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 番外 免费阅读 电视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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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回头就是退路。”

顾逢恩上前两步,两手紧紧的压在了他的双肩上,忍无可忍的问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只需这一次,只要试这一次就好!你到底在害怕些什么?!”

他回答:“我害怕试过了这一次,就会习惯,就会耽溺,就会喜爱,最后和你一样,就会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还害怕,当我觉得这是天经地义之后,我会成为陛下,而你会成为武德侯。”

顾逢恩愣了片刻,一手忽然握拳,狠狠的击打在了他的下颌上。

软弱的君王倒地,听见了对方轻蔑而失望的声音:“你这个懦夫!早知你如此软弱,如此无能,如此满腹妇人之仁,我父,我兄,我帐下万万将士,还有卢世瑜,张陆正,还有你的亲堂兄,他们何苦为你战斗,为你浴血,为你牺牲!”

他的耳畔嗡嗡作响,疲乏到了极点,索性摊开手脚仰面躺在城垣马道之上,睁眼静静看着头顶青天。雨过后,澄净如此,明媚如此。

他的表兄多少年前没有听清的斥责,这回自己总算替他听清了。

 

顾逢恩低头望着他,突然丢下了腰间佩剑,卸下斗篷,也并排躺到了他的身边。如同多年以前,他们都还年轻,都还天真的以为白是白,黑是黑,正是正,误是误;都还天真的信任着圣人书,父母言;信任着仁义终可战胜诈诡,正直终可打败邪恶。他们唯独不肯相信的,就是他们生存的这个世上,其实更多的是失败的王者,和成功的贼子。那时候的他们,并排躺在京郊南山的茸茸青草上,一同望着头顶的无垠青天。他说:“臣辅佐殿下做万世明君。”他所关心并非在此,继而问:“那么你不走?”他笑着许诺:“我不走。”

一刹那九百生灭,一瞬间万千往生。十年岁月,多少刹那,多少瞬间,有多少生了,多少灭了,多少未能得往生?十年后躺在千里之外的两人沉默无声。顾逢恩忽然轻轻开口道:“你知不知道,我父被围时,身边跟随的是承州旧部,他们最终皆毫发无损。我五日后找到我父之时,他身上插满了胡虏的箭矢,靠在一棵枯树下。他的印绶被取走,佩剑被取走,头发也被胡虏割走。他散发坐在一棵枯树下,身上爬满了虫蚁,也像一断枯木。他是名将,死于疆场适得其所。他是英雄,不当如此凄惨死况。”

定权的眼角,涌落两行泪水,没有说话。

顾逢恩接着说:“我顾氏一族,非不慕繁荣清平;我顾氏帐下,谁人无妻子父母。抛家舍业于此北疆绝域,饮冰凿雪损臂折肢断头洒血所为何来?难道不是为见殿下有朝一日澄清宇内,使天下太平,文化昌荣,使老有养,幼有恃,父母慈子女孝,君王检臣子恭,使我朝教化风行万里,使我朝余泽惠及百代?殿下,有的理想,只有到了那个位置才能够实现,在这之前,何妨先接受臣父,臣兄,臣将士的护卫?殿下什么都不需做,只要接受臣的护卫即可。”

定权摇头道:“不,你们本当护卫的人,已经被你们亲手杀害。以杀无辜来换理想,以乱天下来换理想,以悖逆理想来换理想,我害怕理想亦不过是镜花水月的色诱,是自欺欺人的籍口。”

顾逢恩冷笑道:“殿下亲眼看见了,无辜有辜,他们都已经死了,其实他们五年前就该死了。殿下五年前柔仁,何尝改变他们的命运?殿下今日再误,五年后尚不知又会如何?”

定权一笑道:“我能够让他们多活五年,他们就没有白白供养我二十五年。我今日一误再误,或有人因此能再活五年。哥哥,有的事,是我不为,有的事,是我不能。但是我今日才发觉,还有的事,确实是我不能为。我就是这样的人,自己也没有办法。”

顾逢恩于冷笑中,一行泪亦沿着面颊上伤疤垂下,从而改变了走向:“殿下今日这么做,难道陛下真会以为是对,天下真会以为是对?”

