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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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军祠,不过是主帅营房西侧的一厢,点了长明灯,昏黄灯后供一卷画轴。纸色虽不新鲜,保存得却极整洁,想是几经辗转倥偬,不知经过多少人手泽。

张承谦教海市点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趋前将那线香插入画轴前的香炉去。海市偶一抬头,正对上一双秀窄丹凤眼睛,神光敛含,似有无底之深。她双手一颤,香灰和着火星掸落下来,在手背的刀伤上,灼出了几点红。定睛再看,画中的戎装少年身负长弓,一手轻按腰佩紫金螭吻环刀,与诸人一同拱卫着居中作皇族装束的青年男子

——不会错的,戎装少年端方温和的脸容上,半寸长轻轻上挑的旧刀痕,犹含着似是而非的笑意。

“这是、这是……”她喃喃自语。

张承谦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当年,皇上还是旭王的时候,从承稷门之乱到红药原合战的八年间,曾追随皇上平叛讨逆的六位大将,名动天下的六翼将啊。”

汤乾自凝视着画轴上神采飞扬的七人,历历数道:“顾大成,原是芪州巨寇;郭知行,本是郴州粮仓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栏坊粗使婢女出身;苏鸣,名将苏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蓝,身世不明,渡海从真腊国亡命而来。正当中的这两人,一个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褚国的皇上,帝旭。而这一个,”汤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装少年,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鉴明。”

海市的声音深处,有着轻微的战栗:“可是,开国六翼将,不是都已经不在世了么?”

“是啊……郭知行的座骑发狂将他甩了下来,摔断了他的脖颈。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难产而死。过了半年,一名死囚告发,原来阿摩蓝与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鞯与马背间放了真腊特产蒺藜子,蹬子上又涂了虫胶,谋害了郭知行。阿摩蓝事发逃亡,途中死于乱箭。方鉴明旋即急病猝死。”

这言语,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却又隐含着极之危险的气息。一丝冷锐的寒气,随着汤乾自淡漠的声音钻进了海市的脊梁,寸寸盘绕深入,像是要冻结了她的骨髓。

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将,至少有一人还活着。可是,那本该急病猝死的六翼将之一方鉴明,为什么隐姓埋名,深居内宫,做了凤庭总管方诸?又是什么让十数年前纵横疆场,夭矫不群的年少武将敛去锋芒,最终成为那个养育了她十年的温蔼平和的青衫男子?

“接着,顾大成放纵部下劫掠,为民间游侠击杀。苏鸣出使西域,还未出国境便遇到黄沙风,在居兹和都穆阑之间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迹。开国不到五年,六翼将,竟然已经一个不剩。真是,翻云覆雨,天命叵测啊。”最后的一句判语,仿佛有形有质的物体,森冷地滑过了海市的皮肤。

海市转回头来,望着隐匿在昏昏阴影中的黄泉营主帅,回想起出征前夜,明丽的安乐京夜色衬托下,方诸交代她的话语,一如既往平静,极寻常的口吻,仿佛只是要她为他关窗,或是研墨:“我要你护卫汤乾自,如同你护卫于我。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给你,无论内容如何,都要尽快杀了他。”

于是,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参将点了点头,不经心似地向主帅说道:“天命叵测,可不是么。”

黄泉关的春夏秋三季极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长,漫无天日。雪一下起来就收不住,山巅雪盖渐次向苍蓝的山腰蔓伸,远望像是山脉上匆匆开了白色的花。这个冬天来得急而严苛,可见开春融雪也会尤其迟些。“今年虹海的候鸟,怕要四五月才会经过关上。”张承谦说。候鸟每年春秋一来一往,总要经过黄泉关。

那时从虹州往黄泉关的路上,张承谦曾指了虹海给海市看。汉人唤它虹海,不过是取它就在虹州西北四百五百里地,边民又不管淡水咸水湖泊一概叫做“海”,因此给它一个极简便的名字。尼华罗商人管这个湖叫做措鄂穆博,“措鄂”即是湖海,“穆博”则是青碧之意。鹘库人叫它库库诺儿,“青色之海”。

戈壁原野上,看山跑死马的事不是没有,那虹海看着不过三五里路似的,真要到得近前,怕是要撒马跑上小半天,海市也就没有去。只是远远烟尘里,看见黯灰的一汪水色,也不知冻上没有。自七岁后,便再没有见过海。北方的水,再怎样壮阔浩淼,也总有边际,而海没有。越过毗罗山后,再往北三千七百里,冻土平原深处,有一座比虹海更大的湖泊,唤作勃喀儿海,是候鸟夏季的麇集之地,曾有汉人被鹄库人掠去,带到了勃喀儿海。那人逃回来的时候,满手的指头全冻掉了,都只剩下一节两节,像是拆散了的人偶的手。

