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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得出来,他不是无聊,只是孤单。他的故人皆已离他远去,屈指一算,自己竟然已经算得上他的深交。

他看着她,道:“我走后,你也走吧。”

此语一出,她始感诧异,问道:“我去何处?”

他道:“我和周午说过了,现下乱成这样,无人会顾及后宫,更无人会在乎你。我走后,让他悄悄送你出宫。你的兄弟,我已经派人查询,眼下虽无结果,然年深日久,地厚天高,若有缘今生终可怀抱相见之念。五年前,你已误了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她突然呆立,无言以对。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她的肩头,微笑道:“那么,各自珍重,就此别过。”

 

上巳日晨,皇太子萧定权奉圣旨,在数百金吾卫士的拥护下,赴长州处理善后事,并迎武德侯灵柩返京。

到六日常朝上公开下达旨意时,皇太子已经启程三日,已出都城数百里,跃跃欲试的众臣工一拳放空,无力回天。

但是有人还是提出了这样的抗议:“自古储贰不预军政,何况本朝储君本已深泥其中,正冠提屦,应加百倍小心。更兼战事初平,兵民未安,储副千乘之躯,轻入虎狼之地,万一变生不测,则家国两误,悔之不及。”

抗议者未发的言论,皇帝自然也听懂了。虽天子以铁腕强权镇压了赵庶人,却同时于京整理军务,太子谋反嫌疑终究未彻底洗刷。长州方面尚驻十万大军,太子经年管理给养事务,与将领也好,甚或与驻军也好,其瓜葛丝牵远非旁人所能想象。武德侯卒,掌长州军事政事者为太子表兄副将顾逢恩,彼为太子至亲,太子当时既能以一封家信尽数遥控,何况耳提面命。即有李明安与之分庭抗衡,而天子临渊驱鱼,旁林纵虎的嫌弃是怎样都避讳不了的。

而抗议者的目的,皇帝也清楚无疑。终无此事则为苦心孤诣未雨绸缪,终有此事则为深思熟虑高瞻远瞩。普天下总有人,是一件赔本买卖都不愿做的。可惜满朝束带者,皆是精明生意人,这朝堂,早如市集。

皇帝在心中叹了口气,回头想吩咐陈谨宣示退朝,却发觉陈谨的面孔已经不在身后。他忽然愣住,前朝已经没有太子,后宫已经没有皇后,边城已经没有故友,膝下已经没有孙儿。放眼望去,难道这群精明的生意人,便是自己日后最亲近之人?

他抬起头,看见殿门外,他服朱袍,着乌舄,执桓圭,他穿过买卖交易,待价而沽,讨价还价的吵嚷人群,他唇角上扬,似是嘲讽,似是得意,竟又似十足真诚,他举手加额:“臣谨为陛下贺…”

皇帝阖目,掩去了这不快幻象,既不愿和群臣共处一堂,亦不愿还宫独居一室。两害相权,于是三月初六日的朝会,在没有任何议事的情况下,却足足往后拖了一个多时辰。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朝会应有的主角,皇太子萧定权,已经在指挥李氏亲点的数百金吾卫士的护送下,驱驰于离京去国,北上边陲的路途上。

在他们为孤家寡人的天子拖累之时,皇太子勒马回首,来时的九重宫阙,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浩浩云山阻碍。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濛濛的微亮,有了淡淡的朝霞,有了青天白日的光明。三月暮春中的万里山河,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生于长于幽深宫阙的皇太子充满爱意的青眼之前。

他和追随他,保护他,押解他的所有的军士一道,策马驰骋。不同的是,他们全副重甲,他儒带青衫。春夜尚未逝的寒意与春日尚未盛的暖意交织出的春晨的风,于他向天际展目之一瞬,灌满他襕袍广阔的袖口,使广袖飘举如浮云。那种不润不燥的触感,他浸淫其中,感受到从来未有过的清朗和轻松。

