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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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娘打理好仪容, 不一会儿,燕王就带着朱允熥进来了。

朱允熥梳着总角,头发上缠的是金丝坠珍珠的发绳,怯生生的看着柳娘。

柳娘走到他身边,笑着拉过他的手,问道:“允熥还记得婶婶吗?”这次进京, 她还没见过朱允熥。太子在朱雄英夭折之后, 把他看得更紧, 现在也有丧事容易冲克小孩子的说法,柳娘一直忍着没去见他。

“婶婶。”朱允熥乖巧喊人, 但看他懵懂的眼神就知道他不记得了。

“允熥别怕,我不仅是你的婶婶, 还是你姨妈,你小时候婶婶喂你乳汁,你腰上带的玉佩也是婶婶送给你的。不记得没关系, 以后你随婶婶去北平,有弟弟陪你玩儿,有更多好吃的好玩儿的等着你。”柳娘抚摸他的小脸蛋。

“允熥听婶婶的。”朱允熥生活在宫中, 即便年纪小也精通礼仪,进退有度。

小孩子刚到陌生的地方都会害怕,柳娘见他有些紧张,先让人带他下去歇息了。

燕王却高头大马的坐在上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柳娘房中温度高,他早已脱了袍,也不看柳娘,自顾自高昂着头。

柳娘轻笑,亲自端了茶来奉给他:“燕王殿下高明,妾身自愧不如~~~”

“哼!”燕王接过茶满饮,笑道:“这回知道本王的厉害了?直愣愣横冲直撞有什么用,本王出马半点儿唇舌没费,还是太子主动送他到北平的!”

“知道,知道,佩服,佩服。”柳娘学着戏台上的小生给他行礼,道:“家里的大事儿不都仰仗王爷嘛!王爷英明神武、手段高明!王爷进退得宜,有古贤人风范!王爷…”

“得得得,打住!别以为灌迷魂汤就能逃过惩罚去~”燕王轻点她的鼻子,他们说好,若是燕王能不惹皇帝、太子生气接朱允熥到北平,柳娘就任他处置——在床上。

燕王看孩子都生过三个柳娘羞红脸,得意的哈哈大笑,完全没有占人便宜的自觉。这事儿若不是柳娘挑破,又唱了黑脸,他跑去□□脸哪儿有这么容易?况且这事儿,还只能燕王这亲兄弟、亲儿子去说才合适,柳娘怎么说都不管用。

“办成这事儿,我心中就踏实了,他日见着姐姐,总算能和她交待了。”柳娘轻叹。

“放心,太子妃必谢你。”燕王搂着柳娘,十分肯定道。燕王心想,他却和王妃不同,王妃一举一动皆出自姐妹情义,自己算计的却是日后。而今太子长子庶出,太子继位之后,储君之位定有另一番纷争。父皇已经定了继承之法朱允熥的胜算比谁都大,若是日后皇帝由他教导长大,燕王府在帝国北疆将屹立不倒!

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我们能做的,不过朝着自己预估的未来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努力。

此次离开京城,柳娘有两大收获,一是朱允熥这个太子嫡子随他们走,二是徐达被遣往北平戍守。

皇帝一直没有放弃彻底剿灭北元势力,让黄金家族的血淹没在大漠风沙之中。徐达是仅存的老将,由他坐镇边防,教导而今还欠缺经验的燕王,是皇帝对国家边防最大的重视。

这段日子几乎是柳娘最快活的日子,父亲、哥哥、丈夫、儿女、侄儿,所有的亲人都围在身边。燕王如饥似渴的跟着徐达学习军略,有大明开国第一武将教导,机会难得。朱允熥也很快适应了北平的身后,也许他真的和皇宫犯冲,到了北平,在柳娘的调理下,很快就被朱高炽他们同化,壮得像头小牛犊!

