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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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哑的细小声音,哽咽着回答:“海市。”

“愿意和我们一起去北边吗?”

海市不曾松开抱着男子颈项的双手,想了一会,“去北边,能赚钱养活我阿母吗?”

男子静默了片刻。“做我的儿子,除了安逸,什么都有。做我的女儿,却是除安逸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我要做你的儿子。”男子胸前干燥柔软的衣料,有着微淡的香气。海市将头埋得更深,觉得身上的筋肉一点点松懈下来,声音逐渐模糊,沉沉睡去。

濯缨将散落的鲛珠收拾了,燃亮一盏白绢灯笼,打起帘子。男子抱着海市登车,濯缨跳上车辕,车马无声前行。灯笼摇摆,濯缨的卷发与眼瞳,从纯乌中映出暗金光泽。

“濯缨,当年我在红药原,十万乱军中拣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睛也是这样的,像个兽物。”

濯缨只是简短地应道:“是。”

“转眼四年了。”

“是。”

他们都不再言语,夜色掩了下来。

(濯缨14岁,方诸26岁,帝旭28岁,海市6岁。3年前统一。)

“我莫不是老了罢?这十年,怎么就觉着比前边二十年来年过得还快呢。”劲瘦的手,拈起紫铜签,拨了拨灯花。火焰随即微微爆响,氤出龙涎香的气味。

对面之人却不答话,只是拈着一枚黑子沉吟。室内绝静,良久,一声脆响,原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

“这一手,打入太急。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中年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回话呢。”

海市搁下棋子,说了一句:“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辈子,再也不回安乐京。”

男子低垂了眼,一枚棋子轻叩棋枰,似是充耳不闻。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二人一同向霁风馆前庭走去。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他们二人,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一句两句私语,却随风送到了两个习武的人耳中:

“那就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两个义子?嘻嘻,果然年长的气宇轩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说不准能做个对食呢……”

对食,即是宫人与宦官如夫妻般同寝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哟,你这蹄子好没志气!如今方濯缨就在羽林军里当差,哪天能放我们出宫婚配倒好。”

海市戏谑地望着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却还是隐隐听见了——“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唉唉,倒不如对食的好。”

这一回,海市的麦金面皮上,微微透出了红。濯缨浑忘了自己方才难堪,无声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极,悻悻地道:“当年初入宫的时候,我问众人说什么是对食,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告诉我对食就是一男一女,对面吃饭——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样。”

濯缨长笑,二人加快脚步向前庭走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来一揖,也不多言,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啊呀,施叔叔好偏心!”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使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敷衍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

施霖撺掇着海市就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厢房。

濯缨的衣裳则是羽林千骑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地子,绣丹紫色嘲风神兽,下襟滚青碧白三色海浪纹。濯缨只穿了身紧窄胡服,当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长,未戴武冠,只结上五色绦络,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十分华美。

正赞叹间,海市从厢房出来,那短袍正掐着少年纤细腰身,体格秀挑,肤色倒比濯缨还深些,光丽动人,那背上绣的苍隼竟是活了一般的,一对锐眼似盯着人不放。

“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了?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还是等新丝缫出来,叫柘榴绣个细软密实活灵活现的给他送去。好一通奉承,他这才舒坦了。这位王爷啊……”施霖一面唠叨,一面将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应他的话,只得笑笑罢了。帝旭至今没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国,自乱离中统一起来不过十四年,倘使帝旭出个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

濯缨并不说什么,只是探手抚着海市后背的苍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着说:“也不敢怠慢了大少爷,您袍子上那只嘲风也是出自柘榴手下,这丫头为了两位少爷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头只管绣哇。”

“那可不成,累出病来怎么办!”濯缨脱口而出。

海市转回身去,看定了濯缨,只笑眯眯地不说话,直看得濯缨雪白的脸皮潮红起来。

“小少爷明日随军驻防黄泉关,闲杂人等不能前去相送,这儿先给您道个吉利。二位少爷也代我向方公公带个好,我这便告退了。”施霖罗罗嗦嗦说罢,拱拱手,转动敦实矮胖的身躯退出门去。

夜中,海市被微寒的风激醒,睁眼望去,卧房窗扉大开,茫茫夜色中,无数灯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与永乐两条帝都大道。