于青天白日之下,他看见了江川澄碧,如带如练,江上渔舟点点,江畔蒹葭翩翩。江岸薄岚中的青山尚未及闪金耀绿,成为未设色的稿本。驱马驰骋中,一副水墨氤氲的千里江山图卷自动于他眼前无止无尽,徐徐铺陈,以日月为印鉴,云雨做题跋,天与水成了它湖水青色的裱配装帧。

那些有色彩的,无色彩的;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那些流动的,静止的;那些天中飞的,山中开的,那些随风飘逝的。山阴道中,目不暇接。

至宝必有瑕秽,他终于了解此语未真。面前这至宝,足下这至宝,他所身处这至宝,这座养育他的如画江山,完美无瑕。太美好的东西总是让人心痛,他此刻满心作痛。

那些天养的,人造的;那些精巧的,拙朴的;那些藐小的,宏大的;那些过往的,未来的,那些现在的。他不能了解,如此的美好,为何要对他和所有人如此慷慨。

他心痛得如此惬意,如此甘愿。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他不知道,那人是否和他一样,已经离去,已经归来。他不用再想象她会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他也不必再羡慕她见到什么,因为他已经见到。或有丝毫遗憾,即他不能与她同观,这丝毫遗憾也如此美。美是美,满是满,完美者未必完满。

说起未必完满,在这古老而永恒青春的山河中,他想起了那个古老而永恒青春的故事,那随着岁月流逝反复上演永无休止的故事。故事中绝情的君王召回为他废弃的流放的太子,临行时他的车轴折断,他的人民涕泣:“吾王不返。”

然而他未引以为警惕,他未引以为担心,他并未乘车,他走马观花,看到了,这如画江山中他的人民,那些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

带长剑挟秦弓的武士们簇拥着文士打扮的天下一人,策马驰过公田官道,驰过野地荒郊,驰过红尘市井,驰过古庙颓垣;驰过烟雨南国,驰过风霜塞北。

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

吾土,

吾民。

 

 

槥车相望

 

皇太子一行在出京七日后抵达长州。边城的消息自然远不如京师流转得快,连京师众口都不能确定他究竟是被皇帝猜疑驱逐至此的,还是被皇帝庇护安放至此的,此间自然更加疑云重重。但是不管如何,以最正大光明角度来看,他是被皇帝以钦差的身份派遣至此的。是以协助督军李明安及副将顾逢恩早一日便进离营进入内城,预备下迎接这位身份出奇贵重的钦差。

当长州南面的城堙和女墙初出现于皇太子及众金吾卫士眼中时,一轮西沉的如血残阳正重重压在城楼的脊兽上,依稀可以分辨是一只踞狮,金红色的轮廓清晰宛然,待得驰抵城堙脚下,得见女墙上被西南疾风猎猎振动的李顾旗号,斜日已堕入檐角。李明安与顾逢恩并列站立于城堙门外,其所部一左一右,列阵以待南面来人。

一青衫文士从数百黑甲骑士中策马而出,于二将面前勒马。两人连忙跪地行礼道:“臣等恭候太子殿下御驾。”定权在马上笑道:“乌飞兔走,不想此间光阴流转如此迅疾。”李明安起身笑答:“正是,臣调职离京,迄今近九载矣,不想今日在此荒野山林,竟得重仰殿下玉容。”定权笑了笑,答道:“李帅的样子倒是一向无太大变化,本宫不致见面不识,保全了脸面,也属侥幸。”李明安笑道:“坠屦失簪,蒙殿下垂青如此,臣实在惶恐。”定权和他本无甚熟悉,官话讲完便无话可说,转向顾逢恩,道:“顾将军。”顾逢恩微笑道:“此地就是如此,臣初来乍到时,见日隐月升,略无过度,也常感慨光阴流转,竟有具象。臣与李帅适才还担心,殿下若日落前不能抵,城门关闭再开,便要大废周章。殿下来了,臣等便安心了。”说罢接过定权手中马鞭,亲自执起辔头,缓步进入堙内城门。他已封侯数年,顾思林卒后,尚无旨意,长军的实际统率也是他,即非势力绝伦,亦可谓专权意气,然这样执鞭坠镫的杂役,在他做来,却不无自然之感。李明安随后,待来者俱入,巨大吊桥和厚重城门旋即在身后轧轧闭合,从四野八荒中隔离出了一座孤城。

