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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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远霎时气笑了:“几天?我能记你一辈子!我会连死都想爬去跟你合葬,结果你就这么——”

紧接着顾远话音突然顿住了,他看着方谨,慢慢升起一股匪夷所思的感觉:“……你怎么会觉得,你走后我就能若无其事地跑去跟人结婚?”

然而方谨说不出来话,只能一个劲摇头。

他手指紧紧抓着桌沿,用力那么大似乎连指甲盖都要被掰断了一样,半晌才发出竭力压制后,仍然难以掩饰的痛苦哽咽:“你能的,顾远……”

“时间会带走一切,要是你不能忘,那只是因为时间不够长。总有一天你能好好成家过下去的……”

顾远简直无话可辩,半晌苦笑一声:“正正反反都是你有理,不活到寿终正寝都没法证明你是错的。算了。”

他起身走到方谨面前,一手轻柔而坚定地把方谨紧捏桌角的手指掰下来握在掌心,一手抱住他,让他伤痕破碎又流着泪的脸紧紧贴在自己怀里。

顾远从胸腔中吐出一口气,望向阳台外蔚蓝的天空,几对海鸥正追逐着飞越大海。干净的沙滩在阳光下闪烁着粼光,更远处海潮翻涌,在海天一线的交接处掀起雪花般的水浪。

他等了很久很久,终于感到方谨剧烈的抽噎渐渐平息下去了,然后俯身在那微凉的发顶上亲了一下,喃喃道:“……你就是脑子有病,我现在算发现了,不用跟你讲道理。”

·

当天下午顾远安排的直升机到了,载他们去离岛屿最近的血液中心做骨髓配型。

方谨自从早上情绪爆发后,就迅速麻木下去,仿佛那短短几分钟内的强烈宣泄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他不说话也不反抗,就这么沉默地待在顾远身边,眼底深处是一种自我放逐的颓唐。

然而在这种精神涣散的状态下,他潜意识里还有种注意力集中在顾远身上——虽然并不明显,顾远却能从他目光的偏移和眼睫垂落的角度中感觉到这一点。

他渐渐卸除了警惕,顾远知道。

一旦提防瓦解,剩下的依赖和顺从就再也不能掩藏。

顾远没有破坏这种依赖,一路上他紧紧把方谨搂在自己怀里,拍抚他的头发,轻搔他的耳廓,不时低头在他伤口边亲吻 。一开始方谨想要反抗,但顾远动作比他快且不容拒绝,甚至会轻轻在他脸颊上咬两口,留下惩罚性的转瞬即逝的齿痕。

方谨挣扎低头,勉强道:“你不觉得难看吗?”

顾远问:“等我七老八十了,满脸皱纹牙齿松动,你会觉得我不好看了,把我丢出家门自生自灭吗?”

“……我又活不到那时候。”

“你能的,”顾远说,“我们血型一样,一定能配上的。”

方谨把脸埋在衣料里,闷声不响。

“等你接受我的骨髓移植病好之后,我们就回G市去,每年夏天再来红礁岛上度假吧。之前我的公寓嫌小了点,要是你不想住顾家大宅,我们就另外找个房子,换个顶楼跃层的,在天台装上玻璃罩顶,晚上可以带你上去数星星……”

“你不是还喜欢那种文艺范吗?也可以在阳台上种点花草之类的,玫瑰啊月季啊,给你吊个花篮种兰草啊,没事拗个造型拍照发朋友圈。这些都是养病期间可以干的事,你要是想管公司也行,病好以后随便你怎么管,转手折价卖了套现都无所谓……”

顾远的声音低沉而悠长,方谨微微出神,半晌又低下视线。

“你要是真想把脸上的疤祛掉,我认识几个日本的医生特别擅长干这个。不过不祛反而更好,维纳斯那雕像怎么说的,残缺的反而更美。”顾远笑起来,用下巴抵着方谨的额角,亲昵地揉了揉:“我是希望你留着它的。”

