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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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句“不便”,分量可是太重了。
重到根本不该当着臣子的面说出来。
诛心一点地说,他连皇帝都不该告知——因为这实在与他是一个很大的减分项。
皇帝都控制不住变了一点颜色,他没有过问到这么细,并不知道此事。
“你——”他伸指指了下朱谨深,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旁的汪怀忠心下直叹气,这位殿下真是,这样的隐秘,要说也该私下告诉皇帝才是,居然当着阁臣们就捅出来了,这要怎么收场!
沈首辅勉强笑道:“只是可能而已——”
“我冒不起这个风险。”朱谨深向他微微点头致意,“我缠绵病榻多年,最是清楚个中苦楚,决不希望我的子嗣遭受与我一样的困苦,也不忍令皇爷再为我操心另一个二十年。”
这话还算中听。
汪怀忠悄悄松了口气,语气虽然浅淡,但从朱谨深嘴里能说得出这种话来,捎带着体谅了一下皇帝的苦心,也算极难得了。
沈首辅却是为难:“殿下,莫怪老臣直言,殿下总不能为此就不娶妻不要子嗣了罢?”
“五年。”朱谨深给了他一个期限,“李先生说,我并不是不会好了,只是仍需要时间,缓缓养之,才能避免将这体质遗毒给子嗣。”
皇帝的眉间终于松动了一点:“他可敢确实这么说?”
朱谨深摇头:“五年以后的事,便是神医也不能预测那么准。但儿臣由他诊治至今,很钦服他的医术,也相信他的判断。”
这倒是真的。
朱谨深站在殿中,他的变化有目共睹,说一句神医妙手,实在一点也不为过。
一旁的杨阁老试图再劝一劝,但是皇帝阻止了他,道:“先生们先下去,将陕甘赈灾的事拟旨下发罢——二郎的话,暂时不要外传。”
阁臣们知道他此刻心情必定不好,便不在这关口再争执了,都诺诺应了,依次退出。
汪怀忠很有眼色地把殿里的内侍们也叫走,带到殿外去小声给他们下了封口令,勒令刚才的事一字不许外传。
殿里,皇帝揉着额头:“——二郎,你到底在想什么?朕坐的这个位置,你是一点也不稀罕是吗?”
他实在无法理解,眼看着这儿子痊愈出关了,还没来得及高兴过一刻钟,他反手给自己刷地又扣了一截分。
从前他古怪归古怪,不曾干过这样的蠢事啊。
以至于他只能将这最直白最戳心的一句问出来了。
朱谨深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答反问:“难道皇爷还愿意承担一个病弱的孙儿吗?”
皇帝喝道:“你别和朕打马虎眼——朕什么意思,你知道!”
说当然是该说的,可难道不能私下告诉他,何必当着阁臣的面。
这幸亏是小朝上召他见了,要是大朝,他是不是也就这么直言不讳了!
朱谨深垂下了眼:“儿臣不说,皇爷打算何以应对朝臣们的催促呢?没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迟迟不给儿臣娶亲,下臣焉得不生疑惧?千言万言,不如据实以告。”
皇帝刚攒出的怒气下去了一点。
朱谨深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是以自曝其短的方式,将压力承接到了自己身上。
皇帝的耳根子要清静不少,明知朱谨深现在生育出来的子嗣可能有问题,还敢紧逼着催促的臣子没有多少,谁也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但朱谨深自己的脸面就不大好看了——皇帝有点深思地打量着他,这个儿子是不是至今未经人事,所以也不懂得要男人在这方面的颜面?
普通男人有这种问题,真是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他倒好,公告天下都无所谓,一点不见异色。
皇帝觉得有必要给他点明一下,免得他不懂,过后受不了别人眼色,又要闹出事来。
遂道:“难为你有这点孝心。可若旁人讥讽与你,你当何以应对呢?世人的白眼,可不是那么好受的。”
朱谨深:“嗤。”
皇帝:“……”
他懂了,这儿子不是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他是根本不在乎!
准确地说,在世人看不起他之前,他早早将世人鄙视了一遍,这天下,恐怕就没几个入他眼的!
猛虎不会在意蝼蚁的心思。
皇帝生出头痛来,早知他傲,不知傲到了这种程度。
但他是天子血脉,天下至贵,这份尊贵骄傲,他本也正配拥有。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样的心如磐石,不受外物纷扰,也是难得的品质。
“你坚持要如此?”皇帝跟他确认,“朕替你烦心了这么多年,再多烦几年,也不是多要紧了。”
他有此问,其实也等于同意朱谨深暂缓选妃了,拉拔着一个傻儿子一个弱儿子到如今,苦在谁身谁最知道,便是臣子们再劝,他也不敢去赌这个可能性。
他将长子拖到弱冠,实在拖不下去才替他选了妃,内心深处何尝不是怕朱谨治的智弱再遗传了下去,如今他心里都悬着,再替朱谨深这里悬一根,实在也有点不堪重负了。
朱谨深给了他肯定的回应:“是。皇爷不必多虑。”
皇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那朕就如你所愿。”
空口说的未必作数,这份压力他到底能不能扛得起,试一试才知道。
若是扛得过去,他就确实不必多虑了。
**
皇帝解除了阁臣们的封口令,这个消息便如野火般迅速肆虐了开来。
沐元瑜吓了一大跳,二皇子府大门才开,府里有不少事务需要收拾修整,朱谨深没这么快重新到学堂来,她在外面听说了此事后,急忙跑了过来。
“殿下,你就这么跟皇爷说啦?”