“婶~娘,看,快看我打了什么?兔子!黑的!纯黑的!给娘做围脖!”远处朱允熥骑着矮脚马飞驰过来。到了北平之后,朱允熥才知道什么是快活日子。他对母亲所有的幻想都能在婶娘身上找到,可惜那只是他是婶娘。所以朱允熥无师自通学会了变化音调,总是喊“婶~娘”,调子拖得长长的,婶字很轻,娘字又重又长,听起来,可不就和“娘”一样吗?柳娘纠正不过来,后来他就干脆自暴自弃直接喊娘了。

“哟,准头不错,小□□挺顺手的是吧。等你再高一点儿,婶娘送你一汗血匹宝马、一把百炼精钢宝刀!”柳娘笑着赞他。

“真的啊!谢谢娘!我要乌云生下的小马驹,我从小养,养大才和我亲…哎呦!”话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敲了个毛栗子。

“喊什么呢!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婶娘,若不愿意,叫姨妈也成,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柳娘嗔怪。

“这有什么,皇祖父还收养过侄儿做养子,姓氏都改了,等到成年再改回去。在我心里婶娘就和亲娘一样,让我叫一声娘怎么啦?”朱允熥满脸不高兴,“阿炽有娘、阿煦有娘,永安姐姐、永平妹妹有娘,连小不点儿阿燧都有娘,就我没有!”

“你娘在天上看着你呢,我是你娘的妹妹,是她托付照顾你的。你娘是这世上最漂亮、最温柔、最贤惠的女人,等你百年后在天上见了她,就知道她比我好。”

“哼!说来说去不就不想让我叫娘吗?我偏叫!”朱允熥把兔子往地上一掷,甩袖就走。

柳娘一个健步拉住,叹道:“怕了你!叫吧,叫吧,在北平喊两声无所谓,若是到了京城再叫,你皇祖父该下旨问罪了。”

“嘿嘿,娘放心吧,我保证!”

“明年你们就该去京城上学了,到了那儿可要好好守规矩,称呼上也要注意,到时候只有你们两兄弟在京城,万事小心为上。”柳娘一想到送孩子千里迢迢上京城就忍不住担心。

“我不想去京城,能不去吗?”朱允熥低头嘀咕。

“你呀,当初来离开京城的时候,一个人躲在马车里哭,问我‘是不是皇祖父和父亲不要我了’,劝了无数好话,说等你到年纪就入京上学才哄住,可怜巴巴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现在又不想离开北平了,等到了京城,见识了那儿的繁华之后,说不定就忘记北平啦!”

“娘胡说,我才不会忘了北平!”朱允熥让柳娘说的不好意思低下头,那时候是他还小,不懂事,现在他已经是大人了!父亲有了新太子妃,也有了无数新儿子,应该不记得他了吧。听说皇长孙朱允炆纯孝仁善,最得太子欢心。他的太子父亲,是不是忘了还有个儿子在北平?

多亏柳娘不知道他的内心活动,不然肯定嗤之以鼻,大人,只能骑矮脚马的大人吗?

“好啊!又在这人躲懒,难道是知道赢不了我,先找娘撒娇来了?”朱高炽同样骑着矮脚马疾驰过来。

“我会输?我这当哥哥不教教你,你都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朱允熥立刻跳脚反驳,完全忘了刚刚的愁绪,跳上马背,又去林子里晃荡了!

看着两个有模有样的小家伙,柳娘心中安慰,把喜文厌武的朱高炽教育成文武双全的继承人,她废了无数心血。这次打猎只有朱允熥、朱高炽、永安、永平他们是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跟着出来。

北平的天空是这么蓝,阳光是这么暖,一切都美好极了。

一阵马蹄打破了这样的宁静,一支小队疾驰进了猎场。柳娘马上严肃起来,燕王出关清扫元朝残兵,徐达也启程回京都了,她带着一家人到城外三十里的猎场散心,这里有树林、草原和湖泊,是难得的休闲之地。

一切她都安排好才出来的,什么事儿值得出动黑甲骑兵送急信?只有燕王和徐达了。是燕王遇到了强兵,还是徐达的背疽复发了?

那队骑士在离柳娘三十步远的地方下马,由于疾驰急停,马头高高扬起,嘶鸣不已。

骑士小跑着过来,单膝跪地奉上书信,道:“启禀王妃,魏国公病重返回!”

“快,快!”柳娘吩咐人吹响号角,让深入山林游猎的孩子们回来,又吩咐随侍诸人,“收拾东西,我们先走,笨重东西直接丢弃,先走,快回!”