安顿好护送鹤驾的金吾卫士,是夜二人于内城官邸设宴,为太子接风洗尘,随邑金吾军士方取出皇帝敕旨,向二人正式宣示。按照皇帝的意思,以皇太子为钦差,以示重视,亲自迎还武德侯顾思林灵柩,另长州或有未定军政事,许太子便宜处理。此外一句,是天子建议既然灵柩返京,顾逢恩应孝服与太子同归,参予礼仪,军务可暂移李明安代署,待丧仪过后再行返回。

养生丧死无憾,乃王道之始。这是天子的厚意体恤,顾逢恩伏首谢恩。

因国家连有不幸,又多少都与太子相关,宴间气氛并不和谐。何况太子面色苍白,情态似颇疲乏。当着天子亲卫面,又谨言慎行,既绝口不问战后军政诸事,也不谈将军殉国事,随意喝了两杯酒,推说疲倦,避席而去。

 

定权的离宫既设在顾思林从前的官邸内,他连日驰骋疲惫,倚榻闭目养神,不想便轻轻睡了过去。虽乱梦杂沓,并无一刻安宁,然直至霍剌一声乍起,惊破浅梦,方才醒转,发觉窗外夜已深沉,无月无星,室内烛火动乱,帷幄飘举,土腥气触鼻,似有急雨将至。

他艰难支撑起身,反手用力推上为劲风洞开的窗棂,忽于土腥气中嗅到了另一种微甘微酸的腥,这是龙涎的气味,和他自家衣袍上的如出一辙。他一惊,回首发现顾逢恩已经全副重甲,按剑立于自己身后。

因披甲带戈,顾逢恩没有屈膝行礼,只是朝他拱手一揖,走上前去,递出了手中的一只影青瓷瓶,道:“这是金疮药。”

风中隐隐传来边城才会有的金柝声,已经过了亥时,或许他正在执勤巡城,中途想起了自己。定权稍稍安心,勉强笑了笑,道:“河阳侯大不一样了,我倒还是从前那么没出息。”

自顾承恩战死,逢恩代替,与太子不相见也已经整整十年。自他走后,无人再陪同他至南山携犬逐兔,他的鞍马荒废,像这次这样人不离鞍连日奔驰,双股早已血肉模糊。他没有向金吾卫说起,金吾卫亦漠不关心。

他接过了他手中的瓷瓶,忽然两道泪下:“儒哥哥,舅舅不在了。”

顾逢恩似乎无动于衷,只是点了点头。

他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简单回答:“李帅和臣的奏呈已具,陛下不曾示意殿下么?”

定权颔首,忽然察觉他的改变,非仅容颜,他已早非自己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顾逢恩沉默了片刻,问道:“殿下,京内的形势果已危若累卵了么?”

定权微生警觉,想了想答道:“军不涉政,这不是河阳侯应当关心的事情。”

此语出口,他也忽然察觉了自己的改变,非仅容颜,也许在顾逢恩看来,自己也早非他记忆中的那位亲爱故人。

烛影幢幢动摇中,兄弟两人相对无言。至良久顾逢恩将手中兵戈放置案上,道:“臣为殿下上药。”

定权摇头,大概是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狼狈丑态,拒绝道:“不敢劳烦河阳侯,叫我手下的人来即可。”

顾逢恩打量了他片刻,问道:“是殿下的人,还是陛下的人?”

定权笑笑,道:“至此间又有何分别?”