定权摇了摇头:“你就当我宋襄之仁吧,你就当我软弱无能吧,你就当我愚不可及吧。我自己以为是对,就足够了。——陛下为父或有不足,但他为君并未大过,我朝廿载乱源,确由大都耦国而起,是时候了结了。哥哥,说到底,这是我萧家的天下,不是你顾家的天下。收手吧,就当是为陛下省些气力,为朝廷省些甲兵,为天下省些生民。”

顾逢恩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是,你萧家——臣不会认为殿下愚昧,不过青史不会如臣。窃钩窃国,成王成贼,这不是天的天道,却是人的人道。你我生存其中,谁也不要妄想逃脱。”

定权至此始有了一瞬的迟疑,最终方叹息道:“我不相信,青史尽数成灰。”

顾逢恩道:“你不会不懂,有时候,君王并非因为失去民心而失去天下,有时候,君王是因为失去天下而失去民心。你我可以拭目以待,看看你今日庇护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对你不屑成为者俯首附耳诚心膜拜;你今日救助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嘲笑你唾弃你侮辱你;你今日放生的那些人,日后是怎样教导他们的儿孙绝不可步你后尘——不,你我大概都看不到了,那就留待后世去评说吧。”

他摸到身边佩剑,斜支起了身子,问道:“殿下果然不肯改变心意?”

定权闭目,点点头。

顾逢恩冷笑道:“眼下长州铁桶,尽数姓顾。殿下以一书生居虎狼丛中,手无寸铁寸兵,便是不肯改变心意又能够如何?”

定权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笑道:“哥哥,那你就用你手里的剑,朝我这里也刺下来吧。否则,你现在抗旨,就算你挟我还京,我依旧不会放过你顾家满门的。”

顾逢恩点了点头,苍朗一声拔剑出鞘,刃的锋芒,刺痛了他的眼睛。定权静静的等待,直到身边轰然倒地声响起后,几点温热的腥红,溅到了自己的脸边唇边。

他起立,走近雉堞,卸下腰间玉带,扬手抛掷于城墙下。冲风旋起,激扬他失去了约束的富贵紫袍如同宽广儒衫。

他放眼前望,城东北甫息的大火,与未靖的烽烟,喃喃自言:“哥哥,你们可知护摩真正义,是以智慧火,烧迷思薪。一切众生,皆从业生。今烧除前业,即得解脱矣。”

 

一旬后,重开城门的长州迎来了新任钦差,跟随而来的,依旧是数百金吾卫士,以及天宪:以谋反罪,废皇太子萧定权,即日解送还京。废长州守备,另于其北择地筑城。

 

 

 

孰若别时

 

普天下,最能够洞勘天心的前尚书令已经还乡,赵庶人已经伏法身亡,废太子返京后则已经暂禁于宗正寺。所以还要再过一段岁月,待一切事迹沉淀,一切后果昭彰,余人才会逐渐醒悟天子当时的良苦用心。他们会明白,当时朝中政事已平,天子已直掌六卿;余下天子所大欲者,便是于战后收回顾氏和李氏统领的兵柄。以日暮途穷的皇太子使长州,是一举数得的事情,既避免了他留京做困兽斗,此外设若敕令顺利,天子可借冶丧之名锱铢不费的调离小顾,解析兵将;设若边城滋事,天子则可趁势名正言顺的将下放几十载的军权一举收归。他们最终还会明白,他不得不这么做,否则家国永无安宁日。

至于天子有无令皇太子暂避人言可畏的京城是非地的本意,若长州太平无事,天子得全大欲后最终会不会设法保全皇太子,因为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堪透者亦无法再行假设。