“海市,过来。”方诸穿着苍绿唐草纹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转回头来。海市披衣起床,走了过去,与他比肩而立。因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明日一早在朱雀门外受阅,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安乐京,越发喧嚣了。

宫中也不安宁。禁城中遍植了枫槭诸木,每每秋到浓处,深邃青天之下,一丛一簇赤霞朱锦地燃了起来,映着玄黑粉白的宫室楼阁,静穆中平白显出炽烈的美。现下是夜里,宫中盏盏琉璃提灯穿梭如织,树影摇曳,照得红叶繁华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宫一派寂寥。虽则朝臣都已起身整装,却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阅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难说他或许心念一转,真要摆驾朱雀门阅兵,因而偌大安乐京中依然彻夜人马调动,洒扫张幔,惟恐有失。

“为了天子说不准的一个念头,竟有这么多人在奔命——可是,真是美丽。”海市叹道。

“你也该整装了。子时便要入营调兵往朱雀门列阵,虽然有老参将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与五重由浅至深的青纱内袍一并齐整放在床头。她抖开最内一重烟青色内袍披上,试着将内襟丝带交叉绕至背后。自六岁起女扮男装,绝不要人贴身服侍,然而朝服重叠繁缛,无人帮助却也极难穿着。

“义父……”海市为难唤道。夜风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长发,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颜,此刻却是娟好入骨。

方诸将头偏向一侧,道:“我叫濯缨来替你收拾。”

海市微微笑道:“您一向当海市是儿郎,不是红妆。”

“纵使你十年来习武游猎,与濯缨厮打到大,到底也是个女孩。怪我将你养野了,待你从军归来,还是要好好地选个人家,为你送嫁。”

海市忍下满眶的泪,含笑说:“义父在宫中当值时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们起居?濯缨哥哥好歹是个男子,于礼法多有不妥,还是请义父帮我罢。”

——好歹是个男子。听在宦官耳中,怕再没有比这更犀利嘲讽的言语了。

方诸眼中,却仿若镜湖冰封,不动声色,只是绕到海市身后,为她系紧袍带。

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不知何处宫人消磨长夜,隐约弹响琵琶一声两声。海市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方诸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稳健温暖,即使是一滴灼热沉重的泪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双手停了停,并无颤抖。她满头檀乌发丝亦被他细细挽起,罩上玄黑缎子的武官冠戴,系冠丝绦分做五色,一一在颔下结紧,最终将佩刀与镶金狻猊腰牌悬于她腰间。那腰牌穗子上一线缀着三颗黄豆大的珠子,幽暗灯火下荧然含光,海市认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时侯鲛人赠予她的一斛珍珠。抿唇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已分明是个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样,目光静如寒霜,再无分毫缱绻。

方诸与濯缨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宫,预备侍侯帝旭起身。

寅时三刻,宫中传出话来,皇上昨夜批阅奏折劳累,今日不到朱雀门阅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十八万精兵跪地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旌旗引领下,大军分部依序离开安乐京,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向西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行至望山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马。自安乐京向西望,柱天山脉绵延高峻,山脊终年积雪,形若一弯强弓,只有山脊正中这一个隘口可以翻越,犹如弓上的准星望山,正遥指着黄泉关,因此得名。

“过了这里,就再也看不见安乐京了。我十五岁第一次去黄泉营的时候,还是个小小步卒,走到这儿便哭了。”张承谦与海市并辔而行,眼望着天说道。这张承谦三十二三岁年纪,是黄泉营本营派来交接名册粮秣的参将。

“怎么,张兄那时害怕?”海市漫声应道。

张承谦笑出一口白牙:“哪里,终于不必在乡里跟父亲学杀猪,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兴得都哭了。”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顾沉睡,晨曦中,承稷门外一带丹枫如烟。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看见帝都的红叶。也罢,说了那般尖刻的话,纵再相见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拨转方向,催马一路小跑绕过隘口,将安乐京抛在山后。

第二章 时景如飘风

渐行渐西,出了虹州城,景物便与中原大异其趣。一路上凡有水源之处,草甸丰美,牛羊遍野,城郭富庶,除此外尽是沙砾戈壁,北地气候寒苛,每到冬季,鹘库部落便越过毗罗山峪向南迁徙,夺占草场牲畜,因此每隔五年的换防之秋,本营中七万老兵与三万新兵同在黄泉关驻守,待春季再遣三万老兵退入中原。

