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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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北宁府越近,各卫所汇集的兵将也越发多了起来,宁婉虽不在辽东十年了,但她毕竟是经历过战事的,因此就觉得奇怪,疑惑地问羊夫人,“总兵府为何会抽调这么多兵马?”
羊夫人摇摇头,“我们家千户说,须指挥使也不清楚,只是按总兵府的军令行事。一路上各卫所的人也都在相互探问,大家都是听命而来的,倒不知所为何事。”
宁婉就思忖道:“辽东毕竟是边城,总要以防夷为重,如今各卫所都抽了许多人,万一夷人南下可怎么办?”
“春天时夷人的马瘦,通常不会南下,”羊夫人就安慰她,“更何况安平虎台两处虽然调了不少的兵将,但亦留下许多人守城,再者北宁府并没有多远,万一真的有变,我们也能很快赶回去。”
宁婉听了只得罢了,辽东总兵可是定武侯,镇守边塞几十年的,这些道理哪里会不懂?调兵一定是有原因的,自己一个女眷就是想多打听恐怕亦问不出什么。
可是到了广宁府,见辽东大军集结起来又向京城方向而去,她实难安心,便给铁石写了一封信,才要让人送走,靖海王世子就道:“我们家有信鸽,传书特别快,岳母就交给我吧。”
既然定了亲事,称呼也就改了,两下里也更亲近,宁婉便将信交给他,“我总觉得心惊肉跳的,但愿是多心了。”
靖海王世子就笑道:“我们父子虽然再无异志,也认同中原正朔,但说起当今的皇上,的的确确不是明主,便是朝中有些什么变动,换了个好皇上,也不是坏事儿。起码岳父当年受到的冤屈就大白于天下了。”
宁婉也恨皇上,但她却也知道如果京城有变,出的可就是大事,倒霉的也不会只皇上一个,因此心里十分矛盾,想了想叹道:“还是无事的好!”
待他们到了青州,铁石却已经不在港口,留了信给大家,他自陆上回了辽东。原来青州较辽东距京城要近得多,因此也早早就开始调动兵马,当时铁石便觉得有些不对,但毕竟猜不透原因,后来得知辽东兵马也调往京城时便明白肯定是出事了,因此才决然回去。
宁婉一听,立即就急了起来,“我就觉得一定不是好事儿!铁石肯定看了出来,他那性子,怎么也不会独善其身的!”
卢松留守在青州,一听此言便道:“娘,如今靖海王世子回来了,正好将青州港口诸事交给世子,我回辽东助爹一臂之力!”
宁婉急切之下竟没有避着孩子,如今哪里肯放松儿进京,便板着脸道:“你才多大?就是进京能帮你爹什么!还是按你爹吩咐的老老实实地留在青州协助世子守住港口,防御倭冠吧。”
“我已经十四了!”松儿很是不满意娘的轻视,“我爹差不多大的时候就去了多伦!我也能行!”
宁婉便赶紧道:“我并不是说你不行,而是青州这边也要用人,万一倭冠来了,总要有人留下守护百姓啊!”
可是卢松自有一番道理,“最近倭冠大大地受了几次挫,根本不敢进犯青州,再者港口也不是没有别的将领,可以将防守的事交给他们。”
槐花儿就说弟弟,“爹留你在青州,娘也不让你走,你竟不听他们的话了?还是老老实实地守着港口吧。”
“可是爹身边的人手太少了!”
卢家当初自京城到闽地,也不过带了十几个人,后来陆续又有先前部下投奔来的,铁石便又建了亲卫队,但在靖海王手下总不好招兵买马,平日所带兵丁皆为靖海王所部。现在他去了京城,自然不能带着靖海王府的人,因此手下人手的确不足。
可是,如今铁石已经不再是朝廷的将官,又有什么办法呢?宁婉就道:“有的事也不是人多就能办好的。”说着打发孩子们下去,自己忧心忡忡想了半夜。
第二日中午,她才知道靖海王世子和卢松带着青州港口的一半船只人马出海北上了!
