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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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想到苏家会那么惨。

明明张推官先前跟她说按常理不过“贬官乃至罢职”,谁知不出一月,苏家会直接家破人亡。

简直一下从普通模式进入地狱模式。

即便跟苏家夫妻素未谋面的珠华听到的时候心都抽抽了一下,她不敢想她那个小“未婚夫”的感受。

珠华自己亲缘淡漠,但不表示她理解不了亲情,以及不向往亲情,只是亲妈早死,亲爹路人,该着她缺这一块,既得不到,只好也不要罢了。

随便爹还是娘,给他留一个也好啊。珠华默默想,怎么一下子就全没了呢,他年纪也不大,正经还是个未成年人,这一下打击受的,怎么是好。

而在同情苏长越的同时,她冷静又微微有点纠结地知道,这门亲事定了。

她在拒绝沈少夫人的时候只是单纯不能接受她的小儿子,但不表示她就拿定主意要嫁给苏长越,假使苏家安然无恙,那她的态度仍在摇摆中,她保留自己重新选择的权利。

但现在不用考虑了。

她父母双亡,成为孤女的时候苏家没有另选良配放弃她,而今苏家蒙难,她要提出退婚那不仅是不讲信用,而直接是道义的问题了。

无论她有多么正当的理由,一旦她做出这件事,对于苏长越来说就是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是撒在他伤口的一把盐,情况再坏一点,更有可能变成压垮他脊背的最后一根稻草——总之,她不能这么干。

人曾投之以木瓜,她就算报不了琼瑶,也不能扔一闷棍回去。

——但一个多月后,一记飞来闷棍差点把她打晕。

**

二月末,春生大地,草长莺飞。

小跨院西南角上的海棠树抽出鲜嫩枝叶,花开满枝,远望如一片粉云,给整个小跨院都带来了春意。

月朗来说苏长越到来,请她去见的时候,珠华正在树下试图剪一枝合适的海棠花回去插瓶,听到险些疑心自己听错:“什么?”

他这个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在老家守孝?当时听说他是扶了父母灵柩回老家安葬的,两边隔太远,张推官和珠华没办法亲身前去,但张推官有写信并附白包过去,珠华也在里面捎了一张纸,写着劝他节哀之类的,如今回信未至,他怎么倒本人来了?

“是苏家少爷。”月朗看出她的疑问,肯定地道,神色里还有点同情之意,“人瘦了不少,看样子很吃了苦。”

苏长越上回虽是来去匆匆,但他形貌出色,下人们都对他记忆深刻。

经此大变,怎么能不吃苦。珠华下意识想了一句,方反应过来,放开花枝,把剪刀递与玉兰,往月洞门那边跑。

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及至走到廊下,真的见到苏长越的时候,她仍是吓了一跳。

少年背对着她立在屋里,她先只能看见背影,这个背影瘦得快能用“形销骨立”来形容了,此时天气还有些倒春寒,人们都还穿着双层的夹衣,他也不例外,但这夹衣在他身上都显得宽旷旷的,倒如大袍一般。

再等少年听到动静转过脸来,一双眼睛冰冷无波,寒潭深寂,珠华被一冻,脚步都迈不开了。

这、这谁呀?

如果没见过他遭逢剧变前的模样,珠华也许不会有什么特别感触,挨这么个冷眼,她指不定还要还个白眼回去,但此刻她心里却在惊讶之后,冒上了说不出的淡淡的酸楚。

她想起了上回苏长越临走时偷偷冲她眨眼的那个笑容。

他曾那么意气明朗。

但现在一点那时候的影子都寻不见了。

曾经的那个少年好像被打碎了,掺入磨难,再硬生生重新捏合,捏成如今这个陌生模样。

珠华形容不好自己的确切感受,她只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伤心,当然不是被他一个冷眼打击的,而是——这大概仿佛某位大师曾说过的那句“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

她一点都不想看。

她还在发怔的时候,苏长越已经又转回去:“伯母,我有些话想先和叶姑娘说。”

