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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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两个都以为容茵性子老实温暾,可现在看来,倒好像是他们想错了她。

这么多年以来,殷家不仅仅是压在唐清辰心头的一块重石,更是鲠在容茵喉间的一根骨刺。单看容茵的态度就知道,只要殷家的女人在场,她的锋芒便都展露了出来,平日里那个总是温和笑着的傻姑娘,此时却像一个披坚执锐的战士。唐清辰本来想轻声劝解两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

容茵微微一笑,看了一眼殷筱云,便把目光投向了殷老夫人,只是那目光直挺挺的,是空的,压根儿也没定在任何人身上:“我从一出生,户口本上的名字就是‘容茵’。长到十四岁,是我爸我妈赚钱养我;我妈过世,我爸瘫在床上十年,直到他过世,我靠着车祸肇事人的赔偿还有打零工养活我和我爸。血缘上,我是有外婆,有小姨,大概还有其他什么亲戚。可这二十九年,这些人没养过我一天,没帮过我一次,有,我也当没有。两位从年龄上来讲是我的长辈,但我的礼仪也就到这儿了。”

殷老夫人目光微黯:“好。”殷筱云被她这缓缓的一声“好”吓了一跳,抚着老太太的肩膀,轻声劝慰:“妈,您也别往心里去。这孩子现在就是这样,每次见面说话都跟结仇了似的……”

殷老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这一眼,让殷筱云的手却如同被烫了一样,乍然从老太太的肩膀提起,半晌都僵在半空,既没落下,也没收回。

殷老夫人说:“容茵,这么些年以来,是苦了你了。”

容茵没说话。

殷老夫人又说:“我这趟来,是奔着若芙和小唐总的婚事来的,旁的事,你如果有小情绪,咱们尽可以私下说。”她转头,看向僵站在一旁的殷筱云,“若芙呢?”

殷筱云抚了一下丝,有一丝尴尬:“我打了好几次,这孩子都没接,大概是睡着了。”

殷老夫人目露恼怒:“你还分不分得清轻重缓急?!都什么时候了,还让她睡觉?!这到底是谁要结婚?!”

“老夫人先别动气。”唐清辰觉得,别的事他可以给容茵留出私人空间自行处理,可这件事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下午他才好不容易哄回来的人,结果刚回来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再不抓紧解释,这误会又大了,“没谁要结婚,哪怕真有谁要结婚,也不是我和殷若芙小姐。”

这回不仅殷老夫人动怒,连唐振邦都急了:“你胡说什么呢?!”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从没答应过和殷若芙小姐结婚。”

殷筱云急得连珠炮一样:“你不和若芙结婚,你提拔她当副手?让她接管君渡酒店的甜品部?”

唐清辰说:“电影节之后,汪老病倒,她和杜鹤的职位都是暂时任命。”

殷筱云说:“你还带她出去参加聚会,好几次,她都是以你女伴的身份出席的。”

唐清辰说:“只是工作性质的聚会,而且她也不是以我女伴身份出席。她的身份,是君渡的员工。”

殷筱云脸色涨得通红:“唐清辰,你这是无赖!玩弄女孩子感情,始乱终弃!”

唐清辰正色道:“随便您怎么说,但我从没对殷若芙小姐有过任何承诺,私下更没有过任何出上下级关系的亲密接触。对殷小姐职位的调整,也是出于对甜品部负责的态度,由林秘书全权负责。只要殷小姐愿意,她仍然可以留在君渡工作,但甜品部总负责人这个职位,以她的专业水平和职业资历,确实担待不起。哪怕我们两家有私交,也不能枉顾职场公平乱开后门。”

殷筱云看到汪柏冬也在一旁点头,气得手指直抖,她眼睛里噙着泪水,看向唐振邦:“唐总,无论如何,今天这件事,您必须给我和若芙一个交代。”

刚才这两人你来我往,唐振邦听得也直打鼓,最后殷筱云一句话把他抬上来,于情于理,再搭上两家十几年来的交情,哪怕明知道眼下的情形跟自己的预估有出入,他也不得不开口替殷筱云说两句话:“清辰,你确实没和殷若芙谈恋爱?”