山林里朱允熥、朱高炽和永安、永平四个听到号角声,在侍卫们的簇拥下小跑出来。

“不必停,直接走!魏国公病重返回王府!”柳娘已经骑在马上等他们了,柳娘打马过去,把最小的永平拎到自己马背上,飞驰而去。随行侍卫道一声得罪,分别把几个骑矮脚马的小主子拉到自己马背上,跟着启程。

柳娘红着眼眶进了燕王府,西院卧房中,曾经挥斥方遒、激战沙场的赫赫战将,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再也挥不动战刀,跨不上战马。因病在背上,他甚至不能舒适的躺着,只能俯卧在床上,拿枕头垫着下巴,狼狈极了。

柳娘的医术早已过了明路,直接上手诊脉、检查伤口,却发现这高烧、发炎的症状,分明是感染并发症了!

柳娘叫来徐达亲兵,骂道:“你们怎么伺候的?本王妃千叮咛万嘱咐吃的清淡,作息规律,不许动武,注意保暖,就十六个字你都记不住!说!公爷是怎么发病的?”

“王妃娘娘容禀,属下随国公爷到了垭子口,国公爷指着落日余晖道当年就是在这斩杀北元大将奇米蛮,执意要披甲上马去看战场残迹。属下等拦不住,找了最轻的皮甲给国公爷,可夜晚寒凉,国公爷还是病了。属下等不敢耽搁,星夜疾驰,马上回了北平。王妃娘娘,求您妙手,舅舅国公爷啊!”

“救救救!我若什么都能救!我是个神仙!我自己代父亲得病都愿意,还用得着你求!”柳娘气道,在这个破地方提纯不了青霉素,发明不了抗生素,真感染的并发症,现代医学都救不活,而今这条件,只能等死!

“莫说不吉…咳咳…”

“爹,您醒了!”柳娘回身,见徐达靠在枕头上,艰难喘气。“爹,先别说话,我喂你喝药。”

柳娘招呼下人赶紧把药端上来,徐达知道自己的身体,这药怕是不能奏效了。柳娘素来不会迁怒旁人,若非自己的病不能治,也不会气极破例。

“趁我现在还有点儿精神,帮我写个折子吧。”徐达叹道,“先前准备的遗折,不够好。”

柳娘泣下不能抑,搬了简易桌椅在床前,徐达念一句,她写一句。

遗折上徐达回忆从小和皇帝一起长大的情义,二十二岁那年,皇帝回乡募兵,他欣然前往。然后他们一起相扶走过,打过败仗,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啃草根树皮撑过来。有过辉煌,张士诚、陈友谅都倒下了,最后他们终于迎来了大明。这是中原汉人盼望了近百年的翻身做主啊!徐达泣不成声,每每回想往事,只觉倍感荣光。

可是他们的敌人不止这些人啊,北元还躲在大漠深处,大明的威胁并没有消除!徐达献上自己哭思许久的彻底清剿北元残余策略,推荐蓝玉作为主将,请陛下挥师北上,一举定功。王师捷报传来,便是他坟前的哀乐了。“只盼来世再做陛下马前卒!”

通篇没提家人一个字,连清剿北元的国策都是提前密封好的。

徐达一边说,柳娘一边哭,晕开字迹,忍不住偏头任眼泪流干,才能继续。

徐达气喘吁吁的说完遗折,他趴卧在床上,嘴角口水控制不住的留出。一代名将终成行将就木的病死鬼,他才五十三岁啊!

徐达感觉自己的舌头应不太受控制了,问道:“燕王…”

“已经派人去通知了,来人啊,通知王爷的人去了多久,预计什么时候回来?”

守门的小将回禀,“同时通知王爷、王妃,王爷出关不远,想必今夜能到。”

“孩子…”

“是,我先叫孩子们进来。”柳娘转身招呼几个孩子进屋,连还在襁褓的小女儿安成郡主都抱来了。

徐达忍着痛,和每个孩子都说了几句话,不忍心他们见自己闭眼,让他们又回去歇息了。孩子们如何睡得着,都等在东厢。

徐达又拉着柳娘,断断续续交待了了他一生的经验。柳娘泣不成声,京中谢夫人已经去世,若是徐达再走,柳娘就成了失父失母的孤儿。人说有父母,才有归处。徐达走了,柳娘的路只剩征途,再不能回头。徐达教导柳娘、关爱柳娘、尊重柳娘,是她所遇难得的好父亲,难道连这样的温情老天都不允许她享受得太久吗?