宁婉便焦急地向留下的将士们道:“他们两个还都是半大孩子,你怎么就听他们的将人放走了!”
“世子有令,我们自然服从!”
偏柏儿还不嫌事大,在一旁大声嚷着,“哥哥们可真不讲义气,就这么跑了,却不带我去!”带得榕儿也半懂不懂地跟着吵,“我也想去帮爹!”
事已如此,槐花儿便又来劝娘,“世子和松儿都跟着爹带兵多年,平时爹有事出去一向放心他们的,现在他们带了人跟去,说不定还真能帮上爹的忙呢。”
宁婉还能怎么样?反倒沉下心来,督促留下将士们加强巡视,确保港口平安。
虽然担心两个孩子,但靖海王世子同去倒是有一样好处,王府的飞鸽传书让宁婉最先得知战况,也能早早放下心。
铁石是自陆路疾驰回辽东的,才到北宁府时就听到了夷人南下的消息,他说服了北宁府总兵府留守将士与他一同援救安平虎台一线,先前夷人挡住,接着靖海王世子和松儿带人自虎踞山一路出兵,再加上安平虎台数路守军齐出,大破夷人。
这时又有更多的消息传了过来,原来自去年起大漠上的汗王猛泰尔和他的兄弟枮木格与青木部落翻脸成仇,几场仗打下来各有胜负,小青木便向皇上进言请朝廷与青木部落夹击汗王。皇上不顾大臣们的反对自北部九边调兵,北上大漠,只盼着一战之后能如高祖一般垂名青史。结果自然是中了青木之计,朝廷兵马大败,随驾重臣死亡殆尽,皇上被俘。接着夷人兵马南下,围住京城。不过他们想以皇上和皇子为要挟进入京城却没有成功,京城里没了天子,朝臣们到慈宁宫门前求见,皇太后上了大殿一口便回绝了夷人,又下了懿旨,死守京城!
宁婉就想起了多年前自己无意间嘲讽皇上会被青木父子骗到大漠上,不想竟一语成谶。虽然说中了,可却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便又想到,“也不知皇太后现在如何了?”
这些年宁婉每到过年和千秋节时都不忘记给皇太后送上精心准备的礼品,献上的东西自然是最贵重的,但最重要的却不是物件,她永远记得皇太后对铁石和自己的好。而每每得了皇太后的赏赐或者书信,知道皇太后一直过着淡泊清静又自得其乐的日子时,她就很开心。
现在皇太后就算是再不愿意干政,也搅到这乱局之中,听说她还带着全套的皇太后仪仗上了城墙,向京城的百姓表明她要与京城共存亡。如今京城官民,全部唯皇太后的马首是瞻,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她可是皇室正统的代表!
从不提一句朝政大事的皇太后,就是当年为铁石求情时亦没有说一句铁石的政绩,最多道一声他曾救过先帝,现在竟然如此强硬,真是想也想不到。
不过宁婉还是相信皇太后能将京城的乱局平定下来。细细想来,皇太后实在是个极聪明极睿智的人。还记得当年在一起打牌,大家想法子让她赢钱,哄她开心,其实她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肯说而已。先帝、敬王、当今皇上,哪一个的心思禀性她不是明明白白的?所以她完全没有靠着娘家就稳稳地坐在皇后、皇太后的宝座上!