“……为什么?”方谨终于轻轻问。

顾远说:“因为就像我的专属标记一样,属于我啊。”

他又伸手把方谨的脸从自己衣襟上抬起来,低头在伤痕边亲了一口。这次方谨挣扎得更厉害,触电般一下躲了开去,紧接着缩进座椅里不动了。

顾远也没强迫他,只柔和地把他揽过来,让他侧枕在自己大腿上好小憩一觉。

方谨有心理问题,顾远越发清楚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想起自己翻找方谨的行李箱时,哗啦落了满地的药盒药瓶,那其中有一瓶其实是放松心理压力及缓解抑郁症状的。从存量看方谨已经吃了很久,但当年同居的短短几个月间并没有见他服用过这种药。

是因为这两年间才开始使用?还是本来就要靠药物维持,但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太放松太开心,因此没服药所以不会被发现呢?

顾远轻轻触碰那伤口边缘略微泛红的皮肤,方谨敏感地缩了下:“别碰……”

“你哪儿都是我的,还这不给碰那不给碰?”顾远俯在他耳边温柔地威胁:“好看是我的,破相了也还是我的。再矫情不给碰,我就真往我自己脸上划拉了,到时候你可别哭。”

方谨霎时一震。

半晌他慢慢放松身体伏在顾远大腿上,终于再不抗拒了。

·

血液中心那边顾远早就打过招呼,一去就有主任亲自安排抽血做HLA初配检测。方谨先去抽血,紧接着顾远也被叫进去,用一根针在无名指上扎了点血珠,随即被抹到观察片上。

“非亲缘关系要先做六个点的初配,如果初配完全吻合,就可以送样本去实验室做十个点的高配。当然十个点全配上的话移植效果最好,但那种情况太罕见,基本八个点就能做了。”主任和蔼道:“您的配型我们现在就做,差不多半小时就出结果,请稍微等待下。”

顾远认真道:“我们只要配上六七个点就做,可以吗?”

主任摇头失笑:“术后有可能排异导致多种并发症,这不是我们希望行就行的,顾先生。”

顾远这才点点头,转身走向门口。

结果他手刚触到门把,突然迟疑了会,又转身走回来,直直看着主任的眼睛说:“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主任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跟患者是同一种血型。”

顾远加重语气强调,似乎这事是一把尚方宝剑,是他们骨髓必然能配上的最大有力论据。

主任不知所以,条件反射道:“很好,确实很难得,很大程度上可以提高匹配几率,降低排异几可能性——”

顾远这才稍松了口气,感激地点点头,走出了检查室。

方谨正坐在等待室的沙发上,呆呆望着全然雪白的墙,手指抽血的地方被贴了一小团棉花。

顾远走到他面前,揉揉他额角的头发,又伸手从他脖颈下掏出那枚戒指。紧接着他在方谨的目光中把手伸进自己衣领,下一刻,摸出了银链上一枚与之成对的婚戒。

方谨原本涣散的目光突然定住了,眼底满是愕然、出乎意料和难以置信。

顾远把两枚戒指从自己和方谨脖子上摘下来,一起握在掌心,伸到唇边吻了吻,那一刻他的神情几乎有种在神明前祷告般的虔诚。

他紧拉方谨的手,说:“请保佑我们。”

第62章 他直直站在那里,面对着黑夜中广袤的大海

非亲缘骨髓配型成功几率是几十万甚至几百万分之一,如果是熊猫血,配型可能还要往分母上加个零。

方谨从进入加速期开始就一直在寻找配型骨髓,找了两年多,不是没有配上六个点的,但最多也就六个点了。每次初配成功他都从绝境中生出无穷的希望,然而每次希望换来的都是更加惨烈的失望,久而久之,他对整个过程都有些麻木了。

顾远坐在他身边,腰背直挺挺的,就像一张绷紧到极致的弓。

方谨迟疑半晌,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在半空中他还停顿了一下,才挣扎着放在顾远大腿上。

