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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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婆子是老人了,一眼就认出她是谁,忙福了福讨好道,“这不是兰姨娘么,今儿怎么有空出来逛?”

兰姨娘横她一眼,阴阳怪气道,“今儿我房里的丫头给人打了,我来找姑娘讨个说法,姑娘瞧怎么料理,我统共就这几个得力的人儿了,打坏了我心疼。”

翠屏在毋望耳边把事说了一遍,毋望听了转到桌边坐下,淡淡道,“姨娘那么大肝火做什么?丫头说话不中听,教训两下也是有的,值得姨娘光着脚跑来问我的罪么?”

兰姨娘气得嘴唇发白,没想到碰上了厉害的,高声道,“我不管你同谁亲嘴,只是打我的丫头就不成打狗还看主人,你们欺负我是寡妇么?就是到天边去也要给我个交待”

毋望拍案而起,咬牙道,“姨娘好没道理,跟着小丫头胡诌,也不怕失了身份什么亲嘴不亲嘴的,我一个闺里的女孩儿竟给你们给我扣屎盆子,没割了她们的舌头就算好的了,姨娘还想要什么交待?”

兰姨娘横扫了屋里的所有人,道,“谁打了她们,叫我的人打回来,便不追究了,否则咱们就闹闹开,叫大家评理”

第六十四章风波2

毋望暗想,让你打回来岂不是承认了那件事了么?你当我是傻子?打你的人我不心疼,你打我的人,我是肉疼得紧的,要照你说的做,我x后也别在园子里过了我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你若好言好语,我或者还责怪我的人两句,再给你的丫头贴补些皮肉之苦的损失,你这个刁蛮样子,我是不买你账的便对六儿道,“去把二太太请来,既和二爷有关,也叫她听听,二爷才派的官,家里就有人存心的算计,我是不怕的,横竖是个孤女,也不敢充主子,只管叫上头的人来说话。”

六儿应了撒腿就跑了出去,玉华给她倒了茶,她慢条斯理的喝着,并不拿兰姨娘当回事,不让坐也不让茶,看她那个撒泼的样,没直接把她赶出去就是客气的了,做姨娘的不尊重,跑到小辈屋里来耍横,还口口声声要打人,她的地盘上也容得她撒野么

那兰姨娘也不是省油的灯,肠子虽气得拧了好几个结,面上却愈发阴沉,讥讽道,“好个大家闺秀急着找二太太做什么,叫她早些知道你做的好事么?害完了她爷们儿又来害她儿子,真亏得你有这个脸你老子娘的阴灵也不饶你”

玉华听得气不过,板着脸道,“姨奶奶说话也太出格了,这会子越说越不像话了,你真打量我们姑娘好整治?也不瞧瞧这是哪儿”

兰姨娘刀子似的目光在玉华身上停了会儿,啧啧咂嘴道,“这是谁啊?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当要做姨娘了就了不得了?在屋里扮上了,想来是个丫头扶上来的罢,得意些什么”

玉华被她说得脸上红白交错,颤着声道,“兰姨娘进门那会子我还小,也不太懂事,只知道姨娘是王爷巷里抬出来的,还以为是王府千金,现在想来竟还不如我们做丫头的出身呢”

王爷巷毋望是知道的,巷里多ji院和暗门子,来往的尽是达官贵人,是个地道的销金窟。很多暗门子里的妈妈从人市上挑一两个女孩儿带回来养着,到了及笄若有人买了做妾就送出去,若没人买,那便沦落得和娼ji一样,看来兰姨娘是前面的那一种,这类出身的确是极不光彩的。

那兰姨娘被猛戳着了痛处,目露凶光,狰狞着便扬起手要来招呼,幸亏丹霞眼急手快,结实挡了一下,胳膊上被扇得辣辣生疼,要是这一巴掌打到玉华脸上,肯定五道杠子。

这下毋望再好的耐功也憋不住了,喝道,“姨娘当着我的面打我房里的人,竟不如直接来打我痛快,她过几日就是大哥哥的人,姨娘这是不给我脸还是不给大爷脸?”