果然,皇太后主持朝政后守住了京城,夷人见辽东大军破敌后又一路向西压了过来,只恐归路被截住,且又有各地勤王大军进京便挟持皇帝退回了大漠。
可是,宁婉也没猜到朝局稳定后皇太后立了东平郡王的长子为新帝。
夷人退兵后,皇太后便为皇上和皇子办了隆重的丧仪,虽然没有人亲眼看到皇上和皇子被夷人杀害,而且大家都都觉得夷人轻易不会杀了皇上和皇子的,毕竟他们还指望着奇货可居呢,但是丧事还是办了,很显然就算皇上和皇子回来了,他们也不再是皇上和皇子了。
即使早知道皇太后不是如外表看起来一般的温和恬淡,但宁婉有时亦很难想像到她能如此铁腕,以一场葬礼直接将皇上和皇子打入了永不得翻身的地狱,然后为“死去”的皇上立嗣。
皇上,不,现在应该称为先皇了,原本便子嗣不丰,先前立下的太子早薨,如今还剩下的两个儿子也跟着他一起被夷人掠走,是以立嗣便要自皇族之中选择。
宁婉在心里再三赞叹皇太后的精明。诏示天下人皇帝和皇子过世,不仅绝了夷人的狼子野心,也绝了皇上重回朝中的可能;立嗣又断恭王继位的可能,毕竟兄终弟及怎么也不如父死子承来得名正言顺;最关键的是嗣子的人选完全可以由皇太后决定,于是她最后绕过了血源最近的敬王之子,抱养了东平郡王的长子为嗣孙,并立为新帝。
第357章 梦圆
新帝即位,皇太后铺政。两年后,朝政清明,百废俱兴。
春风吹来的时候,洛冰如约到辽东为女儿送嫁了。
当初在京郊的长亭为儿女们约定亲事时,谁能想到如今洛卢两家的兴盛富贵呢?
洛冰的起复便在在第一次夷人兵临京城时,到了第二次夷人到了京城之外,皇太后直接调当年守城有功的洛冰为兵部尚书,入阁参与军机,主持守城。而卢铁石自重回辽东后亦因战功被任命为铺国将军、接替战死在青木父子手下的定武侯为辽东总兵。
虽然盛极一时,但两家人都知道,不论富贵还是落魄,这门亲事总不会变的。
宁婉自嫁了槐花儿后便开始准备娶儿媳妇,嫁女时免不了担忧女儿在婆家过不好,自家娶儿媳进门时自然也要替别人家的女儿着想,更何况木朵也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怎么也不想她受一点委屈。
亲事的盛大自不待言,辽东的亲朋好友都来了,便是卢家的亲家靖海王也带着庞大的船队前来祝贺,虎台县城外卢府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书房里却静悄悄的,宁婉让下人们都守在外面,亲自给书房里送茶。并不是不放心家里的下人,而是他们商量的事情太重要了,一丝风声也不能漏出去。
打扮成下人跟着洛冰前来的锦衣卫丁千户指着舆图说:“这是我用了几年才画出来的,正是青木部落王城的地势图。”当年他明明探听到青木父子的诡计,但无奈皇上半点也不肯信,依旧往设好的陷井里走,太皇太后得知后,赞叹他的本领,升他为千户后并再次派到北地侦缉,才有了如今的舆图。
靖海王世子看了半晌的图,也指出了一处,向他的父王道:“这里就是我们近来探查到的比辽东还要北的港口,能停泊最大的海船,而且经冬不冻。”
铁石就道:“我带三万兵马悄悄自虎踞山向东,乘船绕到青木的王城背后,登陆后一举将他的老巢拿下!”
洛冰就点头道:“太皇太后深知辽东对于制夷之重要,因此命我借着送嫁的机会来与大家商定战策,还给九边各处都发下了懿旨,大家约定时间,一同出塞痛击夷人,一雪国耻!”
