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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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至诚想说什么,乾万帝猛地回头,制止了他。

“去内医库拿人参,合着你的那个秘方,只要把命吊回来,朕重重有赏。”

明德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睁开眼睛,头晕的厉害,身体很沉,连偏一下头的力气都没有。

他抬了抬手指,边上立刻传来大宫女的声音,透着狂喜:“公子您醒了?来人!太医!胡太医!快来人,小公子醒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了,然后很多人涌进来。明德阖上眼,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看。

有人把甜甜的稀粥喂到他嘴边,还有人试图喂他药,但是他始终紧紧的闭着嘴,拒绝了外界的一切。有人在苦劝,有人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还有掌事的总管打骂奴才的声音,一切都乱嗡嗡的。

明德疲惫之极的想,不是你要整死我么?那现在算是怎么回事?看我要死了又不让我死了?我生下来就改随着你的喜好生生死死予取予求的是吗?

我不是一定要听你的,我受够了。

这次我不会再服从你了。

慢慢的声音渐渐消失,身边又安静下来。明德好像睡了一会儿,醒来的时候睁开眼,乾万帝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在看掌心上的掌纹。

他动了动,缩回手。乾万帝看着他笑了笑,端来一碗粥舀了一勺,耐心的吹凉,送到他嘴边:“乖,吃了。”

明德抬手就打翻了碗。砰的一声粥流了一地,弄脏了昂贵的地毯和湖绸。

乾万帝顿了顿,出乎意料的平静,好像完全不在意一样转手又拿了一碟子槐花糕,低声问:“喜欢这个吗?”

明德抬手又是狠狠一挥,对他来说用尽了力气,对乾万帝来说却只是让碟子晃动了一下,糕点的碎屑洒了一些出来,但是没有翻倒。

乾万帝看看明德,大概是明德的脸色太难看了,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的把碟子摔到地上,然后他自己也跪了下去。

“明德,”乾万帝说,“我错了,算我应该千刀万剐凌迟灭门,求求你别拿我的错误惩罚你自己好不好?”

明德阖上眼一个字也不说,脸上的表情冷漠到冰块一样岑寂。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他醒过来,睁开眼,乾万帝李骥还跪在地上,拉着他的手,无声的盯着他看。

明德突然觉得很可笑,于是他真的笑了起来。

“……你看什么?”

乾万帝愣了愣,随即温柔的回答:“看你。”

“很好看是不是?”

“嗯,是。”

“我会变丑的,”明德说,声音里忍不住夹杂着一点恶意的成分,“……我生病,脾气坏,记仇,尖酸刻薄,苍白得像个鬼;我会长大,会变老,会一点一点的变丑……到时候你就没得看了。”

李骥张了张口,明德嘶哑的打断了:“——不对,你是皇帝,你会得到更多的人,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麻烦的……到那时你就会觉得,啊,我摆脱了,我不用看那个可恶的小野种的脸色了……既然那样,现在你何必做出这个姿态呢?”

李骥说:“不,我不会……”

“不过,到那时我也没感觉了。”明德偏过头去,“那个时候,可能我已经死了吧……”

他的头发扫在脖颈上,一点点柔软的黑,皮肤清透的白,好像白得如冰如雪。

李骥盯着他,慢慢的伸手在他头发上揉着,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

从那一天开始起清帧殿里几乎不让宫人来伺候了,乾万帝迅速的学会了怎么照顾人,他甚至是很乐在其中的搂着明德,裹着厚厚的被子,看着怀里的人只露出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如果不是没时间去御膳房,他甚至有可能会学会自己亲手做东西给明德吃。

明德觉得很诧异,在惊讶中还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愤怒。就好像你满怀恨意的挥出一拳,那一拳却落空了,打在了一堆棉花上。如果乾万帝这时候会愤怒,会翻脸,会针锋相对,那么他还会觉得好受一点。

他恶言恶语,乾万帝默不作声的听他说,从不回嘴,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他乱摔东西,乾万帝随便他摔,价值连城的瓷器、书画和珠玉随便他破坏,只要他高兴,就算用王羲之的真迹来烧火玩都没问题。

甚至他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蜷在乾万帝怀里,他可能会突然暴跳起来,拼命的用拳头捶打他、用脚踢他,用牙齿撕咬他,这个男人都不会说一声,只会紧紧的把他扣在自己怀里,任他发泄怨气。

有一天晚上明德醒过来,乾万帝躺在身边,月光从窗棂间洒下来,映在这个男人毫无防备的脸上。他睡得那样熟,好像连这个时候就是一把刀子抵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惊醒的。

……很容易……就可以杀了他……

明德紧紧的抓着自己的头发。理智告诉他不能那样做,可是他忍不住。

如果……如果不是他……我现在会怎么样呢?

