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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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慎站在少商侧前方十余步处,浅蓝色的锦袍上绣有山河鹤羽,比湖光山色更秀丽清雅。他面上的神情似悲似喜,“这些年来,我看你渐渐长大,学着稳妥周全,学着滴水不漏,我忽怀念起你在尹家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样子。我又觉得,你永远不长大,永远满身尖刺的样子,也是不错。”

程氏少商是他见过最鲜妍明媚的女孩,无论何等逆境,她都会披着最清新的阳光雨露大步踏出去,哪怕在荆棘上踩出斑斑血痕,也终究会走出一条路来。

“少商,我喜欢与你待在一处,听你偷着说人坏话,看你自得其乐的我行我素,日月绵长,岁月悠远,你我最终会白头偕老,合葬一处。”

说完这番话,他再度斯文的行了一礼,微笑着离去,只留下少商愣愣的站在原处。

作者有话要说:1、大家久等了,本卷开头可能写的比较细比较慢,因为怕遗漏什么铺垫,后面就不好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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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天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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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关于各朝代皇族对臣子的态度,其实可以写一份长长的论文了,相比明代帝王‘视百官如仇寇’,东汉帝王对打江山的功臣是当自己人的,这种自己人与宋代唐代都不同,他们是真正将这批功臣当做自己的骨肉亲眷的,虽然造成了后来君弱臣强的态势,但利弊嘛,又是另一篇论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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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东汉末年时,还有荀彧这样为曹老板呕心沥血打江山的心腹之臣企图延续东汉江山,而汉献帝也是少数得善终的末代君主,不得不说,当时的世族对东汉皇族是没有仇恨,没有恶意的,甚至有相当一部分感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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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面案例则是明代,可以说明代的君臣关系是所有大一统朝代中最紧张的,这个基调可以说是从朱重八和Judy就奠定好的。

第144章

发了半天呆,少商挠了挠腮,然后缓缓走向长秋宫,看见上前来迎自己的宫婢宦官,她习惯性的摆起温煦可爱的笑容——熟悉的殿宇,不一样的摆设,少商这么多年还是不大适应,不过看见皇帝一家三口以倒品字形坐在内殿正中,左右不见宫婢与宦官,连岑安知都没在,她一下竖起了满身的汗毛,严阵以待。

皇老伯坐在正中,大马金刀,双手搭膝,左边耳垂有些奇怪的发红;越皇后坐在他右后方,斜倚着案几给自己补指甲上的蔻丹;三皇子,哦不对,是新任的太子殿下则坐在皇帝的左后方,手上翻着一卷竹简,也不知是奏章还是典籍。

少商行完礼,小心看向上首这压迫感极强的三口子,最后目光落在越皇后身上——宣太后已如秋后落叶般衰老了,可是越皇后却如丰润如碧波春水,容色越发深浓。

她有点不大舒服。

皇帝笑眯眯的朝她招招手:“坐近点,朕有话要问你。”

少商觉得皇老伯笑的活像像狼外公,愈发心中警惕,只敢往前挪半尺。

皇帝问:“这阵子淮安王太后身体如何啊?”

少商看了眼越皇后:“回禀陛下,比正旦前好些了,但还是气衰体虚,食不下咽……这些妾昨日已对皇后娘娘说过了呀。”

皇老伯虽然很关心前妻,但人家毕竟有正经工作的,不能处处关心到,是以这几年来少商不可避免的要向越皇后报备宣太后的状况。

这话说下,越皇后呵呵两声,太子冷哼一声,皇帝摸摸胡须:“宣太后是不是又说自己的身体像宣太公的话了?”

少商叹道:“每回生病都说的,还说当初宣太公也是这些症疾——都是妾无用,没有照料好太后。”不能化验没有西踢,连病灶是什么都弄不清,古代人从生病到去世利落的很。

“这不怪你,两年前那回那么凶险,若不是你,她差点没熬过去。”皇帝摆摆手。

少商很标准的拜倒:“妾谢过陛下体恤。”她看越觉得皇老伯的左耳垂红的很奇怪——她有个大胆的猜测,然而她不敢问。

皇帝一脸英明睿智的微笑。

越皇后再度呵呵两声,太子跟上冷哼一声,皇帝不去理他们,忽然换言道:“听说东海王自正旦后就没去永安宫看望太后了,这是怎么回事。”