兰姨娘才不管什么大爷小爷,满身“挡我者死”的架势,对身后的人呼道,“你们是死人不成?回来只会找我诉苦,如今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还等什么?直接动手罢”语毕卷起袖子就要开打。

毋望唬了一跳,论嘴皮子她还行,若论真功夫她是万万不成的,这兰姨娘疯了不成

几个丫头跃跃欲试,翠屏这边岂有坐等着挨打的道理,也摆出了阵势迎战,双方还未交火,只见二太太掀了帘子进来,沉声道,“反了谁敢”

兰姨娘这边的人一见正房太太来了,立刻蔫了大半,只剩兰姨娘本人还义愤难平,斗鸡似的恨不得乍起全身的毛来,见了慎行他娘决定彻底无视她,蹦哒着就要去打玉华,二太太使个眼色,她带来的婆子们一拥而上,连拉带拖的把兰姨娘治住了,那兰姨娘叫骂不休,指着吴氏道,“你就是个孬货锯了嘴子的葫芦她勾引你儿子,你还替她来治我,就会一味的瞎小心,应贤良的名儿我若是你,必撕了她的衣裳,叫各人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说完又啐了两口。

吴氏先头也对毋望没什么,她才来那时自己抢着把她接到园子里来,倒并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早就知道慎行的心思,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好控制,后来也看出了她对慎行没意思,警惕之心也放松了,才刚六儿来请她,一路上大概把事情说了,再三再四的保证她家姑娘是给冤枉的,再加上晌午时候慎行打发人来禀,又要搬出园子去,两下里一斟酌,想来这事恐怕不简单,不管真相如何,慎行的名声是最要紧的,心里也有了计较,这兰姨娘不处置也不太平,当年吃过她不少暗亏,眼下乘着东风就将她一举歼灭,谁会生出半点闲话来于是叱道,“嘴里不干不净,我瞧你是得了失心疯为几个小丫头值得你这样?衣衫不整,活像个泼妇我们行哥儿上半晌就搬到衙门里办公去了,和谁亲嘴给你的丫头看见了?”又对一个婆子道,“给我拿布勒上她的嘴,拖到老太太园子里等发落,若不给咱们娘们儿个说法,我也不依”

等在一旁的婆子是个熟练工,抽出事先准备好的长布条,把兰姨娘札得像衔了嚼子的马,再也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了。

此时的兰姨娘眼里流露出惊恐来,哭闹吵嚷这招以前二老爷在世时她也常用,向来是万无一失的将吴氏逼得没处躲,如今二老爷去了,怎么吴氏的能耐也见长了?莫非她一直是扮猪吃老虎的么?脑子转了转,顿时明白过来,不小心给了她一个铲除自己的好借口,这回怕是不好收场了当即悔得肠子都青了,看见吴氏嘴角含着胜利者的微笑,眼前蓦地黑了下来,一头栽倒在地。

二太太不是二老爷,完全没有怜香惜玉的精神,只斜睨了地上的兰姨娘一眼,转而拉住毋望的手道,“好孩子,可吓着你了?别怕,有我呢,你在房里歇着,叫丹霞和翠屏和我走一趟,到老太太跟前回了话,总归还你个公道。”

毋望点点头,吴氏跨出门去,后面的管事婆子们架了兰姨娘,又押上那三个簌簌发抖的小丫头,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沁芳园里去了。

六儿看她主子憋出一头汗来,忙和了温水来给她净脸,边安慰道,“何苦和那种人计较,那么大的年纪竟长到狗身上去了,满嘴的胡浸不怕失了体面。”

周婆子道,“你们不知,那兰姨娘从前是出了名的辣货,园子里谁在她眼眶子里二老爷活着那会子跳不过她的手心去,仗着有几分姿色,整日间霸占着爷们儿,吃喝都在她的院儿里,二太太是说不出的苦处呢,一个正经太太倒叫妾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你们瞧着罢,这回兰姨娘落到她手里,还不定怎么办呢。”

毋望推了后窗往外看,燕脂湖畔的柳树叶子稀落落,不觉已将近深秋了,连着几日的事也叫她不胜其烦,这种宅门里的家长里短那样的磨人,心里想想也畏惧得很,等送玉华出了院子,往后还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能躲就躲罢,遇上讲理的还好对付,倘或再有兰姨娘这种三句不对就要开打的,凭自己这身板儿还不够给人填牙缝的,还是安生些保命要紧。

又转身看玉华,人都说做姑娘时是珍珠,做了媳妇儿就成了鱼眼睛,不知道她进了聚丰园后是怎么个光景,会不会也变得像兰姨娘一样,争吃争穿争宠?正房碰着那种小妾一定很头疼罢……渐渐又想到裴臻,如今没得到,自然说得花好稻好,一但得着了又怎么样呢?长的过个三年五载,短的可能一二年,保不住就另结新欢了,一辈子不纳妾,他能做到么?若自己到时也和茗玉一样的境地,那又待如何?

玉华被她看得怪发毛的,自己卸了头面首饰,又把喜服脱下来交给周婆子,小心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毋望回过神,喃喃道,“你说世上的爷们是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多?”