……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沦落到现在的样子吧……

鬼使神差般的,他慢慢的抓起枕下的佩刀。那其实并不是一件杀人的利器,乾万帝也知道枕下有这么一件东西,只是装不知道罢了。严格的来说,这个男人其实并不相信自己养出来的小东西有胆量对自己挥舞刀子。

明德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沉重而涩滞,他顿了顿,猛地扎了下去。

乾万帝是在一阵剧痛中惊醒的。他条件反射的一手打开刀子,一手捂住腰侧的伤口。鲜血飞快的涌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手上沾满了血。

明德愣了愣,然后无声的抱住头,就像一头自欺欺人、逃避现实的小兽。

乾万帝想伸手触碰他,但是他突然下了床,飞快的往外边跑去。乾万帝捂着伤口追了出去,在长长的、洒满了月光的抄手游廊上追上了明德,然后不顾反抗,紧紧的把他搂在了怀里。

“没……没事的……看,一点小伤而已,没事的……乖……乖,这么晚了,不要怕……”

明德在他怀里发着抖,仅仅用肉眼就可以看见他颤抖的频率。

乾万帝亲吻着他的额头,一遍又一遍的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怕……”

“你看,一点小伤而已……”

“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的……”

“咱们回去,外边太冷了,……乖,乖孩子……咱们回去……”

明德渐渐的平静下来,温顺的倚靠在他怀里,乾万帝于是就尽量不惊动他的,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往回走。

月光洒在雕着九龙花纹的石柱上,泛出清白的光。拐角的阴影里,张阔看着他们渐渐的远去,挥挥手对捧着伤药的宫人道:“回去罢。”

宫人俯身道:“是。”

他们刚要走,张阔突而道:“等等。”

顿了很长时间,他转过脸来,一字一顿的道:“皇上受伤这件事,要是被任何人知道了……”

“——你们就都等着,脑袋搬家吧……”

第29章 骨中之骨

乾万帝受伤这件事被保密得很好,除了贴身伺候的宫人之外几乎没有人知道。张阔甚至没敢叫太医来,天天奉上去伤药,由乾万帝自己包扎。

他伤在后腰,自己动手时周转很有些不方便,手背过去拿着沾满药粉的绷带,就会噗噗簌簌的洒了一地。很疼,但是竟然疼得并不难受。在一点一点针扎一样的刺痛中,竟然有种解脱的快感。

哪怕是疼痛……也是那个捧在掌心上恨不能娇惯、恨不能纵容的人给的。

这一刀,能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呢?他脾气那么坏,心里积郁这么久,这一刀下去血肉飞溅,能不能让他稍微发泄一点点怨气呢……

这么想着想着,竟然有种几乎不能察觉的、隐秘的甜蜜从心里泛上来,慢慢的犹如针织一样的,细细密密的缠绕心脏。

帘外春暮迟归,宫女细声笑闹着扫去残花,粉红的花瓣在碧水上漂浮,渐渐的随波远去。那燕子的呢喃从高高的窗棂间飘进大殿里,混合着药香,让人昏昏欲睡。

乾万帝有些费劲的低头把绷带打上结,手肘在桌面上带过,把药瓶打翻了一地。原本倚着打盹的明德突而惊醒过来,小小的脑袋四周晃动一圈,十分警惕、充满了警戒的样子。

乾万帝看他那样子,可怜得可爱,忍不住伸手摸摸他的脸:“没事,睡吧。”

明德挣脱了他的手,长长的打了个哈欠。他真是个不能纵宠的人,不过娇惯了几天而已,一脸的不耐烦和一身尖尖的小刺就全然摆出来了,无比骄傲的样子。

乾万帝想伸手搂过他,不妨被明德挥手一打,然后凑近了一点,伸手去给他的绷带包扎上。少年温热的手指,细细瘦瘦的轻微的蹭过皮肤,一点搔痒近乎不察。乾万帝听见自己呼吸沉重下来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肌肉紧绷,再过一点,整个神经就要断掉了一样。

“明德……”

身后的少年从鼻孔里哼了哼。

“……明天正式选妃,你跟我一起来,可以吗?”