唐清辰反手拽起容茵的手,往唐振邦面前一递一收:“您不是看得挺清楚的吗?”

要说唐振邦也不是多迂腐的人,先前他急着拉郎配,也是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唐清辰年少时那回闹得实在不像话,被他一把给掐熄了火,之后就再没见儿子有过动静。说到底,唐振邦急得不是唐清辰为什么不和殷若芙结婚,他急得是这孩子这几年就没跟哪个女孩子谈过恋爱!这正常吗?放在他们那个年代或许还说得过去,可放在现如今这花花世界,这非常、特别、极其的不正常啊!换谁谁不着急?换谁谁不病急乱投医?殷筱云带着如花似玉的漂亮闺女找上门,再加上当年那件事……想到这儿,唐振邦也愁:“可是当初,怎么说你殷阿姨也——”

“当初把我送回家的那个阿姨是殷筱晴,不是殷筱云。”唐清辰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殷筱云,说,“可现在您也知道了,容茵是殷筱晴阿姨的女儿,您不是一直想报恩吗?这不是正好?”

第185章 阴差阳错

如果说之前唐振邦老爷子还在深深地纠结到底该怎么处理这件事,唐清辰最后这句话可称得上让老爷子拨开云雾见青天,连带看向容茵的眼神都震惊了:“她是殷筱晴的女儿?”

父子俩离得近,唐清辰忍不住低声吐槽:“刚才人家不都认上亲了吗?您这半天都听什么呢?”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就你聪明。”

唐清辰低低一笑:“哪能啊?!阴差阳错而已,今天这一出,也是巧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对容茵,压根不是出于什么感恩,而是真的喜欢。

这么些年,唐振邦还是头一回在自家儿子脸上看到这种神情,说不上多么强烈的欢喜,可那眼角眉梢透着的畅快,怎么看都是沉浸在恋情中的男人。

这才是唐清辰这个年龄的男人该享有的。唐振邦看得一阵欣慰,外加还有点儿小辛酸,虽然还不够了解容茵这个女孩子的为人,可能在自家儿子脸上看到这种变化,已是他不知盼了多久的。有了新的开始,他也用不着总对当年处理儿子初恋时的雷霆手段耿耿于怀了。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里的汪柏冬,这个老家伙,看样子消息知道得比他早多了,可还是跟当年一样,啥都知道,就是啥都不说!

唐清辰三言两语就让一直跟自己同一阵营的唐振邦熄了火,殷筱云看在眼里,心头仿佛烧着一把火,她不由得想上前再理论几句,却被殷老夫人一把拽了回去。

老太太年纪大了,手劲儿却一点不小。

殷筱云觉得手腕被老太太锢得生疼,扭头想辩解,可目光一触及母亲的眼睛,一肚子委屈又都生咽了回去。

“年纪大了,说了一会儿话就累了。”唐老夫人摘下眼镜,随手放进眼镜盒里,递给殷筱云,起身朝唐振邦父子的方向点了点头,“既然唐总为我们安排了住处,我今天就先在酒店歇下了。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聊。”

如果只有殷筱云自己在场,她绝不肯就这么离开,可身旁跟着殷老夫人,她就如同被捏在五指山中的孙猴子,纵然有通天本领,此刻也什么招都使不出来了。

老夫人在殷筱云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又转身,身后走廊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越清楚显出她鼻翼两边的法令纹来,眼睛底下的眼袋也乌沉沉坠着:“汪先生,我想单独跟您谈两句,这边请。”

汪柏冬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殷老太太一喊,他就起身,先朝唐清辰摇了摇头,示意他用不着担心,然后跟在殷老夫人母女身后,一同离开了。

随行殷老夫人一同来平城的还有一对夫妻,论辈分算是殷筱云的远方表妹和表妹夫,夫妻家也是五十开外的年纪,多年来一直在寄味斋工作。这次殷老夫人来平城,毕竟已经是七十高龄,家里人都不放心,就让这夫妻二人一路跟了过来,也好有个照应。林隽给这夫妻二人安排了一个标准间,给殷老夫人安排了个大床房,虽然对比外面随便找的宾馆,酒店哪怕是个标准间也很宽敞舒适,但看到这样的房间安排,还是让殷筱云忍不住红了眼眶。

