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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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臻一勾手复又将她拉躺下,闭着眼呓道,“谁许你走了?陪我歇觉,哪里也不准去。我瞧你一上午都在算账,这会子也该乏了,一道睡罢。”

毋望面嫩,顾忌外头微云淡月还有几个丫头婆子,这一觉下去可不名声尽毁了么,扭了两下道,“别闹,惹人说嘴,还是各睡各的好。”

裴臻自然知道烈女怕缠郎的道理,哪里由得她逃脱,手脚并用压住她四肢,笑道,“臊什么,又不是头回一张床上睡,我知道你最清白就是了,管那起子下人做什么,难道你这辈子还想嫁旁的人么?”

毋望斜他一眼,调侃道,“这话奇了,我又不曾卖给你,怎么不好另嫁他人?”

裴臻奸邪的勾起半边嘴角,一手下移,蓦然覆在她胸上,不怀好意的揉捏两下,哼道,“这样了还想另嫁他人?谁若敢娶你,我杀他满门。”说完不等毋望反应即把手挪开,埋脸在她颈窝处,微微哽咽道,“我怕醒了一睁眼找不见你……”

本想赏他个大耳刮子的,不料他说了这一句,像在她肺上割了个口子,满腔怒火哧溜一下泄了个干净。算了,他这人做谋士做得七劳八伤,基本也没有不良嗜好,不过嘴欠点,手脚不老实点,偶尔轻薄她好像是他枯燥生活的唯一乐趣了,倘若喝斥他也于心不忍,再说自己似乎也不排斥他的碰触,只要他不是太过分,那便勉强接受罢。手从他腋下穿过,别扭的拍了两下,温吞道,“你在这里,我能到哪里去呢”

裴臻在她肩头蹭了蹭,温声道,“等过了年,我派人到应天把你那个贴身丫头接来可好?和你有个伴,我在外头也放心。”

毋望一喜,急道,“可以么?”

裴臻道,“怎么不可以上回仓促,这回打发人下庚帖去,另备了聘礼,媒婆子也随同前往,带了我的画像给你舅舅祖母过目,礼不可废,既是娶嫡妻,好歹不能委屈你。”

毋望轻浅应了声,他又与她提起那燕王的三个儿子来,两人正说着,便听见微云隔着软帘在堂屋里回,“姑娘可醒着?有客来访,说是姑娘的亲戚,二门上的小厮带了在劲松院的抱厦里款待,这会子正等姑娘呢,姑娘可去见一见?还是打发他走?”

毋望心道定是路六叔不放心来瞧她,忙下地穿了鞋道,“就来,叫他先宽坐。”

裴臻支起身不悦道,“可曾说了姓什么?问清了再去不迟。”

微云回道,“问了,说姓谢。”

两人俱一怔,算算日子,定是慎行来北平上任了,毋望穿了八团锦的比甲,急招了梳头丫鬟来抿头,收拾停当匆匆往那抱厦而去。

慎行穿着海水江牙的六品团领常服,背手在一幅长条画前站着,挺拔却消瘦,侧看过去脸颊隐约凹陷,很憔悴的样子。毋望心里酸楚,吸了几口气方唤道,“二哥哥。”

慎行猛然回身,面上涌出狂喜之色,疾走过来扶住她的肩上下打量,哽道,“果然找着了你不知家里急成什么样子,老太太哭死过去好几回,你倒在这里自在得很……”一面责怪,一面又是欢喜,拿袖子在她脸上胡撸两把,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要带她走,恨道,“管他什么明月君,我定要到衙门告他强抢民女”

丫头小厮们慌了阵脚,自然不能叫他带了主母走,又忌惮他是主子的妻舅,不敢上前拦阻,乱哄哄只顾堵在门口不让他们出去,慎行呲目欲裂,喝道,“让开谁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毋望何尝见过慎行这样,一时竟吓呆了,等回过神来挣道,“二哥哥,你先放了我,听我同你说。”