顾逢恩点头走近道:“是已无分别——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还是由臣越俎僭越吧。”

暗香幽浮。他曾得顾思林严旨,只在私服上熏香,定权忽记起了晚宴时他的衣香,因气息与自家太近,反而容易忽略。这样说,他的铠甲,是直接穿在晚宴时同件私服外的。他连回营更衣的工夫都没有。

一念至此,他凛然大惊,欺近两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逢恩不变声气,平静重复道:“臣说,他们已经服侍不了殿下了。”

他察觉了,这并非单纯的土腥气,也并非掺杂入腥香的混合,他趋前数步,推开内室门,再趋前数步,推开外室门。门外名为守夜侍奉,实为监察看管的十数金吾卫士皆已倒于血泊之中。那些失去了血色的他尚未熟识的面孔,白如纸,白如雪,而血尚滴淌尚温热,粘稠殷暗如初研墨,蒸腾着铜锈一样的腥。

满目雪白,满目血红。也许是平生未见过这么多的血,他面色陡然煞白,连嘴唇都毫无颜色,他的额上冷汗涔涔直下,只觉头晕目眩,方才饮的两杯酒也开始适时发作,肠胃中翻江倒海只欲呕吐,他扶着门框渐渐弯下了腰。

顾逢恩从后搀扶住了他,一手顺着他的脊骨轻轻抚摸,如同年幼时他从父亲那里受了委屈,向他哭诉求解时的安慰一样。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第一次看见血,从马上坠下,伏在尘土间,连胆汁都快吐尽了。但是父亲下马后,只是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那么狠,我的耳朵有半日都没有听得见声音,所以也没听清楚他是究竟骂了我什么话。”

也许他只是碍于君臣的身份,面对自己这没有出息的怯懦行为,才隐忍住没有给出一记沉重的训导的耳光。

定权压制住了恶心,回过头,突然勃然震怒道:“这是何意?!杀天子亲卫视同谋反…”他突然醒悟:“你要谋反?!”

他摇摇头,否认道:“他们对殿下,殊无人臣之礼,臣不过兵谏,为清君侧。”

未待他发言,他又笑了笑,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这点血,尚不值殿下一作色。”

定权一双凤眼渐单薄渐狭窄,其间冷冷的光打量着他:“清君侧,还是要清君?你杀了他们,他们剩下的人,李明安…”

无需他继续动怒,继续忧心,仍着晚宴时私服的李明安大概是听到了谁的通告,或是受到了谁的指引,急匆匆从外进入,一眼看见此间景况,震惊诧异不输太子。尚未及任何动作,他身后的两页门已经戛然合拢,从长州城中将这遍地血腥的馆驿也隔离成了一座孤城。

李明安回神伸手欲摸佩剑,方意识到今夜因宴太子,随身并未携带兵器,他的指下所能触及的只有遍地金吾卫士的尸体,他因怒致笑道:“顾逢恩,你这是要造反,证据昭彰,你还有什么话说…”

语音未落,穿胸一剑已经刺过,鲜血喷涌如虹霓,连一旁站立的定权衣上都被溅染得斑斑点点。原来君王不怒,亦可以血流五步。

顾逢恩从李明安身上拔出剑,就在他的衣袍上拭了拭染血剑身,和太子如出一辙的凤目单薄狭窄了一瞬,冷淡回应道:“李大人,下官和你说过多少次,原本下官便不会说话。”

 

室门霍然重开,门外站立的同统邻和顾逢恩一样重甲装扮,一样刃上带血,毫不诧异横倒军士之间的重臣尸骸,他一样拱手,简明的报告道:“殿下,此处十二人,余处二百四十八人,已经全部处置,不知是否尚有漏网之鱼?”

此事千钧一发,发生得太过迅疾,定权心中尚无知觉,四肢却早酸麻无力不能移动,半晌方喃喃如自语道:“二百六十人…无一漏网。”

顾逢恩向同统领点了点头,下令道:“传我军令,即刻关闭大小南门,西门及北门。从即刻始,无论军民,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领应道:“是!”