朱谨深坐在廊下,有一下没一下地自己挥着把折扇:“嗯。”
他这样姿态是十分好看的,天生自带一股风流写意,沐元瑜禁不住多看了两眼,才想起自己要说什么:“这、这不大妥当吧?”
她虽然是个假男人,但也知道男人在这上面的自尊极为浓烈,就算只是子嗣可能孱弱,没到本人不行那么严重吧,一般人也是断断不愿提起的。
“有什么不妥。我不说,他们不会消停,不是去烦皇爷,就是来烦我,烦一次,我要想起一次,不如直说了,总不会有哪个没眼色的敢当着我的面再提起来。”
这听上去似乎也有些道理,五年的时限实在过久了,沐元瑜都想不出除了实话实说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蒙过去的理由。
但她仍是很纠结——因为她当然是该安慰一下朱谨深的,可这个话,真的很难措辞。
怎么说才能只是鼓励他而不刺伤呢。
李百草端着个放着草药的竹筛从阶前路过,呵呵冷笑了一声。
沐元瑜茫然看他。
这老先生除了脾气大之外,几时又添了桩阴阳怪气的毛病?
李百草的目光在她和朱谨深的面上扫过,含着看穿一切的神医之蔑视。
天家居然还能出这种情种,呵。
被个西贝货迷得正经娶亲都不想了,三分毛病要吹出七分去,把世人都哄了一遍。
什么五年才能好,是五年之后,他着迷的这西贝货世子怎么也该返回南疆去了吧。
揭穿吗?
他当然不会,三分毛病也是毛病,做大夫的,最忌说个满话,不然真生出个小病秧子来,他得把自己填进去。
朱谨深已经允了他,今年底就放他走,为这个承诺,他也知道该闭好嘴。
这些乱七八糟的贵人,他一个也招惹不起,还是离远些才保平安。
☆、第100章
朱谨深主意拿定, 就不再理会此事了, 皇帝那里则迎来了后宫的一波小动荡。
沈皇后都傻了。
她现在彻底糊涂,完全搞不懂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对手。
朱谨深病愈出关,对她来说是个绝顶糟糕的消息, 好在她也不是全无准备,打叠起了全副精神,准备迎战。
然而一招没来得及出,对手竟已然似不战而溃。
她把脑袋想破了也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只能去问皇帝。
皇帝的口气很轻描淡写:“二郎的身体不算全然大好, 所以还需再养一阵罢了。”
沈皇后微微埋怨道:“二郎这孩子有些不知轻重, 这样的事当着人就说出来了, 对他自己的名声怎么是好, 皇上该拦一拦才是。”
“他要说,朕还能使人堵他的嘴不成?”皇帝案牍劳形一整日,有些懒懒地歪在炕上, “他自己做的事, 自己受着,这样大了, 朕总不能管他一辈子,以后怎么样,看他自己罢了。”
看他自己?是怎么个看法?
沈皇后心里转悠着, 她很想问,只是不好问。皇帝看上去对朱谨深就那么回事, 被惹怒时什么重话都说得出来, 别的儿子再也没有挨过那样的责训, 可她心里仍是不安。
大概是因为,这几年来,她越来越不了解皇帝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端庄大方的皇后,皇帝看上去也愿意维护她的颜面,后宫里没有哪个妃子能僭越在她之前,可她就是越来越觉得,她没有真正地接近过皇帝。
有一条无形的界限,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划在了他们之间。
她小户出身,念的书不多,记得有一句至亲至疏夫妻,不知谁写的,也忘了从哪看来的,独这一句话记得清清楚楚。
沈皇后不想承认,但内心深处又总隐隐有一个声音告诉她,这正是她与皇帝的写照,所以她会回想起来,并久不能忘。
而有点悲哀的是,她都想不起他们什么时候“至亲”过,似乎只有在她的一双儿女出生的那一段时日,他们才亲近一些。
想到那时候的情景,沈皇后的心里渐渐热起来,她对自己的容色还是很有信心的,皇帝好些年没选过秀了,她年纪虽上来了一些,但并不比那少数两三个年轻一点的妃子逊色——
“皇上,天色已晚——”
“皇爷,贤妃娘娘求见。”
沈皇后登时一窒,这贱人,她的宫人都留在乾清宫外等候,贤妃过来时肯定看见了,明知她在里面,还要坚持进来,不知避走!
