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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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渐停,一行人整装上路,由陆路进北平,途经全椒县、濠梁驿、徐州彭城驿、沛县、汶上县、高唐州、德州、景州、河间府、良乡县,辗转北上,十二月初十抵京,适逢朝廷放归燕王三子,燕王大悦,遂命王府长史携了帖子在城门根下等着,邀明月君贤伉俪三日后共赴家宴。裴臻未及安顿便与路知遥进王府复命,并将沿途收集兵马布阵一一回禀,又与燕王详谈时局态势,一时难以脱身,便打发了助儿先行回府照应毋望。

助儿急匆匆赶到时,见新主子才下车,正站在府门外打量,忙连滚带爬的给毋望跪下磕头,眼含热泪嚎道,“大奶奶,好久不见了,可还认得奴才么?”

毋望想了想道,“可是助儿么?”

助儿一连说了七八个是,又扯了鬼掐鸡脖子的嗓音冲二门上的小厮吼道,“瞎了眼的杀才,有眼不识泰山,这是咱们奶奶,还不上园子里叫徐妈妈她们来迎进去”

毋望看门楣,天底下有这样巧合的事,竟和老家官邸的是一样的,还有门脸儿上的蝙蝠门环,乳钉,暗锁,铁皮包门花,真是半分不差,她心里极欢喜,暗道当真是有缘的,唏嘘了一阵,大门里呼啦啦出来三四十个丫头婆子并十几个护院和小厮,黑压压跪倒一大片,齐道,“给大奶奶请安。”

毋望刹时措手不及,才想同她们说别这样称呼,那助儿指了最前头的婆子道,“这是徐妈妈,是大爷的奶娘。”

毋望忙搀起她道,“妈妈不必多礼,快些起来。”

那婆子连连道谢,毋望看她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攒花背子,头上戴着遮眉勒,打扮确是与旁人不同,她边笑边道,“瞧瞧咱们奶奶,这通身的气派,果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人物,怪道我们臻哥儿心里口里一时不忘呢”抓了毋望的手好一通摩挲,直道“造化”,喜滋滋的引了进门。

绕过大门正中的玉石屏风,再往里是装点一新的四合院,场地极开阔,从正门到主屋足有两箭远的距离,徐婆子道,“这是前院儿,大爷和奶奶的新房还在后头,奴才们都收拾过了,新褥子新帷子,一色都是新的,知道奶奶是大家子的小姐,奴才们没有不尽心的,大爷也再三再四的吩咐要仔细,”她又掩口笑道,“从没见我们爷这么上杆子,奶奶好福气,和我们爷真个儿天造地设的一双,谁见了不欢喜太太这会子在外省看不见,要是在跟前不知爱得什么样呢。”

助儿打趣道,“妈妈也忒信不过您奶儿子了,咱们爷那双眼睛和一般人可不一样,能叫他心心念念的岂是凡品么”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簇拥着她走上大理石的甬道,穿过前院子,往后赫然是个人工开凿的小湖,还有一座极大的假山,山上亭台楼阁,不知怎么竟有淙淙的流水声,转了两个弯,眼前是一架水车,假山上的水冲下来带动水车,水车又将水汲上去,周而复始,甚有野趣。

徐婆子道,“这里是勿忘亭,山石都是从泰山上运来的。”

助儿啐道,“妈妈仔细了,毋望是奶奶的名讳,直呼不得”

徐婆子一愣,旋即自打嘴巴道,“奶奶休怪罪,是奴才唐突了,竟不知咱们爷竟有这等用意。”

毋望在亭下仰首看,勿忘亭么?是想着她才取的?真亏得他费了心思心里一阵阵的甜,旁边徐婆子的喋喋不休也不觉得那么聒噪了,便好性儿的安抚道,“妈妈别自责了,既是他的乳母,便也是我的长辈,哪里有长辈不能直呼名讳的,况且这亭子定了这个名字,总不能因为我一到就避讳了,还是照旧的好。”

徐婆子又把她一通好夸,继续引了往后园子去,一进垂花门便见廊子下挂满了红绸子,门柱上吊了红漆刷过的竹雕对联,看来全都已经布置妥当了,徐婆子一招呼,两边偏门走出来两个衣着不俗的人,对着毋望深深一揖,道,“见过大奶奶。”

