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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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白光在远处就大声嚷嚷,还使劲招手,跑到近前,把裙子兜住的东西扑通通倒了一地,大南瓜还砸了炬峰的脚,炬峰倒吸一口冷气。“红薯,南瓜,都特别甜,埋到土里烤熟了吃。”

炬峰高深的话题被白光打断得稀碎,三个人都没再说话,忙着烤吃的。

“你先跟我回濯州,有我在,你不会有……有危险。”炬峰啃着烤红薯,突然说,红薯太烫,他咂了下嘴。

“我也去!我也去!”白光听了很雀跃,积极地凑过来,手里的红薯差点戳到炬峰脸上。

“你……”炬峰往后仰了仰身子,躲开她的攻击,皱眉道:“你就不用了吧,也没人追杀你。”

“我闲着也没事,帮帮你——和胡纯。”白光被拒绝后热情不减。“我还可以给你做饭,我的厨艺那是远近闻名,嘉岭第一。”

“这……”馋鬼炬峰立刻动摇了,“也行吧。”

胡纯安静地吃着南瓜,她在想,如果告诉白光,这位子孙叔叔的来头不比雍唯小,白光会不会也能潇洒一挥手说没结果所以不必在意?她看了看白光的笑脸,太了解白光了,这笑容是发自心里的,她是真的喜欢炬峰。是不是也可以反过来看,既然结果毫无悬念,那只要过程幸福快乐,就足以弥补了?

“那个要杀我的映霜怎么没跟来?”她换了个话题,也换了个心情,有些事是想不出答案的。

“我打发她走了,哦,对了,我拿了阿红的尾巴给她,让她回去好交差。”炬峰口气很平常,虽然他不想再提起阿红。

胡纯的心一疼,赶紧咳了一下,她不想再像个傻瓜了,只会哭泣,于事无补。“这可以么?我是只白狐狸。”

炬峰又拿了块南瓜,烫得左右手倒来倒去,咝咝抽气,“能,雍唯他妈可粗心了,你看雍唯,和他妈一样,脑子好像缺弦。”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胡纯,淡淡地加了一句,“可好骗了。”

第17章 得失

炬峰的子孙庙占地不小,而且地处闹市,门外就常年有庙会集市,胡纯过了两三天吃饱了睡睡饱了逛的好日子,再加上有白光作伴,她算是真正地体会了一把人世趣味。--**---*---

炬峰的工作繁多冗杂,怪不得他总牢骚满腹,从天没亮的头柱香求子,到半夜三更还有人来求夫妻床笫和乐,真是见者流汗。胡纯倒是很喜欢看他处理这些,也能稍微回味自己攒功德时的忙碌和快乐,有的时候闲散无聊,还跟他一起去完成一下祈愿。

白光活得一直很简单,所以就快乐,要么和胡纯逛街吃饭,要么跟着一起去完成祈愿,走到哪儿都乐呵,胡纯很羡慕她。如果没有发生那么多事,她也应该和白光一样,心无挂碍地生活修炼,那该有多好。

傍晚的时候,子孙庙来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书生,他站在丁神塑像前很久,也不发愿,也不四处看,就愣愣地站着,魂飞天外。他很快就吸引了炬峰三人的注意,凑在一起观察他,当然书生肉眼凡胎是瞧不见这三位神仙妖怪的。

“我觉得他是来求病好的。”白光嘴角下拉,手扶下巴,笃定地判断道,“看看这灰黑的脸色,瘦弱的身形,简直是久病将死。”

炬峰呵呵冷笑,神色猥琐,语气却还很高冷:“我看未必是病,活像被人榨干了,或许他有个非常美貌的娘子,是来求子的。”

胡纯无所谓,她现在对任何事都有点儿提不起精神。

书生终于叹了口气,动了动,魂归本位,人也有了表情,眉头深皱眼睛垂下,默默对丁神说:“丁神老爷,小生正有一桩难事,求丁神老爷指点。”他从怀里掏出一锭大大的金子,落进功德箱的时候砰的一响,炬峰听着很陶醉,点头觉得书生懂事。

“嚯,这干巴书生还挺有钱。”连白光都诧异了一下。

书生继续默念:“前一阵子,我遇见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对我眉目传情,还约我到她家里读书。其实没过多久,我就知道,她是只狐狸精。”

炬峰和白光都看了看胡纯,胡纯有点儿憋气,看她干吗,又不她做的孽。

“她日夜同我欢好,既给我钱花又照顾我吃穿,对我……也是极尽温柔。我除了日渐衰弱,其实过得十分称心。”书生说到这儿,神色里微微有了些旖旎,随即一寒,“可她毕竟是妖,毕竟在吸食我的阳气,我欲离去,怕她翻脸追杀,若请道士降服,到底也有些不忍。听闻濯州丁神极其灵验,您若听见我的心声,就护佑我平安离开狐狸宅邸,从此两不相干,各自恬淡度日。”

这个祈愿就有点儿新奇了,三个人都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书生在功德簿上写了姓名和地址,再三请求丁神前往护佑。

白光跑过去看他留的地址,竞城,她微微一讶,“够远的啊,都出了嘉岭山脉的范围了,我都没去过竞城。”她又看了看功德箱里的大金锭,撇嘴说,“怪不得出手这么大方,是狐狸精答谢他的呀。”她歪头看炬峰,“丁神老爷,你管是不管?”