顾逢恩点了点头,接着发令道:“速遣五千人,围堵城东北承军营。另遣五千人,分守大小东门,一样不许往城外走脱一人。”

同统邻答道:“承军据守的大小东门相距过远,恐有人遁水,不便防守。”

顾逢恩冷冷道:“可以用火阻拦,勿使之出营。我片刻后便来。”

定权如梦方醒,上前一步,声嘶力竭制止道:“我乃天子使,令同天子敕!尔等于王土边关行叛乱事,天人可诛之!”

同统领迟疑看了一眼顾逢恩,见他面色决绝不为所动,遂大声领命而去,定权只闻他于室外高声呼喝道:“尔等随我,血洗承军营,报老将军及刘统带不共戴天之仇!”

定权惊怖到了极点,反而稍稍定下神来,冷笑问道:“河阳侯,你这是要我也一道交投名状?”

顾逢恩缓缓摇了摇头,反问道:“殿下以为我是单等着殿下带来的圣旨,方决定举不举事?”

定权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究竟为何疯狂至此,我也不想知道。”

顾逢恩平静的望着他,问道:“殿下那条醉弗林纹的玉带,现在何处?”

定权身子一晃,惊怒道:“什么?!”

顾逢恩道:“广武、兴武、天长、怀远、崇仁、骁骑、长河,七枚方銙,七张虎符,殿下既腰围了万余兵,为何迟迟不肯作为?是顾虑臣父?是顾虑臣?还是因为其它?”

室外突然惊雷动地,室内定权如遭雷击顶,牙关抖动不能自已,半晌方开言问道:“你从何处知道?”

顾逢恩道:“詹府一个姓许的主簿,前日抵长,将前后诸事详尽告知臣。殿下此番还京,必如临江折轴,永无回还之日。臣受殿下恩重,不敢不忍不愿见此发生成真。”

今夜可惊诧的事情实在已经过多,定权已无力再动怒作色,皱眉问道:“许昌平?!他现在何处,叫他速来见我!”

顾逢恩道:“他刑伤过重,奔走过急,昨日已经失救。他的遗体现在就在臣的营中,殿下若不信任,可以前往查看。”

定权浑身的气力如瞬间被抽空了一般,低垂下了双眼睑,深深一叹道:“我不知道,你们一个一个,为何定要如此执着,如此痴嗔?”

顾逢恩摇头道:“殿下五年前就误过一次机会,望勿一误再误。”

他忽然沉默,他则转向门外军士高声饬令道:“尔等务必保殿下万金之躯万全无一失。逆贼血污殿下衣,速为殿下更替!”

众军士雷鸣应声,代替金吾卫士,将定权围堵在了孤城斗室之中。尸骸移去,鲜血拭净,唯余血腥氤氲,无计可驱逐。

 

人大约是可以习惯一切的,不过一二个时辰,他的鼻端便已经习惯了血的气味,并可与之共处一室,互不相碍。不过一二个时辰,他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无上惊悸,无上惶恐,接受了今时自己或兵谏篡位或身败名裂的命运。

不是没有想过动用那些雕琢精美,不可复制的贵重兵符,不过是因为捷报传来的次日,皇帝便调自己出京,这其间自己并无机宜。从那日起到今日已经整七天,他不知道,如果留京的话,他现在应当是黄袍加身,是苟延残喘,还是已被典刑显戮。

他不是没有认真的考虑过,一如此刻他接受了这个现实之后,也同样开始认真地考虑。长州承州囤二十万军,战争损耗,尚余十万奇,其中一大半是顾氏直隶嫡系,忠诚用命,勇武善斗,远非积弱京营可比。长州尚有军马万余,骑兵急行入京,步兵跟随,不过七八日,应当可以赶在各地勤王军队之前抵京。这七八日加之离京的七八日不过半月,二十四卫皇帝尚不可能全数整革,果然如此,使内外交攻,兵谏未必没有速战成功的可能。还有,自己掌粮秣多年,比谁都清楚长州的粮储,如果速战成功,则补给应该足够支持这场兵谏。