慎行异常激愤,顾不得什么温文礼节,冲那些挡路的小厮抬腿便踹,一气儿踹倒了两个,正要再接再厉,只见甬道那头一个锦衣玉冠的公子翩翩而来,气度雍容,言笑晏晏,对门前那帮小厮道,“怎可对谢公子无礼?还不让开”

丫头小厮纷纷退下,那公子拱拱手道,“谢公子有礼了,在下裴臻,不知公子光临,未曾远迎,公子勿怪啊。”言谈间视线落在二人纠缠的手上,沉了沉眼,旋即又笑道,“二爷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总不好看,请上座罢。

慎行冷冷道,“不必凭你是谁,今儿我要带舍妹走,请公子开方便之门,让我们兄妹离去,在下这里先谢过了。”

裴臻咂了一下嘴,为难道,“这恐怕不成,春君是裴某未过门的妻子,怎好随便让二爷领走呢”

慎行略一愣,平日也听说过明月君的大号,却未料到竟是个这样年轻的后生,反问道,“阁下就是明月先生么?”

裴臻咧了一排白牙,谦虚道,“不敢不敢,二爷叫我兰杜便是。”往屋里引了引道,“坐下好说话,二爷先消消气儿,都是自己人,什么不能商量的,何必伤了和气。”

毋望也拉拉他衣袖道,“二哥哥,坐下再说罢。”

慎行心思转了转,看毋望淡淡的样子顿时有些明白了,她的性子自己是知道的,若是不情愿的事,任谁也勉强不了,突忆起竹林那回她曾说过心里有人的话,那时他误认为是路家的六叔,莫非错了么?正主儿是眼前这位明月君么?狐疑之间语气不善道,“明月先生是天下名士,竟做这等有违常理的事,大大叫谢某人意外,先生不知儿女婚配当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半夜里差人将舍妹掳走究竟是什么道理?难道打量我们谢家好欺负不成?”

裴臻忙摆手道,“谢二爷言重了,裴某绝无半点不敬之意,我与春君在北地就相识了,那时便已两情相悦,此次出此下策实在是情非得已,他日必定登门谢罪的。”

第九十二章劝降

慎行听了笑话似的讥讽道,“先生果然好手段,先斩后奏是怎么的?可问过家里长辈答不答应?你这种举动与强梁何异”

裴臻暗道这人真是个死脑筋,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对春君的心思么?如今不依不饶也不中用了,就是先斩后奏又怎么样?自己今儿气量放得够大了,全看在春君面上,换做平日,若有谁斗胆如此冒犯,早就一鞭子抽得他爹娘都认不出他了。

臻大爷面上没发作,态度却不是太好,茶盅盖子刮得咔咔作响,气短胸闷的喝了两口茶,重又堆起笑脸,道,“谢二爷别误会,裴某不过先接了春君来,日日看着好解相思之苦,至于大婚,自然纳吉,请期,样样按着规矩办,请二爷不必担心。”

慎行暗松一口气,好在他还算是个君子,至少未做出逾矩之事来,一颗心落了地,随即道,“既这么,请先生容我带回舍妹,先生三媒六聘的来提亲,届时得着我祖父母首肯春君方能入贵府,否则于礼不合。”

裴臻此时终于清楚体会到了“文官难缠”一说的真谛,的确是迂腐又固执,忍耐再三道,“请问阁下打算把她带到哪里去?”

慎行看着毋望道,“朝廷指派了官邸给我,妹妹先到我的下处去,等交了春便送你回应天,未出阁的姑娘住在外人家总不合规矩。”

毋望正要开口,那厢裴臻笑道,“若说外人,谢二爷和春君不是隔一层的么,何时成了至亲?恕我直言,姑表亲更该避嫌才是,裴某的女人整日和旁的爷们儿一处住着,尤其谢二爷尚未娶亲……裴某气量狭小,怕是会日夜难以安睡的。”

慎行明显是给气着了,俊秀的脸上怒气升腾,却因从小受儒学教育,哪里及裴臻牙尖嘴利,指着他“你”了半日,直憋得脸铁青也吐不出半个字来。

毋望一看不妙,忙岔开话题,问道,“二哥哥何时到北平的?”