世人所知道的是,废太子于钦差长州时图谋篡位,杀天子亲卫,煽动叛乱至军民死伤无算,这是有目共睹,切切实实,连天子都不能回护的谋反重罪。是以皇帝下诏废储,并无几人反对。何况自还京后,废太子自己亦不做一语辩解。他拒饮食,也拒绝了为皇帝允许的一切人的探望。无论是太子妃,或是长沙郡王。在世人看来,这不过也是一种自暴自弃,羞见故人的行为,成者的意气、理想、坚持是意气、理想、坚持,败者的意气、理想、坚持不过是不自量力的笑柄。

长州叛乱事,人证物证,固然昭显,虽有些少疑惑,譬如顾逢恩在优势之时为何畏罪自刭,为何顾逢恩卒后,废太子逗留长州一旬间还躬亲统计整理了劫后兵民户口等等,但是这些于大局毕竟无碍,鞫谳中废太子不再参加亦无妨。然而他消极如此,亦非久长之计,所以数日后皇帝还是向宗正寺派出了另一名御使。

 

依旧是熟悉的宫院,熟悉的路径,暮春将尽,斑驳墙面中一样显示出水汽资荣,欣欣草木一样显示出生意盎然。寂寂无声的庭院,只现安静,不现败绩。

同样安静的是他的态度,春衫单薄,他背对着院门,独坐于无人看管的春庭。无人可见处,他的坐姿依旧优雅端正,这或许是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贵重身份和自幼所受的严格教养。墙角四处探生的,开淡紫色小花的诸葛菜和开淡红色小花的野蔷薇,引来了两只误入歧途的蝴蝶,是他唯一的观众。他定然是听见了门声,却没有回头,没有起身,毫无惊讶的问道:“你来了。”

她回答:“我来了。”

他笑道:“你没有走?”

她亦微笑:“我没有走。”

他不问缘由,点了点头,道:“吴寺卿,我想和夫人单独说两句话,可否烦你先行回避?”

他言语客气,她挟旨而来,吴庞德犹豫了片刻,终于退出了院门。

阿宝走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跪坐了下来,温驯的将一侧面颊贴在了他膝头的青衫上,她的裙摆压弯了淡紫色的柔弱野花。定权伸过手去,轻轻抚摸着她蓬松的鬓云,问道:“是陛下让你来的?”她回答:“是我求陛下让我来的,但是这件东西,是我自己敬献给殿下的。”

她从他的手中抬起了头,摸下了发髻下一只小小的金色花钗,钗身坚硬如铜铁,仙鹤状的钗首,一羽一爪,极巧穷工。

定权用指腹试探着琢磨得尖利如匕首的短短钗尾,蓦一收手,指尖已有鲜血滴落,落英一样飞散入她宽大罗裙摆的湖水青色,他微笑着赞叹:“这才真正叫做水磨功夫,亏你有这份耐心。”

阿宝平静笑谈,如话家常:“殿下知道,四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况且殿下总是不来看我,我是那么无聊。”

定权将金钗随手关入发髻,笑道:“多谢你了,只是不免又夺人所爱,心中惭愧。这回吴寺卿没有为难你了吧?”

阿宝摇头道:“没有了。”

定权道:“我想也是,如今我在与不在,对于谁来说都不要紧了。没有君王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是不需要设防的。”

阿宝伏在他的膝头,一手拨弄着裙边野花,娓娓诉说:“陛下有句话,说殿下既肯见我,要我带给殿下。”

定权道:“你说。”

阿宝眼望着他,正色道:“陛下要我告知殿下,殿下的母亲,孝敬皇后殿下,确于定新六年端五日因疾病薨。宫中民间,端五日皆难禁飨宴酒乐,陛下不忍以为皇后忌日,方迁延至端七。他要我告诉殿下,今生今世,休再为此事怨望。”

他失神良久,最后终于自嘲般释然一笑,缓缓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依靠着他,继续说道:“陛下还要我劝劝殿下,陛下要殿下暂时此处修身养性,好好安养,还要殿下放宽心,不要担心未来的事情,他会为殿下安排好的。”

定权微笑道:“陛下是太不了解你了,竟敢让你来做说客,这不是开门揖盗,引狼入室又是何说?”