明德突而把绷带狠狠一勒,乾万帝倒抽了一口凉气差点跳起来,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低低的在身后响起:“——皇上这是干什么呢?臣的日子已经很不好过了,您是要提醒臣,以后的日子会更不好过对吗?”

乾万帝突而意识到失言,他转过身去想解释,但是明德已经狠狠的把自己摔到了层层叠叠云絮一样的被子里,在巨大的龙床中,单薄的身影几乎不见,只有冷笑声一声一声的传来。

“明德,明德,”乾万帝抓住他,狠狠的搂在怀里,“我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怎么会是那个意思……你这么凶悍的一个小家伙,后宫里谁奈何得了你?……什么时候都是只要你肯乖乖的,日子最好过的都是你……”

被子这么软,那个男人的怀抱也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用力就折断了、损坏了。但是明德心里的怨念犹如小猫爪子在抓着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不高兴,却就是不高兴。小小的针刺卡在那里,逼得人烦躁不安,几乎要跳起来拼命的撕咬什么、发泄什么。

他泄愤一样的在被子中拱着就是不伸出头,乾万帝紧紧的搂着他,把他单薄的身体揉进自己怀里去,不停的亲吻他柔软微凉的细碎的头发。

那样温柔,几乎要把之前的暴戾和痛苦都一笔勾销了一样。

……凭什么你做出一副好人的样子?难道那些血腥和痛苦都被你遗忘了吗?

真不公平,你要当坏人的时候我就必须服从,你要当好人的时候我就必须感恩戴德,是这样吗?

……没用的,我不会听你的,不会的……

乾万帝恍惚听不见那小小声的、包含惊恐和仇恨的怨念。他俯身下去亲吻着明德的头发,从后颈一直到脊背,亲吻得那样轻柔,就仿佛脱去了帝王的身体,留着一个痴心成疾的、局促不安的普通男人的灵魂。

第二日,正式选妃。

八百佳丽,云集一堂,两个两个一排的上前去,隔着珠帘向里边高高在上的天子婷婷一拜。留下来的便有可能得到宠幸,得到宠幸的便有可能封妃诞子。一个少女对于富贵的最初的渴望,就在于着盈盈的一拜之间了。

选妃前一日晚,云州常氏被皇后宫里的大尚服恭恭敬敬请去了静安堂。皇后倚在紫云宫锦榻上,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的道:“你过来。”

常氏战战兢兢的过去,突而只见两根保养良好的、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手指伸了过来,轻轻的板起她的下巴。常氏懦弱的抬起视线,遇上了皇后仔细打量的目光。

“真像啊……”皇后叹息着,“……这点味道,这眼神……”

常氏哆哆嗦嗦的道:“民、民女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皇后笑了一下,放开手,样子很是端庄的端起手边的枫叶茶,“——你的这个样子,就是你无上的武器。后宫里女人靠什么呢?靠的不就是这张脸吗?”

常氏慌忙跪在了地上:“奴婢……奴婢绝对不敢存了以下犯上的心思,奴婢只求侍奉天颜,一定安守妇德……”

皇后冷笑一声,猛地放下了茶杯,砰的一声清响。

“妇德?什么是妇德?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你看这后宫里受宠的女子哪一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皇上不会喜欢你木头一样的守着妇德,他喜欢你这张脸!你懂么?你这张脸,生得偏对了皇上的胃口!”

常氏瑟缩着跪倒,皇后看了来气,一拍桌道:“站起来!”

常氏吓得不敢动,皇后一把拉起她来,厉声道:“挺起来!有点主子的样子!别这么委委屈屈的小媳妇样子,谁欠了你钱了?做出点张狂的样子来!明天见了皇上,别跪着跟他说话!怎么张狂这么来!”

常氏吓得磕磕巴巴的:“皇后,皇后,可是……可是民女……”

皇后挥手道:“姑姑!”

她身后的心腹嬷嬷立刻上前来一俯身,皇后指着常氏,冷冷的道:“——把她带下去调教调教,一言一行就按明德公子的样子来。明天叫她不必上殿了,放在我宫里送给皇上。她可是本宫,最后的招数了……”

嬷嬷一点不惊,答了声是,带着常氏退了下去。

常氏自始至终都恍恍惚惚的,好像什么都不懂,却又有无数人推着她往前走。她懵懵懂懂的被拉出了门,皇后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半晌,颓然坐倒在华贵的凤椅上。

清河公主从重重挂着的珠帘后悄然掀帘而出,默默的跪坐在皇后身边。两个女人,半晌无话,很久之后才听皇后一声长叹,缓缓地问:“阿醉,你说本宫是不是……太……”