助儿见了,皮笑肉不笑的介绍道,“这二位是咱们大爷的奶哥哥,是徐妈妈的亲儿子。”

毋望微点了头,越过他们往房里去,几丫头见势忙来搀扶,待她坐定了又是倒茶又是拢熏炉子,徐妈妈道,“这六个是丫头里最拔尖儿的,办事利索又有眼色,都调来伺候奶奶,奶奶若有什么事儿只管打发她们办。”

那六个丫头一溜跪下报了名字,毋望只顾想着翠屏、六儿、丹霞她们,那些个名字一个都没记住,又见她们奶奶长奶奶短的,愈发堵憋得慌,便对徐婆子道,“妈妈别忙,我有几句话说。”

徐婆子忙停下张罗垂手待命,一面正色道,“听奶奶的吩咐。”

毋望拿帕子轻掖了嘴上水渍,道,“我和大爷的婚事暂且不办,劳妈妈叫人把这些个红绸和囍字都揭了罢。”

那婆子怔在那里,半晌奇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不是说到了就办的么,这都妥当了的”

众丫头婆子面面相觑,毋望缓缓道,“如今尚不是时候,父母大人都不在跟前,难不成我只与他对拜就成了么?还是过阵子再说罢,我也同他说过了,他是答应的。”

徐婆子面上露出尴尬的表情来,搓着手道,“这却不好办了,原想着奶奶过门了家里一应账目都要交给奶奶过目的,现下这样恐不方便了。”说着讪讪笑了笑。

一旁助儿一路看着他们过来的,暗里自然向着毋望,便道,“妈妈糊涂了,过不过门都是一样的,不过缺个形式罢了,将来风光操办也是使得的,奶奶既到了府里,那便是正经主子,要是谁敢不从,大爷也不依,妈妈只管叫奶哥哥把账目呈上来就是了,大爷还有半个不字不成。”

那徐婆子偷眼狠狠瞪了瞪助儿,助儿只作不知,翻着眼儿往房顶上瞧,毋望低头浅笑,原来徐婆子的儿子是府里的管事,瞧着这股子揽权的劲儿,可想而知油水定是捞了不少的,怪道自己才刚觉得哪里不对,按说府里虽没女眷,年轻丫头还是有的,两个爷们儿应当在前头当差才是,怎么在后宅里转悠,她来了也没到大门外迎,却从新园子的偏门里出来,可见是没规矩的,裴臻只顾外头忙,家里原有老爷太太,琐事一概不必他操心,如今开牙建府单过,内宅的事,大到买卖奴才,小到柴米油盐,恐怕都不过问,如数交给了两个奶哥哥,这哪里了得,外头风生水起,后院却失火了,岂不叫人笑掉大牙么毋望暗自摇头,看来明月君大人还是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那徐婆子也不立时答话,只道,“那大爷的下处如何安排,还请奶奶示下。”

毋望红了红脸,怎么说?说你们大爷死皮赖脸要同我住一个院子么?左右权衡了只得道,“你自去问他罢,我才来,园子里的事也不熟络。”

徐婆子福了福道,“奶奶路上受累了,先歇会子,奴才着人把饭食抬来,大爷定是在燕王府用饭了,奶奶单个儿先吃罢。”

毋望点点头,又道,“往后别叫奶奶,这么不合规矩。”

徐婆子躬身道,“是,姑娘。”挥了挥手,把一干丫头打发下去了,只留两个一等丫头从旁伺候着。

助儿看人都退尽了,两眼泪汪汪的看着毋望道,“我的主子,你可算来了,咱们家算是有救了你可不知道啊,那徐婆子的两个儿直把家里家当搬空了才算完,大爷面嫩,念在那徐婆子奶过他不好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助涨了那两个下流种子的气焰,买人卖人由着性子,银钱手里流水似的过,凭他怎么用,眼都不带眨的,瞧瞧咱们家里,如今统共两个主子,护院小厮丫头婆子不下七八十,每月月例银子到账房都是一二百两的支,再这么下去金山银山都不够使的。”

毋望蹙了眉,心道还真料到了,只是眼下就下手整治怕不妥,到底没过门,若这就立威不知人家背后怎么消遣,若放任不管,自己好歹已经和他这般好了,看着他的傢俬一点点流失也肉疼得紧,一时拿不定主意,迟疑道,“这话你和大爷说过么?”