阿宝也笑了,将手中野花揉碎,掷在定权肩头,道:“陛下也太不了解殿下了,否则我是狼是盗又有何用?”

定权捉住她被花汁染红的素手,道:“不要紧,有你了解,就足够了。”

阿宝偏过头,道:“陛下的话说过了,殿下可有什么要向陛下说?”

定权从石桌上拿起了一封早预备好的信函,道:“烦你转呈陛下。”

阿宝收入怀中,轻轻问道:“陛下的话说过了,给陛下的话也妥帖了。现在我不是钦差了,我就是我了,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定权点头道:“有的。”

她等候着,看见他微笑,在一切都过去之后,他纯粹的温和的笑容即便在这天下最美好的江山中,在这江山最美好的暮春时节里,依旧是最美好的一道风景。太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让人心痛,她此刻满心作痛。他的手携着她的手,他郑重说道:“今日别后。愿与君生生世世,永不再晤。”

阿宝仰起头,看着他,这或许是他能够给她的最真诚的歉意,和最真诚的誓言。那么她对他的歉意,她对他的誓言,还有他们那些还未尽的心愿,该如何去弥补,该如何去宣示。来世固然不可期待,且把今生缘分写尽吧。

暧暧春晖之下,他精美如画的五官之上,神情冲淡平和,秋水般无喜悦,春水般无哀伤。唯有被全世间遗弃,自己亦遗弃全世间的人,才会有如此安静如水的表情。

但是她不得不扰乱这一池静水了,她轻轻诉说:“很久以前,有人说过,到最后的时候,想让我告诉他,我究竟是谁。”

他笑笑:“很久以前,那人也说过,早已经不重要了。”

阿宝一根根抚摸过他文人的纤长的手指,他的手指在春恩下,温暖如天生,他不会知道这种温度让她多么的欣慰。她笑道:“我姓顾,回首之顾,乳名叫做宝,珠玉之宝。这是因为我的父母,都将我当做捧在手心中的珍宝。”

她牵引他的手,让他将右手的手心平放在自己的小腹上。他一怔,平静的态度突然被打破,神色从最初时的不可思议、惊惶无措终于转为欣喜莫名,他的手指颤抖,如在触摸世间最珍贵也最脆弱的珍宝,无数次失落却终又重得的珍宝,苍天最终何厚于他。他喑哑了嗓音问道:“多久了?”

阿宝站起身来,将他的头颅揽到自己的小腹前,道:“还有六个月。”

他今世最后的泪水终于淌下,道:“多谢你。将来请你告诉这孩子,他的父亲是一个软弱的君主,一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是除了对他,了无遗憾,除了对他,了无歉疚。”

她微笑点头:“我也会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软弱的君主,但是一个清洁、正直、刚强的人,一个小怯而有大勇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是不称职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首次看到春晖下,她眉宇间有宝光流转,她美目中有泪水降落,晶莹剔透,光华熠熠,这最初也最终为他而淌落的泪水,让他心生虔诚感恩,也使他明白,一个女子流泪,可以与悲伤与否无干,与感奋与否无干,甚或与坚强与否亦无干。

他起身,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转身行入阴暗的室内,那春光不能及,春风不能度的所在。一切恩怨既从此处开始,一切恩怨亦从此处了结,本已是大圆满,何况还有她眼泪的救赎,使他可以期待下一个更加光明的轮回。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她在室外向他行大礼,亦转身,向着背对他的方向,渐渐远离今生今世,生生世世,这世间存在他的所在。

她和他之间,她心心念念等候了这么久的收煞,好奇了这么久的收煞,原来如此。

 

她回宫回阁,盘桓换去了为他鲜血沾染的衣裙,方前往复旨,再度站立于天子面前。皇帝望着这位几乎陌生却又似十分熟识的儿妇,记不起她究竟神似哪位故人,他问:“我的话都带到了么?”她回答:“带去了。”皇帝问:“他怎么说?”她沉吟道:“殿下都听进去了。”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再过数日,你可再去看看他,告诉他,等过了这段日子,朕也会去看他。”她轻轻摇摇头,道:“妾不会再去了,陛下也不必再去了。”皇帝疑惑道:“这是何意,他仍旧是…”她取出了那封信,默默无言,双手奉上。