那大腿肌肉绷紧得仿佛岩石。

顾远突然反手抓住他的手,长长地出了口气,说:“一定能配上的。”

方谨没有答言,半晌顾远又自言自语道:“我们血型一样,这是多少的几率?一定能配上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十分钟后顾远就开始频频看表,目光难以掩饰的焦躁。然而快到点时他突然又不看了,似乎恨不得把每一秒钟都掰成三瓣来过似的,连呼吸都格外放缓,还把方谨掌心翻来覆去的看。

“你生命线好长,”他突然说:“看,都到手腕上了。”

其实那根本没到手腕,要对着光才能看见皮肤上轻微的纹路。

方谨轻轻嗯了一声。

顾远说:“我在金三角见过一个种罂粟的农民,算算今年都一百零几岁了,他的生命线也是这么长。”

“你去金三角干什么?”

“去勘探玉矿,缅甸除了种罂粟也产玉的,别紧张。”

方谨这才不吭声了,半晌他小声开口道:“我曾经去找你,找了很多次……有一次他们告诉我在孟定下面的一个村庄里看见了你的车,但我派人赶过去的时候,整个村庄人去房空,沙地上车胎印还在,桌上的茶都是热的……”

顾远略微苦涩地笑了笑:“我知道。”

“啊?”

“我当时就在院门后面,眼睁睁看着你的人进来,里外转了一圈就走了。我当时还想难道你在找我吗,但你找我干什么?难道你占据了顾家不算,还打算斩草除根不成?”

方谨难过道:“……我怎么会想害你?”

“我知道,但我当时不想见你。我想等再强大一些,等我比顾名宗还要强大,能给你更多东西更高地位的时候再回去……”顾远出了一口酸热的气,道:“那个时候我应该很厌弃你的,但又没法放手,所以有时也很厌恶这么卑躬屈膝的自己。”

方谨目光微微闪动,顾远沉默了很久,突然短促地笑了一声:“幸亏卑躬屈膝了。”

·

三十五分钟后,秒针滴答一声指向零点。

就在这时化验室的门被推开,主任拿着报告单走了出来。

顾远立刻起身迎上前。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走路姿势也很稳,但如果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他大拇指深深掐在食指腹上,因为用力太大几乎连皮肉都有些变色。

“医生……”

主任轻轻将报告单递给他,遗憾道:“顾先生,对不起。”

刹那间顾远像没听明白一样,问:“什么?”

“对不起顾先生,您二位的HLA初配只能对上两个点,不能达到移植的基本要求。”

顾远直直盯着医生,那一刻他向来锐利的目光完全是茫然的,涣散没有焦距,就像连一根救命浮木都找不到的水潭。

“为什么对不上?”

“顾先生……”

“怎么会对不上?”顾远声音越来越高:“我们连血型都能对上,你知不知道?我们都是Rh阴性AB血,世界上最稀少的血型,这都能一样为什么只有两个点对上?”

“顾先生!——”

“没事的顾远,”方谨骤然从沙发上起身走来,从身后紧紧环抱住顾远,把脸埋在他紧绷的颈窝里:“没事的,几率太小对不上太正常了,没事的……”

“不行还要再检查一下,万一验错了呢?要再抽一次血是不是,没关系你尽管抽,方谨过来我们再给他抽血验一次——”

顾远回手硬生生把方谨拉到身前,那架势很像是要闯进化验室去,主任立刻慌张地避开了半步:“请冷静点顾先生,这不可能验错的!您看这张表上的六点序位排列……”

顾远倏然张口想争论什么,但方谨挡在他身前,眼眶发红又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对不上就是对不上,顾远。几百万分之一的比例,不成功才是正常的。”

他的声音非常镇静,没有半点低落或失望,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产生过任何的希冀。