先皇在位时,僭王褚奉仪便是趁秋冬换防帝都防卫薄弱之机起兵自立,叛将王延年、曹光、罗思远等亦四起割据作乱,中原乱离动荡。当年方才十七岁的旭王褚仲旭率近畿营与各路勤王兵马苦战八年,一统天下,登基践祚,称“帝旭”,定年号“天享”,至今已是天享十三年。今年秋季的三大营换防中,除了各营定例的三万人以外,又分别增派了三万新丁,兵赋与徭役一下沉重起来。朝中对此多少有些非议,倒不是计较今年新征发的这区区九万人马,而是因为这批人马本是要充实近卫羽林与二十万近畿营的。京畿兵力一旦有所削弱,站出来反对的多半是老臣,二十一年前僭王褚奉仪的叛乱,委实在他们的记忆中留下了太过惨痛的烙痕。

“奇怪……”张承谦迎着夹杂黄沙的朔风,微微地眯起了眼。

海市从后边赶上来,问道:“怎么了?”

“咱们自东南向西走,每年十月大雪封山之前,多少能遇见些不怕死的商旅赶着运红花、吉贝和麝香进虹州。按说今年黄泉关共有十二万人马过冬,鹘库人也不会拣这时候来啃硬骨头,虹州的路上该更安全才是。”说着,豪壮的边将把眼光转到自己执辔的手上,喃喃嘟囔着,既像是在对海市说明,也像是在自言自语:“可是这一路上静得出奇,南毗人、注辇人、尼华罗人,一个也没有。娘的,真冷。”

“你是说鹘库人已经到了黄泉关……”海市望向西北。戈壁坦荡荒凉,阴霾的天空却十面埋伏,变幻莫测。

“他们要是攻打黄泉关,我们过虹州时就该有消息。可是这时节,戈壁沙漠里所有的季泉都该干涸啦,除了毗罗山峪沿河一带还有水草,别的地方都光秃秃的,又险峻无路,他们不闯黄泉关,那还能去哪里呢?”

疾风挟裹着一片白影划过海市眼前,本能伸手捉下,再定睛看时,摊开的手心里竟然只有一滴冰寒混浊的水。她吃了一惊,仰头看天,如铅的云层翻涌不定,风中零落洒下一点点黯淡的白色,风骤然变得干冷干冷。

才九月末,竟下雪了。

雪片渐渐浓密,才过了一刻,竟已看不清数里外的前路。一时间,长龙般的队伍里,起了轻微的骚乱,海市刚要令各队千骑安抚麾下兵士,却冷不防被张承谦一把捏住了肩膊。

“冰川,他们是从冰川上进来的!”

“什么冰川?浮山冰川?那里根本不能通行啊!”海市吃痛,蹙紧了眉。

“这几年来,天气暖得蹊跷,冰川多少有所消融,冰舌与岩石之间那些数丈深的深罅渐渐被水挟泥沙填补,冬季再冻结起来,就平缓得多。但是,这样的话,冰川便容易滑动崩坍,根本无法行走,若是震动太大,还会引动山上的雪崩,因此咱们在浮山冰川前只留了水井屯那不到两千的人马。可是今年虹州路上九月末就下了雪,鹘库人那边,怕是九月,不,八月底就被雪埋了草场!”张承谦的胡髭上落了雪,他猛一转头,那雪片便瑟瑟抖落下来:“这么几十年一遇的寒冻天气,冰川都被冻得结结实实,除了走毗罗山峪到黄泉关以外,这冰川就是最好的一条大路了,再加上地势崎岖,容易掩蔽人马,换了我是鹘库人,我也宁愿去走冰川!”

“他们带不来多少粮草,那么一定是要去掠夺了?”海市急问。

张承谦咬紧了牙,脸颊上凸现出强韧的肌肉:“是的,冰川出来后二十里便是水井屯。那里驻军不到两千,屯垦的百姓也只两千多人,东西来往的商旅都在那里补给。现在咱们离黄泉关五百五十里,离水井屯二百一十里,还押着十三万人过冬的口粮,不能妄动,这水井屯,恐怕已经……”