这意思就是想私谈了,钟氏心下也很怜悯他,自无不允,于是珠华还未进门,又稀里糊涂地领着人回了跨院。

这边屋里叶明光坐在书案后,正像模像样地擦着一个定窑白瓷梅瓶,见着姐姐似乎领着个生人进来,他记性好,认一认很快认出来了,只是有点害怕苏长越的变化,站起来,声音小小地道:“苏哥哥好。”

反是苏长越不大认得出他来——叶明光又瘦了一圈,脸上虽仍有些肉鼓鼓的,但眉眼全出来了,是个清秀的小孩子了,与先前他见过的那一张大胖脸比,堪称大变样。

“……是光哥儿。”他怔了怔才唤出来,周身散发的冷气不自觉消了点。

虽不知苏长越要和她说什么,但珠华觉得他特意提出来,应该是要紧事,便让玉兰把叶明光暂且带到隔壁去。

而后她自如招呼苏长越坐下——他再能制冷,珠华在心理年龄上碾压他,过了刚见时的意外后,现在一点也不怕他。

苏长越却不坐,只是低头道:“叶姑娘,多谢你的信。”

说的是她一并捎去的那张纸。珠华下意识想再劝他两句,但节哀这种话,说一遍也罢了,说两遍实在并没什么意义,她憋了一会只好道:“你别太自苦了,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

说完感觉也没什么用,父母一夕双亡这种事,本就是任何语言都安慰不了的。

对苏长越来说,别人说这种话对他确实没什么用,他不过出于礼貌听着,但珠华不一样——珠华没有真的经历父母双亡那一段过往,于是她忽略了她在苏长越眼里,和他是一样的,他们是有共同伤痛的人。

同病相怜而生的安慰,即便是平淡无奇早已不知道听过多少遍的一句,也远胜过一切隔岸之人的华丽辞藻。

苏长越用力闭了闭眼,把快要染睫的湿意逼了回去。

从父亲逝去的那一刻起,他再没有软弱的时间。

他伸手入怀,取出两张叠好的纸来,先递给珠华一张。

珠华茫然接到手里,打开一看——是张欠契。

写着苏长越因故欠了她五万两银,将于十年之内归还。

欠契打得很正式,末尾除了签名外,还有个鲜红的手印,年月日也写得清清楚楚,是一月前,大约是他回到老家的时候。

见证人也有,只是这一行下还没填,空在那里。

珠华拿着欠条的手颤抖着,仰起头来,抱着最后一丝万分之一的希望跟他确认:“……什么意思?”

“对不起,你的嫁妆,我没保住。”苏长越垂着眼,低声道,“让锦衣卫抢走了,我现在没钱还你,只能给你打张欠契。”

珠华:“……”

噩想成真,她觉得她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张推官没跟她说过这回事啊!

前世的三百万她一分没花着,这世的五万两又跟她擦肩而过——那三百万好歹还在她卡里呆过呢,她还满心快乐地挨个数过那几个零,这五万两倒好,她连见都没见着,就——没了!

她怎么就这么背?!

如果说横财难发的话,那开始就不要给她啊!让她一回又一回空欢喜,老天爷到底跟她多大仇啊?!

她悲愤得头都昏了,一口气直堵到喉咙口,但保有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她知道她不能说出什么难听伤人的话,因为抢走她家产的是锦衣卫,这个机构的凶名之盛,使它跨越时光,直到数百年后她的那个时代,都仍是如雷贯耳,她难道能指望苏长越一个未成年勇敢地去跟这么凶残的天家鹰奴斗争?

不怪他,不怪他——

但她真是要气死了!

珠华视力所及,正好见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她一把抓到面前,恨恨一口咬了上去。

她咬得那么用力,不只为泄愤,也同时为堵住自己的嘴,抑制住自己不要骂他,因为这真不算他的错,可是损失了那么多钱,还不能骂他——她更加生气了!