高祖之后,再无人北上大漠主动出击攻打夷人,不想太皇太后以女子执政,倒有如此雄心壮志,宁婉听了竟觉得热血沸腾,悄悄地掩了门退出,到厨房给他们做了拿手的饭菜送了进去。
松儿成亲一个月后,就随着父亲北上出兵了。
这是高祖之后近百年来朝廷对北地最大的一次用兵,辽东五万兵马、靖海王两万兵将,再加上其余各边塞,共有十几万人,春末出兵,横扫大漠,杀夷无数,俘获青木父子并夷酋数十人,秋初方回。再经入京献虏、朝廷庆典等等,卢家父子年前才重新回到辽东。
铁石以军功得封平北侯,镇国将军,加太子少保,松儿也升为三品指挥使,柏儿和榕儿虽小,但也各有荫封。宁婉笑着带了木朵到厨房给他们父子煮了面,一家人围坐吃面说话,“夷人受此重创,想来几十年内都不能平复,辽东又能安定许久了。”
卢家父子就道:“且经此一战,朝中人人振奋,正是中兴之态!”又说起了两亲家,“靖海王府在这一次出兵后疲劳极大,退兵回来后王爷便带了世子、世子妃朝见太皇太后和天子,太皇太后大加称赞,赐下丹书铁券,封靖海王爵世袭罔替。我们的槐花儿果然是有福气的,才嫁到王府形势就稳了下来,就是我们的小外孙子也被太皇太后破例封了王世孙。”
“洛大哥倒是激流勇退,不管太皇太后怎么挽留,也要致仕回江南。他说回乡后不再重修闲园了,而是打算建一所书院讲学,不只教导洛家子弟读书,也会招收各地学子。”
其实自杨家灭族之后,洛家早重新成为江南最著名的门第了,可是洛大哥的志向又不止于此。宁婉就笑,“我们的两个亲家都很了不起呀,如此看来我们家真成了名门了!”
这个年过得格外热闹,木朵儿又在大年初六生下卢家的嫡长孙,更为家里添了一喜。
年后,宁婉就向铁石道:“你陪我去迷觉寺还个愿吧。”
北征大漠毕竟是极凶险的,虽然事先有了许多周密的准备,但是塞外的情形终究难以把握,当日宁婉带着木朵和两个儿子在迷觉寺里念了一个月的经文求佛祖保佑呢。现在铁石和松儿凯旋而归,木朵又生下孙子,正应该郑重地还了愿。
挑了个日子,夫妻俩备了香烛、供果等等带了两个小儿子上了迷觉寺,拜谢佛祖、听讲经文,原本午后便要下山,方丈却笑言邀道:“正巧明日舍身崖前有佛事,两位施主不如留下观礼。”
“舍身崖?”宁婉就笑问:“我来迷觉寺已经好多次了,年前还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怎么从没听过见过?”
方丈就道:“舍身崖原为本寺密地,建迷觉寺时有圣僧曾于彼处开坛讲经,见众生悲苦便以手划出一处断崖道:‘若能舍身崖下便可脱诸多不如意而登彼岸,重入轮回。’当日听经者数千,并无一人能舍出皮囊,圣僧便叹,‘日后留与有缘人吧!’便飘然而去。此后鄙寺便每隔八千四百日在圣僧讲经处做佛事,又遵圣僧之命从不宣扬,只随有缘人到此观礼。今日两位施主逢此佛事,正是有缘人了。”
还愿本就无需挑黄道吉日,且宁婉这一次与铁石还愿,只为表达他们的虔心,因此不欲闹得人人皆知,特别选了没有佛事之日悄悄过来,此时听了这般奇事,不由心动,向铁石看了过去。
铁石知道媳妇想看就点了点头答应了,“多住一日也好,山上清静,我们只当多歇一日就是了。”
山寺清冷,酉时便已经漆黑一片,宁婉便铺了被褥早早躺下,半晌却睡不着,听着猛烈的山风呼啸而过,仿佛要将迷觉寺吹走一般,突然间一个激灵,她听过舍身崖!
那是在哪里呢?