毗罗山脉到了黄泉关,陡然错开两截,为东毗罗山脉与西毗罗山脉。西毗罗山脉位置稍北,其南麓上有一道不冻泉,毗罗河便从此发源,流向南方的褚国,最终汇入清源江。于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雪峰交叠之间,便冲刷出一道“之”字形狭窄河谷,而从不冻泉源处向北,有一条艰险山峪直通山口外的红药原。这便是近二千里毗罗山脉上,唯一可交通南北之道路。虽说是河谷与山峪,仍是比平地高处三百丈,若有走熟了的向导,一日夜便可翻越。毗罗河到了稍南的东毗罗山脉河谷,即改道潜入地下,到山脚处又涌出地面,只在地面留下一段千万年前冲刷出来的四十里长的干涸河道。褚国黄泉关即座落于这段干涸河道上,扼住了这一要道,成为褚国西北难攻不落的一道关口。过了毗罗山脉之后,往帝都方向三千五百里全是平原,除了柱天山脉以外全无天险屏障,黄泉关一旦失守,西北虹州、中路各郡便要门户大开,情势危急,黄泉关之重,可想而知。

海市站在山下大营前,仰头望去。沿河谷曲折向上,夜色里燃着数十点明珠般的火光。据张承谦说,每三时辰均有二百名兵士在关口轮值待命,另有望哨若干,分布于北面的通路上。

“鹄库人若是遇上水草丰足的年景,拿鞭子赶他们也不肯朝南边挪一步的。可是,若是哪年旱了、冻了、牲畜遭瘟了,他们啊……就像蝗虫一样来了。”张承谦摇摇头。

数名衣衫褴褛的孩子欢笑厮打着奔过海市身边,绕着大营口哨兵的大腿拉扯抓扰,把那哨兵夹在当中,推搡得几乎站立不稳。哨兵满脸是笑,呵斥着脏兮兮的孩子们,每个人轻轻给上一脚。海市听得那些孩子说一口陌生蛮夷语言,甚是惊奇:“军营里大半夜哪来的小蛮子?”

张承谦只是摇头。“那些黑毛黑眼的都是迦满人,说是今年雪灾,饥寒交迫,拼死逃过我们这里来的,这几天已经到了好几拨了。”

“就这样养在兵营里?”

“哪儿的话,现在雪那么深,只好先留着他们,等到了千把人,便一起送去水井屯教他们谋生。”

正说话间,关上叫喊声起,山头上有人挥舞火把。张承谦眯起眼睛瞧了瞧:“正说着,又来了一伙。你看那火把,一竖在先,来者非敌,六横在后,来者六百人。”

海市却紧蹙了眉头放慢脚步,凝神看着身边那条从营前绕过的毗罗河。伙头带着帮厨们在河边凿开了冰面,放下水桶汲水,此时不知为什么喧闹起来。

“怎么了?”张承谦觉察海市不曾跟上来,回头见他蹲在帮厨们身边。

他的少年同僚匆匆赶上来,将手里湿淋淋的东西摊给他看。那是半截木牌子,因长年使用,已被摩挲得光滑乌润,原是刻着字的,现下只分辨得出是半个“泉”字。

“张兄,这是……”

张承谦脸色骤变:“这是轮值守泉眼的人的腰牌!”

“到关上的路上,一定要经过不冻泉的吧?”

“那是……必经之路。”张承谦转头向守门兵士下令:“举火为号,叫上面的不准开闸放人。”

“我先带几个人上去!”海市说罢掉头便向自己营帐方向跑去。

“慢着!”张承谦唤住了少年,“你带几个腿脚快又老练的,先去悬楼上侯着,多带些箭。”