助儿叹口气道,“主子别瞧大爷外头杀伐决断的,实则心眼可好,他哪里下得去狠手,左不过叫了那两个奶哥哥来拎拎耳根子,那两个表面上应承,消停了十天半个月还是照旧,大爷没法子,只好由得他们去了。”

毋望思量着不语,助儿又压低了声道,“还有更可恨的,那两个杀才直往家买齐全丫头,不知安的什么心,每日只顾流连在园子里和丫头们调笑,不正不经动手动脚的,还往大爷房里送人,你道可气不可气”

毋望一听顿时觉得事态严重,面上不动声色,端了茶盅刮了茶沫儿,慢吞吞道,“你们大爷又怎么说?”

助儿义正辞严道,“大爷自然不从,把人哄了出去咱们大爷是正人君子,心里眼里都是姑娘,岂是谁都能屈就的。”说是这么说,又不免替他主子抱屈,不近女色都有一年多了,好容易把心上人盼来了,可惜不能大婚,还得继续熬着,真担心他会憋出病来啊~

毋望道,“等你们爷回来,看他的意思再办,旁的便罢了,只这丫头一事不好姑息,时候久了这园子岂不由他们混来。”

助儿道,“可不是这个理面上好听叫声哥哥,其实还不是奴才,奶奶拿他们做筏子,谁又敢哼半句?”又指了两个在房里的丫头道,“你们两原是徐妈妈的人,她把你们放在姑娘房里自是有她的打算,只是你们如今也看见了,到底谁才是靠山,你们自己只管掂量,若要做她的耳报神也得不着好,仔细你们的皮罢。”

那两个丫头抖得筛糠似的,自是诺诺称是,不敢有违的。

第八十六章待君归

入夜,园子里的廊子底下掌了一排琉璃风灯,毋望推了窗屉子看,天上一弯上弦月吊着,西北风刮得一阵紧似一阵,屋子里拢了两三个火盆子,倒也不觉得冷,她倚窗坐了会子,微云和淡月拿了金猊的大被熏笼进来,燃了碳,往上撒了一层沉水香,立时淡淡的幽香飘散开来。

淡月放了幔子往后身屋里熏褥子,微云回头看姑娘愣愣的,便取翠纹织锦的厚斗篷来给她搭上,一面道,“姑娘可是在等大爷?坐在风口仔细受凉。”

毋望回了回神问道,“什么时辰了?”

微云看了玉漏一眼道,“亥时一刻了,大爷许是什么事耽搁了,这么晚了姑娘还等么?还是早些安置罢。”

毋望道,“我再坐会子,你们先歇着罢。”

微云笑道,“我们伺候了姑娘再睡。”自己也探头往门外看,一面道,“大爷这阵子愈发忙了,经常交子时才回来,今儿不知怎么样,从前阑二爷在时生意上还有照应,如今老爷太太和阑二爷一家子搬到外省去了,只剩大爷一个,孤零零的怪可怜的,好在姑娘来了,咱们爷算有个知冷热的人儿了。”

原来园子里的人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当他在操持生意上的事,毋望幽幽叹了口,若真只是忙生意就好了,她也不必终日提心吊胆了。

里间的淡月出来,面色不善,气道,“这徐妈妈当真年迈昏眊,那条捻金银线的滑丝锦被脚头竟有两个蛀洞,打量姑娘不和大爷大婚就怠慢起来,真是了不得了,等大爷回来我定要回的。”

微云小心的打量毋望,生怕惹她发火,又扯扯淡月道,“你这蹄子没眼色,既见着了就打发人把徐妈妈叫来换了就是了,何苦在这里说嘴”

淡月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也偷眼瞧毋望脸色,毋望不以为然的笑道,“没什么,明儿拿针纳了就是,要说换了,不知怎么糟蹋呢。”

那淡月和微云在朵邑时就是伺候裴臻的,并不是来了北平后新买的,自然要比头前那几个贴心得多,微云不满道,“姑娘这么省着倒便宜了徐婆子一家子,如今他们娘三个顶得这里大半个主子,那陈光和陈孝说一不二的,只管克扣咱们,自己穿金戴银,眼下胆子愈发大,敢拿压箱脚的缎子来敷衍姑娘,还说是新置办的,想是料定大爷不在这儿过夜就打马虎眼儿。”

淡月道,“他们只当自己聪明,其实还不是眼皮子浅么,现下婚事不过搁一搁,又不是不办了,姑娘早晚是奶奶,回头照样收拾他们。”

毋望笑起来,这两个丫头心直口快,和翠屏六儿很是像,自己在这个家里也算不孤单,至少还有她两个护着,至于裴臻的奶哥哥们,先放两天,收拾是迟早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抚了手炉道,“陈家的两兄弟外头有下处么?还是住在这府里?”