慎行缓了缓道,“初三到的,路上走了一个月,到了北平就听说北城根下有座宅子是明月君的住处,我天天来看,每每都说主人不在,前两日衙门公务繁忙没抽出时候来,今日公休便再来问问,可巧说是回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找着你了。”

想来慎行只带两个随从,脚程比他们快了许多,他们一路走走停停打探各处布阵,又兼因路知遥受伤不宜过于颠簸,因此单从采石驿到良乡县便花了三十五六日,到达北平也比他晚了七八天。

慎行又道,“亏得那婚书上落了明月君的款,否则哪里去寻你呢你可跟我走?还是执意留下?”

毋望转眼看裴臻,他拉着脸,拧眉转着他那只虎骨的扳指,与她对视间,眼神里充斥着各种情绪,似焦躁又似平静,似哀求又似笃定,竟是说不出的一种尴尬姿态。毋望抿嘴笑了笑,对慎行道,“二哥哥,我不愿同他分开,横竖这辈子是要跟着他的,从前缘分不曾到,耽搁了好些时候,如今好容易团聚,若再因什么世俗礼仪同他分开,那便是天也不饶我的。”

他二人相视一笑,慎行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她话里大有生死与共的意味,自己这里空作恶人,这些年来是白操了那份心了。长叹一声,罢了罢了,由她去罢,作配这明月君也不算辱没了祖宗门楣,她过得好便好,自己纵是将她硬拉回去也没用,到最后非但得不着她的心,反倒还落埋怨,何苦来哉呢,还是认命做她的好哥哥罢,日后还好常来常往,远远看着就够了,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压了心头酸涩,无可奈何道,“既这么,我回去就写信给太爷和老太太报平安,你若有事便打发人到布政使司来寻我。”说着站起身对裴臻拱了拱手道,“舍妹就托先生照顾了,请先生珍之爱之,在下感激不尽。”

裴臻还礼,谦恭道,“请二爷放心,裴某今生只她一人,自然待她如珠如宝。”

慎行闻言好一通感慨,既然他说今生只她一人,可见他们当真是爱得极深的,如今这世道哪里还寻得到从一而终的男子,或是私欲,或是被逼无奈,没有个三妻四妾倒叫人笑话似的,若是他此话当真,春君得遇此人也算造化。复深深看她一眼,又对裴臻一揖,“今日打搅了甚多时候,在下这就告辞了。”

裴臻突道,“请二爷留步,方才二爷说在布政使司任职?请问是在张昺手下任何职?”

慎行不知他是何用意,便答道,“在下是张大人的通判。”

裴臻眼波流转,抚掌笑道,“甚好”忙命廊下丫鬟小厮退出劲松院,踱步过去掩了抱厦的门,回身道,“二爷可知路知遥路大人已到北平?”

慎行一怔,奇道,“他祖父过世,他不是扶灵回绍兴老家服丁忧了么?”

裴臻心道,若叫你知道你妹妹就是他潜进谢府掳出来的,不知还有多惊讶呢一面正色道,“可见惠帝的消息真是很不灵通,此等小伎俩竟能瞒到现在如今路大人在燕王殿下亲军中任指挥佥事,二爷没有听说么?”

慎行大惊失色,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暗道这六叔莫不是疯了么,好好的大理寺同知怎么投靠起燕王来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再看眼前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一应种种联系起来,顿时觉得毛骨悚然,当今皇上遍寻明月君不得,原来躲在北平燕王辖下,这说明什么?

裴臻一笑即敛,从容道,“二爷是路大人的侄儿,是春君的表兄,此事难脱干系,谢家亦难脱干系,不如与我们并肩作战罢,不说高官厚禄,只当是为求保命,请二爷万万允了才好。”

慎行愕然,心头狂跳不已,一时又恼又恨,这些人端的是太可恶,不声不响就把整个谢家拖下了水,这百来口的人命怎么办?他乱了方寸,惶惶然跌坐在楠木圈椅内,拧眉切齿的看着毋望,沉声道,“谢家对不住你么?你有怨恨冲我来就是了,何苦连累谢氏满门”

毋望喉中一哽,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低头抹泪。裴臻见慎行不问青红皂白大感不快,眉宇间已有愠色,冷了脸道,“这与她什么相干?你莫怪她如今事已至此,还说那些有什么用,助燕王夺了天下才是正经,事成之后自有你的好处,大丈夫当有鸿鹄之志,莫非谢二爷甘于做个小小的通判?实话说罢,此时朝廷早已知道谢家与我联姻了,你还有什么退路?”