阿醉蓦然打断了:“娘娘都是为了太子罢了。”

皇后垂下视线,面前静静的摆着一碗漆黑的汤。

——准备好了一会儿送过去给那常氏灌下去的极品红花汤,一碗下去,一辈子,都不会再生育了……

“她跟我不一样,我不生育一辈子都难,她不生育,那没关系,只要皇上宠她一天,她就得以一天的富贵……”

阿醉默然的听着,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不是我想害她,她又惹不着我,我为什么要去害她一辈子不生孩子?要怪就让她怪皇上好了!谁叫她长着那么像明德的脸!别人生了孩子还不一定立太子,她生了孩子,太子就完了!”

阿醉微微一惊:“可是娘娘,常氏出身并不高贵,断然立太子,朝臣也会大力阻止,皇上未必……”

“——你不知道皇上的心思,”皇后打断了她,语调里难以抑制的激烈,尾音甚至称得上是尖利了。

“……本宫曾经花重金,从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张公公嘴里掏出来一句话。那时是丁贵妃怀孕的时候,张公公问皇上,是否有可能立丁贵妃腹中龙种为新太子。当时明德睡着了,皇上指着他,对张公公说……‘朕愿再有一嗣,不求心性、品格相似,只求颜色八分像,然则是子可立太子,待百年之后登基为帝;是女可封凤翎王,垂帘听政,权倾天下。’”

阿醉悚然变色。

皇上这话的意思,就是如果得一个孩子长得八分像上官明德,就可以当作是……是他和明德之间的孩子来养了!

皇后长长的、美丽的假指甲紧紧按在桌面上,指关节都泛出了清白:“只要那个常氏去侍奉皇上,明德就一定能摆脱出来的……他毕竟不是个女孩子,不会很固宠的……如果长着那样的脸又是个女孩子,皇上一定、一定不会再扣着明德不放……”

“我的孩子,”皇后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连哽咽都压得低低的,无比压抑,“——我的孩子,哪怕迫不得已送给了那个男人去糟蹋,也只是一时受点委屈而已,怎么能在那个男人手里被活活的折腾死呢?他又不是女子可以封妃,万一他老了、丑了,以后怎么办呢?谁救他呢?谁爱他呢?……”

所以,常氏必须去侍奉皇上,必须成为上官明德的替代品。

她会享尽荣华富贵的。除了不能生育之外,只要皇上还喜欢上官明德一天,她就能享受圣宠一天。

一个普通女子,她还求什么呢?她还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呢?……

第二日选妃,修元殿上皇帝身侧,高高悬着重重珠帘。珠帘里隐约一个美人端坐,冷眼看世人来去,一片衣角随风扬起,不发一语道尽风流。

当日八百佳丽,无一入选。

帝令:无德容兼备者,故不选入宫。命皇后挑选上佳者赏赐王府宗室,后宫不必留人。

这广集天下的八百个美人,竟然没有一个……入得了天子的眼。

当天晚上乾万帝刚回宫,皇后派人来请皇上,说是有急事相商,求皇上驾临静安堂。

乾万帝冷笑,不知道这个“贤后”又有什么说辞要请教了。这个女人无时无刻的想着怎么把明德从他身边弄走,好像这样就可以天下大吉了一样。

他施施然驾临了静安堂,皇后身边的宫人都等在门口,黑压压的跪了一地。进去之后皇后跪在地上,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三拜九叩,口中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万帝冷笑:“皇后也不用弄这些虚的了。怎么,大晚上的来请朕,又是有什么祖训要顶在头上了吗?”

皇后站起身,直视着皇帝,语调微微发抖:“……不,臣妾……臣妾新近得一佳人,希望献给皇上。”

她侧开身,于是乾万帝的目光得以从她身边越过。辉煌的烛火中站着一个女子,削瘦体型,眉眼艳丽,五官轮廓鲜明,苍白而清减。她并没有穿什么好衣服,倒是裹了一身男装的旧衣,旧白的颜色,让人一看就能联想起那衣袖上棉软的、妥帖的质地。

乾万帝愣住了。

皇后静静的跪了下去:“皇上,您满意么?”

……满意?

……满意么?