她牙齿持续用力,直到嘴里的淡淡血腥味转浓,她不小心连着口水咽下去了一口,一下被刺激得欲呕,才冷静了一点,松开了牙关。

苏长越从被她咬起,周身的全部变化只有眉头因痛楚微微蹙了一下,但旋即舒展,而后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由着她咬。

直到她咬完,忿忿把他的手一甩,他才往手背上淡淡扫了一眼——

然后凝住。

珠华的倒数第二颗牙齿已经换完长好,不过她这月初刚掉了最后一颗,于是现在仍有个空落的牙洞。

她咬得真是十分用力,于是,她留的那个齿印也十分清晰显眼。

沾着血迹的两拍齿印间,更显眼地空着个坑。

苏长越:“……”

他嘴角抽动一下,自父母过世后,头一回露出一点好像笑的模样来。

☆、第60章

什么意思?!

他居然还能笑出来!

珠华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满嘴血腥味又熏得她难以忍耐,她只得先把手里的欠契拍到书案上,然后抄起旁边半盏残茶,不管冷热咕咚灌了,鼓着脸颊跑去门口漱过吐掉,才再踩着重重的步子回去算账。

“你自己说的还钱,那说话要算话,十年五万两,一天不许超,一分不许少!”

这口气实在难咽,珠华不想把自己憋出毛病来,索性不忍了,直接放任了口气中的凶恶,至于会不会刺激到苏长越的自尊心什么的,她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受伤的心灵还没人给抚慰呢。

再说只是这样他就觉得被侮辱被损害的话,那珠华也不乐意伺候了,爱谁谁,谁要跟颗玻璃心绑一辈子,拼着名声坏完她也要把婚退了!

“好。”

珠华的臆想没有派上用场,苏长越只是收起了那一点破冰般的笑意,平静而肯定地回了她一个字。

这让她恶狠狠的焦躁熄灭了一点,但随即她就看见,苏长越伸手入袖,掏出一个半旧荷包来,绳结抽开,他自里面又取出一张纸来,同样是折叠着的,不过这回他又还从荷包里多拿出一样东西。

是枚碧玉制成的平安扣。

平安扣躺在他的掌心里,细腻温润,如一小汪碧波,珠华这种不懂玉的人也能看得出玉质不错。

这又是干嘛?不会这样了还想着给她带礼物吧?

“这是当初你我定亲时两家交换的信物。”苏长越眉宇沉郁,把那枚玉扣轻轻压到欠契上,然后把手里的另一张纸交给她。

“这是婚书。”

……

珠华简直不可思议,他虽然没有明确说出自己的目的,但他的表态实在已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

真是万万没想到,她从知道这门婚事起,就一直在琢磨纠结退还是不退,结果人家闷不吭声一出手,先把她给退了。

要不是怕他理解不了后世的幽默,珠华真想真心实意地问他一句:你在逗我?

怪不得他这么有觉悟,还老老实实地给她打了欠条,感情是早就打算好了全套。

剧情一下变成这个走向,珠华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了,抖一下接到手里的婚书,突发奇想地冒出一句:“我们这算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苏长越再多沉郁也沉不下去了,他无语片刻,才道,“那是和离用的,你我还不到如此。”

“借用下意境嘛。”珠华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当此时刻,她确实不是存心胡扯,只是太出意料,才放飞秃噜了一句。

不用苏长越多说,她自觉把话题扭正回来:“为什么退婚?你另有佳人了?”

……呃,也没有多正。

苏长越禁不住揉了揉额角:“没有这回事。”

小娃娃一点没变,还是这么能吃醋,真是的,她这么点年纪,怎么醋劲这么大呢。

认真给她解释,先问她:“我得罪了万阁老,你知道吗?——万阁老是谁,你知道吗?”

珠华连点两下头:“知道,那你是怕拖累我?”