“是!”海市已然跑远,少年尖细的银子般的声音穿透了夜色。

“可不要就这么死了啊。”张承谦一面向中军跑去,一面默默想道。

海市等人一路疾奔,半个时辰不到便赶到关上。轮值的参将符义是名四十来岁的黑瘦精干汉子。听了海市匆匆将异状通报一遍,只见符义一双眉越笼越紧,沉默不语。

“符大人?”海市微微蹙了眉,一双明丽的清水眼从战盔底下凝视着符义。

“方大人,您请向那边看看。”符义说着,便有兵士将他们让到箭眼边上。

海市透过巴掌大的箭眼向下窥看,不由得轻轻抽了口气。

黄泉关依山形而建,门面极窄,却极高峻,正像是“之”字通路上的一扇门。出了关北,东为迦满,西为鹄库,放眼望去辨不出两国边界,尽是荒原,褚国立国六百七十四年来亦从未北犯。建此一关,原为通商,门幅还稍为宽阔,也才仅容两马并行。三百余年前,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鹄库正逢巴蓝王当政,数度举兵来犯。自那以后,为易守起见,黄泉关更将关门闸口改建为只容一人牵马而过的提闸门。

而眼下,在那狭窄的积雪通路上,一团团浑浊的黑幢幢影子佝着背,安静而紧密地挤在一起,队伍一直排到远处不可见的窨黑深处。人丛里偶有一张两张脸仰起来,面目浮白的,向城楼看上一眼,也不抱什么指望似的,复又低下去淹没在黑影里。

“那些人,是真的迦满难民,黑发黑眼。鹄库人金毛碧眼,一眼便可以分辨,这才要挟裹了迦满人来做挡箭牌。”符义说着,站起了身,拿起手边的战盔。

楼梯上听得脚步响,又是几名校尉随后赶来,传了汤将军令:“开闸北进,把他们顶出去。”

“开闸北进啊……”符义脸孔黑得浑然一色,轻易看不出表情。“大队什么时候到?”

“回符大人,大王千骑与小王千骑各领四千人,三刻后即到。”

符义嗳了口长长的气,伸手捶着后腰,骨节喀喀一阵响动。“十三年不上红药原,身子骨都老喽。”

一个苍凉的小声音在山壁上撞出重重回响,海市定睛看去,城楼下,从黑眸迦满少女破蔽的毡袍里,探出个小小的羊头。

“方大人,听闻您通晓诸般武艺,其中最精的是骑与射。今年的武试高中探花,骑试与射试却是技压群雄,满场叫好。”符义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

“蒙符大人谬赞,那是同年们谦退。”海市答道。

“那么,悬楼便交付与方大人。叫几个好射手随方大人去。”

“是。”海市行了礼,起身轻捷地奔了出去。

悬楼其实并不是什么楼,不过是在黄泉关口以北两三里东侧山壁上的几个天成岩洞,只有从关内一条陡峭的壁虎路才能抵达,居高临下。说是充做箭楼之用,其实关上久无战事,根本不曾使用过,里边积存着箭矢、粗毡、桐油与少许粮水,形同废弃。

海市领了二十名弓兵攀上悬楼,便在洞穴内隐了身形,屏息待机。南边溪谷里渐渐有些细小声响,绕出一彪人马来,皆是白袍白马,在清光照人的雪地上无声疾行,约有一百五十骑之数。

“好家伙,把麒麟营拉了一小半出来。”身边卧伏着的弓兵一面用牛脂拭着弓弦,一面压低了声音说。“那些迦满人是没有活路了。”

“咱们能怎么办呢,”答话的人摇着头,“今年冬天鹄库蛮子怕是都饿疯了,这闸门一开就怕关不了了。历来兵书上只教用火牛阵,没有教用活人做挡箭牌的。为了夺到咱们大营的粮草,这么缺德的事情竟也做了,归根到底不能怪咱们呀。”

从悬楼上已隐约可见鹄库骑兵悄然拨马向南而来的影子,而麒麟营已在关口前列了队,后续七千多人马与麒麟营拉开八丈距离,沿着委蛇险隘的溪谷排出五里开外去。夹在前后两股蓄势待发的峥嵘铁流之间,那六百个褴褛的迦满人只是静默地瑟缩在一起。

“今年鹄库蛮子饿慌了,知道咱们关上有粮,就跟狼嗅到了血腥气一样,进水井屯被全歼了,现在连黄泉关也敢攻——不过,要是从西边芭林铎迂回三四千里过来找粮,怕还找不着粮,就全饿死了罢。”

“看那阵势,这一回可是来拼命的。”

黑冷洞穴里,絮絮人声如同无数无形的手缠绕过来。海市忽然觉得胸口银锁子甲扣得太紧,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黄泉关的乌铁提闸门极厚重,十六根熟铜铰链均有碗口粗细,转动起来却静无声息。