顾远喘息粗重,抬手紧紧捂住脸。他维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如一块黑色的岩石,足足十几秒之后才突然转身,脚步踉跄地走了出去。

·

明明生病的是方谨,顾远却像是被打击更重的那一个。

或者说,这次配型失败就像根燃到尽头的导火索,砰地一声四分五裂,将最后一层虚假的缓冲都撕毁殆尽,只留下血淋淋的事实毫无遮挡地出现在顾远面前。

那天晚上回红礁岛后,他一个人站在海滩上抽烟,涨潮的海水从远方奔涌而来,淹没他的裤脚,在沙滩上留下了一层又一层深色潮湿的痕迹。

黑云从四面八方聚拢盖住了天空,世界即将在潮声中归于沉寂。夜幕里只有顾远手中的烟头发出红光,一明一灭,倏而亮起,转瞬又归于苍茫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踩着水的脚步声,走到他身后便停下了。

“……回去吧……”方谨小声道。

顾远没转身,语气听起来有些怪异的沙哑:“你失败过几次?”

“嗯?”

“这种配型你失败过几次?”

“……很多次吧。”方谨的声音刚出口就散落在了风里:“——初配不过难以计数,更多是收到初配成功的消息,然后捐髓者来血液中心做高配却又不过,大概有十一二次吧?还有几次是被人悔捐。悔捐的我都给了很多钱他们才来做高配,然而最终都是……”

——十一二次。

那么多重复的希望又绝望,命运犹如车轮反复碾压,那是足以将每一寸血肉都挤成碎渣的重量。

顾远夹着烟,用手掌擦拭通红的眼眶,只听身后方谨低声道:“我可能……就这样找不到骨髓了。要是一直找不到的话,化疗也不能坚持太久……”

“别乱说。”

“他们说进入急变期后进程很快,其实感觉不到多少痛苦,但溃烂和脾肿大有可能让我变得很丑。如果是那样的话你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医院?我们还可以每天打电话聊天……”

“别乱说!”

方谨只觉得眼前一恍惚,顾远已转过身来,把他紧紧按在自己怀里,烟草味混合着咸腥的海风顿时灌满了鼻腔。

“……我真会变得很丑的……”方谨呢喃道。

“不会,我们能找到骨髓。一定能找到的。” 顾远略有些神经质地重复,也不知道是说给方谨还是自己听:“我们还有时间,这地球上那么多人肯定能找到的。要耐心一点,再等等就好了,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方谨却在他怀里无声地摇了摇头。

已经等太久了。

所有人都不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即便继续等待也不过是一场漫长而绝望的酷刑。

·

那天晚上临睡前方谨洗了个澡,顾远便赤着结实的上身帮他吹头发。镜子里照出方谨微低着头的模样,穿着雪白浴袍,端正坐着,仿佛十分沉默又温顺;他头发还是很黑,然而顾远的手指轻轻穿过发丝,不论再怎么小心,都梳下一把落发。

顾远向镜子里瞅了一眼,想不引人注意地把落发扔掉,但方谨突然道:“没关系的……治疗时就是会掉。”

“一直这样吗?”

“嗯。”

“……疼么?”

“不疼,就是偶尔有点难受。”

顾远沉默着去冲手,方谨在他身后说:“一个疗程开始后就会掉,疗程间隙中又会长出来,不过新长的头发都会非常黑……所以看着还好,就是掉头发的时候看着心里很闷。”

“那是你一个人的原因,以后我陪着你就好了。”

顾远擦干手,转身小心地捋了捋方谨吹干后格外柔黑的头发,结果刚一动作,便有发丝悠悠飘落下来,他动作不由一顿。

“……但我不想让你陪啊,”方谨轻声说,眼底有点难过:“我不想让你看到那些,反正最后也要一个人上路的……”

顾远半跪在浴室地上,拉着他的手,认真道:“只要你活下来,变成什么样都没关系。”