汪柏冬一路跟了过来,见此情形不禁替林隽多解释了两句:“老夫人来得匆忙,事先也没打个招呼,眼看马上就是国庆黄金周了,平城各个酒店房间这段时间都紧俏得很……”

殷老夫人倒是不太在意,服务生早就将他们一行三人的行李送至房间,她扫了眼小女儿的侧脸,说:“筱云留在这儿,帮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我和汪先生去咖啡厅谈事。”

殷筱云一直背对着门口。汪柏冬知道她骄纵惯了,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也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给她留点时间自己纾解一下也好。他点点头,递出手臂让殷老夫人扶着,说:“多年不见,您还是这么时髦。”

殷老夫人依然沉着脸,说出的话却挺俏皮:“怎么,以为我在小地方待久了,进了你们唐家的酒店,就该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连门在哪边都找不着了?”

汪柏冬也笑了:“哪儿能呢?!不过这么晚了,去咖啡厅,您这也不好喝咖啡吧。”他看着前方的路,状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刚好前阵子容茵那丫头送过来不少好酒,我让人给您煮一份红酒炖雪梨吧。”

殷老夫人半晌没言语。

汪柏冬权当她不反对,拨了个电话安排下去。等两人到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咖啡厅,经理将二人引到一处风景最佳的位置,桌上已经摆好了一份冒着热气的红酒炖雪梨。

殷老夫人从汪柏冬手里接过盛了一份雪梨的碗,却迟迟没动。半晌,她放下碗,看着汪柏冬:“这么多年,你还记着她呢?”

汪柏冬笑着说:“人老了,到了我这个年纪,才现自己好像拥有过不少东西,也好像什么都没拥有过。”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唯有那些记忆,越来越可贵。不多记着点儿自己喜欢的人和事儿,还有什么意思呢?”

殷老夫人说:“也就只有你敢在我这样的老人家面前念叨老。”

汪柏冬说:“反正您一直不怎么待见我,我也就放任自由啦。”

殷老夫人说:“我知道你有话想说。现在我人在这儿,筱云也不在,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殷老夫人如此开门见山,汪柏冬却迟迟不接招,只是指了指她面前那碗红酒炖雪梨:“趁热吃,对您的咳嗽有好处。这一路舟车劳顿,我看您刚才水都没喝几口。现在那些小辈儿都不在,您呐,也放轻松点儿。”

殷老夫人看着面前那碗雪梨。红酒应该是上好的红酒,闻着有一股熟透的葡萄味,甜中透着点儿涩,芳香馥郁。秋冬的天气,有咳嗽毛病的人吃些这个最好。

这也是殷筱晴从前最喜欢给她做的一道甜品。

那个时候自己是怎么说她的来着?说她就喜欢捣鼓这些外来的玩意儿。说起治咳嗽,红酒再好,哪比得上正宗的川贝炖雪梨呢?筱晴从来不生气,总是说:“这两样都有效,红酒炖金橘也管用,可总不能天天紧着一样吃。一天换一个样才有意思。”

无论是长相还是手艺,两个女儿里,筱晴一直是更像她的那一个。筱云也像,可就像她早逝的丈夫曾经打趣说的那样,筱云最像的,是她那个臭脾气。

可后来啊,男人死了,两个女儿相继长大,她才现,她和丈夫两个人都看错了。

第186章 心头血

人生太长,我们怕寂寞,人生太短,我们怕来不及。

——张爱玲《半生缘》

筱晴看似柔和,可遇到自己真正想坚持的事,那份执拗才真是像透了她。她让姓容的入赘殷家,筱晴不同意,说容生雷是大学教授,是未来的科学家,入赘是上个年代的事。如果两个人真正相爱,懂得尊重彼此,又谈什么入赘不入赘呢?入赘就不会背叛吗?不入赘就不会真诚相待吗?筱晴甚至拿已经过世的父亲和外祖父作比较,为此她平生第一次打了筱晴巴掌。

可如果容生雷不入赘,筱晴就不肯担起寄味斋的担子,他们两个结婚生下的孩子也就不姓殷,那寄味斋怎么办?殷家这一大家子以后怎么办?几十年来祖宗的基业,多少代殷家人的奋斗,不论孰对孰错,到了她这一辈,没有了传承,就是她殷琴琴不争气!