微云道,“他们外头置了产业,平素园子里下了钥,他们娘三个就出园子去,不过有时也留宿,就住在西北角的秋霁院里。”

淡月嗤道,“他们那些产业打哪儿来的?还不是这里捞着的油水听说都使上丫头了,奴才使奴才,他们好大的脸面”

毋望漫不经心转了转手上的镯子道,“今儿他们可出园子去了?”

微云撇了撇嘴道,“徐婆子在呢,许是怕姑娘有吩咐,换作平时早跑的没影儿了,大爷的吃穿也不问,亏得爷还是她奶大的,到底肚皮里不曾包过,胳膊打折了还是往里拐的,只心疼两个亲儿子,大爷面前心肝肉的,叫得好听罢了。”

淡月声音里带着庆幸,喜道,“如今好了,咱们爷也有人帮衬了,阿弥陀佛,可不是造化么,求姑娘多疼着我们爷点儿,我们做奴才的总有服侍不周的地方,姑娘看着提点些罢。”

毋望被她们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也一直有困扰,裴臻面前不太好问,问了怕大家尴尬,便试探道,“你们爷没有房里人么,怎么连吃穿都没人管?”虽说通房不算什么,不比丫头好多少,也构不成威胁,但是思来想去还是很介意,这个疙瘩堵在心里竟要成一块心病了,若他有通房怎么办?人家好歹服侍一场,撵出去么?

淡月微云相视而笑,微云道,“我的好姑娘,你只管放心罢,我们大爷弱冠前太太给他安排过通房,素奶奶进门全打发出去了,后来就再没有过,姑娘极有福气,咱们大爷对姑娘是毫无二心的。”

毋望暗松了口气,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想想他这样的家世样貌,尚且能洁身自好,当真是难得的,还有那爱俏的性子,没人料理还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琢磨着又要笑,这人真是有意思得很,除了心眼多一点,旁的真没什么不好的。

淡月微云见她不再说话便下了门帘子退到外间去了,她歪到白玉榻上,那榻下头的屉子里供了熏炉,隔着两层软垫还是热哄哄的,听助儿说这张榻是不久前才完工的,裴臻嫌围子雕得不好,再三再四的改,还花心思加了个屉子,说是怕冻着她,好加熏笼。毋望伸了手指沿着那围子的宝相花纹路一点点滑过,神思恍惚着,不时侧耳细听外头的动静,这时方能体会当年母亲等爹爹下朝时的心情,真真极想他,清早便进了燕王府,怎的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她又无措的下地在屋子里来回的踱,想起了商挺的那首曲子:带月披星担惊怕,久立纱窗下,等候他,蓦听得门外地皮儿踏,则道是冤家,原来风动荼蘼架真是唱进人心里来了

又耐着性儿等了会子,还不见回来,心里不由焦急,袖口一拂带倒了茶盏,淡月听见响动忙进来看,上下衣裳摸了个遍,问道,“姑娘可烫着?”

毋望抽出袖子摇头,心神不宁的坐下了道,“你打发人到燕王府问一声罢,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助儿呢?”

淡月掩嘴笑道,“我瞧着姑娘和我们大爷真是恩爱得紧姑娘放心罢,助儿已经往燕王府去了,过会儿就回来了。”

毋望微一哂,暗道自己也忒沉不住气,倒叫人笑话正懊丧,忽闻院子里有人疾走的脚步声,忙起身要去看,门帘子从外头打了起来,裴臻挟风带雨之势的闯了进来,解了领上盘扣,顺手将大氅扔给淡月,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将她搂进怀里,低头便吻。

那淡月哪里见过主子这样,唬得倒退两步,把脸涨得血红,跌跌撞撞便退出门去,抚胸喘了半天,和微云凑在一处一说,两个捂嘴诘诘笑起来。

毋望被亲得喘不上气,又想着屋里还有人,忙不迭的推他,裴臻像是吃了酒,也不管她挣扎,直将她推到雕花落地门上,捉了她的手压制住,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又是好一通纠缠,等亲够了才软软把头靠在她肩上,梦呓般喃喃道,“那劳什子的燕王,烂事竟这么多,我好不容易才脱身的,想死我了。”他捧起她酡红的脸,媚眼如丝的看着她,诱惑道,“你想我不想?才刚三更的梆子都敲过了,你怎么还没安置?是在等我么?”