慎行大骇,像被人扯了肠子般的痛彻心扉,白着脸几乎浑身打起摆子来,低喘了半天方定下心神,哑着嗓子道,“我一家老小可有性命之虞?”

裴臻道,“你莫慌,朝廷既然连燕王的三个儿子都能放归,谢家定然也不会动的,倘或不好了,我也有法子搭救,眼下就看你的意思。”

慎行苦笑,低低呻吟一声道,“我是谢家人,不论布政使司有何异动,你们指望我怕是指望不上的。”

“据在下所知,都指挥使张信与二爷私交甚好,二爷既在张昺身上使不上力,倒不如转而攻克张信。”裴臻扬眉淡笑,知道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了,亲自从茶壶箩内拎了暖壶出来,很有耐心的给正在纠结的慎行斟了茶,又道,“张信曾是燕王旧部,只是如今拿朝廷的俸禄,难免忘了旧主,二爷只要适时提点于他,看他的反应再作定夺。我听说张信极孝顺,对他言听计从,二爷不是张夫人的干儿子么?或者可从其母入手,这样会更稳妥些。”

慎行终于对这位谋士大大的刮目相看了,似乎世上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斟酌再三,退无可退,只得咬牙下了狠心,目光森森的盯着裴臻道,“若我归降,燕王可否保我全家平安?”

裴臻看了毋望一眼,她眸中有殷切之色,胸口略一窒,颔首道,“他若不能我也不依。”

慎行带了破釜沉舟的绝决,权衡思忖,叛主亦是不得已,毕竟他虽欣赏新皇仁政,眼下到了性命交关的当口,自是各自保命要紧,何况谢家宗族是那样大的一家子,如今只剩助燕王登基一条道了,他若做了皇帝,谢家尚还有一线生机,若他败北真是不敢想象,会有多少人落个满门抄斩。世事无常,自己原是满怀抱负要精忠报国的,现在怎么样呢?可不应了一句“功名万里忙如燕,斯文一脉微如线”么,可悲可叹

毋望在一旁看他颓唐落寞的样子很是心疼,裴臻是不是逼他逼得紧了些?他这种读书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和造反沾上边,这会子硬逼他就范不知怎么恨他们呢。下意识看裴臻,他支着肘,曲起食指在唇上微微摩挲,眼神悠远冷冽,竟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过了许久慎行应道,“我尽力而为罢。”言毕起身告辞。

裴臻道,“我也不虚留你,便等阁下的好消息。”

慎行点了点头,再看毋望,眼中隐有痛色,想说什么却又顾忌,最后只得喟然长叹,转身跨出了抱厦的门槛。

毋望脱口喊了声“二哥哥”,他猛又停住回头,见裴臻已将她揽在怀里软语安慰,顿觉心上疼痛难当,那明月君温文浅笑,呼了府内管事来引他,他纵有万分不舍也枉然,便跟了来人穿过跨院出府去了。

第九十三章夜阑入高墙

转眼已是十二月十三,这日申时才过,毋望就被丫鬟们伺候着沐浴更衣,换了镂金丝钮牡丹花纹锦衣、四喜如意云纹裙、外罩了大红遍地金比甲,梳个百合髻,插了衔珠金凤、翠云钿子,收拾停当在那里坐着,一派耀眼的雍容高洁。

微云淡月和两个梳头的婆子丫头在一旁啧啧称赞,毋望不安的扯扯那件比甲道,“颜色这样鲜亮,扎在人堆里也忒显眼了一些。”

淡月道,“姑娘只管放心,今儿王府设宴,自然有几位大人带着女眷一同参加的,等到了那里往人堆里站站看,保准咱们这打扮是最素的了。”