六儿暗想姑娘定是在担心臻大爷了,也是的,那个人那样的烟云之姿,凭谁见了都是爱的,这一分开好几年,岂知中间没有什么变故么,要是有女人上赶着要嫁他,或不计较名分的要跟他,他还能把姑娘放在心上么?不由也跟着愁起来。

玉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面上羞愧难当,涩涩道,“姑娘里定是瞧不起我的,嫁个庄稼汉也比在这深宅里做姨娘强,可我也是没法子,等姑娘日后遇着了真心喜欢的人就知道了,人生在世,没有人是不为自己的,敞亮话谁不会说?事儿落到自己身上就不一样了,就是被别人戳着脑门子骂也醒不过神儿来,我真是身不由己,姑娘别怪我。”

毋望想,何尝不是这样的理也不用等日后,如今她就已经深知个中滋味了见玉华要哭似的,便知她误会了,忙拉她坐下道,“我哪里是说你,你想岔了我只是觉得世上女子多痴情,男子皆薄幸,你道是不是?内宅里妻妾闹得不可开交,那爷们儿说不定又在别处寻欢作乐了,这样想来家里的岂不成了笑话么。”又牵了玉华的手道,“好姐姐,你过了门去就好好的罢,也别和大嫂子争什么了,各自养好孩子就是了,家宅太平才好。”

玉华道,“姑娘的话我记在心上,只要大奶奶不找茬,我定会敬她三分,可她若是打我主意,我也绝不坐以待毙。”

毋望见她已作好了斗争的准备,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自古妻妾之争不可避免,凭她几句开解起不了什么作用,往后怎么样全看她自己的造化罢了。

第六十五章红尘何所期

那日兰姨娘的一通大闹未得着半点好处,谢老太太素日里最讨厌小妾犯上作乱,又牵扯到了慎行和毋望,火气更大了不少,张口就叫丫头请族里的老人来,要拟休书撵她回娘家,兰姨娘呼天抢地喊着二老爷的名字要撞墙寻死,众人看她那惨样也觉可怜,再加上她寡妇失业的,又没个一儿半女,发回了娘家不受待见,早晚也是个死,犹豫不决之际还是老太爷一掌定乾坤,随便指了个庄子,正式把兰姨娘发配出去了。

二太太吴氏可谓大仇得报,只可惜如今才扳倒她,一时间感慨良多,边痛快淋漓,边怨她那死鬼男人早年把她护得那么好,想动她一分一毫都不成,可见爷们儿都疼小老婆的,只有死了才顾念不上,这胜利的果实来得晚了些,品尝了两日,细咂了滋味,现在没什么感觉了,不过尔尔,男人都不在了,就是一个把另一个斗垮了也没有了意义,轰轰烈烈一番后,兰姨娘这个人像蒸发掉的水,从此便消失在所有人记忆里了。

玉华出门的日子也定下了,农历的十月十八,约摸还有十三四日,这阵子好好的把东西准备齐,时间还是较宽裕的。这期间毋望过了生日,多多少少又得了些红包首饰,逐样挑拣了,把贵重的收起来,剩下的荷包耳坠都赏了婆子丫头们,院子里的人自己又吃了回席,整日都很热闹欢喜。毋望给玉华收拾了个镜盒,里头簪环妆奁厚厚的备了一份,翠屏她们便笑她,嫁丫头就操这样的心,日后嫁闺女不知怎么样呢

渐渐天又冷了些,院子里的爬藤蔷薇花都落光了,叶子焦焦的,黄绿交织成一片,毋望现在的除了祖父母那里晨昏定省,基本已不出银钩别苑了,小佛堂里给父母上香磕头过后,就叫丫头端了八脚凳来,坐在廊子里晒会儿太阳,再进屋做些女红,一来二去竟过起了老年人一样的生活,自然也是舒服惬意得没话说了。

谢府里该发生的照旧每日发生,像三房的内宅不和,二房急着给慎行张罗媳妇,大房里银子失窃,等等一系列琐事,毋望小院儿门一关,统统挡在了外头。人避嫌,是非少,毋望如今深谙此道,连慎笃给秀绮下聘都没去看。说起了慎笃,毋望人虽不出门,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慎笃的毛病竟给两个通房改过来了,如今不好男色,好女色了。原来这小子糊涂,和那小倌好了那么久,钱花了大把,两人耳鬓厮磨,却从未做过那种事三老爷得知了,一面庆幸一面又摇头说自己得了个傻儿子,至于他好女色的问题嘛……好女色有好处,能开枝散叶呀,所以不算什么缺点,是绝对可以接受的。