少商貌似茫然状:“有这么久了么。对呀,东海王为何一个多月没来啊。”

皇帝吊着眼角:“依你看来,莫非东海王心绪不佳……”

“不会呀,东海王自从成为东海王之后,妾看倒比以前自在了,去年跟二公主夫妇去山里消暑,与一群闲士诗啊赋啊的云雾缭绕,回来时心宽体胖,娘娘给殿下做的衣裳还得再改。”少商的眼神很天真,继续拉扯。

越皇后不耐烦了:“陛下,这蔻丹我自己涂不好,您和少商慢慢说,我先退下了。”

新太子和亲妈同款表情:“父皇,要是没什么事,儿臣先告退了,还有好多事……”

“别闹!”皇帝跟赶苍蝇似的朝身后的妻儿挥挥手,“谁也不许走,都给朕老实听着!”

回过头来,皇帝虎着脸,对着少商拍腿道:“小丫头还想糊弄朕!说,一个多月前你跟东海王说了什么,吓的他从永安宫的阶陛上滚了下去,还摔破了脑门!”

太子感兴趣了,端着一碗酪浆看向女孩:“长兄头上的伤原来是你的缘故?”

“你推子昆了?”越皇后惊异道。

“不不不,妾哪敢啊!”少商吓的连连摆手,“借妾一百个胆子,妾也不能跟东海王殿下动手啊!”

“你是没动手,你动嘴了!”皇帝又拍了一下腿,“你还不说实话!”

少商无可奈何,只能扭捏着说出实情,“其实妾也没说什么,只是跟殿下说,说您现在也没王妃了,不若娶了妾罢……”她现在还记得东海王当时的脸上表情,便是遇见妖魔鬼怪也不过如此了——真忒么丢人!

话还没说完,越皇后已经咯的一声笑了出来,新太子险些喷了嘴里的酪浆。

越妃笑的前仰后伏,指着少商道:“是不是宣太后说自己身体不好了,想在走之前看你成婚嫁人?”

少商尴尬的点点头。

太子抹掉嘴角的酪浆,气急败坏:“你一个小小女子怎能说这种话!前脚宣太后叫你嫁人,后脚你就去向兄长提亲!你好啊你,真是果敢善断,一点也不迟疑!”

皇帝继续朝背后挥手:“你们俩都别说话,朕还没问完呢……少商,你说那话之后,子昆怎么说?”

少商的脸色好像刚吃剩的青蕉皮:“东海王殿下没来得及说话,当时就从阶陛上摔了下去,然后捂着额头跑了,都没和娘娘拜别,说是要回去裹伤。”

皇帝忍笑:“那你觉得子昆愿不愿意娶你啊。”

“看来,似乎,是不大愿意的。”少商难堪的承认,“……可这是为何啊?东海王殿下柔仁寡断,妾刚好给他拿主意。等成婚后,妾既能接着照料永安宫,又能叫王太后对殿下放心。妾以为这门亲事很合适啊!”

“合适什么合适!长兄若娶了你,还不被你欺压的连头也抬不起来!”新太子差点喷口水,“这门亲事孤不同意!”

“妾不会欺压东海王的!妾是心地很好的人,永安宫上下都这么说!”少商很愤慨。

“你比孙氏更不像话,到时长兄还能剩下几根骨头!”

“东海王每根骨头都会好好的!”

越皇后笑的趴倒在案几上。

“你们都给朕住嘴!”皇帝大喝一声——他终于明白了为何自打有了程少商前妻的嗓门越来越大。

深深吸气后,皇帝正色道:“少商,这事袁善见知道了么?”

“知道的。”少商嗫嚅,“他听说东海王跌伤了额头,就来问我,我照实说了。”

“他倒不生气?善见什么都跟朕说了。”皇帝饶有兴味,“还说过几日要去你家提亲。”

“妾还没生气呢,他生什么气啊。”少商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年妾打算悄没声息的在永安宫过几年,待风平浪静再做打算。谁知袁善见敲锣打鼓的一通闹腾,满都城都知道他要退婚。他虽没明着说出我,可他一天四趟的往我家跑,蔡家难道会不知道?!害的家父家母这几年看见姓蔡的就要绕着走。唉,可怜他们一生与人为善,却因为我差点与名门蔡氏结仇——这种情形下,我要是敢嫁他,就是明火执仗的抢了蔡家的婚事!”