毋望张嘴才要说话,他咕哝道,“再让我亲亲……”双手环住她的腰肢,嘴唇猛然又压下来,炽热狂烈的吻,要将她拆吃入腹的架势。

毋望觉得自己像条离了水的鱼,急促的喘息却无济于事,只感到手脚乏了,眼睛看不清了,顺势几乎要瘫软下来,只得拿臂环住他的颈子,他闷声一哼,发力将她按向自己,两具身体紧密的贴合,他恶劣的用牙齿轻轻啃咬她的唇瓣,直磨得鲜红欲滴才放开她,略带得意的端详,复又靠上来用舌尖在她唇上描绘一圈,欲罢不能的嘬了两,这才心满意足的放开她。

毋望红着脸垂首,裴臻见她含羞的娇俏模样,心里又是怦然一动,费了好大的力才忍住没又覆上去,只伸手替她将鬓边散落的碎发拢到耳后,顺便在她肉嘟嘟的耳垂上捏了捏,调笑道,“在下的手段,姑娘可还满意?”

毋望臊得别过身去,嗔道,“不正经都叫别人瞧见了”

他呵呵笑道,“瞧见便瞧见,自己家里怕什么。”说着脱了裘皮的马甲,闲适的倒进榻里,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招了招她。

毋望拉了杌子到他榻前坐下,伸过手让他握住把顽,温声道,“怎的这样晚,吃饭了么?”

裴臻半阖了眼,拖着尾音道,“只吃了些酒,应付完了便急赶着回来了,你到家可还习惯?丫头婆子可听使唤?”

毋望只道,“尚好。”顿了顿又道,“我打发人到厨房弄些吃的来罢,只吃酒哪里成。”

裴臻眼里涌出点点暖意来,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颔首道,“还是夫人心疼我,那便劳烦夫人了。”

嘴上抹蜜的人望微红了脸笑笑,扬声叫微云,要抽出手来,他却死攥着不放,便只得由他握着。微云进来见两人这样亲密不免有些尴尬,躬身道,“姑娘吩咐。”

毋望道,“你去厨上瞧瞧,给爷置办些吃食来。”

微云道是,自领命去了。裴臻将她拉了靠伏到自己怀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轻抚她的头发,叹道,“这会子可算有了家的味道了。”

毋望也满足的谓叹,自己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的感触呢,在外祖母家虽受尽宠爱,到底还是寄居的,没有根,不知何时就要飘走,如今有了他,只要跟着他,到哪里都是家。

两人俱不说话,过了会子裴臻道,“明儿叫城里最好的裁缝来给你做衣裳,过两日燕王府有家宴,燕王妃邀你同去,没法子,推不了的,你担待些罢。”

第八十七章小试牛刀

隔了好半日微云才端了一盅燕窝回来,气呼呼的将盅放在桌上,毋望和裴臻交换了下眼色,裴臻道,“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你了?”

微云嘟嘴道,“厨房那帮子人愈发不成体统,爷还没回来,灶上的火早灭了,人也不知哪里去了,蒸笼里半丝儿热气也没有,我只好生了火隔水蒸,爷将就用罢。”

裴臻蹙了蹙眉,“十几个婆子,一个也不在?”

微云道,“定是又和徐妈妈吃酒赌钱去了,哪里把主子放在心上爷不言语,她们都成了二层主子,姑娘好性儿不说,我是忍不住的,徐妈妈拿上年虫蛀了的被面儿给姑娘盖,秋霁院里自己的下处金被银被的使着,倒慢待起正经主子来,爷事儿多管不上,如今姑娘来了,爷好歹求姑娘整顿整顿罢,这么下去这园子就不成样子了。”

裴臻一听毋望盖的是虫蛀的被子,邪火直蹿上来,怒道,“竟有这样的事?真是了不得了,素日里凭他们去,我也懒得管,眼下她来了竟也这么不上心,这是叫我没脸么?”对门口探头的淡月道,“你去,打发人把徐妈妈和她两个儿子叫来,眼下不问是不成了,多早晚爬到我头上来我还蒙在鼓里呢。”