毋望将信将疑之际,门房上的丫头报大爷来了,便听见一串脚步声,裴臻进了堂屋,门边的小丫头打起软帘迎他进来,他嘴里问道,“可扮上了没有?快过来我瞧瞧……”

众人福身见礼,毋望施施然站起来,裴臻猛一打眼便愣在了那里,从未见过她盛装的样子,从前都是淡淡的,这一收拾上当真是艳若桃李,叫他大大的咋舌起来,傻傻的绕着她转了两圈,面上带着陶醉的赞许,点头道,“姑娘这等美姿容,带出去定叫他们羡煞裴某。”

毋望羞涩一笑,再打量他,他头戴绿眼掐丝紫金冠,穿着白藕丝金边团领衫,腰上一组玉带扣,上面配七色花锦绶,此时在西窗边站着,落日余晖下,一派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毋望心道这身配得倒妙,愈发显得人挺拔修长。其实是这人长得讨巧罢,恐怕给他粗布的百田衣穿,也能穿出别样的雅致倜傥来。

裴臻看看时辰道,“时候差不多了,到晚了不好。”

毋望点头,微云拿了紫貂卧兔儿给她戴在额上,又取织锦大氅来披上,一行人恭恭敬敬送至大门外,两人携手上了暖轿,轿夫挑了僻静的胡同,悄无声息直往燕王府而去。

裴臻抚抚她的脸道,“回头到了自然有人领你往王妃那里去,你只和女眷在一处,千万不能单独出去,今儿王府里人多眼杂,赴宴的大多是武将,一帮子草莽似的粗人,万一我不在跟前,生出什么事端来倒不好,可记住了?”

毋望应道,“我省得,你们爷们儿只管说话儿去,我不出屋子就是了。”

裴臻笑道,“好丫头,我知道你最叫我放心”复又吻上她的唇,含糊不清的嘟囔,“也是最不叫我放心的。”

这一吻下去便辗转缠绵,无休无止,毋望好不容易推开了他,微喘着指指嘴唇道,“你可真是的,仔细叫人瞧出来”

裴臻勾起她的下巴细打量,那唇饱满嫣红,泛着莹莹的光泽,怎么看都是动人心魄的,遂戏谑道,“只当擦了胭脂罢,你自己瞧不见,不知道有多好看。”

说笑间已到燕王府门前,裴臻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自己先行下轿,府里丫鬟婆子迎上来行礼,又打了轿帘曲臂来扶,只见轿里伸出一只白玉般无瑕的手,没有旁的点缀,只在腕子上戴着两只上等翡翠镯子,端的是令人惊艳异常。

毋望躬身出轿门,裴臻已在台阶下和人寒暄,那人二十来岁模样,白白胖胖的,华服金冠,气度非凡。毋望看他腰上佩蹀躞带,穿绯色常服,想必定是燕王世子朱高炽。

那朱高炽是个温文守礼之人,见了毋望,目光并未在她脸上流连,只对裴臻笑道,“这位是先生的夫人么?”

裴臻道,“才下了定,尚未过门呢,算不得是夫人。”转脸对毋望道,“春君,来见过世子殿下。”

毋望敛衽一福,朱高炽虚扶一把,朗朗道,“姑娘不必多礼,外头怪冷的,快些进屋罢。”

毋望被一群婆子丫头簇拥着进了大门,裴臻和朱高炽尾随其后,裴臻打听受邀的有哪些人,朱高炽道,“都是相熟的人,右长史金忠,都指挥同知谭渊,指挥佥事朱能、丘福、路知遥俱已到了,只等左军都督顾成和佥事张玉一到便开席。”

裴臻道,“各位大人的夫人们可到了?”