总不能她自己快快活活的嫁进高门,让娘家结个大仇家吧。

皇帝笑道:“朕也曾责怪善见一天到晚往永安宫跑,然而善见说,是怕你不等他了结前事,就又要嫁别人了。”

少商辩解道:“如今袁公子是与蔡家尽释前嫌了,可一个多月前他们还势同水火呢,妾,妾自然要另寻出路……”

“看来袁善见倒没忧虑错。”新太子见缝插针的嘲讽。

越皇后继续趴在案几上闷笑。

“妾真觉得这门亲事挺好的。”少商犹自挣扎,“东海王殿下也太伤人了!”

皇帝莞尔一笑:“少商啊,朕来告诉你。子昆头一个喜欢的是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曲泠君,后一个是孙氏,你以为自己和她们哪个像了?”

“曲夫人也就罢了,妾比孙氏还是强一点的罢……”少商嘟囔。

“你错了!”皇帝道,“十年间,孙氏的所作所为哪能一点不露,子昆能容忍她十年,会没有一点情分在里头?”

少商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张大了嘴:“不会吧,孙氏她人品……”她说不下去了。

皇帝道:“不错。在世人看来,孙氏人品低劣,浅薄无知,可难保子昆对她没有怜惜之情啊。”

少商惊讶的久久无语,但细想想,仿佛也有道理。

“好了,言归正传……阿姮你别笑了,朕要说正事了!”皇帝不满的瞪了后面一眼,“少商,有件事得让你知道,子晟在边塞立下大功了……”

他有些难以措辞,新太子立刻接上:“这几年中,子晟在西北灭盗匪,拓商路,招降塞边数族,平定羁縻之乱,转战千里,不但为朝廷省下许多粮草兵马,更在上个月收复蜀地之战中从陇西出奇兵,辅佐诸将合围僭王,可谓功勋卓著!”

少商低头听着,一言不发。

“你若真的应了袁家的亲事,朕就立即将此事传至西北。”皇帝道,“子晟这些年累进军功,早就抵过前罪,朕必然要大大的封赏他。而且他年纪也不小了,霍家只剩他一人……届时,朕会严令子晟择妇成婚,开枝散叶。你可想清楚了!”

少商抬起头,微笑道:“原来蜀地已平,这消息还没传开呢,妾先恭贺陛下天下一统。”

她恭敬的磕了个头,再道,“霍大人是天上的雄鹰,只要挣脱了旧日恩怨,必能展翅高飞,将来位极人臣,子孙繁茂,也不在话下。也不知霍大人的婚仪在哪里办,若是在都城,说不得妾还会携郎婿一同赴宴呢。”

皇帝正正的看着女孩:“你真想清楚了?”

“陛下,妾五年前就想清楚了。”少商再度叩首。

“行,你这就退下吧。你这些年服侍淮安王太后十分用心,后日你父亲的寿宴,朕会赐下美酒与金帛。”皇帝发话。

少商恭身道谢,随后垂首告退。

越皇后总算止住了笑,望着女孩离去的门槛:“以前宣太后总说她看着狡黠凉薄,实则一片赤子之心,当时我还不明所以,如今才懂了。”

新太子赞同道:“母后说的是,自长兄辞去储位后,朝臣世族颇有忌惮,儿臣本想为长兄再说一门好亲事,谁知都在那推拖支吾,真正可恨!”

越皇后翻了儿子一个白眼:“那你适才还讥讽少商。”

太子难得叹了口气:“她为人纯挚不假,可行事实在离谱。袁善见那样一个生有七窍玲珑心之人,怎么会看上她的,也是奇了!”

“这话你五年前也说过,陈词滥调!”越皇后吐槽,随后又叹,“唉,真是个执拗的傻孩子,放着鲜花着锦的金光大道不走,非要另寻出路,真是……”她是过来人,怎么会想不通其中缘由。

太子嗤笑一声,哗啦啦的整理竹简卷筒,一脸通透的聪明样:“母后说的没错,程氏就是个不开窍的!子晟那样才貌双全的人才,西北诸城的高门女子趋之若鹜,都哭着喊着要为他牵马捧鞍!前年子晟主持边城的上巳节祓禊大礼,小女娘们差点把崔侯父子挤下河去。只要子晟点个头,要什么样美貌温柔贤惠的名门闺秀没有!”