淡月领命,乐颠颠的撒丫子便要去传话,毋望忙喊住了,对裴臻道,“两个管事都出府了,这会子时候晚了,上哪里寻去,明儿再说不迟,何必急在这一时。”

裴臻脸上现出羞愧之色来,呐呐道,“让你受委屈了,我那乳母昏溃,明儿我定然说她,往后家里的一应事宜不用问我,你只管做主,下人们但凡有耍滑偷懒的,或打或卖,你看着办就是。”

淡月应道,“正是这个话,徐妈妈母子终究是外人,从前府里没有主母便托她代管,如今主母来了,她不交权断然说不过去,难不成她还越过姑娘的次序去,作起主子的主来,叫姑娘还看她一个奴才的脸色过日子么?”

裴臻听她左一个主母右一个主子的,春君也不驳斥,果然是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心里极受用,只要是向着她的话,什么都觉得有理,便频频点头,坐下喝了两口燕窝道,“我明儿就传话,让他们将帐簿子和各处钥匙都送来,只怕累着你们姑娘呢。”

毋望一派平淡,气定神闲道,“我若下手整治你那些奶哥哥,你可心疼?”

他闻言闷声一笑,将垂在胸前的宝蓝色挑金丝绦往背后一抛,盖了盅盖儿道,“我自然和谁亲便向着谁,奶哥哥是外人,哪里能和你比当初不过看他们是徐妈妈的儿子才派了差使,这大半年也叫他们捞够了,宅子田地都置办了起来,打量我不知道,我只是卖乳母的面子不提罢了,眼下也该收收了,再这么的,我这处府第迟早要姓张了。”

毋望听了笑道,“是我走了眼,原来你也是个明白人。”

裴臻嘟囔道,“我多早晚糊涂了,不过大智若愚些,倒叫你这样编排我。”

几个女孩儿笑作一堆,,他微勾起嘴角掸了掸袖子,冲毋望一揖道,“时候不早了,姑娘歇着罢。”转身揭了门帘出去,到廊子下和随侍的两个小厮耳语几句,便往正屋边上的厢房去了。

次日卯辰相交起身。

微云见她坐起来了,便拿银帐钩收拢幔子,用水呈接了清水把香炉里的塔子浇灭,轻声道,“姑娘这么早就醒了?可要洗漱么?”

太阳光透过窗纱淡淡的照进来,毋望抚额嗯了声,微云拔了门上的闩子,招呼外面道,“姑娘起了,都进来罢。”

一干人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徐婆子满脸含笑,道了万福,热络道,“姑娘昨儿睡得可好?”

毋望穿了鞋子下地,缓缓道,“托妈妈的福,睡得很好。”又对淡月道,“大爷可起了?”

淡月故意道,“大爷卯正三刻就起了,说是给饿醒的,这会子在书房看书呢。”

毋望转头看徐婆子,似笑非笑道,“这么大家子人,丫头婆子好几十,怎么倒叫爷们儿饿肚子?妈妈可知道这事?”

徐婆子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来,毋望也不多言,洗漱完毕坐下梳妆,梳头的小丫头小心的给她挽了流云髻,用灵芝竹节纹玉簪插着,复又穿了八团锦上衫,百折如意襕裙,围了雪狐的围脖,衬得眉目如画,竟是皎皎如芙蓉一般的颜色,众人当下皆痴愣,一个戴灰绒额子的妇人一迭声的啧啧,脱口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不知比前头的素奶奶强出多少去,这样的绝色才配得上咱们臻大爷呢。”

毋望听了不受用,耷拉下眉眼,似面色不豫。心道,这府里果然要大大的整治,主不像主奴不像奴的,说话没有忌讳,半点眼力皆无,自己若是一味的好言好语,恐怕也立不出威来,恶人便从今儿作起罢,反正已经起了头了,就叫她们觉得自己不好伺候,如此日后办事才尽心,分得出上下高低来。

徐婆子心里着恼,暗拿肘子顶那妇人,低斥道,“不怕大风闪了舌头,你混说什么怎么拿姑娘和那贱人比?仔细大爷听见了剥了你的皮”

那妇人回过味儿来,恬脸道,“唉呀,姑娘大人大量,定不会和我计较的,我也是看着欢喜,脑子没跟上嘴,一时说漏了,姑娘只当我无心之过罢了。”

毋望板了脸道,“谁说我不计较了?”