迦满人群中起了轻微的骚动,少女怀中的小羊猛然挣脱出来,四只纤细的小蹄清脆轻响,踏上了雪地。小羊通身洁白,面上由额至鼻一道黑亮绒毛,形体轻捷,眼珠乌溜溜的,大约是预备重整牧场时做种羊的羊羔子,才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小羊好奇地向前走了两步,看着提闸门后露出的林立的白色马腿。门越收越高,数百副银亮胫甲在雪光中刺人眼目。

小羊探着柔嫩的颈子,咩了一声。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穿透它幼小的身体,将一簇血溅上白纸般的雪地。从黄泉关的城头与箭眼里,弓弩手射出飞蝗般的箭矢。一只鲜血涂染的手向小羊探去,却被一支啸鸣着的箭矢钉入了雪地。

一声呼哨,麒麟营一百五十骑如银蛟一涌而出,踏过狼藉的雪泥与尸首,怒潮般扑向第一列策马冲来的鹄库骑兵。鹄库人一手使环手刀,一手持盾,盾上再出尖锥,灵活有力,帝庄、帝毋两位先帝治世年间,黄泉关守军在这上面吃了不少亏。后来武库司特为黄泉关造了五尺五枪,堪堪与一名矮小男子身长相当,在狭窄山道上亦施展自如,且锐利敏捷,可直攻鹄库人盾与刀之间的细小空隙。麒麟营来势迅猛,远远地见雪粉飞扬,一道银白向北推进,白光过处,山道上积起了鹄库的人尸马尸,半刻不到,第一阵十数列鹄库骑兵大多被冲溃踏死。后面的鹄库人高声扰嚷,第二阵迎上前来,麒麟营中又是一声呼哨,百多条染血的五尺五枪齐齐前指,突入阵中,缠斗成一片。

悬楼位于关门以北,正对着鹄库前锋兵士的后背,与城上弓弩成夹击之势。

海市单膝跪在悬楼洞口,从腰间摸出一枚镶水绿琉璃的金扳指,细细端详过了,又戴在大指上。那扳指原是男子用的,她戴来嫌大,便如寻常闺阁女子缠指环般,使绿丝线将它缠过了。

“穿甲箭。”海市说着,呵了呵弓弦,一手摸出三支鹞子翎穿甲箭,夹在四指之间,拇指将一张六石弓稳稳开满,瞄向鹄库第三阵后背。“放。”

箭矢如蝗群向鹄库第三阵中落去。鹄库人料不到后背受敌,一时相互拥塞践踏,却又被前后二阵夹住动弹不得,第二阵鹄库人听得背后哗乱推挤,疑是中了伏,心中惶急,两名小头领厉声呼喝,重整了队型,率众向麒麟营阵内搏命撞来。麒麟营阵前军士将五尺五枪交叠刺出,绞成一线挡住鹄库盾牌,纷纷抽出窄刃环手刀砍杀起来。

“射倒第五阵,咱们替麒麟营打开这条路。轮番三连射,我不喊停,谁也不准停。”少年武将低缓地说着,二十一张六石弓无声地开到满圆。

“放!”

弓弦铮铮之声如疾雨破空,鹄库人被困在山道上无可回避,南端最前的第三第四第五阵百余人已被凌厉的箭雨与北方本阵切断,承受着麒麟营银色潮水般的冲击,阵形越来越薄,而那箭矢的雨幕犹不肯停息。

待到海市喝一声“停”,那百余个鹄库人恰只剩下最后一排,旋即如同秋末的庄稼似地被麒麟营前锋刈倒。

海市耳边猛然一凉,身旁一名弓手捂着肩膀,地上跌落一支鹄库人惯用的海东青翎羽箭,显是受了箭矢擦伤。悬楼下的道路早被乱箭与尸体覆盖,再往北,却因悬楼朝向所限,是看不见的。她冒险探出悬楼洞口向北看去,见鹄库人本阵中,几名弓手正向悬楼上乱箭射来,而另有十数名弓手已阵列在前,向步步推进的麒麟营张开了弓。而麒麟营此次是为近战冲阵而来,并无盾牌装备,眼见得要损失惨重。