“那子晟为何不找几个美貌温柔贤惠的呢?”皇帝冷不丁来了一句。

太子立刻泄气了,无奈的叹口气:“……因为子晟也是个不开窍的。”

帝后含笑对视一眼。

随即,不屈不服的太子殿下又兴然起来:“不过这下好了,今天我就军马传报西北,让子晟死了心,赶紧娶妻生子!真是的,这么多年还没折腾够么……父皇,您说子晟会挑哪家的女公子啊?”

皇帝语中带笑:“这些年你与崔侯信函来往,提及最多的不是那位骆氏么,就是以前给五公主做伴读的,叫什么来着?”

“叫骆济通,前长水校尉骆宾之女。”太子叹道:“要说呢,骆家也是名门世族,可惜这几年族中子弟平庸,至今我没听说一个出众的,霍家单薄,将来叫子晟如何仰赖妻族呢?好在那骆济通是出了名的大德贤妇,初嫁才一年就守了寡,却数年如一日的服侍重病卧床的舅姑,博得夫家一片赞誉。无论才干还是德行,俱是顶尖的——”

“总而言之,比少商贤惠百倍。”皇帝点点头,微笑的看着儿子,“这件事情,前前后后都是你的意思,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太子想了想,坚定道:“程氏是个死心眼的,与其叫子晟一年年空耗下去,还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欢喜。不论袁善见还是骆济通,都足以匹配程氏与子晟。有些事,就当快刀斩乱麻,越拖越坏事!”

“好!”皇帝微笑着一拍手,“就依你的意思,朕这就去信边塞,让崔祐给子晟赶紧定下亲事!当初朕给子晟定的处罚是戍边七年,待他回来时,朕要看见霍家的新妇与儿孙!”

太子喜道:“父皇英明!”

越皇后怜悯的看着儿子——她记得上一个皇帝这么对着笑的人,不出一年就被坑进坟头了。回头她得提醒下皇帝,到底是自己儿子,别坑的太狠。

太子正要告退,忽回头道:“父皇,儿臣这才发觉,您的左边耳朵怎么红了……”

皇帝摸着自己的耳垂,轻咳两声:“适才有些发痒,朕揉了几下。”

太子不疑有他,关怀道:“父皇还是传侍医来看看的好。”

待太子离开后,皇帝收敛笑容,摸着耳朵对越皇后瞪眼:“都是你,不知礼数,险些叫人看出来!”

越皇后婷婷袅袅的走到皇帝身旁半跪着,眉目含情的嗔怪道:“陛下现在倒爱讲礼数了,当年陛下二十三,我才十三,陛下怎么不知讲礼数啊。既然嫌弃我,不如也去找几个美貌温柔贤惠的名门女子?”

皇帝看着越皇后眼角眉梢的风情,心头一阵意动,将她拉进自己怀中,咬牙笑骂道:“朕就喜欢咬朕耳朵的!唉,子端这傻孩子,这辈子怕是遇不上会咬他耳朵的女子了!”

越皇后咯咯一笑,用力去推皇帝,皇帝山岳般高大的身躯就势往后倒下。

然后越皇后撩裙分腿跨坐其上,双手按住皇帝的胸膛,趾高气扬道:“某乃金角山女大王,今日巡山,不想碰见你这狂徒。虽说你胡须皱纹一大把,但还剩了几分姿色,待本大王试试你的身手,若是得力,就上山与本大王做个压寨郎婿罢!”

皇帝斜乜着眼:“大王想怎么试?”