一日,院子里的八九个人聚在一起闲聊时,老太太那里的小丫头捧了几双绣花鞋来,笑着对毋望道,“我上回说给姑娘做鞋的,只因家里老子娘派到杭州看房子,在那儿病了一场,我去伺候,耽搁了一个多月,前儿才回来的。姑娘试试看合不合脚罢,我在那里胡乱做的,姑娘别嫌弃才好。”

毋望接过来看,绣功又好,针脚也密实,又看那丫头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模样生得也周正,便道,“难为你想着我了。”对六儿道,“去拿些钱来赏她。”

六儿才要走,那丫头上前拦住了她道,“不必了,我又不是冲着钱来的,是真心的喜欢姑娘,今早回了老太太,求老太太让我来伺候姑娘,姑娘留下我罢。”

毋望原不知自己人缘有这么好,竟有人自愿到她身边来,顿时愣了愣神,奇道,“你怎么想来伺候我呢?咱们从前连话儿都没说过呀。”

那丫头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道,“我因头里得罪了老太太的陪房李奶奶,在老太太那儿呆不下去了,想着姑娘将来是要往外聘的,我跟着姑娘也能出园子,我是家生的奴才,若不能伺候姑娘,这辈子就只好在谢家了。我听说姑娘对奴才极好,就动了心思,求姑娘留下我罢。”

毋望笑道,“真是个心气儿高的”

大家也都笑,蜜大娘道,“你来投奔我们姑娘算来对了,到了这个院里可不就是享福来的么”

六儿上下打量了她道,“你怎么不去大姑娘和二姑娘那儿?”

那丫头咬了咬唇,琢磨后才道,“大姑娘性子太软,二姑娘又还小,还是姑娘这儿好。”

毋望道,“你叫什么?”

丫头屈了屈腿道,“姑娘就叫我夏儿罢,我是大六月里生的,也没什么正经名字,爹妈随便取的。”

毋望将手上的绣绷放下,点头道,“既然老太太答应了你就留下罢。”

夏儿忙不迭磕头谢恩,说了一大通誓死效忠的话后光荣入职了,毋望的小院里又添了人口,还好再过几日玉华就搬走了,否则住宿都成问题了,六儿背着人对毋望抱怨,大抵就是院里人员饱和,姑娘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多人伺候,夏儿就是来混饭吃的之类,毋望听得耳朵出了茧子,心想人家捧着礼来求她收留,收了鞋再把人赶出去不太好罢况且夏儿做鞋的手艺真的很好,穿着又舒服样子又秀气,把她留下给大家做鞋也很合算,无非是多一双筷子,吃饭的时候坐得挤点,这也不是什么大矛盾啊,所以后来再听见六儿絮叨,毋望就指着脚说“往后鞋由你做”,六儿一听彻底闭了嘴,夏儿做鞋匠的地位坐实了,人家凭手艺吃饭,再也没有人发表反动言论了。

转眼到了十月十八,玉华一大早就进了银钩别苑的南厢房,大太太那里打发了喜娘和三个丫头来服玉华梳妆,毋望不放心,也带人过去帮忙,等一切收拾好,玉华娘家哥哥把人抱上了轿子,天擦黑便抬出园子,在街上打了个来回,从西边角门复抬进聚丰园,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廊上拉了几块红绸,花厅里设了两桌席,只供家里人吃喝,新郎官甚至连红花都没有戴一朵,只穿了件蓝色的织锦缎面便服,要不是脸上挂着傻笑,不知道的人肯定当他是府里的管家。

毋望暗叹,何等的冷清啊,普通人家作寿都比这个场面大,这妾真不是人做的

玉华跨了火盆便给所有在座的长辈敬茶,再给大奶奶见礼,大奶奶因大太太老太太俱在,倒也没有为难她,大家平静的吃了顿饭,该洞房的洞房,该回去的回去,不久各自都散了。

六儿追着问可曾见着行二爷,毋望淡淡暼她一眼,道,“没有,大爷讨妾和他什么相干,自然不会回来的。”心想这回是逃过了,再过一个月慎笃大婚他总要回来的,届时照面多尴尬,不行到时只好装病,这样就见不着了打定了主意霎时神清气爽,便和六儿裹着被子聊天,“你说叔叔婶子这会子怎么样了?梨雪斋的生意也不知好不好……”

六儿咬着手指道,“生意不好也不要紧,自己的店面,又不用出房钱,若过不下去了还能把铺子租出去,一年得十几两银子,老爷做账房还有收入,定是饿不着的。”又眯着眼睛靠在毋望肩头呓语般喃喃道,“臻大爷一个爷们儿家怎么有那样细腻的心思呢不给银子,却留了房契给你,我知道他有什么顾虑,银子有用完的时候,铺子是个会下蛋的鸡,也是给你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只是他定没想到,你心眼实,转脚就把房契给了太太了。”

毋望敲敲她的头道,“你也开窍了,真是不容易。”

六儿仰倒嚎道,“真想裴公子啊姑娘呢?想是不想?”