话一出口,满室皆惊,微云淡月心照不宣,退到她身后低眉顺眼的站着,毋望斜眼打量那妇人,冷声道,“我年轻,又才来,不知这位嫂子在哪里当差?”

徐婆子忙敛声,甩眼色催促那妇人自己作答,那妇人没法,只得躬了身子道,“奴才的男人叫葛二,是姨太太的陪房,奴才眼下在大厨房里做管事。”

毋望冷笑两声,原来是厨房里的,正愁拿不着人作筏子,她自己倒送上门来了,便整了整领坠道,“既是厨房的,这一早到我屋子里来做什么?来瞧瞧我和你们大奶奶谁更齐全么?你才刚说是厨房的管事?那我且来问问你,昨儿晚上是谁当值?你们爷外头还没回来,厨房就熄火不伺候了,焉知他是吃了回来的?就是吃了,爷们儿只吃酒没米面垫着,半夜回来定是饿的,要再寻摸吃食,你们厨房竟都各自歇着了,叫他自己生火做饭么?可见你们平素是怎么当差的从前怎么我不管,如今我来了,虽没和你们爷大婚,到底是下了婚书放了定的,他终日劳心劳力,你们是拿月例银子的,叫他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说句不怕你们耻笑的话,我心疼得紧。”

众人噤若寒蝉,偶尔还有几个窃窃私语,她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又道,“别处的管事没到,我只和厨房说,今儿起要立规矩,大爷没回来,灶头上必须要热着的,面菜买办每日出项要立单子,五两以上要出字据,或去账上领银子或叫卖家自来取,不得先支后退,若叫我知道可是不依的。府里人多,我瞧着用不了那么多人伺候,你们各人好自为之,有好出路的只管去,我必不拦着,若有偷懒耍滑的,一经查出绝不姑息,或罚或卖,我是不讲情面的。”

众人惶惶都看徐婆子,她倒也沉得住气,眼观鼻鼻观心,俨然老僧入定。心里啐了两口,十五六岁的毛丫头当家来了,偌大的府第,只凭她就管得过来?才到就喊打喊卖的,不过白显威风,臻哥儿是她奶大的,什么时候拿房里人当回事了?莫说她没过门,就是前头那位素奶奶,和大爷五年的夫妻,最后又怎么样?除非这小丫头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大爷能听她的才怪自己是他的乳母,一口奶一口血的奶到他四五岁,他再怎么也会给她个面子,还真叫她给个毛丫头拿捏不成料定她不敢拿自己怎么样,便有恃无恐起来,心想凭她发威,大爷不发话也没人听她的,不过瞎闹腾,能翻起多大的浪头来

毋望坐在梳妆台前,微云淡月给她手上抹香膏子,她打量了徐婆子,见她不吭声便笑道,“妈妈大意了,昨儿给我换的褥子上蛀了两个洞,回头请妈妈给我补补罢,我这里针线都是现成的。”

徐婆子吃了一惊,没想到她竟拿被面儿来说事,索性糊涂装到底,假模假式笑道,“姑娘说笑,哪里能够呢,借我个胆儿也不敢啊想是屋里丫头熏被子,火星子烫着的。”

淡月抬头道,“妈妈可仔细了,被子是我熏的,虫蛀还是火烫也分不清了么?妈妈自去看,针线都备着的,就在几上搁着,劳妈妈亲自动手罢。”

徐婆子脸上挂不住了,原当嘴上打趣,谁知竟真叫她补,她好歹也是奴才里的体面人,哪里容得她们如此打压于是愤懑道,“淡月姑娘也忒较真,不过是两个虫咬的洞,谁补不是补,做什么捉住了别人短处不饶”

微云哼道,“妈妈如今把谁放在眼里头?不过两个虫咬的洞?我们姑娘将来是府里的主子奶奶,蛀了的被子奴才都不用,却放到姑娘的拔步床上来了,妈妈这是瞧不上大爷,还是看不起我们姑娘?”

