着了,无奈地摇摇头开始思索京里的现状。按他们的部署,帝梓元以任安乐的身份入京是第一步,立足朝堂揭露弊端是第二步,平反帝家冤案、让皇室失尽民心是第三步,这些全都按计划完成。

这些年北秦、东骞和大靖多有交战,嘉宁帝的二十万铁骑驻扎在西北和东北牵制两国,京师附近不过驻守着十万禁卫军。反观晋南,休养生息十年,在安乐寨和南海秘密训练的兵士早有二十万之众,嘉宁帝就是因为摸不清晋南深浅,才会对帝家忌惮至此,否则也不会容忍帝梓元在京城放肆。

要夺帝位,根本没有不流血的方法。只有晋南大军长驱直入,在西北铁骑和各地勤王之师回援之前攻破京城,诛杀嘉宁帝和韩氏皇族,才是帝家重新崛起最稳妥的方法。

战火重卷是百姓之灾,梓元不愿走到最后这一步,可是从她十一年前立誓必破韩家那一日起,她就没了选择。

韩家掌控江山二十载,余威犹在,无法轻取之。

明日宴会嘉宁帝赐婚后,他和梓元必须尽快离京,回晋南主持大局,在三国正式缔结盟约前拿下京师。好在如今京城里外有半数朝臣已是帝家暗子,将来攻城之际里应外合也是上策。

正在这时,榻上的帝梓元醒了过来,她揉着额头问:“什么时候了?”

洛铭西看了一夜天色,道:“入夜了。梓元,现在朝堂格局已被打破,嘉宁帝提拔的多是我们安插入朝的暗子,留下的老臣也大多是中立派。父亲昨日送了密信来京,言祟南将营的大军已将晋南各城接掌。宫中暗卫已有异动,怕是嘉宁帝容不下靖安侯府了,梓元,你准备什么时候离京?”

帝梓元摸着下巴,“不用担心,嘉宁帝若是出手对我们只会更好。”

洛铭西挑眉。

“铭西,别忘了,慧德太后担下罪名,如今晋南若是开战,则师出无名。”帝梓元望向皇城的方向,“原本我还打算让归西和长青假装宫廷暗卫偷袭侯府,如今嘉宁帝自己动手更好。等宫中暗卫一出手,我们就离开京城。你将嘉宁帝容不得帝家、派暗卫劫杀我的消息传至天下,民心必倒向晋南。”

“好,我会吩咐苑琴将京中之事安排好,今晚让长青守在你房外,以防万一。”洛铭西说着抽出桌上密折,递给帝梓元,“这是京城附近的兵部布防图,郑尚书遣人秘密送来的。”嘉宁帝新晋的兵部尚书就是帝家的暗子。

帝梓元颔首,和洛铭西开始讨论晋南大军的行进路线。

时至深夜,帝梓元和洛铭西商妥完所有计划,正准备各自回房休息。突然,京城东方上空一阵火光燃起,冲天而上,照亮了半个京城。

两人一惊,走出书房,行到回廊上。

帝梓元望着火光冲起的方向,眉头一皱,“长青。”

长青出现在回廊后,木头脸,背着一把铁剑,“小姐有何吩咐?”

“去城东走一趟。”

长青应声离去,消失在回廊边。

洛铭西的脸色也不好看,“梓元,怕是出事了,起火的地方是…”

帝梓元颔首,“是北秦和东骞两国使团入住的皇家别苑。”

这场火势来势汹汹,帝梓元突然生出不安的感觉,竟一反常态有些担心那个大大咧咧的北秦公主。

两人回到书房,神色冷凝,等着长青的消息。直到晨曦渐明,长青才从城东回来。

“小姐,公子。”长青一张万年不变的木头脸有了凝重之色,“别苑里不小心起了大火,火势太大,禁卫军刚刚才把火扑灭,里面住着的两国使者都没救出来。”

帝梓元猛地起身,沉声道:“你说什么?全都被烧死了,一个活口都没有?”

莫霜的武功她是知道的,虽不是顶尖,可寻常人也近不得身,一场大伙怎么能轻取她的性命!

长青艰涩地开口:“是,包括北秦大公主莫霜和东骞三皇子在内,全都死了,一个不留。”

长青话音落定,饶是以洛铭西和帝梓元的心性,也沉默了下来。

这件事太严重了,严重到足以改变整个大靖的命运,包括韩帝两家。

洛铭西抬手在桌上敲了几下,突然开口:“梓元,宫里今晚有异动,别苑里的火会不会是…”他说着朝皇宫望了一眼。

帝梓元摇头,“不会,只要国婚促成,韩仲远就多了北秦和东骞两方助力。退一步说,就算他想把我送上战场,让我死在西北,最妥当的方法也是联合其中一国,他不会同时杀了两国使者。你应该知道一旦两国使者同时亡于大靖京城,会有什么后果。”

洛铭西神色一凛,点头。大靖和北秦、东骞本就邦交不稳,十几年来更是战火连连。如果缔结国婚之际两国的皇子和公主死在大靖京城,根本不作他想,只有一个后果——战争。

而且是大靖扛起两国愤怒的无妄之灾。

帝梓元起身,行到窗边,冷沉的声音传来:“铭西,修书回晋南全军休整,不准动一兵一卒…”她顿了顿,格外郑重:“告诉洛大叔,我们的计划怕是暂时要停止了。”

洛铭西怔住,沉默半晌,才应了一声:“好。”

帝家的仇恨荣耀比起整个大靖的存亡,于梓元而言,根本就不需要取舍。

与此同时,乾清殿里,刚刚醒来的嘉宁帝听到赵福的禀告,低声咆哮:“不是让你解决北秦公主便可,怎么会祸连东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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