殷老夫人面前摆着那碗红酒炖雪梨,时候久了,红酒渐凉,酒气淡了,那碗里的玫瑰色却更浓了,每一滴,都似她化不开的心头血。

少年丧母,中年丧夫,后而丧女,人生最苦的事,她都尝过了。

可到了这一天,她才现,人生啊,总有更难的事在后头。

比眼看着至亲的人接连逝去更痛的,是至亲之人就在眼前,却已形同陌路不肯相认。

汪柏冬让人将炖梨端走,小火煨热后重新端上桌。这一回,原本白嫩的雪梨彻底染成了胭脂色,入口即化,正适合她这样的老人吃,味道浓,又不费牙齿。

原本三碗的量熬成了这样浓浓的一小碗,吃下去,原本冰凉的脸皮都泛起了麻麻的热意。

殷老夫人抬起头,看着汪柏冬:“当年,筱晴要是嫁给你——”

汪柏冬乐了:“您可别这么说,筱晴当年可是我们这辈人眼中的女神,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殷老夫人说:“如果。”

汪柏冬脸上的笑意淡去:“假设的事有意义吗?如果?如果筱晴嫁给我,您还是会一样的固执,让我入赘,让筱晴接过您手里的担子,一切会和现在有差别吗?”

殷老夫人不说话了。

汪柏冬说:“您觉得问题出在了谁身上?是容生雷?是筱晴?还是容茵那孩子?我知道论辈分论资历,我都不该跟您这么说话,这么多年,也没谁敢在苏城、敢在殷家的女人面前说这个话。可我还是想说,这么多年,您都没觉得自己有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吗?您那么逼筱晴,那么苛待容生雷和容茵,那么……”他咬紧了牙齿,缓缓地吐出最后一句话,“那么纵容殷筱云,哪怕您明知道,当年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

殷老夫人猛地抬起眼。一整晚,她的目光都是锐利的,可没有哪一瞬像此刻这样,如冰上的剑,剑尖带血,那么刺眼,逼得人无路可退,无言以对。可汪柏冬是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哪会被她一个眼神就唬得不敢说话了?汪柏冬忍不住在心底叹息,换作三十年前,说不准,自己还真就会被这么一个眼神吓得怯了场。

果然人呐,还是要经大世面。

他这么一笑,殷老夫人更急了,喉咙里原本淤堵的痰,连同新熬过一遍红酒的稠,一起卡在喉咙里,憋得她脸色渐红,连咳都咳不出来。

汪柏冬眼疾手快地递过去一杯热白开水,站起身为她抚了抚背,一系列动作完成得格外熟稔。

等到殷老夫人重新喘匀了气,他淡淡地说:“早些年,我也这么照顾过我师父。不过他老人家去得安详,一觉睡过去了,也没遭什么罪。子孙儿女都在,十几个徒弟里面,还在世的,哪怕远在南半球,也都赶了回来。他老人家,也算得上寿终正寝吧。”

殷老夫人眼角挂着一滴泪,脸上还带着尚未喘匀的红,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好你个汪柏冬,到了这一步,连死这件事都抬出来吓唬我了。”

汪柏冬说:“难道您以为我是在拿我师父的死消遣您?还是您自己从没认真琢磨过这事儿?哪天您这么一下过去了,寄味斋留给谁?殷筱云和殷若芙母女要怎么安排寄味斋那些老伙伴?还有殷家那一大家子,您留下的那几间房产怎么分,寄味斋的股权怎么分,您写没写遗嘱?”不等殷老夫人回答,他一口气直接做了个总结,“我看您是没写。”

殷老夫人这回半晌没说话。

她握着水杯,嘴巴里还有红酒残留的那股涩,她却不敢多喝。到了她这把年纪,吃不能多吃,更不能随意吃,吃多了胃消化不好;喝也不能多喝,不可以敞开了喝,不然用不了几句话的工夫,她就该去卫生间了。

在自家人面前或许还好说,可当着汪柏冬的面,她不愿意服这个软。

许久,她开口,嗓子沙哑:“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汪柏冬说:“殷筱云闹着来平城,也是您默许的。您觉得,到了这一步,您该怎么办?”