方谨扯了扯嘴角,但应该是一个笑容,但在那毫无血色的唇间只满溢出苦涩和苍凉。

·

方谨精神不好,很早就睡了。入夜后顾远倚在他身边静静看了他很久,时钟渐渐走完一圈又一圈,感觉却像是只过了短暂的几分钟。

最后的贪婪,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他像哄小孩睡觉一样一遍遍拍抚方谨,很久后才渐渐迷糊过去。

然而很快,在半梦半醒间他突然感到身侧有响动。虽然那动静非常轻微,但长久以来浸透于骨血中的本能让他立刻清醒,睁开眼睛向边上一看。

——是方谨。

方谨小心搬开顾远环抱着他的手臂,然后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儿,黑暗中只隐约听他短促的呼吸。

他要做什么?

不知为何顾远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模糊而不安的感觉,下一秒方谨又俯下身,顾远立刻闭上眼睛装睡,只觉得自己嘴唇被吻了一下。

——那是个并没有深入,却非常久的,像是贪恋一般的亲吻。

顾远的心脏咚咚跳了起来,片刻后他感觉到方谨的气息远去,紧接着他翻身下床,穿好拖鞋,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这……

这是要去干什么?

其实晚上出去是可以有很多种解释的,突然口渴想要喝水,睡不着去客厅坐坐,不论哪种都非常普通。然而不知为何顾远心中强烈的惊悸就是挥之不去,他保持睡姿不动,大概等了半分钟,猝然起身跟出了卧室。

走廊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大厅传来哗啦一声推拉门被打开的声响。顾远躲在楼梯间透过扶手往下一看,正看到方谨披着睡衣,连个外套都没穿,脱了鞋光脚向外走去。

“……”

顾远压抑住呼吸,轻手轻脚下楼,穿过客厅出了门。

推拉门外就是深夜静谧的花园,喷泉淙淙流淌,月光下海潮正从不远处传来。前院铁门钥匙就挂在灯下,方谨已经拿它开了门,正把钥匙挂回原处,然后径直向沙滩的方向走去。

这栋海边别墅造得离海岸线相当近,走路过去根本用不了两分钟。顾远只见方谨的脚步在月光下磕磕绊绊,有几次差点因为踩到沙滩上的碎贝壳而摔倒,但动作却没有迟疑,一直走到涨潮的浅水中才停下脚步。

他直直站在那里,面对着广袤的大海,潮水正从天边呼啸着向沙滩涌来。

顾远内心被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可怕预感攫紧了。他站在方谨身后十几米远的地方,死死咬紧牙关,凭借这个动作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海面夜风寒冷,仿佛从人骨头缝里发出呼啸的哨声。顾远踩在水里,整个身体完全僵冷透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突然看见不远处方谨的身影略微一动。

——他本来的位置上海水已经淹到了小腿。

而现在他蹚着水,又往前迈了一步。

第63章 远方海潮自暗夜中奔涌而至,于无人声处,见证了这场婚礼

他这是要……

这是……

刹那间顾远意识一片空白,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动自发做出了反应,拔脚就向前冲去!

十几米距离开外,方谨摇摇晃晃往深水里走了两步,突然又站住了。

就在这时又一波潮水涌来,顾远的步伐被水冲得缓了缓;在这几秒钟间隙内,只见方谨突然被冷水一激清醒了些似的,向后又退了半步。

潮水刷然漫上,方谨扑通一下滑倒,紧接着被退潮卷着向深水滑去!

顾远在水花四溅中冲上前,几乎是纵身而下,双手死死抓住了他。昏暗中方谨愕然回头,顾远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在及腰深的海水中奋力把方谨往回拖,挣扎间两人都喝了好几口水,甚至脚底都不知道踩了多少树枝碎贝壳。

“呼……呼……”顾远大口喘息,终于把方谨湿漉漉拽回沙滩上,一把重重将他推倒在地。

“你想干什么?!”