朱高炽答道,“夫人们都在我母妃处说话呢。”

走了一会子方进正屋,屋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鎏金的大鼎里香烟袅袅,这华丽的屋子便笼罩在一片飘渺朦胧中。绕过正屋窗下的围屏,往里是一个小跨间,墙上书画琴瑟,布置得玲珑雅致,透过雕花门上的珠帘往里看,内室里另供一架玻璃围屏,屏下摆了张大大的暖榻,榻上一位穿青绉一斗珠羊皮背子的贵妇斜倚金锁靠背而坐,下首一众女子正说笑着,毋望敛神静待,暗道那应该就是燕王正妃徐氏,瞧着面相和蔼,怪道人说中山王徐达长女贤德,单看眉眼就令人心生好感。

丫头通报道,“明月夫人来了。”

众人转头看,燕王妃忙道,“快请进来。”

毋望迈步进里间,屏息稳稳一福道,“妾,刘氏,见过王妃,给王妃请安。”

那燕王妃穿着暖鞋下地,伸手扶起来,上下打量了,见她端庄大气,便欢喜道,“好个齐全孩子,真真是可人疼的……”

那些武将夫人们也豪放,纷纷离席上前来,因她年纪小,长得又讨喜,一干人拉手撸头发,团团将她围住,毋望吃了一惊,这种热情叫她消受不起,有种落进狼窝里的感觉,还是燕王妃及时解围道,“别唬着孩子,只当你们要生吃了她呢”笑着将她拉到榻上坐定,拍着她的手道,“你别见怪,咱们姐妹都是老熟人,平常随便惯了的,夫人们都没有恶意,你别怕。”

说着外头朱高炽和裴臻也进来了,两人给燕王妃做了揖,燕王妃道,“还是兰杜福气好,得了个这样标致的美人儿,放在咱们中间可怎么好”

裴臻笑道,“王妃说笑了,她年轻不周全,今儿就求王妃照应了。”

燕王妃点头道,“放心罢,你们爷们儿吃酒畅谈,咱们娘们儿在一处定不会有什么闪失的,回头全须全尾还给你。”

裴臻老脸竟一红,诺诺道是,众夫人笑起来,一个戴翠珠髻的妇人大剌剌道,“明月先生还臊了,这可是天下奇闻啊。”

又是哄堂大笑,毋望心有戚戚焉,暗想以这群夫人的爽利,若上阵杀敌定能抵得上一万大军。

裴臻做揖讨饶道,“丘夫人莫要取笑裴某,否则裴某只好在酒桌上劝丘指挥多饮几杯了。”

原来那妇人是指挥佥事丘福的夫人,那丘福平日酒量不好却贪杯,有一回在丈人家吃醉了,爬到小姨子床上睡了一觉,后来被众人引为笑谈,裴臻这一说,丘夫人不好意思起来,“猴儿猴儿”的嗔怪两声,便坐下不说话了。

燕王妃对朱高炽道,“你媳妇怎么这会子还没来?”

朱高炽道,“她才刚叫我和母亲告个罪,父王今儿的药方子里变了两味药,她亲自称了煎,要耽搁一会子。”

燕王妃听了脸上露出欣慰来,笑道,“难为她了,你父王也说新妇贤德,将来咱们家还要靠她料理的。”

朱高炽道是,携裴臻行礼退出内宅,往前堂和众爷们儿汇合去了。

燕王妃又和毋望说话,问几岁了,闺名叫什么,看什么书吃什么药,渐渐说起刘郁夫妇来,燕王妃不无伤感道,“我未出闺时和你母亲有过一面之缘,真是没想到……好孩子,苦了你了。我听说朝廷给当年冤案的官员平了反,田地也发还了,可是么?”

毋望恭顺道,“头前大理寺已经重审结了案,旁的未说,只叫我领了房地契。”

一众夫人中有人抱不平道,“朝廷果真惺惺作态,惠帝要博贤良的好名声,又不敢忤逆祖宗,想了个这样的方儿,倒也妙。”

燕王妃咳嗽一声,笑道,“过会子咱们前头吃席去,先用些点心垫垫罢,这一屋子妇道人家,国事莫谈的好。”

燕王要谋反一事众人都知道,不过心照不宣罢了,燕王妃这么一说大家都讪讪的,换了个话题聊些女人感兴趣的,比方哪家铺子进了新的云锦,谁家的头面做得好,又是哪地产的胭脂香粉色正料好,只有朱能的夫人例外,她原是猎户的女儿,对骑射最有研究,因知道裴臻能六箭齐发,便缠着毋望盘问道,“你家相公是个中好手,你可知道他的弓臂是什么做的?拉来要使多大的力?还有弓弦,用牛筋还是鹿筋?我听坊间传闻说,明月先生是拿西域一种蛟的蛟骨做弦的,拉开要使几百斤的力气,可是真的?”