殷老夫人一顿,说:“你的意思是……”她垂着眼皮儿,脸色黯然,“我看那位新上任的小唐总,是个有主心骨的,连他老子都做不了他的主儿,我们这些外人,就更难了。”

汪柏冬一语点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默许殷筱云这么折腾,是想包办婚姻呐,还是挟恩图报?”他觑着殷老夫人的脸色,说,“要么您是两者都有?”

他紧跟着哂笑一声,语气里不无嘲弄:“可说起来,这恩也不是殷筱云的恩,而是筱晴当年种下的善果。如今他们两个孩子走到一起,筱晴和容先生在天上看着,也很欣慰啊!您做事这么有欠公允,有没有想过筱晴会怎么想?”

放在从前,面对汪柏冬这样不客气的步步紧逼,殷老夫人哪怕不破口大骂,也要拂袖走人的。可现在汪柏冬嘴巴上说得不好听,但能跟她一个老太太在咖啡厅磨叽到这么晚,还能图什么?况且,除了汪柏冬,放眼整个平城,也没谁能帮殷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了。

殷老夫人放下杯子,看向汪柏冬的眼神里,第一次褪去了疏离和高傲。她将双手搭在桌上,朝他拱了拱手:“还请汪先生帮殷家一次。”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能帮的,不过是传两句话,解决问题的根源,在您这儿。”

第187章 您后悔了吗

殷老夫人面露难色:“容茵那孩子……”

汪柏冬说:“论辈分,容茵是该叫您一声‘外祖母’,可您不仅没有尽到做外祖母的责任,也没还她一个应得的公道。”

“公道?”殷老夫人短促地笑了一声,“汪先生,您一辈子没成家,恐怕不知道,在一个家里头,许多事是没办法分是非对错的。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做大家长的,最不应该做的,就是去评判谁对谁错。”

汪柏冬说:“我不评价您的这种想法是对是错,我就说一件事,”汪柏冬竖起了食指,“如果您不在容茵和殷筱云之间做个取舍,那么殷家在平城的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殷老夫人面上的赭色几度翻滚,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手绢,捂着唇咳嗽起来。汪柏冬递了几次水,她都没有接。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对容茵这么维护,是因为筱晴?”

汪柏冬对此也不讳言:“是有一部分,但这孩子前阵子在我手底下干过一段时间。”

殷老夫人此前只听殷筱云提起过若芙在汪柏冬手下工作的事,对此还是头一回听说,不禁悄悄攥紧了手绢。

汪柏冬说:“一开始我也总习惯拿筱晴和她作比较,我对她的挑剔,要比对殷若芙多得多。”他看着殷老夫人默不作声的面孔,不禁笑了,“我说句话,您大概要不爱听,但我还是得说。天分上,她比起筱晴分毫不差,差就差在她对中式糕点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有些基础做法完全是野路子。但她在F国磨炼那五年不是白费的。她在平城郊区开了一间自己的甜品店,现在这个店在微博上火得一塌糊涂,蛋糕我也尝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越平淡,可正是因为情绪的淡然,听在殷老夫人耳中,他的话反而更添分量,“中式糕点,京派也好,苏式也罢,她不懂里面的基本功,完全不要紧,因为她通过对西式糕点的系统学习和自行摸索,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她或许不是筱晴那样的天才,但她绝对已经是这个行业内最优秀的那几个人之一。终有一日,她会成为大师。”