小娃娃虽然知道,但是毕竟不懂这件事的严重程度,所以才能这么轻易地问出来。苏长越心内叹息,道:“如果我一生只做一个平民,对万阁老构不成一点威胁的话,那他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不会费心思对付我。但假如我还要继续科考这条路,他或者他的爪牙一旦在参考名单里见到我,一定会想尽办法把我刷下去,这尚算好的;假如是在考取的张榜名单里见到我,那我面临的就不只是前程断绝的危险了,更会有数不胜数的麻烦。”

珠华若有所思:“但你一定会继续考下去。”

“是。”苏长越自齿缝间迸出一个字来,消散掉一点的冰冷气息瞬间全部回到了他身上,“万永害死我父母,他便不来找我,终有一日,我也要去找他。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这当然是个非常艰巨的任务,苏长越目前才只是个秀才,而万永是内阁首辅,两人之间的层级毫不夸张地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别说报仇了,单是有资格再到万阁老面前站一站,他起码得过去乡试会试两道门槛——捷径也有,想办法偷偷混到万阁老身边暴起给他一刀什么的,不说这成功率多低,即便万阁老命中该绝,真的让刺杀死了,杀他的凶手也同样是死定了。

而事实上,连一命换一命都算奢想,万阁老这么容易让人干掉,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这是杀敌一根汗毛,自损八百刀的做法。

苏长越没有因为报仇心切而失去一切理智,这点是好的,但他选择的另一条路同样是荆棘遍地,步步艰难。

不过还能怎样呢?要安全稳妥,可以,缩回头在老家做一个农夫,或者当个商人,还得是小商人,一生安于底层,耽在庸碌之间,不要到万阁老面前去碍眼,万阁老自然想不起他一个小人物来,但珠华可以这么劝他吗?

——不,非但不,如果苏长越这么选择,珠华也不用捏着婚书再跟他说什么了,爽快应了退婚了事。

一个人没有一点骨气精神,可怕度可一点也不亚于他没钱,跟这种人绑定度过一生,这一生实在过得索然无味。

现在,珠华则再度陷入了纠结之中。

她是真恨他弄丢他的嫁妆,但同时,也是认真意识到他品行的不可多得。

苏长越现在所走的每一步,无不契合她的思想——通俗点说,和她的三观合上了。

这不是说她处于同样的境地也会一样这么做,虽然这是她想做的,但真的碰上她很可能做不到,因为她想法有,但未必能有足够的心智坚持住。

比如说,她站在苦主的身份认为这嫁妆该还,但她假如站在苏长越的立场上,是否还能有同样的理智呢?——又不是他败掉的,被锦衣卫抄走这事都可以算不可抗力了,*的同时,也是“天”灾,天灾凭什么找他啊?她的嫁妆都被抄走,他家的家产多半也剩不下多少,自己活着都困难了,还千里迢迢跑过来打这一张欠条并退婚?

其实不要退婚就简单许多,两人迟早合一家,一家人,说什么欠不欠的呢,以后对你好一点就是了——这想法也不能算错,甚至,以后能真的做到对她好都算是个好人了。

一个普通的好人。

很多人流于平庸,并非不知道如何上进,只是理想与行动匹配不起来,往上太难,而往下软一点好像日子就能轻松很多,于是,就软下去了。

但苏长越站住了,即便遭遇堪称世间最大的打击,他看上去性格大改的样子,但他的精神没垮。

珠华忍不住发散着想套句俗话: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哪怕不成,她也有点舍不得放手了。

对一个人有好感可以因为很多方面,品行当然是其中重要且靠谱的一个。

她以往没有坚决地拒绝这桩包办婚姻的原因是苏长越看上去似乎是个还不错的人——老实说吧,最主要是看脸。

只是他那么帅的时候她其实对他没有多大感觉,几回琢磨婚事的时候因为身体年龄还小,她也没有多认真想,总是想一想就算了。这回苏长越来,颜值要差不少,他一下子瘦太多,脸颊都瘦得有点脱相,快能用“落魄”来形容了,但她反而对他有了真实的好感——不一定是爱情那种。

从去年到今岁,年轮还未完全转过一圈,他已经褪去少年稚气,有了男人轮廓,有时候一个人的成熟与否和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就现在而言,珠华发现她已经无法用自己的心理年龄来俯视他了。

所以她可以慎重地真的把他作为未婚夫考虑。

只是,她是否能在接受他优点的同时,也接受他的麻烦,有勇气站到他的边上,面对艰险的未来呢?

她现在想轻松是很容易的,退婚是他提出来的,她只要接受就好了,至多引人议论几句,即便背上一点名声上的损失,那也比由她这方提出来要好多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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