“你们两个,捉住我的腿。”海市咬咬牙,缩回身体,背向洞口而坐,向近旁的两名弓手说道。她自己却将三支箭咬在口中,指间又笼了三支,左手持弓,一个仰倒将上身垂到洞外的石壁上,倒悬着向鹄库本阵中的弓手们连环三箭,均无虚发。这当口她早觑见阵中一名弓手身形高大壮硕,盔甲也格外醒目些,想是弓手头目,便取下牙间咬着的三支箭,势同流星一气向那人射去。海市用的箭有些讲究,先是两支穿甲,接着是一支放血,意在洞穿盔甲连结之薄弱处,再以带有沟槽的放血箭头重创敌人。她方坐起身,便听得哒哒几声响,鹄库人的箭接二连三打在石壁上。海市回头看去,只见那高大弓手握住喉头上攒成一处的三支箭,大喝一声拔出,远远雪光里看不分明,倒见他身边拥上来的人倒退两步,抹了把脸,想是被喷了满面的血。

海市趁乱再倒悬下身子,也管不得乱箭横飞,倏倏连发,鹄库阵中的弓手相继应声而倒。

“方大人!”悬楼上兵士呼喊起来,声音惶急得,竟都破了。

她视线一转,一支箭正破空而来,转瞬即到眼前,避无可避,连埋在三棱箭镞中的血槽皆历历可见。

她死死睁大了一对明丽的眼睛。

悬楼上弓手们自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见海市一芽尖俏的下巴颌儿仰着,那箭却牢牢钉在她倒悬的面孔上,箭杆嗡鸣着震颤不已。

此时麒麟营前锋已撞入鹄库本阵,步兵随后一拥而出,不过丈把宽的通路上登时人马蠕蠕地缠杀成一片,而阵中那放箭的青年男子,却依然踏着马镫长身立于鞍上,向悬楼上望了望,才纵身下马,立即有人将先前死去的弓手头目尸体抬了过来。那青年伸手揭去死者的战盔,握住死者一把金发,抽出佩刀砍下头颅,将那头颅送到眼前,亲吻再三,却听见身边亲随喊叫,抬眼一瞥,忙将手中环手刀囫囵挥舞,铿地挡下一支海东青翎的长箭来。山崖上那倒悬着的褚国弓手脸上长箭已然不见,再细看方才格开的箭,正是他自己先前射出的那一支。想是那褚国弓手生生以牙咬住了来箭,再趁他不备,抽冷射将回来。

鹄库青年染血的唇上露出一丝笑容,向山崖上轻慢地勾了勾手指,旋即将人头悬在鞍后,喝令兵士掩护,一面拨马带队掉头,消失在北方山道的拐弯处。

海市舔着前牙,轻轻啐出一口血,道:“咱们得快点追上去。”

“方、方大人……”一名年纪与海市相仿的小弓兵哆嗦着唇,断断续续说道。

“什么?”海市背好角弓,一面应道。

“鹄库人起了黑旗,王者阵亡的黑旗……我听说,他们都不下葬,尸首随地丢了给鬣狗秃鹫吃,只有他们的各部蕃王死在战场上,才把头送回去,和黄金打的身体拼在一起下葬的……”小弓兵抑制不住地咧开嘴笑起来,惨白起皮的嘴唇挣开一道道血口子。

“方大人,您射死的是个王,是个王啊!”

鹄库人似乎并不恋战,大张旗鼓来攻,退却时却也如潮水般迅疾。海市从悬楼飞奔而下,夺了一匹马,向北直追而去。夹在大队中追出了二十余里,眼前道路已尽,惟有溯着溪流涉水而上,折过东毗罗山脚,攀上西毗罗山,经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才抵达毗罗河之源头不冻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条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时,海市终于赶上了领头追击的符义部。鹄库人退得虽快,一时却也甩不开符义部,只得由他们不紧不慢地衔着。

“方大人好眼力,鹄库人向来不用仪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谁也不曾分辨出来。”符义慢吞吞说道。“这左菩敦王逞勇好斗,袭击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说让他们打前锋平整道路,大军随后即到。没想到他自己掉头杀来黄泉关,却将那蒙在鼓里的三千人抛在水井屯作为佯攻,现下他死了,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异母弟,听探子说原本就不很亲睦的,现在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鹄库阵中已不见原先苍青的旌旗,每队起头处飘扬着的,尽是缟黑的全幅苎麻布。

“你看,那就是新左菩敦王。”符义指指鹄库队尾被重重拱卫着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为翻飞丧旗遮掩,看不仔细,醒目的是一颗人头,整把金发绞成一绞悬于鞍后,随着那匹乌云踏雪的步伐摇来荡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马快走两步。此时鹄库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隐隐可见下面广袤的极北雪原,刚拐过风口,浩大的风挟着雪砂扫来,丧旗扑啦一声直向天空扬起。那一瞬间,那人恰恰面目微侧,露出个高挑清拔的轮廓。海市仿佛被当胸塞进了一把雪,怵然惊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样,绝无可能错认。