殷老夫人拢了拢披肩的流苏,大概是夜渐深沉,她竟觉得有点儿冷。

汪柏冬喊人换了一壶热姜水,又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去趟卫生间。年轻的女服务生走过来,搀扶着她起身。殷老夫人虽然七十多岁,但平时腿脚还是挺利索的,今天大概真的累了,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坐在椅子上,竟然觉得膝盖窝酸软得厉害,耳朵也好一会儿才不再嗡嗡作响,能够听清楚汪柏冬的声音。

汪柏冬说:“老夫人,我斗胆替筱晴问您一句,看到容茵长成现在的样子,您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十几年前,筱晴出车祸的前的一天,她们母女俩曾大吵一架。筱晴走出家门时,低声说了一句:“您不喜欢容生雷,不愿意认容茵,那我们一家三口以后除了过年当天,可以不再迈进这个家门一步。只是,妈,我怕总有一天,您会后悔。”

这么多年过去,她连筱晴当时的模样轮廓都有些记不真切了,哪怕午夜梦回,她也总是七八岁扎着双马尾的乖巧模样,身后跟着咬着手指口齿不清地喊“姐姐”的筱云。可她却记得那天的火烧云染红了半边天,那样火红灿烂的落日,此生再也没有见过,连带筱晴的那句话,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同呓语,总是萦绕在耳边:“妈,我怕总有一天,您会后悔。”

人家都说,强势而倔强的妈妈,往往会生养出懦弱不争气的孩子。可如果这个孩子长成了同样骄傲倔强的样子,有谁知道,父母心里除了自豪,还会透出隐隐的不安。

筱晴自小就喜欢和她别着来。小时候扎着双马尾明明又美又甜,可她自己却说不喜欢留长,拿了过年时的压岁钱就跑去剪短了;长大后说让她找一个本地的、踏实肯干的小伙子,她却偏要找一个性格清高的大学老师,还是平城人;自己不让她和容生雷结婚,不让容茵跟容姓,每一样,她都拂逆了她的意愿。就连那天跟她闹决裂,都要说出那样让她气噎声堵的话来。

她说她总有一天后悔。可她想,她连人都不在了,容生雷也瘫在床上,容茵那个丫头,不进殷家,不学祖传手艺,高考结束偏偏跑去读什么医学院,还有什么能让她后悔呢?

她在容茵身上缺失了多少祖孙情,就在若芙身上补回多少。她在筱晴身上失去多少坚持和信念,就在筱云身上偿还多少。

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敢再当着她的面,说一句:“我斗胆,替筱晴问您一句,您后悔了吗?”

殷老夫人没有回答。

汪柏冬说:“容茵想要什么,我替她说了。您如果想维持这个家的平和,那有些事儿,我劝您就退一步。这世界上的好,不可能都让一个人占了。您说是吧?”

殷老夫人走出咖啡厅的时候,殷筱云不知道已经在那儿等了多久,身旁还站着有日子没见的外孙女儿。殷若芙眼圈通红,小脸瘦了一圈,一看就在平城吃了不少苦。

“妈……”殷筱云扶住她的身体,警惕地朝汪柏冬的背影扫了一眼,低声埋怨,“怎么聊这么久,我都不放心了。那个姓汪的也是,一点都不懂礼数,也不看看您这么大岁数,累了一天,还……”

“走吧。”殷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制止了她后面一连串的话,又看了眼殷若芙,“来了?”

殷若芙一看到老太太的眼睛,眼泪“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外婆……”

殷老夫人左手抓着殷筱云的手臂,右手扶住殷若芙的肩膀:“不哭了,不在这儿哭。咱们回房间再说。”

第188章 温柔只给意中人

肉桂、肉豆蔻、丁香、柠檬、冰糖,再加一勺石榴酒和半只梨,微沸之前转小火,再等上那么一阵,就熬成了两杯热腾腾、暖呼呼的热红酒。唐清辰一进房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芬芳,待看清容茵面前那两只盛着酒红色液体的胖墩墩的杯子,他一下子笑了:“觉得冷?这个季节就熬热红酒喝?”他绕过沙坐到她的身旁,茶几上那杯红酒他没有碰,反而去抢容茵手上的那杯,握着她的手,连同杯子,送到自己唇边尝了一口,“嗯……有点儿石榴的甜味。”

容茵看他的侧脸:“舌头真灵。放了一勺石榴酒。”

唐清辰说:“怎么,回来了就在我这里憋着,不去见见以前的朋友?”他见容茵不说话,再接再厉,“杜鹤也不想见?”