毋望像被人一锤子敲在了天灵盖上,登时懵了,张口结舌道,“我并不懂这些……”

朱夫人毫不气馁,再接再厉问了个更劲爆的问题,“不说弓了,单说力气,你家相公看着斯文得那样,当真能力举千斤么?”挤了挤眼,暧昧道,“一张床上睡的,这你总知道吧?”

毋望只觉轰的一声,浑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什么弓箭骑射,分明是关心裴臻的“身体”罢了,不单朱夫人,各位夫人包括燕王妃和两位侧妃,顿时暂停话题,一个个端了茶盅吃起茶来,室内一片肃然

第九十四章撞破好事

毋望目瞪口呆,真是一万个惊叹号也不足以描述她此刻无比震惊的心情为什么这群衣着光鲜的贵妇有这种不纯良的嗜好?就因为裴臻长得俏些?比那些武将出身的爷们儿斯文些,就好奇乃至怀疑他的能力?问得这么直接不太好吧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回答呀傻愣了一会儿只好道,“夫人误会了,我和兰杜尚未成亲,所以并不……并不曾……”她绞尽脑汁也寻不到合适的词汇来解释,不曾睡在一张床上?不知道他的力气大不大?想着差点吐出一口血来,为什么要谈到她的私生活上来?是武将夫人就可以这么不拘小节么?她们的夫君日日在校场上练兵,难道他们夫人的脑袋也顺便操练了不成?不带这样的

那厢戴着银丝髻,穿桃红洒花袄的侧妃王氏果然冰雪聪明,点头一迭声道,“别急别急,咱们都知道,朱夫人同你打趣儿呢,快喝口茶润润嗓子罢。”

众人复又调笑,毋望几乎臊脱了一层皮去,那丘夫人道,“没有大婚才好,咱们还能讨杯酒吃,到那日单看明月先生道理可周全,否则就叫爷们儿们轮流灌他,灌得没法子进洞房才好”

毋望心想够狠的呀,敢情憋着坏报复呢,不过这帮子女人都是真性情的人,比起那些虚伪的官家太太来,不知容易亲近多少,所以也不恼,由得她们取笑,自己缓缓抿茶,悠然自得。

右长史金忠和指挥同知谭渊算不得真正意义上的武将,他二位的夫人相较另两位要文静得多,笑时也知道拿帕子掩口,谭夫人瞧毋望不骄不躁的样子便赞道,“明月君的准夫人果然与众不同,我就看得上她这种四平八稳的作派。”说着挪了位置靠近些,牵了她的手道,“好妹妹,我虚长你三岁,你若不嫌弃就唤我声姐姐,我小字君安,和你只差了一个字,也是极有缘分的,往后咱们常走动罢,若是我家老爷和你家大爷出征去了,咱们也好有个伴儿,你道好不好?”

毋望见那谭夫人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头长发乌黑油亮,谈吐又极有大家风范,心里自然喜欢,回握了她,喜道,“姐姐真叫我受宠若惊,那春君便高攀了,哪日姐姐得闲儿就到家逛逛去,总是我们姐妹的情谊。”

旁边三位年长一旬的笑道,“你们年轻相仿,只管姐姐妹妹的叫得亲,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可是不中用了,逛园子没咱们的份儿,干看着罢了,眼热也插不上脚去。”

毋望忙道,“夫人们哪里话,请都请不来的贵客呢等过了年暖和些,我定然要下帖子请的,届时求诸位赏光才好。”

夫人们道好,又戏道,“平日常从裴府门前过,外头看着就雕梁画栋,只可惜从未进过园子,哪日要是接了帖子,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是要去的。”

毋望转脸又对王妃们抿嘴而笑,存着小心道,“若届时王府中不忙,春君做东请三位王妃也赏光罢,大家凑到一起方热闹,可好么?”