毋望明知她在逗自己,还是忍不住脸红,啐道,“你这促狭鬼,和我打起趣儿来了”

六儿支起身子道,“都快半年了,姑娘当真不想?”

毋望作势拉着脸摇头,其实并没有半年,两个月前他来过,没叫你知道罢了。

六儿噘嘴道,“我才不信,你诓我的吧?大姑娘比你还小两个月都已经许了人家,这裴公子又不下聘,让你白白等三年,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想的。”

毋望皱眉躺下,闭了眼睛道,“睡罢,乏得很。”

六儿知道她不高兴了,忙吐吐舌头爬起来吹灭了灯,将厚厚的帷幔一层层放下,退到外间值夜的床上去了。

第二日早起,漱了口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等玉华来给她梳头,左等右等不见人,这才突然想起来玉华已经出嫁了,不由失笑,自己拿了梳子起来,丹霞打了门帘进来,接了她手里的梳子道,“姑娘怎么不叫我?往后梳头的事儿就交给我罢,我跟抿头妈妈学过,会三十八种发式呢,回头一样样的给姑娘试,可好?”

毋望正要点头,院子里丫头通报道,“二爷来了”

房里几人面面相觑,毋望失神片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昨儿慎言办事没回来,今儿这一大早是怎么了?

第六十六章路同知

丫头打了门帘引他进屋,她正坐着梳头,阳光透过窗屉子照进来,密密的落了她一身。她侧着脸,颊上泛着微微的红,满头的青丝直垂到地上去,慎行原本就局促,见她晨起的慵懒样子,心头猛被撞了一下,又很不厚道的想起那日满世界的清香,白皙的脸瞬间就变成了关公。

毋望吓了一跳,偷眼看自己身上,并没有衣衫不整啊,他脸红什么,难道是为自己做过的缺德事后悔?说起那天的事……

然后屋里出现比较诡异的一幕,一男一女只顾比谁更像熟虾,几个丫头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冬日静好,没人说话。

过了会儿毋望缓了过来,心想一直这样也不是办法,便吩咐六儿上茶,请行二爷坐下,别扭的扯起嘴里道,“二哥哥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四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慎行吸了口冷气,不禁咳嗽起来,急忙端了茶喝了几口才道,“我来给你道喜,姑父的案子发还大理寺重审,如今已有了结果。”

毋望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来,强按捺了道,“这样快就审完了?怎么样?”

慎行道,“也不算快,皇上登基前两年就着手调查当年的冤案了,昨儿算明面儿上有了交待,充公的房产田契仍旧归还,只是对外没法子翻案,毕竟这是高祖皇帝当年判的案子,不只咱们家,别家都是一样的。”

只归还田产,没法子翻案,这是什么逻辑?父亲还是不能洗脱罪名,还是死得很冤枉,这和从前有什么区别么?毋望颓然靠在梳妆台上,完全没有半点喜悦,低声道,“这么说来圣旨也不颁么?暗地里领回了房地契就算完了?”

慎行闷闷地嗯了声,看她玄然欲泣,想安慰,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蹙眉望着杯里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

毋望很想放声大哭,她的父母不明不白的断送了性命,朝廷就是这样处理的?田产是回来了,那她爹娘的命呢?也能发还么?她哽着对慎行道,“二哥哥,我爹妈再不济总算有个说法,二舅舅呢?当年的那些锦衣卫可判罪伏法?”

慎行放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不自主的颤起来,俊秀的脸上满是隐忍,隔了会儿才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六品的小官,扳不倒锦衣卫,只好暂且忍着,等将来有了机会,总要叫他们血债血偿的。”

毋望的心又揪作一团,二舅舅跟慎行真是很像,都是高高的个子,温和善良的脾气,那样清风明月般的儒士,只为了想进狱中探望关押的外甥女,最后竟被活活打死了,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打死便打死了,连个交待都没有,凶手们仍旧逍遥法外,过着依旧耀武扬威的生活,这位新上台的皇帝和他祖父有什么区别,昏君罢了

慎行看她面上悲苦,也不知怎么安慰,只道,“你收拾一下,跟我去衙门将房地契先领回来罢,也好早作打算。回头和太爷商量商量,庄子田地是自己打发人去料理,还是佃出去给那些农户。我昨日使了人去看过,城外的二百亩稻田都由官府指派给里正打典,里正把地都佃出去了,每年只管给官府缴些银子,如今咱们收回来了,怕那些农户没了进项,日子定会愈发艰难,倒不如还留给他们种,少了里正那一层盘剥,咱们把租子再放低些,那些农户得着了利,看管田地也会更尽心了,妹妹以为呢?”