“张兄,你押粮回营里,让我去水井屯吧!”海市忽然说道。

张承谦不由得细细地端详了这少年同僚一回。早听说新参将方海市是新科武举探花,张承谦出京之前只见了他两次。朱雀门下那一回,这方海市身穿大典朝服,少年身姿英挺,肤色蜜金,眉宇秀丽仿如女子,又听说是个得势太监的养子,直看得张承谦心灰。官少爷见得不少,没有一个出息,已不抱什么指望,只求他不要死在边关教他们难做,也就很好了。这一路来,倒觉出这少年心性坚忍,什么苦都吃得,像借了旁人的躯壳还魂似的,毫不爱惜自己,现下听海市这么一说,更耽心起来。

“你这是初阵,也没个人带领,这……”

“张兄,十二万人的冬粮都着落在你身上,自然不可分神,可是这水井屯,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不然这事情传扬出去,今后还有谁敢来屯垦?”

张承谦心知他说得有理,却又恐怕他是个不知战场深浅的初生犊子,只得叫过几个老练的千骑来,分派了八千精干兵士给他,看这一彪人马在烈烈风雪中,急若卷蓬似地往水井屯方向去了。张承谦抹去髭须上的雪末,回过头来,瞧了瞧身后的大队,喝了一声:“都站着干什么?快点!明天天黑之前一定要赶到本营!”

次日近晚,六万二千人的大队押着过冬粮草抵达毗罗山下的黄泉营。商议之下,决定令两名五千骑率其部众驰援水井屯。入夜,西南路上人喊马嘶,张承谦跳出营帐,只见天已黑透了,一路松明逶迤而来,领头的少年身上染满血迹,面色惨白如死,老远看见张承谦,便纵马向他奔来。

“怎么样?”张承谦见海市下马时有些趔趄,急忙拎了他一把。

海市吞了吞唾沫,张开干枯的唇说:“去迟了,水井屯的人……没了一大半。”

粗豪汉子咬紧了牙,片刻又问:“鹘库人呢?”

少年的脸容映着火焰光影,眼神灼人:“三千两百鹘库人,逃了七百,其他的不肯降,好容易留下了二十来个活口。现正赶着在冰川出口掘壕沟,守备不足,想着回来讨些人手,刚好路上迎面遇见了鹿千骑和陈千骑,请他们先往水井屯增援,我回来报个信。”

“有鹿千骑和陈千骑就足够了,”一名披着天青斗篷的男子,不知在他们身后站了多久,此刻开声说道。“你不必再去水井屯,就留在营中。待到壕沟挖好,冰川这一条路也就算堵上了,少留些人。怕他们也是声东击西,关上正是用人的时候。”

张承谦躬身作揖:“汤将军。”

海市心知这一定是黄泉营主将汤乾自,跟着行礼如仪。汤乾自三十余岁年纪,驻守黄泉关不过六年,声名却流传在外,是个极强悍的人。鹘库滋扰多年,边塞屯民多有男丁被杀,妻女见辱,牲畜遭掳种种仇恨。是以每每将俘获鹘库探子,汤乾自便命将探子丢给屯民处置,待到俘虏受尽磨折死去,再命兵士将这些死相凄惨难言的尸身悬在关上。鹘库人再度来犯之时,这些屯民已无周旋余地,必然拼死反抗。想不到这等厉害角色原来不过身量中等,容色堪称秀雅,不似一军主帅,倒像个幕僚谋士。

汤乾自点了点头,道:“和火头说,赶紧安排水井屯回来的人吃饭。方参将今夜与我们一道。”

水井屯折损了近两千守军,汤乾自与几名参将心绪都不轻松,是以大营中这餐饭吃得极静。食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珍馐奇味,与兵士一样是粗粟麦,牛羊肉,不过做得仔细些。亲兵端出一个硕大盘子,是边民家常的烤羊羔,拔出刀来大块脔割了,每人奉上一份,还孜孜冒着细小油泡,各人自以刀切碎取食。海市拔了佩刀,切开一角,羊肉作嫩红色,血水登时涌了出来,恍然就是刀刃斩碎鹘库人血肉的感觉。她不禁脸色煞白,胸中烦恶欲呕。

张承谦偏过头来瞧瞧身边的少年同僚,关切问道:“怎么,不舒服?”

海市勉强笑笑,不愿教人看轻,并不解释。

汤乾自道:“方参将年轻初阵,战况又如此惨烈,一时反胃也是难免,当年大家也都这个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气冲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

张承谦猛地拍拍脑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该早点带你去军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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