再往细处想,国家英雄甫丧,民心振奋激荡之时,居庙堂之肉食者便开始图谋烹狗藏弓,所以,连清君侧的口实都是现成的。这不是圣人所言的天时地利人和,但这是他萧定权自己的天时地利人和。

山雨尚未来,他已冷汗如雨下,然而遍体满心凉透的同时,他的头脑也从未有一刻像现时这样清明,这样冷静。他想到的,他的表兄和堂兄也都想到的,他们精明如此,他们以为可行,那大概确实可行。为了不灭权欲也好,为了不灭痴嗔也好,他们在为了自身谋划的同时,切实也想救他。或者说只有救了他,他们的贪恋痴嗔才能满足,才能平定。否则,那也是终身要在血管里躁动的血液,他们将终身坐卧不宁。正如他现下一样。

不错,就在他独居孤城,策划图谋的时候,他悚然发觉,虽明知天子差遣他前来的用意,他其实还是很兴奋。或者从一开始,他内心的深处便隐隐意识到了这个机会,许昌平和顾逢恩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向前推了他一把。明知或会丧权,或会丧生,他依旧不减兴奋。如同长途奔驰一样,虽然留给了他火灼般的伤痛,其实也使他兴奋到了极点。

他也悚然发觉,无论他如何不能认同父亲和手足的某些作为,他与他的父亲和手足,其实果然血脉相通。总有那么一刻,同源的贪功恋势的血液会在他们的血管中烧沸。

他从来并非不慕权势,在他所爱之人都远离后,只有那些深沉暗夜梦回间不可告人的电光石火,尚能瞬间照亮他灰暗孤单的人生,支撑他继续艰难前行。他从来并非不解权势的甘美,即便有人不恋华堂采色,西眉南脸;即使有人不喜翻云覆雨,一呼百顺;却从来没有人能够拒绝,有朝一日有望成真的那些夙愿,那些梦,以及心中的那个理想国。

他其实和他们一样贪嗔,一样痴迷。作为离天最近,随时可以一步登天的人,谁也不知他每每是怎么样奋力,才得使血管中危险的沸腾冷却。然此时此刻,他对自己亦无能为力。他抬起双手,惨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蜿蜒暴起,他可以看见自己的血液正在其间多么迅疾的奔腾宣泄,红如烈火,艳如烈火,燃烧如烈火。这一刻的燃烧,发生于他见过了如此壮丽自由的山河之后,他宁可轰轰烈烈的身名俱裂,不堪再忍受缓缓默默冻死于深宫中寂寞的一隅。

大约对每个人来说,山河之美皆是催化,催化一个儒雅文士可以捉刀,可以杀戮,杀戮后还可以嗜血。他表兄的一生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风满楼,雨急下,剪除腥膻,他突然打了个寒噤,浑身冷汗息止。

 

 

其介如石

 

大雨在次日黎明时转弱,火却整整烧了两日两夜。满城烽烟兵凶当中,顾逢恩对皇太子保护也罢,软禁也罢,两日内把守官驿的重兵皆未撤离,定权独居斗室,寸步不得行。待得镇压得力,大势将定,定权首次离开馆驿,已经是顾逢恩下令闭城的第三日了。他在顾逢恩的陪同下,于傍晚时更衣,冒雨登上南城墙,沿着女墙上的雉堞一路走去。

定权从不知道,雨中的火势也可以如此壮烈。是西南风,将火势尽送到承军驻守的东北角,而荡涤浊秽的雾雨中,依然满是土腥,血腥和肉身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每滴雨点上,湿屦沾衣。登楼北眺,最远处是长天的青墨色,再远处是雁山的虬龙黑影,远处滔天大火的暗红色,风助火势,烟尘冲天,点点火星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明灭飘荡,壮丽过西苑落樱。