李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满意。他的心被一种无以名状的情绪攫住了,有点酸软,有点悲哀。

……那个孩子,也是有这样可怜又荏弱的姿态的吧……

也曾经……这样被献上来……惊恐的,害怕的,拼命挣扎却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命运的漩涡吞没……

……如果能保护他就好了……如果能让他坐在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上,正大光明的,堂堂正正的,向所有人宣告他有多么爱他……

如果能给他自己所有的一切,就好了……

皇后抬起脸来,看到乾万帝的表情。这个男人的表情很奇怪,他好像是在看着上官明德,但是又带着一种温软的、酸楚的神情,好像带着无限的爱意一样。

皇后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呢?这个男人看着明德的时候,从来都举着利刃,随时都明明白白的宣告着:你不听话,我就会砍下来。那样明显的威胁和压迫,什么时候带上过半点温情呢?

“……很好,”乾万帝慢慢的开口了,“很好……”

常氏微微的瑟缩着。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说很好,她甚至不知道皇上是不是真的高兴着的。可能下一秒,这个恩威难测的天子就会幡然变脸,然后把她拖出去砍成一段一段。

乾万帝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做。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茫然的开了口,声音恍惚都不是自己的。

“来人……朕决定册她为……为贤妃。”

身后掌薄的太监总管差点失手摔了东西。贤妃,从一品四妃的地位了。从未临幸、没有子嗣就直接晋位贤妃,这在整个皇朝的后宫史上都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乾万帝甚至没有去问她叫什么名字。他并不关心她叫什么名字,也不关心她是什么来历。他眼里看到的,不过是个和明德长得很像的、能光明正大的表现恩宠和喜爱的寄托罢了。

皇后的手指都在发抖。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顺利。乾万帝看着常氏的时候,眼底甚至有一种迷醉的、欣喜的温情。

“皇上,”皇后松了一口气,声音都洋溢着喜气,“今晚您宿在贤妃宫里么?”

乾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是十分奇怪一样:“当然不了。”

不仅仅是皇后,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让她先住在皇后这里吧,等过一段时间就起新殿,记住,给她的一切都要是最好的,谁都不能怠慢她。”

乾万帝退去了半步,微笑着开了口:“张阔。”

张阔连忙俯身:“奴才在。”

“咱们回清帧殿吧。”

乾万帝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张阔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的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巨大的不知所措中,皇后跪在地上,几乎僵硬得不能动弹。

……这是……这到底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巨大的疑问从心里渐渐涌现,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是没有人能够给她回答。

殿门大开着,春日靡丽的夜风吹来,巨大的灯烛摇晃了一下,那瑟缩的火苗,竟然凭空让人感觉到一点莫名的寒意。

第30章 命中之命

春日将尽的时候,明德终于养得结结实实,被乾万帝和胡至诚一致认为可以下地了。

其实他早就可以下地了,不仅可以很自在的走动,还可以很有力气的把清帧殿最后一个硬玉雕饰砸得稀巴烂。当乾万帝盯着那堆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来样子的碎碎片时,他终于意识到,小猫爪子已经磨得够尖的了,再留下去,自己就有被抓出一脸血印子的危险了。

他下了一道旨意,当日因为触犯朝例的户部参议行走上官明德,诚心悔过、侍奉有功,不仅召回重用,还升了兵部参赞,允上朝议事,赐黄金百斤。在整整一个春天的弹压之后,上官家这个名不见经传却异乎寻常得宠的庶子,竟然奇迹般地再次进入了权力顶层的中心。

砰的一声,九城巡卫总管、辅政大臣丁恍的爱妾弟兄赵蒙山在正泰殿外摔了佩刀,指着四品侍卫的鼻子骂道:“好大的胆子!本官是奉丁大人之命前来递交奏章的,你一个小小的侍卫,竟然拦我?”

丁恍权倾一时,何况赵蒙山又是丁家人心腹中的心腹,一般出入前庭是没人敢拦的。那个侍卫是新来的官宦家子弟,年轻气盛,又不知深浅,一挺刀大声道:“先皇有旨!凡无皇命宣召者,当跪于正泰殿外,由侍卫传召后方可进门!”

这条规矩是很久以前定下的了,现在有些权位的朝臣,几乎都在内廷尉官的刻意讨好下忽略了这个规矩。一般他们来要求进殿,不仅不会跪,相反会有内廷官香茶鲜果的敬着,哪会有不识相的侍卫来一板一眼的要求他们跪下等待?

赵蒙山一把推开那个侍卫,高呼道:“内廷长官何在?有人作乱,还不快前来拿下!”