燕王妃只觉那容貌声音无一处不叫人心生怜爱的,自然是十二万分的乐意,遂点头道好,侧妃瞧正妃应了,断没有不从的道理,上赶着也都答应了。

燕王妃想起来,眼前这女孩儿当时下聘可是花了她们王爷一千金的,怎么人来了又不成亲呢,好奇之下便问道,“你和明月先生既是两情相悦的,做什么到了一处又不把事办了?这么悬着兰杜可肯?”

毋望道,“我家遭了难,父母虽不在,好歹还有叔婶在的,若要办事儿须得他们首肯才是,哪里有自己把自己嫁了的道理。”

众人听了顿感这孩子是守礼懂事的,好感又添一层。这时跨间丫头回禀顾成和张玉的夫人到了,两人进来对燕王妃行礼,众夫人间也相互道福,一时笑语又起,便家长里短,公婆孩子的闲谈起来,毋望既无公婆也无子女,加之和她们也算不上太熟,就在一旁听着,偶尔和谭夫人搭上两句话,要不就是低头品茶,只盼这家宴快些结束,她真不是个善于交际的人,要不是没法推脱,她倒情愿留在家里看看书,或跟微云学着编穗子,总比在这里无趣的好。

正想着,那谭夫人探头过来说内急,又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让她陪着出去一趟,毋望本不愿去的,无奈刚才还和人家姐妹情长的,这会子这点小事也不答应总归说不过去,便应了。那谭夫人只说到门口透透气儿,便拉着毋望告了假,出了内室,悄声问了丫头茅房在哪里,忙绕过屏风出堂屋。

才走到廊下,一个小厮迎上来,作了揖道,“不知哪位是刘大姑娘?”

毋望道,“我便是,有事么?”

那小厮道,“姑娘的六叔请姑娘前面说话呢。”

谭夫人听得人家叔侄有体己话要说也不起疑,对毋望道,“你只管说话去罢,我叫下人陪我。”言毕招了个门边垂手静立的丫头,低头耳语几句施施然去了。

那小厮领她到不远的一处临水而建的轩榭旁,躬身对毋望道,“姑娘在亭子里稍待片刻,我家爷过会子就来。”

毋望应了,在围栏旁坐下,暗道这路知遥也怪,什么话偏在这地方说,这里有山水复廊,景致虽好,但这样冷的天哪里有心思赏景,亭子下的湖面都冻住了,冰层挺厚的样子,这在南方倒不多见,不知道踩上去会不会裂开

胡思乱想着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路知遥来,这时听见复廊那头似有说话声,心想难道是小厮领错了地方?这么等着不是办法,还是去看看罢,若是府里的下人,也好托他们传个话,叫他有事便去裴府寻她,神神秘秘的约在此处不甚妥当,被人撞见了怕生误会。

起身往前去,循走廊转弯行至一个扇子亭,亭后辟有小院,她站住了脚犹豫,这九曲十八弯的,走下去也不知通往哪里,别人家府上乱闯总不好,正想回身折返,却听得一个女子如泣如诉的呜咽声,似痛苦似难耐,说不尽的幽怨绵长。她愣了愣,莫非有人受伤了?左右看了找不着半个人影,要找人帮忙也不成,再细听,声音又没了,她壮了壮胆踏进一步,绕过女墙往里,借着远处风灯微弱的光,渐渐看清墙角有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赫然是一男一女,那女子喘气吁吁衣襟大开,露出一大片肌肤来,分明正打得火热,她看得脑中一激灵,刹时唬得魂飞魄散,当场怔在那里。

那男子像是察觉了,猛地回头,两道剑刻的浓眉,鹰隼一样冷冽的眼睛,只望一眼便叫人如坠冰窖,那杀气腾腾的模样竟比客栈里遇见的萧乾还令人不寒而栗,更可怕的是,这人戴着翼善冠,穿赤色袍,两肩和背后绣着织金蟠龙,竟是一副郡王常服打扮。

“是谁?”那男子喝到,抽身放下衣摆,眯眼打量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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