容茵双手握着酒杯,垂着眼帘:“我也就是回来看看,没有继续在这儿工作的打算。”

她本来怕这话说得太直,唐清辰又不高兴,没想到他的语气听起来自然流畅极了:“那更应该见见了。今天也晚了,明天吧,想不想和从前的同事一块儿吃顿饭?”

容茵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唐清辰觉察到她一直在自己面庞打转的目光,转过脸,似笑非笑:“怎么,到今天才突然现我其实长得很入眼?”

容茵脸皮烫,这一晚生了太多的事,她心里乱极了,这才煮了点儿热红酒安神,不想才跟这家伙说了两句话,之前唐清辰挤进她房间时那种让人面红耳热的感觉又来了……

唐清辰缓缓凑近她,一手撑在她脑后的沙上,另一条手臂突然从她身前圈了过来,容茵“腾”地一下站起来,还冒着热气的红酒瞬时洒了她一身,唐清辰衬衫的衣袖也没能幸免,还有几滴溅在了他的脸上。

容茵:“……”

唐清辰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看来对于下午我一个人洗澡的事,容茵小姐心里很介意。”

容茵脑子转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吓得整个人都凝固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看着唐清辰越凑越近,在她唇上印了一个吻,随即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突然变换的姿势让容茵头晕,她扶着唐清辰的肩膀:“你要干什么?”

唐清辰看着她笑,到了浴室门口,才将她放下来:“我要干点儿什么,怎么也要经过容小姐的允许才行啊。毕竟我好像还在观察期!”

容茵一直紧绷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才真正放松下来,想起自己之前的草木皆兵,再看此刻唐清辰脸上促狭的神情,她突然扶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学他之前在沙边的样子,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接着转身就溜。

门还没关上,容茵就被人拎着衣领子转过身。

此刻,唐清辰看着她的目光,如同一壶温得浓稠滚烫的酒:“这个习惯可不大好。是我带的头,我得纠正一下。”话音即落,他的吻也跟了上来。

认识了唐清辰,容茵才知晓,原来接吻还有这么多不同的方式。他的吻从一开始的炙热灼人,勾着她、钓着她、诱惑她,让她跟着他一同沉沦,到蜻蜓点水般的嬉弄,两个人就这样靠在浴室门边的墙上,耳鬓厮磨,温柔缱绻,直到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他颈间的领带也松了,一端还被她攥在手中,揉捏得一塌糊涂,不成样子。而她自己看不到的是,她的脸颊也红了,散碎的丝黏在脸畔,本就漂亮的眼睛如同两汪春水,被她这样望着,唐清辰都要恨不得溺死在这样温柔的眼波中。

容茵突然明白,怪不得这世人都追逐爱情,爱情真是件极致美好的东西。饕餮大餐也好,金银如山也罢,乃至云海日出,飘摇竹影,大漠孤烟,花落山涧,此生她走过那么多的路,看过那么多的风景,都抵不上与心上人心醉神驰的一吻。

狭路相逢勇者胜,温柔只给意中人。

父母相继离开的这些年,风也经过,雨也历过,直至最近接二连三的风波,到了这个夜晚,容茵才深刻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她以为自己刚强,以为自己洒脱,以为自己已经心坚如铁,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可在眼前这个人的怀里,在他温柔热情的拥吻里,她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柔和的、轻软的、甜蜜的,如同她曾经做过的每一块甜蜜的糕点,送到那些品尝者的手中,看一眼,吃一口,嘴角就能沁出甜蜜的笑来。

容茵不知道自己脸色如何,头怎样,但当她真的笑起来的时候,她自己是知道的。因为这笑,她再次拥抱住唐清辰,脚尖绷直,整个身子都依偎进他的怀抱:“唐清辰,我真的很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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