越皇后娇媚一笑,嗷呜一口咬在皇帝的喉结上。

作者有话要说:有。

两汉的皇帝经常会将心腹重臣的儿孙当自家孩子疼爱,或是示恩,或是表达对这个臣子的亲近,比如野猪对金日磾的两个儿子就十分疼爱,其中长子仗着皇帝疼爱行为不端,金日磾就亲手杀掉了,以免给家族带来祸患。后来金氏家族七代不衰,直到王莽童鞋发大招。

第145章

“三叔母你别笑了。”少商满脸无奈,案几对面坐着花枝乱颤的桑夫人,“这事究竟哪里好笑了。”

桑夫人坐直身体:“五年前,你看见皇帝与淮安王太后亲近,酸溜溜的跟我说‘不知陛下与越娘娘是如何相处的’。这五年你果然看见了,结果还是酸溜溜的。你倒是说说,陛下总共两个女人,你究竟想要他如何。”

“唉,那不一样。”少商托着下巴,叹道,“五年前,陛下和太后在我们跟前最亲近的举止,也不过是头挨在一处看看风景——那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这些年来,我才看见真正亲密无间的夫妻应当是什么样子。”

为什么当时女孩会觉得不对劲呢,自然是她对比自己和霍不疑相处的情形,发觉帝后之间总有疏离感——桑夫人没有戳破这点,而是说道:“你难得出宫,我也难得回都城,你要是还想絮叨淮安王太后的事,我可就走了啊。”说着作势欲走。

少商连忙挽留。说来也怪,她与桑夫人情同莫逆,举凡对世事的看法,爱好,习性,甚至吐槽别人的方式都不谋而合,唯独在宣太后一事上,两人居然背道而驰。

尤其当桑夫人得知少商成为了永安宫令,反对的更是激烈。五年以来,她无数次给少商出各种主意,病退,伤匿,相亲……总之是要求她赶紧出宫回家。

“叔母为何总是不喜欢太后呢?她是个好人呐。”少商百思不得其解。

桑夫人转过身体,讥诮道:“你二叔父也是好人,可我从来看不上他。不过自打他和青苁成婚后,算是顺眼多了。你在宫里待了五年,眼界愈发狭隘,心胸愈见浅薄,整日里想的都是针头线脑的蜉蝣小事——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还认得自己么!”

少商反驳道:“陛下也在宫里,他还掌管天下呢,难道他的眼界心胸也小?”

“可你是待在淮安王太后身边,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我怕你跟她久了,也学的像个怨妇!”桑夫人走过去将窗门合紧,一气说个痛快,“虽说越皇后脾气不好,可我宁愿你在越娘娘宫里摔摔打打,也胜过在宣太后身边浑浑噩噩!”

“这不公平!当年风雨飘摇,陛下须得亲自上阵搏杀,可天有不测,刀枪无眼,于是他在出征前,急急将还未两岁的东海王立为储君以安天下——陛下不能这样,用得着的时候,封皇后立太子,用不上的时候,就左挑眉毛右挑眼,这皇后太子又不是娘娘和东海王自己要做的!”少商忿忿道,“说到底,都是乾安老王爷推娘娘入火坑!”

“宣娘娘的命够好的了!”桑夫人一点没触动,“当年我亲手给我的挚友收的尸,她的门第家世可一点不比宣家差!可惜她没个‘推她入火坑’的舅父庇护,一朝防卫不慎,家乡受了悍匪血洗,她们母女几人死的那是惨不堪言,你那位宣娘娘可受过这份罪?!”

“叔母这是大不敬!”少商皱眉。

“你去告我好了!”桑夫人直接开骂,“好吃好喝好日子过了几十年,整天委屈这委屈那,你还在一旁跟着起劲!早知如此,五年前我就该趁你昏迷不醒,把你抬上马车一道走,让你去外面看看黎民生计,百姓疾苦。哼,天底下所有吃饱喝足的怨妇毛病,饿上几顿都能解了!”

少商不服气的嚷嚷:“因为我服侍太后,阿父和兄长还升官了呢!”

桑夫人反口就是一句:“拿你换来的升官发财,你父兄心里比剜肉还痛呢!”

在叔母大人逼人的目光下,少商不得不闭嘴。

桑夫人瞪满意了,才继续道:“想那茹毛饮血的年代,人们凭本事击败了强大凶猛的巨兽,成为万物之灵。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将愚钝赞美为敦厚,将孱弱吹捧成文雅了呢,想来真真可笑!”

“叔母你扯远了。”少商想要侧过身体避坐,桑夫人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扯回来,“人生天地之间,各凭本事活命。宣氏为后,靠的是当年那一纸盟约和陛下对她的敬重,越氏靠的是陛下的情意,哪天陛下爱驰情淡,你看看越娘娘会不会愿赌服输的!”

