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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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都不介意,阿渔还有什么好怕的?

叮嘱乳母好好照顾女儿,阿渔换上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家常衣裳,与同样布衣打扮的徐潜悄悄出门了。

京城主街两侧早已挤满了等着围观平阳侯父子风采的百姓。

曹廷安狂妄霸道,在官场上得罪过不少人,喜欢说他好话的官员并不多,但曹廷安多次击退敌军,战功赫赫,又曾为百姓做主教训过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百姓们都很敬佩这位大将军。听说平阳侯伤了腿,再也不能骑马打仗了,百姓们都很为他惋惜。

徐潜护着阿渔,两人走到了一片人群之前,再前面便是拦阻百姓的侍卫了。

徐潜让阿渔站在他前面,他扶着她双肩,将小妻子牢牢地护在怀里。

不必担心来自两侧百姓的冲撞挤压,阿渔专心地翘首期盼。

伴随着沉重有力的马蹄声、脚步声,西北大军的精锐将士进城了!

仪仗最前面,是一辆无盖马车。

曹廷安一身重甲端坐车上,笑容爽朗地朝两侧百姓点头致意,阳光明媚,照得他脸上的陈年旧疤更狰狞了,一些孩子见了,吓得躲到爹娘怀里,然后偷偷地看车上的威武大将军。

当马车靠近阿渔、徐潜所在的位置时,亲眼看到父亲放弃骑马而是因为腿伤坐在车上,阿渔再也忍不住眼泪,心疼地哭了起来。

曹廷安扭头过来,或许是父女有所感应,他一眼就认出了人群前面的爱女。

娇娇小小的女儿,被徐潜护着,大眼睛泪汪汪地望着他。

曹廷安递给女儿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傻姑娘,哭什么,他又没有死。

用眼神示意徐潜送女儿回府,曹廷安移开了视线。

阿渔看不到父亲了,才开始寻找哥哥的身影。

“已经过去了,就在岳父车后。”徐潜指着前方道。

于是,阿渔只看到了哥哥曹炼身穿铠甲的背影。

“走吧。”徐潜护着阿渔,艰难地挤出了人群。

曹廷安却被侍卫抬到了建元帝面前,曹炼跟在父亲左右,看到建元帝,他立即跪了下去:“微臣拜见皇上。”

曹廷安身边的两个侍卫也要扶他去跪。

建元帝制止二人,扶着曹廷安结实的手臂道:“你与朕虽为君臣,却情同手足,如今你为了替朕戍卫边疆伤了双腿,不必再讲究那些虚礼。”

说完,建元帝也示意曹炼起来。

曹炼领命,退到了父亲身后。

曹廷安拍拍自己的腿,长叹道:“可惜臣戎马一生,竟栽在了此战,以后再也不能带兵出征了。”

建元帝肃容道:“爱卿别急,朕已经叫太医与京城最好的名医在外殿候着了,朕就不信朕广招名医也治不好你的腿!”

言罢,建元帝让和公公带诸位太医进来。

曹廷安攥了攥手,眉宇间露出几分紧张与期待,似是也不想轻易放弃自己的腿。

太医们快步走了进来。

其中以头发花白的陈太医名望最高,在建元帝与曹炼等人关切的注视下,陈太医先是捏了捏曹廷安的腿,询问曹廷安一些情况后,陈太医从医箱里取出一针长长的银针,对曹廷安道:“侯爷,接下来微臣会针刺您腿上的几处穴位,若侯爷有任何感觉,或疼或痒或酸,请及时告诉微臣。”

曹廷安激动道:“您老尽管刺,只要能治好我的腿,您换刀砍都行!”

陈太医摇摇头,没有理会曹廷安的胡话,他跪在曹廷安面前,从脚踝往上一针一针地刺了起来。

建元帝站在一旁,视线始终凝在曹廷安的脸上,不知是在期待看见曹廷安的痛苦,还是在期待别的什么。

然而当陈太医的第二十八针落下,而且是扎在曹廷安大腿内侧的位置,曹廷安都没有任何表情时,建元帝终于移开视线,看向准备收针的陈太医:“怎么不继续了?”

陈太医看眼似是猜到什么脸色变得很难看的曹廷安,低头叹道:“回皇上,侯爷的腿,恕微臣无能为力。”

建元帝还没说话,曹廷安嘭的一拳砸在轮椅扶手上,虎眸瞪着其他几位太医呵道:“你们还有什么本事,都过来试试!”

他双眼泛红,如一头困兽。

建元帝叹口气,朝几位太医点点头。

陈太医已经试过针刺的方法了,第二位太医提议用热水烫一下试试。

建元帝面露不忍。

曹廷安毫不犹豫道:“来吧!”