宁婉深思良久便想起往事,虎台县城被夷人围了整整一个冬天,再也守不住了。城里的人每天都在减少;弓箭刀剑越来越不足;最主要的是粮食已经快没了,人若是吃不饱怎么也没法打仗的。
自从钱县令殉国后,赵典史家便掌着县城里的所有事务了,其实也就是宁婉管着,她最清楚城里粮食还剩下多少。与她同样清楚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瘸子将军,存粮的多少自城池被围后就成了秘密,她只告诉他一个人。
这一天夷人攻城的间歇,瘸子将军过来找她,“二少奶奶,我有事与你商量。”
自从那天他用灼热又狂野的目光看着自己又差一点扑上来之后,他们就没有见面了,宁婉每次送饭送水都小心地想避开他,而他呢,应该更是早早地躲开了自己,所以原本天天在一起的人突然间生疏了。宁婉就点了点头客气道:“卢将军有事请讲。”
“夷人今日来了一个大首领督战,可能是他们的王族,我特别放任他们攻到了墙头上,让他们觉得明天一定能攻下虎台。”瘸子将军与自己站在空无一人的箭楼里温声道:“接着我会想办法在他们最松懈的时候射杀那个大首领,然后带着大家突围出去。”
那天他是说过要救自己出去的,还有赵国茂。宁婉一点也没怀疑,他有这个本事!但是她不愿意,她宁愿与他一直在虎台里守城。就是自己再无知也能明白突围出去有多难,而且送大家突围的人恐怕更难逃出生天。
可是不等自己反对,他已经不容置疑地吩咐了,声音还是那样温和,“你带着人将仓库里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让大家吃几顿饱饭,再做一些干粮,分给百姓们。”对于突围,他一定已经想许久了,因此条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什么时候开城门,大家怎么出去,出城后向哪个方向逃。
宁婉眼泪就下来了,“我不想走。”
“就是现在不走,城也守不住太久了。按我说的做好准备,机会还是很大的。”就像是知道宁婉心里怎么想的一样,他又说:“也不只是为了救你,我想让城里更多的百姓都活下来。”
宁婉看着他黑黑的眼睛,眸色深得看不到底,她想说什么再也说不出来,只得哽咽着点了点头,退下去按他的吩咐尽力做好一切。
瘸子将军的确是神一般的英雄,他果然在第二天的午后射杀了那个大首领,宁婉呆立在城墙上听着夷人大呼着“哈尔朗”的名字有如潮水般地退向一处,心里的震撼无以言述,却被他猛地拉住胳膊,“赶紧带着赵国茂出城,然后就去迷觉寺!”
这是昨天就定下的路线,据瘸子将军猜测,朝廷之所以没来人援救,恐怕出了大事,因此让大家分几路逃命时不要去大的卫所和府城,而是分散到乡下偏僻之地,他为宁婉安排的就是迷觉寺。
宁婉相信他一心要救全城的人,但莫名地更感觉到他最关切的是自己,为自己选了最好的出路。夷人虽然凶残,但他们信仰神佛,对僧侣道士都很宽容,虎台城外的迷觉寺历经过数次夷人进犯都保全了下来。
他一定是为此才将自己和国茂分到了这一队的!只是这样的话宁婉怎么也问不出口,而她知道就算自己问了他也一定会否认的。因此宁婉什么也不说,其实她亦说不出话来,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被情谊和眼泪涨得满满的,若是开口立即就会大哭起来,可眼下根本不是哭的时候,于是她将自己为他做的干粮用力地塞进他的怀里,然后拉住赵国茂跟着人群向城外走。
赵国茂早被她教了要乖乖的不许吵,可他还是好奇,四处张望了一会就小声问:“二少奶奶,我们要去哪里?”
宁婉就“嘘”了一声,“你只跟着我走,到时候就有好吃的了。”
虎台城突然间四门大开,城里的百姓们有如潮水般地涌出城,趁着此时夷人无心顾及赶紧逃命。可是这样大的动静夷人不可能不发现,很快地,他们骑上马冲了过来。人哪里跑得过马,宁婉瞧着身旁不断有人被马踩倒,被夷人打伤打死,但更多的人还是跑了出去,毕竟瘸子将军争取到最宝贵的时间使得大家到了旷野之上,夷人想将百姓们全部追上杀掉是不可能的。
通往迷觉寺的山路就在眼前,赵国茂却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二少奶奶,我脚疼,我不要跑了,我要吃桂花糕!”