毋望抿嘴笑,看慎行眉含远山,心想果然是书生,既仁义又缜密,佃户们遇着他这样心善的地主岂不高兴死么便道,“你且宽坐,容我换了衣裳就去。”

慎行站起来道,“我去回了太爷和老太太,过会子再来接你。”说完逃也似的出去了。

翠屏忍不住笑起来,“二爷听说姑娘要换衣裳跑得倒快”

丹霞将毋望转过去,拿桂花油抿了头,仔细挽了个垂云髻,又插了南珠的梳篦,收拾停当,翠屏取了素服给她换上,六儿往手炉里添了两块新炭,边往她手里塞边道,“天儿冷得这样快,今年倒比往年更早一些。”

翠屏点头道,“可不是,还有两个月才过年,竟冷得这样”说着呼出口热气来,“瞧,跟抽旱烟似的早上打水冻得手指头疼,这天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夏天才过没多久,热得还没回过味儿来,秋凉了只几日,这一下子又冻掉了鼻子”

丹霞道,“少混说,你们是在这院子里待久了,过起了神仙方外的生活,吃得饱,整日间无事可做,稍一冷就叫得这样,岂知日子不是一天天过来的,你们去问问小娟和青桃,她们两个扫地洗衣的,可是一日日渐冷的?”

几人笑闹了一阵,便听慎行在院里喊道,“妹妹可好了?”

六儿忙给她披上翠纹羽缎斗篷,送到门外,慎行领了往角门去,微回了头,丹霞扶着她在后头跟着,刹时觉得原本凛冽的寒风也不太刺骨了,牵不着她的手固然遗憾,可知道她在身后,一转身就能见着的距离,似乎这样就足够了,又庆幸着,亏得找到这样正当的理由才能见她,那日过后他人虽搬出园子了,心却日日在煎熬,他像个战败的逃兵,丢盔弃甲的一路亡命,将她一人丢在战场上,独自面对兰姨娘那样的人,还好有母亲和老太太,这件事平息了,总算有惊无险,转念又想,其实若真闹开了,老太太是不是真就把她指给他了呢……忽打个寒颤,这么想未免太过小人,即便真指了婚,得不着心又有何用呢还记得她说心里已经有了人,是真的还是为了应付他?若是真的,那会是谁?她到了应天之后并未见过外人,要说在北地就有了人家,那是万万不可能的,既有了人,怎么连半点风声都没有?还是到了京城后才遇上了心仪的?前前后后再想一遍,一个人猛蹿了出来——路知遥么?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他和春君在小庙里躲过雨,又对春君和禄哥儿的婚事含糊其辞,中秋那日爷们儿在一起好好的,偏他不见了,后来听说春君也不见了,大家找了好久,结果春君竟回了家,秦淮河离谢府并不近,她一个女孩儿家无车无轿怎么回去的?定是遥六叔送回去的……愈想愈烦闷,步子也重了,手脚也冷了,剩下的只有无奈。他年下外派了官,六叔是留京的,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两情相悦,自己是半点胜算也无,可怜自己恋了她十几年,最后却是这样惨淡的收场,缘分这东西的确令人唏嘘啊

行至角门外,千秋已驾了马车等候多时,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见了他们忙搓了搓手,从车后搬了红漆的脚凳来摆在地上,躬身扶毋望上了车,缓缓往大理寺驶去。

约走了两盏茶功夫,方到大理寺正门,丹霞先下车,毋望提了裙脚下来,站在台阶下看大理寺的匾额,心想门楼那样的高,却高不过天去,哪里就能替人申冤昭雪,做戏给世人看而已。

慎行低声道,“走罢,只需到同知那里画个押就成了,那个同知你也认得,是路家的遥六叔。”

毋望有些吃惊,路知遥竟在大理寺任同知,而慎行是去北平做通判,北平不过是个地方官署,同样的正六品,差别很是大,到底路知遥的祖父是三孤之首,果然朝廷里有人帮衬是不一样的,或许慎行的北平通判还是看着大舅舅的面子才派来的,若一个平头百姓中了官,说不定就派到云南四川去