于是,该太医便用沸水打湿帕子,随即马上将滚烫的帕子敷在了曹廷安的膝盖上。

寒冬腊月,那帕子还在冒着腾腾的白雾,足见有多烫了。

但曹廷安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该太医灰溜溜地下去了。

曹廷安还想叫其他太医过来,曹炼突然跪下去,难掩悲痛道:“父亲,您别为难他们了。”

曹廷安脸黑了。

建元帝正色保证道:“爱卿先回府休养,朕明日便下诏在各府各地为你寻访神医。”

曹廷安只回了他一个落寞苦笑。

正文 102

在建元帝面前交了差, 曹廷安父子终于可以回府与家人团聚了。

江氏等人早已在侯府门前等候多时。

江氏神色焦灼,二公子曹炯剑眉紧锁,五岁的炽哥儿牵着二哥的手, 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二夫人赵氏瞅瞅江氏, 假意擦了擦眼睛:“可怜大哥九尺男儿,却遭此大劫, 今后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余生。”

她才说完,曹二爷便骂道:“闭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蠢货,真以为别人听不出她的幸灾乐祸吗?

因为赵氏生不出儿子, 还不许他的妾室生, 弄死了不知多少他的骨肉,曹二爷早对赵氏没有多少感情了, 平时赵氏酸大哥一家这个那个曹二爷都能忍, 现在大哥废了双腿,他当弟弟的心里很难受, 赵氏竟然还敢在这个节骨眼说风凉话?

“回去。”曹二爷无情地训斥道。

赵氏没等到江氏的眼泪, 却挨了丈夫一顿臭骂, 扫眼周围大房、三房的人, 赵氏哪还有脸面继续留在这里, 紫着脸狼狈离去。

曹二爷仍然瞪了她一眼。

曹三爷咳了咳, 劝道:“二嫂是关心则乱, 二哥别气了, 回头好好宽慰宽慰二嫂。”

曹二爷冷冷哼了一声,余光偷瞄侄子曹炯。

江氏、炽哥儿一个弱质女流一个无知孩童, 他都不怕,就怕侄子去大哥面前说出此事, 雪上加霜,更坏了大哥的心情。

曹炯只遥望巷子口。

终于,那边转过来一辆无盖马车,曹炯看到了坐在上面的父亲,也看到了骑马守在一旁的兄长。

注意到父亲脸上的挫败与颓废,同样身高九尺的曹炯突然眼睛发酸。

从小到大,父亲就是他眼里的一座大山,有时候这座山压着他,压得他不敢像其他纨绔子弟一样懈怠快活,但大多时候,这座山都在护着他,也在激励着他,督促他快点长大,变成能与父亲并肩而立的山。

可如今,父亲的腿废了,父亲倒了下去,没有他高了。

这算是他超越了父亲吗?

不是,曹炯一点都不想要这样的超越,他宁可一辈子被父亲压着,等他有了儿女子孙,父亲依然可以吹胡子瞪眼睛骂得他抬不起头。

马车越来越近,曹炯背过身,飞快擦了一把眼睛。

“二哥,你怎么了?”

炽哥儿仰头,担忧地问兄长。

曹炯摸摸弟弟的脑袋瓜,低声道:“等会儿见了父亲,炽哥儿不许再撒娇让父亲抱你。”

炽哥儿还没说话,旁边江氏再也压抑不住心疼与辛酸,躲到嫡次子身后偷偷哭了起来。

曹廷安隔了老远就看见江氏的动作了。

他握了握拳。

马车停在了平阳侯府门前。

两个侍卫熟练又小心地将曹廷安抬下马车。

曹廷安抬头,看到江氏泛红的眼圈,看到儿子兄弟侄子沉痛的脸色。

他突然破口大骂:“老子还没死,收起你们的丧气脸,都给我滚!”

那声音雄浑暴怒,几乎整条街都能听见。

江氏吓得一哆嗦,炽哥儿直接被爹爹吼哭了,曹二爷、曹三爷低下头,心情复杂。

曹炼行礼道:“二叔、三叔三婶你们先回去吧,父亲,太医说父亲宜静养。”

曹二爷、曹三爷知道他们的大哥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接受双腿皆废的事实,叹口气,两房人先行告退了。

曹廷安的两个侍卫重新抬起侯爷,默然朝里走去。

江氏跟在后面,走一步哭一步。

曹炯沉默不语。

曹炼抱起炽哥儿,轻声哄道:“三弟别怕,父亲不是在骂你。”

炽哥儿委屈:“那爹爹在骂谁?”

曹炼道:“谁都没骂,只是父亲喜欢看咱们笑,你不开心,父亲便会生气。”

炽哥儿似懂非懂。

江氏听明白了嫡长子的意思,侯爷的腿已经废了,如果她们都苦着脸,便是再次提醒侯爷他废了,侯爷心底的苦闷更难排解。

江氏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曹廷安让侍卫将他放到床上,然后屏退所有人,谁都不肯见。

曹炼三兄弟告退了。

江氏不能走,她也不想走。

接过丫鬟们备好的茶水放到桌子上,江氏走到床边。

曹廷安仰面躺着,虎眸沉沉地盯着她。

江氏笑了笑,柔声问:“侯爷渴不渴,我给你倒碗茶?”