宁婉又急又气,拼命地拉着他,“国茂听话!赶紧起来跟着我跑,要不就再也吃不着桂花糕了!”
可是赵国茂身子虽然强壮,但毕竟从小娇养长大的,就没吃过什么苦,且他又不懂事,此时挣开了宁婉在地上打着滚哭了起来,“我不跑!我就要吃桂花糕!”
宁婉去拖他,哪里拖得动,不小心又被他胡乱挥舞的胳膊打了几下,便有几个经过的的人匆忙叫她,“你赶紧跑吧,别管他了,夷人追来了!”
果然几个骑在马上的夷人有如旋风般地冲了过来,他们残忍地大笑着,手里挥舞的刀上还滴着血,宁婉再回头看在地上滚成泥人的赵国茂,他还无知无觉只专心地哭闹,以为只要闹了这一场,就会有香喷喷的桂花糕吃了呢。
想救走赵国茂是不可能了,但是宁婉也不打算自己跑掉,虽然她可能逃出去。但当初自己可是答应了离世前的赵太太,只要自己活着就会顾他,那样就陪着他一起死吧。她索性也不再拉赵国茂起来,而是在他身边坐下闭了眼睛,其实她早累得很了,一直一直,都非常累,早些解脱也不是坏事。
可是过了许久,只听一片刀兵之声,那刀却还没有砍过来,赵国茂却不哭了,拉着她的手笑道:“二少奶奶,你快看!他们打得真好看!”
宁婉睁开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瘸子将军来了,他骑着一匹白马,正挡在自己和赵国茂前面与几个夷人战在一处。
明明开城门的时候他带着所有的兵将们留在了最后,自己曾回头去看,只见他们迎上了夷人。还有他的大黑马早杀了煮肉分给全城的人吃,那一日他一直坐在箭楼里没出来,宁婉知道他伤心,拦了想给他送马肉的人,亲自做了一碗面给他端了去。现在的白马一定是自夷人手上抢来的。
宁婉怔怔地坐在地上看着卢铁石将几个夷人斩于马下,然后走过来把自己和赵国茂抱到了马上,“赶紧上山,到了寺里就安全了!”
赵国茂早又笑开了花,“我们骑大马了!”
宁婉无心却管他,只体会着他抱着自己的那种特别的感觉,战栗着要从马上跳下来,“让国茂走吧,我陪着你留下!”因为她明白他是不会逃命去的。
卢铁石将她按在马上,向她笑了,守城这几个月里他黑了瘦了,但是眼睛还是亮亮的,牙齿还是白白,灿烂得有如春日的阳光一般,在马身上轻轻一拍,那马就跑了起来,宁婉只听着他说:“我愿意你过得好!”就被马载着走远了。
迷觉寺的方丈极慈悲的,见了逃上山的百姓们一面宣着佛号一面将他们带到后山,“这里有一处舍身崖,在密林之中,外面的人都不知道,你们只管住下,贫僧每日会来给你们送饭。”
宁婉呆呆地上了山,此时却突然醒悟了一般,“舍身崖?为什么叫舍身崖?”
方丈就合掌道:“当初建寺时曾有圣僧前来讲经,指此处命为舍身崖,意为舍去皮囊,脱去今生种种不如意,重入轮回。”
宁婉原本满心恨意,她从来都是一心向善,可世道不公,让她眼见着家破城陷,还有他就这样离自己去了,如今就如醍醐灌顶一般,将赵国茂推给方丈,“请方丈收留他,他是赵家的二少爷,如今赵家唯一的男丁,将来夷人回到大漠后,赵家的所有产业都捐给寺里供奉。我要入舍身崖,只求佛祖上苍能让我们重新轮回,不再受如此苦难!”