到了傍晚,燕王却还没回来,徐达撑不住了,叹道:“给我碗参汤吧。”

“爹爹!”参汤是吊命用的,真用了,就回天乏术了。

“舍不得?”徐达努力想轻松气氛。

“来人,上参汤!”柳娘咬牙发狠。

徐达喝了参汤,让人把他翻过来,背斜靠在软垫上。现在他的背已经没有知觉了,徐达不想死得那般狼狈。

等啊,等啊,柳娘把孩子们都召集到了屋中,等啊,等啊,参汤的作用让徐达忘记了疼痛,大声说着当年的辉煌。他一生谨慎寡言,在最后时刻,好似要把一辈子没说的话都说了,一辈子没有的张狂都炫耀出来。等啊,等啊,参汤的效果都过了…

子时一刻,燕王裹挟着北平凛冽的寒风进门,扑到床边。徐达颤抖着拉了柳娘的手放在燕王掌心,来不及说一句话,含笑而逝。

悲切的哭声响彻云霄,柳娘心想,她这一生,大约就是一个又一个葬礼,送走每个人。

徐达于燕王偶教导之情,半师之谊,可徐达的葬礼依旧不可能在北平办理。

燕王是藩王,不可擅自离开。朱允熥和朱高炽做使臣,亲自送徐达灵柩回京。

皇帝哀戚不已,他与徐达的感情比常遇春更深,那是发小、同袍、属下、朋友。皇帝亲临葬礼,以表哀思,徐达被追封为中山王,谥号武宁,赐葬钟山之阴,御制神道碑文。又配享太庙,肖像高悬在功臣庙,列为明朝开国第一功臣,生死荣耀。

未等出孝,当场赐徐达长子徐允恭承袭魏国公爵位。

朱允熥和朱高炽既入了京城,便直接入学,不再回北平。

皇帝考察了朱允熥的学识武艺,满意老四夫妻教养用心,朱允熥能文能武,关键是气质出众、落落大方,在皇帝面前也不怯场。

太子也对朱允熥十分满意,在东宫收拾了房子,不让朱高炽回燕王府居住,就让他挨着朱允熥住在东宫。

“回太子殿下,来时父王母妃嘱咐了,要守礼,东宫乃太子居所,我可住燕王府的。”朱高炽有模有样的拱手。

“在北平,你不是和允熥一个院子吗?在京城也一样,东宫也有你的卧房,你和他一个院子。”太子笑道,这些年继妃李氏始终没有为他诞育子嗣,太子的嫡子,依旧只有朱允熥一人。

“可父王母妃说要守礼…”

“那你父王母妃有没有说要听话?”太子问道。

“说了。”朱高炽还能怎么答。

“那就好,去吧。”

太子话音一落,朱允熥就拉着朱高炽小跑着去看他们的院子了。太子站在身后,看着朱允熥第一次露出笑脸,也忍不住欣慰一笑。朱允熥自进了东宫之后就没露过笑影,太子欣慰燕王夫妻养育他平安长大允文允武,可这孩子与他不亲,与东宫不亲,也是事实。太子真怕那不按牌理出牌的燕王妃,向朱允熥灌输他母妃是让东宫妃妾害死的之类的观念。现在看来还好,只是小孩子怕生,日后熟悉起来就好了。

徐达再功高,也不过外臣,朱高炽身为龙子皇孙,明面上并不需要为外公服丧。可朱高炽还是默默吃了三个月素食,朱允熥知道原因后,也跟着吃。他喊婶娘做娘的人,怎么能和朱高炽不一样呢!

柳娘觉得,徐达过世之后,日子过的是这么快。

北平听不到别的声音,只有刀兵碰撞和战匹嘶鸣。北伐接连不断的进行,大元的势力一次比一次消减。

第五次北伐,以宋国公冯胜为征虏大将军,成功把辽东划入大明版图。

第六次北伐,以永昌侯蓝玉为征虏大将军,在捕鱼儿海大破北元王庭,动摇蒙古统治根基,这是北伐中战果最大的一次。蓝玉因此大功,晋封凉国公。

第七次北伐,皇帝能放心任用自己的儿子了,他的儿子终于成长起来,取代这些勋贵将领。此次北伐,晋王、燕王兵分两路,节制诸将,击败犯边的乃儿不花等人,悉数接受其部落,缴获牛羊马匹数十万。