进得衙门里,兜兜转转过了几个廊子,行至一间高阁处,慎行站在台阶下扬声喊路大人,一会儿那路知遥走到门前来,只见他头戴乌纱帽,穿着青色的团领衫,腰间束素银的腰带,上头佩着药玉,练雀三色花锦绶,绶下结青丝网,银绶环,衬着银丝线织的鹭鸶补子,竟是一种别样的威严。

他的眉毛漆黑修长,眼里无波无澜,嘴唇安详的抿着,见他们来了,只轻声道,“进来罢。”便回身进了室内。毋望很是纳闷,这人在衙门里如此的稳重干练,相较前头的几次碰面,居然完全不像同一个人。

慎行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冲毋望点了头,带她进了屋里。路知遥指了窗下的椅子让他们坐,又吩咐衙役道,“给谢大人和小姐上茶。”自己转到堆满公文的高柜下翻找,翻了半天才抽出一叠卷宗来,将所有房契地契一一给毋望过目后道,“若无疑问便在册子上画押,这些公文都是大理寺卿批点过的,画完押后就可直接领回去了。”

毋望颔首,拿着刘家祖辈上传下来的厚厚一叠产业契约谓叹不已,路知遥忽然道,“天这么冷,可冻着了?我打发人拢了火盆子来可好?”

毋望忙道,“不必了,你这里都是文档卷宗,万一蹦着了火星子可了不得,我有手炉呢,并不觉得冷。”

他两个你来我往,慎行听着尽是郎情妾意的话,不免心中绞痛。既然他们有情有义,春君在外苦了那么些年,遥六叔又是个有主张的,不像自己瞻前顾后,想来会给春君一个好归宿的,不如成全了他们,自己也好死心,便勉强道,“旧宅子也不知成了什么样,恐怕还要大大的修缮一番,可巧我近日要到镇江办些公务,三叔和慎笃又去了苏州,太爷上了年纪操不得心,若有琐事就拜托六叔罢。”

路知遥自然是满口应承的。稍坐了片刻,两人便起身告辞了,路知遥直送到衙门口,慎行上马跟在车后,走了十几丈远去,回头看,路知遥还未进去,仍站在门楼下目送,甚有依依惜别的味道。

第六十七章刘氏官邸

毋望撩了窗帘子喊二哥哥,慎行回过神,加鞭赶了上来,毋望道,“既出来了,咱们绕到老宅子瞧瞧去罢。”

慎行想了想道,“只拿了房契,屋子的钥匙竟忘了取,你们到前头茶馆里暖和会子,我找六叔拿钥匙去。”说完调转马头原路折返,一路往大理寺狂奔而去。

路知遥坐在案前归置卷宗,抬头见慎行又回来了,不由越过他往他身后看,见只有他一人,便奇道,“可是落了什么?”

慎行脸色不太好,坐在南官帽椅里,半晌方别扭道,“六叔为何到如今仍未娶?”

路知遥听了诧异道,“敢情你折回来就是为了问我这个?你我年岁相当,你也未娶,如何倒来问我?”

慎行看着自己常服的曳撤,只觉胸中噎了一口气,吐又吐不出来。难道和他说,我一直在等春君,好容易把她盼回来了,她却被你轻而易举的抢走了?这叫自己情何以堪呢

那厢路知遥笑道,“你这小子可是动了凡心?今儿有兴致来同我聊聊婚姻大事?”他对这个话题是十分感兴趣的,忙扔了手上的活,到慎行旁边坐下,往前凑了凑道,“上回王保家的闺女你妈没瞧上,年下慎笃也要成亲了,家里催得紧了?”

慎行闷声闷气儿道,“没有的事,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逃过家里逼婚的。”

路知遥嗤笑一声道,“我三哥开枝散叶就是了,我有什么可急的没遇着好的,娶到家里也是整日不太平,我倒可以在外头厮混不回去,怕苦着我妈,我在我妈跟前讨好撒娇丢尽了脸,她瞧我也可怜,后来就不逼我了,只说爷们儿家立业虽重要,成家也误不得,再叫我轻省个一两年,若再想拖是万万不能的了。”又道,“你这么快回来,莫非把她撂到半道上了?要说话什么时候说不得?不把她送进园子怎么成”

张口闭口“她、她”的,慎行从头顶直凉到脚脖子去,从前只见过他在女孩儿面前献殷勤,通常一转身就扔到爪哇国去了,如今这般的体贴认真,越想越觉这事是真的,顿了会子,失魂落魄道,“她在云来茶馆等着,想回刘府看看,宅子里的钥匙没拿,我是来取钥匙的。”