“濯缨——!”她脱口喃喃说道。

那人似是听见了海市,回转头来,带着一抹寻衅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浓眉,与濯缨如出一辙的面孔身段,惟独一对眼睛荧荧地蓝着。蓝眸青年一把将战盔摘去,散下一头光丽的金发,以蕃语高声下了命令,鹄库人齐声答应,忽然全体扬鞭打马,急速向山下移动。先冲出峪口的数队在雪原上左右列阵,扼住峪口以为掩护,其余则毫无旁顾地直奔向北,全员脱离山峪后,原先呈两翼形掩护的数队即刻变阵,汇入本队,数千人马扬起雪尘滚滚,极迅速地消失于北方天际。

“你看,那就是红药原。”符义勒住马,将鞭柄在空中画了个圆,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里面。

红药原上冬季积雪,夏季荒芜,没开过一朵红药,得名是由红药帝姬而来。红药本是宗室女,亦是举兵叛乱之僭王褚奉仪的异母姊,早年和亲鹄库,到三十二岁上已辗转嫁过三名蕃王,颇有权势。十四年前褚奉仪兵败北逃,经过黄泉关进入鹄库境内,红药帝姬遣军来迎,当时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军追击至此,鏖战四日五夜,歼敌五万余,叛军全灭,鹄库军大折,六翼将中的顾大成斩得褚奉仪头颅,红药帝姬则被踏死于乱军之中,只收得残肢数三。此战过后,二十里原野雪泥血肉红黑杂错,次年正逢异常和暖的天气,红药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尸草的便是。

那年头的时势,好似壮阔无情的怒涛巨流,史官笔下不动声色溅起一星细浪,便是几千几万条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里红药原上,全都是设祭的妇人与孩子。”符义顿了顿,道:“十四年了,妇人眼见得老了,孩子也眼见得大了。这世道,也该平靖了罢。”

回到营中的时候,已看不见一个奔跑的迦满孩子了。那天晚上,营内的迦满人久久不见同胞进关,既而发觉大军上山,哗乱起来,终于全体断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哗乱,他们亦没有活路。

“总不能放他们出去四处传扬,说咱们见死不救。”符义一张脸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第三章 草绿霜已白

帝旭变得昏聩暴戾,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里,耗尽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优雅与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寿数。从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无魂的日渐腐朽的躯壳。

他知道人们都这样说。人们都还避忌他,因为他是皇帝,并且,是个暴戾的皇帝。从内宫到朝堂,无一人敢于与他视线相接,即便如此,他还是能看见弥漫在宫廷中的恐惧与腹诽的云翳。八年天地倒错、十面埋伏的乱世里,他是怎样东征西讨连横合纵,红药原一战血流漂杵,十里赭红。如今分崩离析的国土已被连缀起来,他至少有权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头万绪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统,人们自会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详着掌上玲珑小巧的榕树盆栽,轻轻掐去了一条逆枝。修剪树木并不需要询问树的意见。那样未免太麻烦了。

二十一年前,叛乱起时,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气瘴热,天空晴得发白,人都说是乱象。他那年十七岁,立春大社刚刚受封为旭王。他的父亲帝修病殪,叔父仪王褚奉仪托词镇压京畿动荡,假勤王之名进军,意图篡位。一时四面兵起,蜂拥城下,夜间举火,映得承稷门外半天炎红。三大营换防兵马出发已有月余,往麇关与莫纥关的六万人马更会同叛军掉头合围帝都。帝都内只余近畿营三万,禁卫羽林二万,安乐京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众抵抗,一面冒险撤下三千羽林,欲护卫太子伯曜杀出帝都,以图再起。谁想他苦战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军数十,终于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门,却不见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贯文秀畏懦,却有一股顽愚的死节,竟宣称与国共命,已绝望悬梁自尽。先帝遗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注辇国作为质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原竟只余他一人。

“枉费我拼死为他布下一条生路,伯曜,”仲旭奋力斩落一名攀城的叛军,“就这么不吭一声地死了。”

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补上。三千羽林往返不过半个时辰,城头尸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于是便干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请容臣等护卫您往虹州召集兵马,扫灭逆贼!”羽林千骑身着重甲,双膝落地亦铿锵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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