近处是短兵相交的两军,乘胜追击的顾氏的嫡系和负隅顽抗的李氏的部下,然而他分辨不出来,因为杀者与被杀者,都穿着同样的衣服,执同样的武器,用同样的言语相互诅咒。他只能看到,刀山火海之中,有罪者与无罪者皆于其间奋力攀爬,企图逃出升天,手、足、臂、股、头颅断裂,跌落入尘埃,点点殷红鲜血于雨间腾空,飞旋,零落,艳丽过西苑落樱。血染红了空中的雨水,继而浸染了他们足下踩着的同一方土地,战马的黑影鬼魅一般似从地底窜起,从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上踏过。他看不到,但是他知道,这片土地上,即将绵延不绝的,皆是血色足印。

他无需亲眼看到国朝与胡虏的残酷战争,他看到了国朝与国朝的战争,人与人的战争,一样酷烈。

顾逢恩无声的站立到了他的身后,看着眼前的君王,看着眼前的修罗火海,看着紫袍玉带的君王眼内的修罗火海,反剪双手,轻描淡写:“凡求成就,必作护摩。”

皇太子不知他这位从小读圣人书的表兄何时开始信佛,并且虔诚殷勤到发如此宏愿大誓,兴如此宏大法事,以千万活人为供养,以焚为媒介,送入梵天饕餮之口。

女墙的雉堞上,箭矢如雨下,阻隔一切想在内乱平息之前出城的人,或者有承兵,或者有长兵,或者是驻城的商旅,或者是驻城的百姓,或者,他们原本根本不想出城,只是为乱军裹挟逼迫,身不由已一路亡佚至此,再被原本应当保护他们不受外族侵犯的厚重城墙阻拦,切断了一切希望,切断了仅有一次的人生。城墙不分亲人敌人,如同刀剑,原本无眼耳心意情。

完整的尸骸在城墙下,在准天子的足下越积越高,有人为避身后追击,慌不择途,试图踩着尸骸爬上女墙,无料前路亦是地狱,地狱以箭为使,将一活人顷刻渡化为了下一活人攀爬入地狱门的踏脚石。后路是泥犁,前路是泥犁,他们除了前仆后继,自愿化身供养,尚有其他选择否?

没有哭嚎声,或许在连年杀戮地,他们早习以为常——人可以习惯一切东西,包括杀戮,也包括被杀。

城墙下隐隐传来女子悲愤的高呼:“何为杀生?!”然而仅此一句,再无延续,再无附议。闻者听来何其无理取闹。

顾逢恩眺望东北火势,对定权低声道:“观此势,明晨长州可定,再无后顾之忧。我已吩咐整拔粮草,明日出城。”

他转身离去,遗下了高处孤单的观赏者。

 

夜渐深沉,视线被浓黑的夜色,淡红的血雨越剪越短,直到观赏者只可见践踏于他双足下的芸芸众生。那些归故里的,赶科场的;那些清醒的,沉醉的;那些已死去的,那些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被消磨的,那些仍不屈服的。最终都殊路同归。

血流非但能够飘橹,血流可以载舟,可以覆舟;可以成城,可以倾城。

他方欲收复满目血红的视线,忽闻耳畔有细细的啼哭声,数日来他首次听到的天真的哭声。他放眼望去,正在城下,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童,衣冠洁净,立于一地死者当中,在不知所措的哭泣。不知道他足边横躺的男男女女,是他的父母兄姐,或是与他毫无相干的路人。

他抬了抬手指,似是想召唤什么人,吩咐什么事。然而他手尚未举起,口尚未开启,一骑仿佛从地底窜起的鬼魅暗影,已经踏过了仍尚站立的幼小生者。

很难说是无意,还是诚心,这是乱世,一切都没有解释,一切都无须解释,一切都合理,一切都合情。也许无理取闹的,只有那惶恐的,不甘的,依恋的,戛然而止的细细啼哭声。

他望着城下适才啼泣的那一堆血肉白骨,伸手似想去牵引施救。却惊觉救赎与被救赎之间,阻隔得不止是空间。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萧泽——阿元!”