燕王以为他的一生就这样了,在最喜爱的战场上挥洒热血,等到老了,就让他的儿子继续他的征程。

谁也没想到,变故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大明的继承人,被所有人看好的太子,在洪武二十五年突然病逝。

“王爷,您准备怎么办?”柳娘拉着燕王的袖子问道,这么些年,燕王和柳娘相依为命走过,共同诞育三子四女,柳娘诞育小女儿之后,就不再怀孕。燕王也未曾有过其他妾室,燕王夫妻伉俪情深在大明也是出了名的。

“不急,不急,待本王想一想。”燕王深吸一口气,去了书房。

柳娘也没妄想燕王能瞬间决断,不打扰他想事情,只派人往书房送来夜宵和披风就不管了。

半夜子时,阿孟却来禀告:“主子,王爷出门了,看方向,是往庆寿寺去了。”

“知道了,去睡吧。”柳娘在黑暗中眼睛都没睁开,片刻又睡了过去。自洪武十五年道衍和尚来了燕王藩地主持庆寿寺之后,柳娘就感觉燕王的心思越来越不好琢磨。她已经做好了燕王纳妾的准备,可燕王却一直“情深”。她以为燕王会暗示什么,他却一直任自己作为,包括关心朱允熥。

道衍和尚、柳娘,他们互知对方的存在,可谁也没有挑破过。

柳娘在梦中也纠结,她要不要杀了这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僧?

第154章 燕王妃

“殿下此来, 可是有了决断?”道衍端坐蒲团, 好似对燕王深夜来访并不惊讶, 矮几对面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清茶。

燕王盘腿坐在道衍对面,一口干了那茶,道:“太子病逝了。”

“阿弥陀佛!”道衍低声宣佛号,叹道:“太子殿下无真龙之相, 老衲早已悉知,只未料到去了这样急。”

“依大师所见,现在当如何?”

道衍没有回答燕王的问题,反而问他:“王妃可有高见?”

“出来的急,没有问。”燕王对道衍很少说假话,他有些不解:“大师对王妃好似十分关注。”

“阿弥陀佛…”道衍再宣佛号, 笑道:“天下之人, 有王佐之才者, 老衲平生所见两人,一为王妃。王妃之能, 非区区内宅府务,甚至经营草原。王妃之才, 王爷不可小觑。”

“大师所说,本王亦有体会。只王妃至情至性之人,恐不赞成大师的做法。本王以往倒没看出大师对王妃亦如此推崇, 她既有此才,大师难道不怕吗?”燕王问道。若王妃真有所谓王佐之才,那她佐的一定也是朱允熥, 那个她一手教养大的孩子,正统、名正言顺。和道衍的想法是两个极端,道衍怎么会在自己面前为王妃说好话。

道衍神秘一笑,道:“殊途同归。”

见道衍不说,燕王也不再问了。这些年燕王听道衍的建议,从未纳妾置婢,一直守着王妃过活。年轻时候还有不忿之意,到了现在也觉出少年夫妻老来伴的好处。男女之间□□的确迷人,可这肤浅的愉悦和王妃带来的家庭温暖、真金白银乃至朝堂助力相比不值一提。道衍也说了,王妃至情至性,对朱允熥的感情是感情,这么多年的夫妻之情难道不是感情吗?

!

燕王回想自王妃嫁给他之后,总是以情动人,先得母后欢心,再得父皇重视,他也慢慢改变在父皇心中地位。情之一字,有大用。

“大师还未替本王解惑,而今当如何?”燕王把话题转回来。

道衍起身,去书桌那里写了一张纸条塞在锦囊里,拿过来递给燕王。“待王爷问过王妃之后,再拆此锦囊,一切就明白了。”

燕王接过,告辞回府。

燕王一路上不是没有想过先拆开看看,可自古文人谋臣都爱做这些故弄玄虚之事,若真有什么天机在里面,自己提前打开,岂不坏事。反正问王妃的意见最迟明天早上,锦囊已经在自己怀里装着,迟几个时辰不碍事。

第二天一早,用过早饭,燕王打发了几个在身边的孩子,挥退下人,皱眉道:“昨夜一晚没睡好,太子病逝,我等藩王当如何应对?”