说着她就向那深不见底、白雾茫茫的舍身崖内纵身一跳,只觉得耳边风声阵阵,身上的疼痛、寒冷一下子都没有了。
宁婉猛然间醒了过来,听着铁石悠长的呼吸声哑然一笑,原来是南柯一梦!但这梦还真真地在她的心中,就像她先前曾经做过的几个梦一般,她觉得都是真的。只是与以往自梦中醒来的害怕不同的是,知道了因果轮回她特别的安心,向铁石温暖的怀里靠了靠,重新合上眼睛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用过素斋方丈便来相请。
宁婉与铁石手牵手随着方丈和僧众们向后山走去,就见到了梦里所见的舍身崖,突出的山石、嶙峋的老树、还有那深不见底的深崖和白茫茫的迷雾,完全与过去一样。僧人们颂起了佛经,出尘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佛事完毕,宁婉上前行了礼,又恭敬地问:“方丈,这舍身崖的故事是真的吗?”
方丈便合掌一笑,“贫僧修行浅薄,倒不懂真假,只知道圣僧传下的谒语,先前已经向女施主说过了。”
夫妻俩儿便告别方丈,骑马并绺下了山寺。铁石在媳妇儿耳边笑问:“难不成你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必打听什么舍身崖,说出来我帮着你办了。”
宁婉轻轻抚了抚肚子笑了,“你倒替我找一找不如意的事,我自己竟找不到呢!”似梦非梦的往事都已经过去了,她觉得现在的日子最好不过,平静而幸福。
(正文完)
第358章 番外
多少年来周婧一直告诉自己不必理吴氏,她怎么样都与自己无关,但是那一次见到吴氏穿着大红的缎子衣裳,头上插着红宝石的簪子,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后心里就莫名地不痛快起来。
吴氏本就应该一直是弃妇的模样,腊黄的脸、躲闪的眼睛和暗淡无光的服饰,就算将她让到了正座上,依旧也上不了台面。
自己天生就比她高贵,所谓的云泥之别,不正是周婧周大小姐是天上的彩云,供万人仰望,而吴氏是地上的泥土,只配踩在脚下吗?
于是一朝发现泥土上长出了茁壮的禾苗,开出了鲜艳的花朵,而彩云却被狂风吹成了无根的浮云就要散去时,周婧就忿怒了。
吴氏不再借着春节的时候厚着脸皮来安平卫了,她在卢家最后的一丝痕迹也彻底消失了,按说大家也就应该忘记了她,但事实正相反,不只外面,就是家里的人也会悄悄谈论起她:她原就有一个好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好儿媳妇,还添了一个小孙女儿,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她因为儿子得了诰命夫人,没有丈夫也不算什么;她总是很知足,逢人就夸儿子、儿媳妇、孙女儿的好,又说自己命好是有后福的…
虽然周婧以礼佛为名不大出门,但她清楚地感觉到安平卫大户人家女眷们的口风都变了,看自己的目光也变了。在背后,她们一定会嘲笑自己,鸠占鹊巢,不知礼仪廉耻吧。她坐在佛堂里,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她讨厌礼佛,讨厌素服、讨厌颂经、讨厌念佛号、讨厌吃斋、讨厌坐在蒲团上!
自己是指挥使家的大小姐,就应该过着富贵荣华的日子,华衣美服、簪珠佩玉,身着超品诰命服饰,在京城里往来应酬,让无数人艳羡不已。可事实上,自己却屈居于四品武官人家的佛堂里二十年,每日除了那个令人厌恶不已的“丈夫”以外,就只有青灯、佛像和清冷。
猛然间,周婧将面前的佛经、念珠、木鱼一股脑儿地全部掀翻在地上,快步跑出了佛堂,一叠声地叫着,“传车,去指挥使府!”