路知遥拍了下脑袋道,“我竟忘了,你且等等。”说着一头扎进了后头大柜子的屉子里,哗啦哗啦尽是倒腾钥匙的声音,隔了会儿拎出两大串,足有五六斤重去,放在桌上道,“宅子和庄子上的都在这儿了,你快去罢,没得叫人等。”

慎行道,“我才想起来,督察院里的公文还没送到枢密院去,耽误半天了,我怕是没空,你这会子该歇了,正好替我送她去老宅罢,看过了再送她回园子里。”

路知遥看手上的活差不多了,上回中秋也没和她说上话,心里正抱憾,慎行这么一提议,无疑立刻就答应了。

慎行拱手别过他,匆匆走出大理寺,牵了马往另一方向走,走着走着觉得脸上凉凉的,抬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了。

路知遥这会子佳人有约急得很,虽不是真的等他,好歹知道她在云来茶馆,也来不及换公服了,招呼随侍拿上钥匙就往马厩里去,上了马,一路往茶馆而去。

毋望和丹霞千秋已经喝了两盏茶,还不见慎行来,疑道,“难道库里钥匙太多,一时竟找不着么?”

千秋道,“姑娘坐会子,我去看看我们二爷。”

毋望摆手道,“还是再等等罢,万一半道上遇着还要再折回来,浪费功夫。”

才说完,见路知遥从门口进来,却不见慎行踪迹,毋望道,“六叔,我二哥哥呢?”

路知遥道,“他临时有公务,托了我来陪你去。是这就走,还是再坐会子?”

毋望惶恐道,“这样不是耽误你办公么,回头叫上头说嘴。”

路知遥浅笑着,风姿潇洒,挺拔玉立,嗓中如有金石之声,缓缓道,“我这会子得空,他既托了我,我定要将你送到家才安心的。”

“既这么,就麻烦六叔了。”毋望拢了披风站起来,着丹霞给了茶钱,往茶馆外去,看廊下的柱子上牵了匹枣红大马,便对路知遥道,“这可是听得懂人话的那位马兄?”

路知遥笑道,“可不它叫路轻,千里良驹。”

路轻?随他姓路么?几个人都笑起来,毋望道,“六叔果然豁达,马兄有福。”

路知遥眼里闪过异样的光来,低声自言自语道,“将来自然有它妙用,千里驰骋,名将也需好马来配。”

毋望一惊,看来这人是个志向远大的名将?他如今不是同知么?一文一武,相差何止千山万水,他若要为将,除非是另起炉灶毋望心有戚戚焉,只作未听见。原本这话旁人听来不过一笑,可在她,因前已有裴臻这个例子,不免就要往那上头靠。一个有野心的人就算掩藏得再好,总有露马脚的时候,莫非路知遥竟是另一个裴臻么?起了疑心便留意他的一举一动,这文官上马拉缰全然就是武将作派,毋望坐在车里心头忽忽的跳,路知遥突然回头,和她目光相碰,旋即露齿一笑,扬鞭前头开道去了。

丹霞见她姑娘失魂落魄的,只当她是冷,伸手将她披风上的带子系紧,抱怨道,“这翠屏不知怎么的,这样冷的天不给姑娘穿那件银鼠皮的大氅,只披这绵披风值什么”

毋望回过神道,“我不冷,手炉还是热乎的。”

丹霞又道,“这路六爷果然有趣得紧,才刚在衙门里看他不苟言笑的,还当他转性子了呢。”

毋望笑笑,不置可否,暗想如今怕是没有人像一汪清水似的,能叫人一眼看到底了。眼下的应天表面上晴空万里,私底下暗流汹涌,想来各人都在寻出路罢,路知遥绝不会是个简单的人物。

复又行了几里地,已然将出城,太仆府就在北城根下,坐北朝南,是个极大的官邸。过了破败的门楼,再行十几丈方到正门口,毋望下车站定,抬头看,满眼的萧条孤绝,瓦落了无人清扫,漆掉了无人填补,门前的台阶上满是落叶废纸,廊子下甚至有乞丐卷成条的铺盖,哪里还有半点当年的风光气派就像个没有香客的破落庙宇,佛不在了,众人从门前经过都嫌晦气,只有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了。

路知遥将缰绳递给他的随侍,抬手剥了门上的封条,提着钥匙打算开门,无奈年代久远,那锁竟锈死了,钥匙插进锁孔,左右都旋不动,他试了半天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好回头道,“打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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