“当真是,怪我昨晚睡得太熟,瞧这黑眼圈,我去找个鸡蛋滚一滚。”柳娘抚摸他眼下靑黑,紧张得张罗。

“别忙啦,老白菜梆子,黑就黑吧。”燕王问道:“依你之见,我们当如何应对。”

“朝廷大事不急这一时半刻。”柳娘高声招呼下人送上煮好的鸡蛋,回身道:“王爷当这张俊脸是自己的,这是我的,我不不许你糟蹋。”

燕王噗嗤一笑,自己这王妃啊,几十年了,还是总能逗笑自己。

燕王紧张的情绪骤然放松,笑道:“是,是,小王就靠这张俊脸吃饭了,多谢王妃娘娘垂青。”

不一会儿厨房送来白煮蛋,柳娘坐在软榻上,让燕王把头靠在她腿上,慢慢给他拿鸡蛋滚脸。

“我与太子殿下并没有多深的交情,可他就这么壮年而逝,心中还是忍不住怅然。”燕王闭着眼睛听她说话,只听她轻叹一声道:“太子仁厚,即便有姐姐的死隔在中间,也无可否认殿下宽仁友爱,年轻时候我脾气火爆,也亏得殿下包容。”

“你而今也很年轻。”燕王已经学会抓重点了。

柳娘轻笑,“父皇开国之初就立了武选法,前些年又立了宗法,太子殿下是嫡子,他不幸往生,继位的当是嫡子嫡孙才是。父皇素来看中太子殿下一支,连太子庶长子都在宫中颇有脸面。王爷已定了做藩王,咱们就安心做藩王,朝中风云不必理会。秦王殿下、晋王殿下为人爽直,就是开始有不满,日后也会想通的。”

燕王嗤之以鼻,他二哥和三哥,那脾气能用爽直来形容吗?父皇真的跳过儿子,直接把皇位传给孙子,他们俩保证造反。就是自己也觉得不忿,他们小时随着父皇南征北战,长大镇守藩地,为大明抛头颅洒热血,难道就比不上会投胎吗?都是父皇的子嗣,谁比谁又差了?皇孙一辈和父皇的血脉更远,皇孙能上位,他们更有资格!

“你真是这样想的?”燕王问道。

柳娘摇头,发现他还闭着眼睛,补充道:“不是我的想法,是父皇的想法。父皇不会放任藩王的,王爷若是不信,可等一等,秦王殿下如今占着长,又是母后所出,他若动作,也能给我们做参考。不急于一时,这事儿本就急不来。”

“好了,王爷起来吧,已经消下去了。”柳娘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身,又给他拧了帕子擦脸。

“你呢?你的想法是什么?你就不怕削藩吗?”燕王的脸上还蒙着布巾,声音瓮声翁气的传出来。

半响,柳娘不答话,燕王取下布巾,眼神坚定的看着她,一定要她给个答案。

“允熥嫡子嫡出的嫡孙,太子逝世,理应由他继位。允熥是我们一手教养长大的,他知道北疆的重要,不会轻易削藩的。”柳娘避重就轻。

“若是他执意那么做呢?北平现在已经不在最前线了,没那么重要。你常说屁股决定脑袋,等他坐上皇位,一切就都变了。”

柳娘闭目,不肯让燕王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泪光。燕王微微错开眼,假装自己没发现,燕王有些愧疚,可仍旧执意要一个答案,他太想知道了。

“请王爷留允熥性命,愿为李宪,看在多年情同父子的份儿上。”柳娘语带哽咽。

燕王却一瞬间狂喜!柳娘这话分明是说两人若是真打起来,赢的绝对是他,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宽恕失败者。道衍和柳娘这两个他最重视的人,对自己的实力有如此坚定的信心,燕王如何不高兴。或者还有更深刻的含义,若是自己起兵,王妃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是了,是了,抚养允熥的母子之情是情,与自己的夫妻之情更深。自己也非铁石心肠之人,到时给朱允熥封爵,让他做逍遥王,也就对得起王妃,也让王妃对得起先太子妃的嘱托了。

燕王一把抱住柳娘,安慰道:“别哭,别哭,不过随意说笑,又不会真的到那地步。遥不可及的事情咱们不想了,还是说说现在吧,你说咱们该怎么应对?”

柳娘吸了吸鼻子,道:“自然是跟着父皇走,父王希望王爷做什么,王爷就做什么,比如,请立皇太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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