无需她再多作解释,片刻后紧随她入殿之人向皇帝无上惶恐地回报,宗正寺卿吴庞德已经急得死而复苏几次。而废太子萧定权,在禁所内,用一支不知何处所得的磨利的金簪,挑断了自己左手的血脉。待人发现时,他正闭目端坐在室内,姿态优雅如生前,面色安详如生前,却已经失救。他足边地面与青衫袍摆上,郁积着一汪尚未干涸的鲜血。染血金簪垂落其间,簪头仙鹤振翅之势,似欲于碧血中飞入长天。

 

皇帝颓然栽倒在御座上,右手无意的拂过自己的鬓角,低头呆望掌心,无言半晌后,方指着仍然静立一侧的阿宝问道:“是你?”她毫无否认的意图,颔首道:“是妾。关于今日,妾与殿下早有过约定。”皇帝愣了片刻,喃喃道:“早有约定…你究竟何人,不知谋害皇子,是死罪否?”她平静回答:“妾姓陆,名文昔,家父华亭陆英,定新年曾任职御史台。非但本次向废太子传递利刃,前事中向赵庶人传递玉带消息者,亦是妾身。妾自知罪不可赦,但求陛下缓刑。”皇帝蹙眉道:“缓刑?”她点点头:“求陛下缓刑半载,待妾生产。”皇帝黯淡眼眸微微一亮,上下打量她良久,方问道:“既已如此,你为何还要…”她微微一笑,语气温柔,语义却颇为无礼:“这是妾与废太子之间事,陛下不必深究。”

 

待日斜人静,待宫灯点明,孤坐深宫的皇帝迟疑良久,终于开启了信函。那是一张玉版笺,纸上五行墨书,毫不藏锋,毫不收敛,毫不掩饰,毫不含蓄,一笔一画,如嵌入金银丝的青铜匕首,刃的锋芒,刺痛了皇帝的双眼。

铸错丽水,碎玉昆山。皇帝想起了朝中对这种书法的评断。不摧不折不毁灭,怎能求得极致之美。错否?无错否?

垂垂老矣的皇帝将玉版凑近了摇曳灯烛,黯然叹息:“可惜了这一笔好字。”

逐渐化尽的是废太子萧定权录庾稚恭的字帖,略有两字改动:已向季春,感慕兼伤。情不自任,奈何奈何。陛下何如,吾哀劳。何赖,爱护时否?陛下倾气力,孰若别时?

 

皇帝呆呆望着翰墨成灰,红烛垂泪,忽然回首下旨道:“武德侯追赠上柱国,定国公爵位。以公爵之礼厚葬,命鸿儒代朕做祭文,勒石刻碑,昭其功绩。百官素服出城哭送,朕要亲临祭奠。”

他停顿了片刻,咬牙切齿补充完了独断专行的敕令:“废太子葬西园,不附庙,不设祭,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澧浦遗佩

 

当长沙郡王萧定梁轻轻的走入阁中,那人正倚床而坐,未施脂粉,一只纤细的素手,戴一只金镶白玉手钏,轻轻放在小腹上,白皙得几近透明。那人也看见了他,未感惊讶,向他温和笑道:“小将军,你来了。”

定梁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怎样才能够安慰她,只好泛泛而言:“臣来看看娘子。”

她的神情安定平和,似乎也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只是笑道:“多谢小将军。”

定梁慢慢走上前去,好奇的看看她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问道:“里面是小郡王还是小郡主?”

她笑道:“小将军是喜欢侄儿还是喜欢侄女?”

定梁想了想,老实答道:“我喜欢侄儿,他可以和我一起玩耍。侄女不好,要避男女大妨。”

她被他逗得轻轻一笑,道:“不管是侄儿还是侄女,都请小将军好好的照顾他,可以吗?”