曹廷安盯着她的嘴角,冷声道:“笑什么,我腿废了,你很高兴?”

江氏一愣,跟着被这诛心的话所伤,好不容易才憋下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滚,我最烦看你这哭丧脸!”

曹廷安再度破口大骂。

江氏捂住嘴,狼狈离去。

后来江氏几番重振旗鼓,想好好地照顾他,都被曹廷安给骂哭了。

这晚,江氏继续独居后院,孤枕难眠。

翌日,平阳侯府的亲朋好友陆续登门探望受伤的平阳侯。

江氏肿着眼睛招待客人,然而很快客人们就被曹廷安给骂走了。

阿渔、徐潜抱着阮阮过来时,正赶上江氏送一波客人出来,看到女儿,江氏眼睛又湿了。

父亲重伤,阿渔本来就难受,现在见母亲这样,阿渔的泪也涌了上来。

“夫人、五夫人多珍重,侯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娘俩泪眼汪汪,客人们唏嘘地安抚了一番,匆匆离去。

江氏请了女儿一家进门,疲惫地交代门房:“再有宾客来访,只说侯爷需要静养,劝他们回去吧。”

门房遵命。

“娘,爹爹到底怎样了?”阿渔扶着母亲的胳膊,哽咽地问。

江氏不想让女婿笑话,忍着泪道:“你爹的腿……总之他现在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恶语伤人,等会儿见了面,若他又发脾气,你与守多担待吧,等过阵子他心静下来,或许就不这样了。”

阿渔都快听不下去了,心疼。

徐潜抱着女儿,看着哭成泪人的岳母与小妻子,他心情也很沉重。

江氏领着女儿一家进了内室。

曹廷安依然躺在床上,昨晚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不许下人帮他换衣洗漱,头发凌乱,下巴冒出了又黑又乱的胡茬,瞧着如疯子一样。

“爹爹……”雄伟英武的父亲变成这样,阿渔心都快碎成了两半,跪到床边哭了起来。

江氏心惊胆战地看着丈夫。

曹廷安眉峰跳动,看眼徐潜怀里的外孙女,再看看哭得伤心的女儿,他似乎也想隐忍,但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抓起枕头朝地上砸去:“你也滚!跟你娘一样都是来催我死的,把我哭死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滚,都给我滚!”

雷霆暴怒,才一开口就把阮阮吓哭了,仰着脑袋嚎啕大哭。

连女儿外孙女都无法平复丈夫的脾气,江氏心灰如死,一边哭一边拉着女儿女婿往外走。

阮阮哭得凶,阿渔也哭得抬不起头。

徐潜让岳母照顾妻子女儿,他沉着脸重回内室。

曹廷安大骂:“你回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是不是!”

徐潜看着床上毫无往日雄风的男人,面无表情道:“亏你自诩英雄,没想到连你手下的残兵都不如,断手断腿的将士我见多了,像你这样自暴自弃迁怒妻女的还是第一个。”

曹廷安瞪圆了眼睛:“你敢骂我?”

徐潜冷笑:“我只骂该骂之人。”

曹廷安大怒:“徐守你找死!”

说完,曹廷安不顾一切地要扑过去打女婿,可他腿不能动,上半身才离床,整个人便一股脑栽了下去,“咚”的一声跌到了地上。

外面江氏、阿渔听了,争先恐后地跑了进来。

见到这幅情形,江氏急着扑过来,要扶曹廷安起来。

“滚,都给我滚!”曹廷安使劲儿一推,江氏便扑到地上,头上唯一的一根发簪撞到地面。

阿渔原本还想责备徐潜为何要激怒父亲,现在见父亲连母亲都不怜惜了,她当场愣在了那里。

“走。”徐潜扶起岳母,然后拉住阿渔手腕,不容拒绝地往外走。

阿渔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哭着回头,看到颓丧倒地的父亲,看到捂面痛哭的母亲。

阿渔眼前一黑,倒在了徐潜怀里。

皇宫。

夜幕降临,建元帝仍然在批阅奏折。

和公公弯腰走了进来,见皇上在忙,他默默地站到一旁。

建元帝淡淡问:“曹侯情况如何?”

和公公叹道:“听说曹侯无法接受事实,整日骂骂咧咧,侯夫人以泪洗面,宾客们全被他骂退,就连徐五爷、五夫人前去探望,都被他骂了出来,还有,据说五夫人亲眼见到曹侯辱骂母亲,受了刺激,晕了过去,万幸并无大碍。”

建元帝忽然停笔,看向窗外。

他亲眼所见,曹廷安的腿是真的废了,现在曹廷安一时无法接受,暴跳如雷迁怒亲人也在情理之中。

如此,他也放心了。

自从曹廷安回府,他已经连着四顿没有吃东西了。

夜黑如墨,江氏一个人在厨房忙碌许久,亲自为丈夫做了一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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