下人们被夫人突如其来的举动都惊呆了,他们从没看过夫人这样的惊慌失措,明明府里什么事也没有啊!一直跟在夫人身边的大姨娘便呵斥道:“夫人发话了,你们还不赶紧去备车!”说着随了夫人去了周府。
周婧回了娘家也不等人通传,几步就闯到了哥哥的房里,“我再也忍不了了!我要去京城!”
周指挥使一抬手挥退了身边的姬妾,沉着脸道:“你以为你想去京城就能去吗?当初把城儿送去有多难,你还不知道!”
“我不管!我不管!”周婧痛哭失声,“当初都是你们逼我这样的!只说几年之后就送我去京城见他,可是现在已经二十年了!我还在每天礼佛!如果你再不把我送到京里见他,我就把事情都说出来!”
周指挥使揉了揉额头,问一旁的大姨娘,“她这是怎么了?”
大姨娘就低声说:“昨天府里有个丫头闲话说起吴夫人得了诰命夫人的封号被夫人听到,心里就不痛快了。”
这样的消息想瞒是瞒不住的,周指挥使只得劝道:“她得了诰命夫人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何况她不过是五品诰命,你可是四品…”
一语未了,周婧已经疯狂地叫道:“当初你可是答应过我,说她再不可能得到诰命的!可是现在她已经得了!你还说过卢铁石会死在多伦,可是他却成了五品的千户!甚至你还说过吴氏根本不会再生儿子的,可现在却有了卢铁石!所有的,所有的人!大家都知道我是不要脸抢了人家正室夫人的位置!你知道那些女眷们背地里都说我什么吗?她们说铁城是奸生子!我是不要脸的婊子!”
“她们哪里知道…”
“她们还不知道实情就已经这样嘲笑我了,若是知道,周家也会一起完了!”
周指挥使真恨不得一把将妹妹掐死,可是他亦清楚不能。她毕竟是卢指挥佥事名义上的妻子,平白地死在自家没法交待,而且事情闹大了对自己也没有好处。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温和地劝道:“妹妹,你先家去,我这就给襄武侯写信,催他答应你入京。但是你也知道,若是拿不到那个四品的袭职,襄武侯就是想帮忙,也很难给铁城安排一个体面的职位呀!”
“那是他自己的儿子,他居然还不想管,只说是帮忙!”
“你冷静些!”周指挥使捂住妹妹的嘴,“你不要命了,我还想要呢!”
大姨娘也赶紧上前帮忙劝说:“侯爷那边也是为难,小姐还是体谅体谅他吧。”
“为难?”周夫人推开这两人,冷笑一声,“其实是他的儿子太多了,根本早忘记了我们娘俩儿,不想管吧!”
男人还不都是一样,就是天家,皇上也不可能让每个儿子都有好结果的。面子上襄武侯要重视世子、嫡子,背地里要宠爱子,就算对不起眼的庶子总也要比顶着别人家姓氏的儿子也要更关注一些。周指挥使不由得就埋怨道:“当初还不是你自己白白被人占了便宜?我还要帮着你料理,找了人急忙嫁出去,免得把孩子生在娘家!”
周夫人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脸上,“你竟来怨我!还不是你们让我对他好!”
“我们是让你对他好,不过我们是想堂堂正正地把你嫁给他当侯夫人的!”
“难道是我自甘下贱要上赶着跟他?”
大姨娘见兄妹二人越吵越不像样,就赶紧上前拦住,“不过是阴差阳错罢了,既怨不得少爷,也怨不得小姐。”其实做为贴身丫头的她都看得清清楚楚,指挥使的确有借着妹妹攀亲的意思,而小姐呢,更是被襄武侯迷住了魂魄。可襄武侯世子其实根本没把周家看在眼里,也没把小姐看在眼里,他不过是逢场做戏而已。他在周家的那些日子,不只毁了小姐的清白,还对自己和几个丫头都下了手,到了回京的时候连提也不提一句就走了,然后娶妻纳妾,过得好着呢,将小姐和自己这干人都扔到了最尴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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