定梁笃定的点点头,道:“请娘子放心,臣一定竭全力保护他的。”

她微微颔首,道:“有小将军这句话,妾就安心了。”

定梁抬头道:“娘子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娘子可以时时看着我和他啊,我要有做得不到的地方,请娘子尽管责罚。”

她摇头笑道:“不用了,我知道小将军信近于义,言出必行,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定梁看着她,觉得她的精神不佳,有些担心,问道:“娘子可是玉体不适,既如此,臣便不再打扰,先告退了。”

她疲惫笑道:“小将军先请回吧。”

定梁向她行礼,刚要退出,终于又忍不住道:“这段日子下面人看臣看得很紧,娘子生产之前,臣不知还能不能过来向娘子请安,请娘子千万恕罪。娘子安心休养,待小侄儿出世,臣再谨具贺仪,前来致禧。”

她又摇摇头,笑道:“届时再论吧。只是小将军既不便再来,妾此刻还有一语,望小将军折节附耳。”

定梁忙跑回她床前,点头道:“娘子请吩咐,臣但无不从。”

她伸过手去,怜爱的摸了摸他的额发,低下头将嘴唇凑近他的耳畔,道:“你哥哥说过,这孩子不论儿女,乳名都叫做…”

她的手掌是那样的温暖,一如她轻轻吹入耳中的气息,定梁在隐隐欣喜的同时,也感到了隐隐的不安,和不明所缘、莫名其妙的伤感,这些情绪混杂在一处,使他满心做痛。

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哭,为了掩饰,他匆匆告辞:“臣告退。”

她看着他转身跑开,笑着叹了口气。

一切终于都结束了,现在她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想想自己最早与那人相见时的情景了。那一年,她刚满十六岁。

 

她看见李侍长携着衣物离去,悄悄转身,快走几步来到了中廷,她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她不过要去试一试,若不成功她还有退身的余地。庭中云净天高,苔绿枫红,蛩音不响,袅袅秋风不兴,亭台寂寞,金绿小池塘平静无波。

一个戴白玉莲花冠,穿天青色广袖襕袍的少年,一手卷起他阔大的衣袖,露出半截臂膊,侧着身子向池内掷出了一枚残破的琉璃瓦片,那时的西苑到处都捡得到这种残砖败瓦。瓦片击打在水面上,复又跃起,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少年抬起了头来,他眉目如画的面容正如往日大家所议论,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的形容,他发现了她也正在观看自己的杰作,用那样的容颜,向她露出了一个明媚如春光的得意而友善的笑容。她的心突然往下一沉,像琉璃落入静水,铮铮有声。

秋水横隔在他们之间,此时秋风乍起,一池水皱,他的广袖开始迎风飘举,半空中有萧萧木叶下,他适才掷下的琉璃瓦就如他遗入水中的玦,他清朗洁净的态度就像上古诗文中称为君的水神。

他们隔着秋水互相张望,直到片刻后他的侍臣们急匆匆赶到,其中有一个宫装的丽人,并立至他身后,如同一对璧人。

她想起了自己的任务,于是转身跑开。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在玩弄欲擒故纵的把戏,还是真正起了临阵脱逃之心。

结果是一样的,她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听他的侍臣们狐假虎威的喝问,她不答一字,只是发现他已经冠带济楚地端坐,面上也换上了君主该有的端庄和不该有的傲慢。

那个丽人后来对她说:“他那时候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样,我的心咯噔往下沉了一下,就明白自己的心意变了。”

她中正正直的家教,以及她的立场,她的处境,让她比那丽人迟钝了许多,所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过来,原来心动是真的有重量,也真的有声音。她的心动,非如她所想是在书窗下看见他的天真骄矜时,也非是在囹圄中看见他的痛楚眼泪时。她的心动,远早于她的心知。她的心,是在一见他时便动了。

如是我闻,众生举心动念皆是罪。其实她的失败是一开始就注定的,而且注定败得一塌涂地,万劫不复。那么为什么非得要徒劳无功的纠缠这么多年,挣扎这么多年,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放手,一开始就听命,还偏偏要明知不可能而为之?