她不禁在心里冷笑,前后三个嫡子围拥着,贤妃养个庶玩意儿,正经当自己是个人物了。连着朱谨渊一起,若不是还指望着这对母子顶在前面去膈应朱谨深,她好坐山观虎斗,就凭朱谨渊蹦跶的这两年,她早已出手将他按下去了。
皇帝半闭着眼:“问她有事没有,若无事,朕这里累了,想歇一歇。”
内侍很快回来传话:“贤妃娘娘说,有一桩事想求皇爷开恩,但既然皇爷累了,她不敢打搅,明日再来求见。”
皇帝睁开眼,他猜着了一点,道:“罢了,让她进来,总是要说的,明日朕也未必闲着。”
内侍应声出去,叫住了已经领着宫人往回走的贤妃。
“早知皇爷今日这样劳累,妾身实不该来。”
贤妃进入西次间,盈盈下拜,又向皇后致歉,“打扰皇后娘娘了,是妾的不是。”
沈皇后扯了扯嘴角,叫她免礼。
不出皇帝所料,贤妃所提的也是关于朱谨深的事,不过她识趣得多,没有深劝什么,只是表达了一下惋惜,然后就为自己的儿子恳求了。
“皇爷,按理二殿下未娶,臣妾不该出此妄言。但皇爷知道,三郎这孩子性情不比二殿下稳重,挨得住冷清,他好热闹一些。臣妾在深宫,也不知他在外面结交些什么人,虽则他一向还算省心,但臣妾怕他年轻一岁长似一岁,万一叫谁引诱了去,移了性情,就不好了。若能娶个妻子管束着,臣妾总是安心一些。”
她是极谨言慎行了,一字不抱怨朱谨深五年不娶,朱谨渊没道理陪着再拖五年,只是把问题都归到朱谨渊自己身上去,其实从过往行迹看,朱谨深冷清是真的,但若说稳重,他真不大挨得上边。
沈皇后就扫了她一眼,微笑道:“贤妃太谦了,三郎和煦知礼,朝野谁人不夸,他若还不稳重,本宫的四郎就是只活猴子了。”
贤妃连道不敢:“四殿下聪慧纯孝,三郎多有不及。”
两人互捧着,看上去气氛一片和谐。
只有皇帝大概着实是累了,仍旧意兴阑珊,道:“贤妃说的是,朕也正想着这事。三郎没病没灾的,叫他跟着再打五年光棍,没有这个道理。”
贤妃心中一喜,相比之下,沈皇后的面色就有点不那么好看了。但她也不可能拦着,贤妃就不来求情,朱谨渊还按部就班跟在朱谨深后面的可能性也不大。
皇帝接着道:“这阵子陕甘有旱,朕这里不消停,等那边灾情过去,朕就下旨与三郎选妃。”
贤妃忙道:“多谢皇上——”
她欲言又止,皇帝扫了她一眼:“怎么?还有话?”
贤妃低了头:“启禀皇爷,臣妾以为,二殿下暂时不便娶妻,三郎提前于他已是有些不恭了,若再大张旗鼓地开选秀,二殿下看在眼里,心里如何好过呢?”
“皇爷记得先前长公主为大殿下举办的那一次宴席吗?长公主当时看好了几个人选,最终择定了其中之一为大皇子妃,但当时的另外几个人选,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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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皇子上学有个好处,对某些外朝还未得到的消息,能有机会提前听到一些。
比如韦瑶被定为三皇子妃这事。
虽还没有十分确实,但差不多也稳了七八分了,只是暂还没有对外公布。
已经成亲的许泰嘉一下颓了半截下去,而人没精神就算了,某天来上课时,额上居然还顶了块青紫。
那倒霉模样,让朱谨深都忍不住乘着休息时将他拉了出去,问他:“怎么回事?你出去买醉,跟人起冲突了?”
许泰嘉垂头丧气地,憋了好一会,不敢对朱谨深撒谎,才道:“我媳妇打的。”
“噗嗤。”
是沐元瑜凑在一旁笑出来了。
许泰嘉气得瞪她:“你走开,我和殿下说话,没你的事。”
有这样的好戏码听,沐元瑜怎么会走,靠在廊柱上笑眯眯地道:“许兄,你当年不是说,尊夫人不管你心里有谁的吗?如何还会为此事闹起来?”
“谁知道她!”撵不走人,许泰嘉只有悻悻地道,“我这两日有些失神,不过是偶然把她叫成了韦二姑娘的名字,她就翻了脸,同我大吵,我不想跟她一般见识,要走,她还不许我走,吵得我烦了,推了她一把,结果她摸到个茶盅就冲我丢过来——早上我祖母问,我还不好说,只能推说是我起床时没留神自己撞的,你说做个男人,怎么就这么难!”
沐元瑜挑眉:“许兄想不难,就实话实说呀。”
许泰嘉鄙夷地横她一眼:“你是个男人吗?这么大了,还跟长辈告状。等我回去了,有的是法子收拾她——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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