尚在引弓的军卒诧异万分,发现他们为之舍生忘死,不惜图戮同胞,残杀手足的君王,已经颓然倚坐在了冰冷湿透的石墙上,君主应有的镇静,威严与仪表,在雨水中荡然无存。那一瞬,他们何其破灭,何其失望。

 

他倚着冰冷的石墙,直到全身都被冰冷的血雨腥风浸透。连续两日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既散,眼前的城楼上,浮现出一轮巨大的血红色的圆月,如暗青色的苍穹睁开了一只因恨因怒而血红的天目。

被他无心遗忘的岁月,重新被他记起。今日是十二,太阴即驱圆满。他只是从未想过,他心心念念想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轮散发着沉重铜锈气,惨白血红的月亮。

他懒懒的想,最后自己还是误了。至宝必有瑕秽,此语原来未非。这座江山并不完美,它的瑕秽,就来自这轮残酷的红月,以及肉食者的无耻,和它所养育的人民的深沉苦难。它并非从来慷慨,它的怒目的面孔也可如此狰狞。

他从来非不明,有因方有果。若想收割,这就是自己必须要种下的种子,必须要灌溉的代价。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他要收割,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他要维持,还是必须不断播种,不断灌溉。这不是开始,亦绝不是收煞,它一样也会随着日月流逝,春种秋收,永无休止。如同被他杀害那人所言,这是他的无间地狱,他当如何求解脱。

被他刻意忽略的景象,重新被他记起。一路走来,多少良田毁弃,生满离离野草;多少村舍冷落,不见依依炊烟;多少他永不可进入却永远要被他影响的人生,为了他萧氏一姓的大业而匮乏,而残缺,而敢怒不敢言。

有因方有果,以鲜血灌溉出的权势,最终会收获什么样的结果?他自己的一生就是活生生的例证。

透过那轮即将圆满的红月,他看见了他的人民,从长州到京师的一路上,扶老携幼,站立于为鲜血滋荣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千秋万世,轮回转生,站立于为鲜血摧残的土地;他看见了他的人民,别无选择,永不得解放的站立于为鲜血玷污的土地。这是他们的无间地狱,他们当如何求解脱。他们的面目闪烁无定,不断变换,永恒不变的,是同样一双双望向他的盈盈的泪眼:“吾王不返。”

吾土,

吾民…

 

兵戈声不知何时止息,眼前天空由墨转灰继而转青,只有那轮血色圆月,却始终坚定地倔强地占据着长天一隅,直到最终的最终,无可奈何,为东升的白日取缔。

定权活动了一下已经冰冷僵直的身躯,一只手在他面前伸出,他抬头,避开了顾逢恩支援的手,自己倚地艰难起身。

失去了夜色的善意与恶意并存的掩蔽,他清晰的看到了脚下修罗场。过往一切书本上、诗文中、经卷里描摹残酷,描摹苦难,描摹恐怖,描摹血腥无间的白纸黑字,此刻染尽浓墨重彩,活色生香于他目前,活色生香于他耳鼻心意间。当文字里的一切警示都成真,他尚有回头之路否?

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然而面色早已经回复平常。顾逢恩握住他一只手,道:“殿下千秋大业,即发祥于此地今朝。”

他抽回了手,缓慢而坚决的摇头:“收手吧,儒哥哥。”

顾逢恩不可思议望向他,问道:“殿下说什么?”

定权轻轻一笑:“我说就此收手吧。”

顾逢恩始明白他所谓的收手就是收手的意思,愣了片刻,冷冷问道:“你知道陛下叫你到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定权点点头:“我若不清楚我父的心意,根本活不到今日。”

顾逢恩不可思议的望着他,突然作色道:“那么事到如今,你才开始害怕了吗?已经晚了,你早已没有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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