少商不情愿的承认:“越娘娘应该不会像太后那样的——有一回,我向她禀告太后病势沉重,她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是不会病的,什么时候陛下对我的情意不再,就是我的死期’。哎呀呀,三叔母,可吓死我了!”

桑夫人点点头:“嗯,听起来像是个性情中人。”

“越娘娘真是奇特。”少商抬头回忆,“她是真的不在乎位份尊荣之类的虚名——陛下没给她办封后大殿,她没生气,陛下给太后的贡果比给她的新鲜,她也不生气,可陛下若是多问几句太后是否安康,她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

大约是长久生活在安全稳定的环境中,少商觉得自己的思想都有些闭塞了,此时经过桑夫人点拨,头一回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待帝后三人的死局。

宣太后的性情的确有消极矫揉之处,若她身处越氏的位置,自己屈居妾位几十年,怕不早抑郁而终了,若再碰上典仪差了些尊重,供养怠慢了些心意,估计又要长吁短叹了。

越皇后为何能毫不在意这些呢,这是因为她笃定皇帝对自己的感情——与宣太后酸涩的少年时代不同,越姮生长在一个精神物质双重富足的美好环境中,自幼貌美聪慧,被强大的家族视若珍宝。

当帝后三人碰到一处时,拥有相同寄人篱下经历的两人没有产生共鸣,反而性情截然相反的皇帝与越氏始终情投意合。

少商曾亲眼见过,皇帝对宣皇后诉说自己父母早亡的心酸,宣太后感同身受的说了自己在乾安王府的种种委屈——看似很投契很美好,但殿内的气氛却越发低落。

而越皇后呢,大约会干脆利落的说‘把我的阿父阿母分你一半好了’!

皇帝有些直男的通病,自己的女人委屈一点无妨,但对‘旁人’却要客气些;越后明白这一点,而且甜水浇灌出来的孩子往往不会很敏感,所以皇帝有些不足她睁眼闭眼就过去了,宣后也明白这一点,还心细如发,所以加倍痛苦。

这些年来少商冷眼旁观,发觉越皇后对皇老伯有种奇特的占有欲——在越皇后眼中,一把年纪的皇老伯从头顶到脚趾,哪怕一根白发一条皱纹说的梦话发的酒疯……都是属于她的;她人生中最大的痛苦,就是不得不将皇帝分出去一半。

所以宣氏被废后她喜上眉梢,不是因为自己可以做皇后了高兴,而是以后皇帝全须全尾都是她的了,自然不会去计较什么封后大典。

桑夫人仔细觑着女孩的神情,知道她意动了,继续加把火:“再说了,陛下再喜欢越娘娘,也没有因此废后啊。宣太后被废,纯是因为朝局!”

少商叹道:“也是东海王忒老实了。”

“你身在都城,耳濡目染都是东海王动辄得咎的样子,便以为东海王一无是处,实则不然。”桑夫人道,“我也是前两年回了趟白鹿山才想明白。”

少商紧张道:“怎么说?”

桑夫人道:“东海王少有贤名,在百姓中颇有名望,山野名士常比之为秦之扶苏,忠厚仁爱。可百姓和山野名士推崇又能如何?朝堂上那些重臣世族他镇不住啊,大事小情此起彼伏,没完没了的。”

“少商,以前我教你读书,你该知道两点。第一,举凡新朝建立,最要紧的就是头两位君主,只要延续至第三代君主,就会人心思定,众臣服膺,国祚便能延续下去——如暴秦二世而亡,就是找错了胡亥。”

少商听的认真:“那第二点呢。”

“第二,君弱臣强,实非大幸。”桑夫人轻声道,“于是麻烦来了,第二任君主至关重要,偏偏东海王压制不了那些虎狼重臣。那该怎么办呢?其实陛下还有一个法子——少商,你还记得秦穆公令三贤殉葬的故事么?”

“记得记得!”少商卖力点头,也轻声道,“当时叔母就说,秦穆公招贤纳能,聚集了一批前所未有的能人志士,可偏偏穆公之子康公平庸。说不得,殉葬是假,为康公扫除阴霾是真。可是……”她艰难道,“陛下仁厚,怎么舍得对那些亲如兄弟的臣子大开杀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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