那是因为,她和他一样,原本都是这样的人,他们自己也没有办法。

我们都知道,人终将会死,不也要先活着吗?

 

当顾孺人的妊娠已经足十月之时,她的行动也越发不便宜。长日无聊,她有的是时间耐心的等待,等待阁中各色人等都不在的机会,等着可以一无牵挂孤身出门的机会。

当这样的机会终于到来,她穿上外衣,悄悄的走出阁去,她拖着已经沉重而笨拙的身躯,机警的躲避着东宫的各处防卫。其实没必要躲避了,旧主已去,新主未来,东宫空旷得如同一座冷宫,是他说的,没有了君主的宫殿,和没有将军的城池一样,无需设防。

她按着记忆中的路线,走过了后殿,走过了后殿的广场,穿过了玉石围阑,在裸土界面的一颗细小而笔直的侧柏下停驻。她拔下头上的玉簪,将树下的浮土层掘开,掘起,掘深,直到她认定为可以隐藏一个秘密的深度。

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白色生丝的花形符袋,束口处的五色丝绦已经褪色,袋上两个墨字湮没,但是尚可分辨一笔一画,铮铮风骨,凿金碎玉。她将符袋放进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层层隐蔽,最终确认这除了她谁也不会在意的情愫被红尘彻底掩埋,如同除了他谁也不会在意的风骨、坚持和理想被青史彻底掩埋。

于是这情愫永只属于她,如这风骨、这坚持、这理想永只属于他。

那么还有什么可遗憾呢?

顾孺人缓缓站起身来,腹部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向她袭来,她在晕迷前扶住那株侧柏,向天空伸出了手去。是靖宁七年九月的天空,有畅畅惠风,容容流云。天色温润可爱一如粉青色的瓷釉。在釉药薄处,微露出了灰白色的香灰胎来。

她伸出手就触得到天际了。

 

 

鹤唳华亭

 

当十五岁的清秀少年再踏进这座宫苑的时候,这座宫苑已经属于他的统辖范围,所以他没有遭受到任何阻碍。

暮春的午后东风泛过,伊人已经远去,花样年华也早都凋残。无主的池馆闲花蔓草纵生,是如此沉静的喧闹,与寂寞的繁华。

他从草木丛中开辟出一条可供行走的道路,他着舄的双足踏着他和她都曾经走过的芳径,和多年前一样,在无人引领中自行入室。

暗牖悬丝,画梁栖燕,翠钿委地,宝镜生尘。他和她的已经完结的故事,他和她的从未开始的故事,水银泻地一样散落在这座冷清宫苑的每个角落。

少年的目光掠过了散落满桌的黑白棋子,记起了许多年前一次对弈;掠过了地上跌得粉碎的秘色瓷瓶,记起了许多年前的一场交谈;掠过了榻上已变成暗黄色的象牙柄团扇,记起了它曾经掩蔽过多么美丽的一副平静笑颜。

他不知道自己即将迎娶的妻子会不会美丽、聪慧、优雅、端庄;他只知道,无论是谁,谁都比不上她。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阁外悬挂的一幅观音宝相上,画中的摩诃萨如他记忆中,温和不改,慈悲不改。他想了想,搬过一张椅子,爬到案上,亲手摘下了这幅宝相。

他试着将它卷起带回,却因这个无意的举动而发现了一个掩蔽多年的秘辛——

画卷的背面还裱着一副画心,青绿山水,工笔翎毛。翠色氤氲的高山大川前,两只白鹤,一顾一望,正一同振翅飞上青色的广阔长天。

如此静好,如此自由。

画无落款,只有二字。世人以为失传的,镂云裁月,屈铁断金的金错刀:可待。

多年前未落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坠落,他已永不可探查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故事,但是他明白这是属于他们的故事,隔着时空,自己永远无法触及,无法参与,甚至连远远旁观的资格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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