第八十八章完胜

有亲说前几章把臻大爷写得弱了点,我是自己的儿子,怎么看都欢喜吖~不知大家以为如何,后面要不要写得狠一点啊?给点意见吧~~~

徐婆子一听吃罪不起,急忙摆手道,“微云姑娘这话我可担不住,谁敢瞧不起爷和姑娘?不就是床褥子么,我这就打发人换了,也值得姑娘动怒么。”

毋望睨斜了她一眼,若只是一床褥子,也用不上大惊小怪了,最可恨的是她的态度,莫非素姐儿跟前她也这么没眼色来着?还是心里压根不拿她当回事?说不定暗里还笑她是个填房呢……毋望被自己的推断唬着了,填房?想起这两个字便像有刀子在捅她的心窝子,和裴臻再好也不是原配,可不是么,不论裴臻和素姐儿是真夫妻也好,假夫妻也罢,终究拜过天地的,头婚和二婚怎么能一样呢她绞着帕子哀伤的想,原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如今却又容不得你不计较,单看徐婆子言行里的轻慢就如鲠在喉,徐婆子愈是这样,愈是激起她的斗志来,她撂了帕子挑了挑唇角道,“妈妈既不肯补,那便罢了,我自己补也是一样的,被面儿破了也没什么,缝补好了一样能用,要是换了必是要仍了的,那种金丝儿织锦的,少说也值个三五两银钱,糟蹋了怪可惜的,破了的我来用,好的留着你们用就是了。”

众人一听大感不妙,那徐婆子倒还笃定得很,她这么说了也不快些服软,左手搭着右手,表情轻松的站着,竟是默认了。

毋望并不恼,又道,“不知两位奶哥哥可到府里了?”

徐婆子回道,“早到了,这会子在大爷书房里回事儿呢。”

毋望点头道,“往后若没有大爷传唤,两位奶哥哥就不要再进园子里了,咱们家女眷多,爷们儿常出入不方便,旁的没什么,万一坏了规矩就不好了,妈妈说是么?”

徐婆子的脸憋成了猪肝色,欲反驳,又挑不出她的毛病,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抽着面皮儿道,“那哪儿成呢,园子里的事儿多,不进来没法子料理啊。”

果真是死咬着不肯松手的,毋望便顺着她的话头道,“那就别料理了,过会子把所有的账册子和各处的钥匙都送到我这儿来,园子里的事儿就不劳奶哥哥们操心了,累了这大半年该歇歇了,我若撂开手不管岂不成了吃闲饭的?”她抿嘴莞尔一笑,秋波微转间透出凌厉之色来,“妈妈是府里的老人儿,舍不得您奶儿子就在园子里颐养罢,我年轻,好些事儿想的不周全,倘或妈妈不嫌麻烦就多提点我些,可若是妈妈想回府外的宅子里过,那就挑几个伶俐的小丫头子服侍,也是大爷的孝心,妈妈瞧怎么样?”

徐婆子气的几乎要发抖,心道好厉害的主儿,拿几个小丫头就想打发我么?单凭她三两句的便要独揽大权了?哂笑一声道,“这怕是不合规矩罢,姑娘还未过门,按理说在府上住着是客,哪里有叫客人受累的道理?”

众人又转眼看毋望,看戏似的揣度她接下来如何应对。

毋望是泰山崩于前仍旧面不改色的高手,早就料到这刁奴会拿这话来搪塞她,便半真半假道,“恕我孤陋寡闻,这裴府还有如此的礼数,你们爷原会跋涉几千里到应天来迎客的,既这么的,那我明儿就收拾行李回去,这个家便由你们当,妈妈说可使得?”

这下子徐婆子怔住了,要是真把她挤走了,怕大爷面儿上不太好交代,只好讪讪的不说话。

毋望思量着该发作了,这徐婆子是个欺软怕硬的,自己好气儿她倒不当回事似的,遂起身对淡月道,“去回你们爷一声,叫他打发人送我回应天去。”语毕转身要往后身屋里去。

微云忙拖住她,对徐婆子声色俱厉喝道,“妈妈可醒事?姑娘和大爷怎么样,你就是不全知道,单看大爷日夜兼程的迎姑娘回来,难道还看不出三四分么?什么客不客的真把姑娘撵走了,依着大爷的脾气,凭你是奶娘还是亲娘,他何尝留过情面来着?妈妈还不求姑娘,回头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徐婆子这下着了慌,拦在毋望面前低声下气道,“这是怎么话说的奴才原不过是受了太太之托照应着大爷,如今姑娘来了,理当把一应事宜交付给姑娘,这不是怕累着姑娘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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