侍卫针锋相对:“赵大人拒不奉旨、大呼小叫,就别怪下官动手了!”说着就要拔刀。

一片混乱间,突而听见一个轻轻袅袅、无限委婉的声音响起来:“哎哟,这是谁?……大胆,谁敢惊了我们赵大人的驾?”

正纠缠间的两人一回头,只见上官明裹着一件棉白旧袍,微微的笑着,站在台阶之下。虽然阳光正盛,但是他站在宫墙下的阴影里,浓郁的年少颜色笼罩在灰暗之下,乍一看就像是个悄无声息便突然出现的深宫幽鬼一般吓人。

侍卫没见过他,忙喝道:“什么人?”

上官明德瞟他一眼,突而爆发起来,厉声道:“才一个四品的侍卫官而已,就敢拦着我们当今圣上最是恩宠的赵大人?你不知道凭赵大人的圣恩,早就可以将先皇的旨意置之于无物了吗!”

就仿佛见到一只惨白的兔子的柔弱声带中突然爆发了狮子的咆哮一般,侍卫和赵蒙山同时都愣了。

上官明德道:“还不快放开!”

侍卫赶紧松开手,赵蒙山立刻扶正前襟衣袖,气哼哼的:“上官大人……”

“赵大人不必惊慌,”明德一板一眼的道,“待会儿进去见了皇上,下官一定帮大人申冤。大人堂堂御封的三品大员,竟然因为先皇一道小小的旨意而受尽了委屈,真正是天理不容、天惨地怨哪。”

赵蒙山吓了一跳:“胡说,本官并没有……”

“都愣着干什么?”明德立刻转去斥骂呆呆站在一边的内廷官,“宫中的张公公是怎么教训你们的?赵大人遭受如此委屈,你们竟然只知道傻站在一边?既然如此你们食皇禄拿皇俸又有什么用!”

内廷官慌不择路:“上官大人,我们、我们并没有……”

“还不快去叫张阔!他身为皇上身边最为倚重的总管太监,竟然放任手下如此,真是太辜负皇恩了!真叫皇上失望!真叫天下人寒心!”

内廷官看看目瞪口呆的侍卫,再看看分辩不能的赵蒙山,立刻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般跳起来一溜烟的去了。

赵蒙山这才反应过来,若是张阔前来,那一定可以代替皇上宣旨;自己的确冲撞侍卫在先,被这个嘴巴刻毒、不得理都不饶人何况得了理就更不饶人的上官公子捏到了错处,那么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一说,一定会小题大做的掀起一番巨大的风浪出来。

赵蒙山僵硬的试图分辩:“上官大人,本官只是奉丁大人之命递交奏章,如果不能面见皇上……”

上官明德的本事,就是能在一堆无意义的话中,一眼挑出自己能用来大做文章歪曲理解的那一句,然后抓住了那一句扯出一篇义正词严的鸿篇巨制。

几乎在同时他打断了赵蒙山:“赵大人。”

“……啊?”

“递交奏章、觐见皇上这样的大事,是一个臣子至高无上的荣幸和职责,为何丁大人不能亲自前来?”

“……”

上官明德前进了一步,几乎是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的盯着赵蒙山:“赵大人以为呢?”

赵蒙山几乎能感觉到上官明德身上散发出来的凌厉的寒气:“上、上官大人误会了,丁大人他只是……”

“赵大人认为下官说错了?递交奏章、觐见皇上这样的事,不是臣子至高无上的荣幸和职责?”

“不、不,上官大人说得、说得对……”

“那既然这是身为臣子至高无上的荣幸和职责,为何丁大人却不屑于面见圣颜,反而要赵大人前来代替?”

“不……”

可怜的赵蒙山很想说,其实丁恍找门人来提交奏章、代替走动已经是常事了。而且进了正泰殿也不一定能见到皇上,只是交给御书房外的笔墨太监罢了。

但是他说不出来,因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明德前进一步,他后退一步,明德再前进一步,他再后退一步,退到退无可退的时候,赵蒙山整个人紧紧的贴在了墙上,明德毫不客气的上前,一脚狠狠踩到了他的脚面上。

“啊!”赵蒙山的脸扭曲了。

上官明德一句一句的逼问:“为什么丁大人不能前来亲自递交奏章、面见皇上?身为辅政大臣,一举一动都是天下臣子的表率,丁大人此举,是不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其实臣子是不用亲自向皇上呈交公文的?其实臣子是被鼓励纳妾、然后找小妾的兄长来给皇上汇报绩业?是不是丁大人其实是想让皇上屈尊纡贵的亲自驾临丁府,问他要奏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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