“……顾远……”

“你想干什么?!”顾远变了调的厉吼在海滩上传出老远:“你他妈想干什么,你说!你说啊!你他妈到底是想干什么!你倒是敢!你敢啊?!”

他像头发怒的狼一样逼在方谨面前,月光下方谨满身是水,嘴唇乌青,说话时冻得瑟瑟发抖:“对……对不起,对不起顾远……”

“我要不是怕打死你,我现在就把你往死里打了。”顾远指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他妈不是个东西,方谨你简直不是个东西,我真想扒出你心看看是不是黑的……”

方谨剧烈颤抖,竭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他全身睡衣都因为湿透而紧紧贴在身上,光裸雪白的脚上沾满了沙砾;因为头发不断往下滴水,顺着额头流到眼睛和脸颊,他便不断抬手去擦,甚至连触碰到伤口都顾不得了。

顾远突然停下痛骂,粗暴地把他手抓住扔开,然后伸手在他脸上重重擦了几把,特意绕开了伤痕范围。

“对不起顾远,你听我说,我不是想……往里面……我只是一时……”

哪怕他身体情况没那么坏,哪怕只是稍微好一点点,顾远都恨不得扬手狠狠给他一巴掌:“你他妈的给我闭上这张嘴!我真是作了什么孽才这么喜欢你,你就搞死我吧,咱俩一起跳下去死了吧,你他妈的——”

他声音突然一停。

方谨满脸都是热的,滚烫滚烫,有那么几秒钟顾远甚至以为自己摸到的是满手血。

但紧接着他看见,那是满脸的热泪。

“对不起顾远……”方谨全身痉挛喉咙哽咽,那样子真是无比狼狈,狼狈得他都紧紧缩着不敢抬头:“我本来……本来是想跳下去的,但突然又……又想起你,我想再回来看看你,我舍不得你……对不起!……”

他终于放声痛哭,那是完全崩溃的,没有任何形象的,几乎称得上歇斯底里的痛哭。

顾远嘶哑喘息,过了很久很久,暴怒野兽般紧绷的身躯终于渐渐垮下来。

他俯身把方谨从沙地上抱了起来,就这么打横紧紧抱着,心脏在胸膛中咚咚跳动,将热度毫无保留地传递到怀中那冰冷颤抖的身躯上。方谨的神智已经有点恍惚,喉咙因为未尽的抽噎而微微倒气,下意识抬手抓住了顾远的肩膀。

“对不起,我真的……我舍不得你……”

“我也舍不得你。”顾远低沉道,抱着他穿过夜色,向海滩尽头走去。

·

方谨的模样十分颓唐,全身被海水浸得透湿,满脸潮湿发青,连头发里都是沙子。顾远吩咐听到动静惊慌赶来的管家去煮姜汤,然后给方谨和自己都热腾腾洗了个澡,用干毛巾紧紧抱住,把室内暖气开到了最大。

方谨已经不再哽咽,整个人陷入了情绪极度癫狂后近乎虚脱的茫然中。顾远从管家手里接过姜汤,走到床边一勺勺喂给他,方谨就麻木地一口口咽下去;直喝了大半碗,顾远才放下碗,半跪在他脚边,略微抬起头看着他问:“还冷吗?”

“……”方谨摇了摇头。

“听着,方谨。”顾远黑深深的眼睛盯着他,目光似乎能透过眼窝看到他灵魂里去,说:“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结婚的,更不会有孩子。我不会按照你希望的那种好的方式生活,我会孤独一人,吃饭,睡觉,工作,散步,去公园,看电影……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老去。等我死了,人家会在我的墓碑上写,这是被抛弃的垃圾的一生。”

方谨动了动,声音细如蚊呐:“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知道为什么吗?”

“……”

“因为在我心里,我已经结过婚了。你活着我是个有家室的人,你走了我就是个鳏夫,人家会叫我你的未亡人。你知道什么叫‘未亡人’么?就是这个人还活着,他只是没死而已。他也只是没死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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