炬峰用小手指捋了捋眉毛,“这么有趣的祈愿我还没碰见过,而且书生这么大方,哦,应该说狐狸精这么大方,我倒想去瞧一瞧热闹。”

到了书生说的时间,炬峰用缩地术带胡纯和白光到了竞城,可是没有找到书生留的那个地址。整个竞城就没有这么一条街道,更不会有他说的宅子。

“看来这狐狸精有些能为。”炬峰挑眉,做了个毫无诚意的赞许表情,“这书生能从她幻术中走出去不难,难的是还能自己走回来,穿街过巷,深信不疑。看来……”他带胡纯白光飞上竞城最高的城楼,四下观瞧,“她应该把整个竞城都布下了幻境,书生只要一踏入竞城,就迷了。”

正是午时,太阳当空,想来书生是选了一天中阳气最盛的时候与狐狸精摊牌。胡纯什么幻境也看不出来,整个竞城笼罩在阳光之下,十分清朗恬静。

“啥都没有。”白光坦白地说。

炬峰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同样是妖,看看人家,再看看您二位,真给嘉岭群妖丢脸。”他抬手一指,“就是那里,整个幻术的中心。”

胡纯白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在城外整整十里地的荒坡上,书生还坚信自己住在竞城里面呢。

“走吧。”炬峰缩地,带着二人风驰电掣赶去。

在三人眼中,书生和狐狸精坐在荒坡的地上,面前什么都没有,可看书生的神情,似乎身在豪宅,品尝着美味佳肴,他还做了个喝酒的动作,手里什么都没有。

胡纯和白光都比较关注狐狸精的相貌,细细打量她,果然是个美人,而且是那种媚骨娇神的艳光四射。白光看罢又扭过头来看胡纯,小声评论说:“和她一比,你太寡淡了,人家是百年陈酿,你是凉白开。”

胡纯愣愣地看着狐狸精,心不在蔫地嗯了一声。

书生做了放下酒杯的动作,然后眷恋地环视周围,“娇茸,若要离开这里,我还真有些舍不得。”

狐狸精娇茸微微一笑,这一笑月融星颓,颠倒众生,但她的话却讽刺寒凉,“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这里?”

书生看着虚握的手,不存在的酒杯,自嘲地一笑,“若你不是妖,没有害我,我是愿意和你长长久久地生活在一起的。”

娇茸抬手掩口,只这一个动作就销尽无数神魂,连炬峰看了都有怦然心动的感觉。她瞧着书生,眼里媚光闪闪烁烁,“我何曾害你?”

书生苦笑了一下,与娇茸四目相对,羞于出口的话便两厢神会。

“我赠你金银,送你华服,每日海味山珍,床上蚀骨销魂,是害你么?”

白光和炬峰都摇头,被娇茸说服。

“可长此以往,我便形销骨毁,精气丧尽,怕也命不久长。”书生反倒理智。

“你太多虑了。”娇茸放下手,红如樱桃的嘴唇冷谑地一撇,“我从未想过要与你‘长此以往’。你比别的男人聪明,主动提出来了,他们……”她眉头妖气地一挑,眼睛又有了笑意,“可是我赶走的。”

书生讷讷。

“我是妖怪,需要男人精元滋养,不过是修炼,没有害命的意思。我厚礼重谢,你们离去后将养数月自然恢复,娶妻生子富贵平生,吃亏么?”

书生看着她,疑惑道:“你不阻拦?”

娇茸又姣里姣气地掩口笑,眼睛里尽是不屑,“你已经不行了,你不走,我还要赶你走呢。放心,走出这大门,你便如梦醒魂归,梦中之事尽皆忘却,只以为自己得了天大的一个便宜,拣得许多金银。”

书生放了心,偷偷吐了口气,竟然又起了贪心,眉眼顿时带了春意,“既是如此,娇茸,你我不妨再——”

“打住。”娇茸脸色一沉,美艳的人一冷脸,就显得格外无情,“我不贪心,便痛恨贪心之人。莫要惹我厌弃,命丧于此。”

书生出了一身冷汗,拿起脚边装金银的包裹,踉踉跄跄地逃出门去。

娇茸冷漠而嘲讽地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轻轻念道:“诋妖无情悔,幻色欺世人,岂知人皮下,皆为贪嗔狠。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他朝再相见,已为土下魂。”

白光听得糊里糊涂,大概明白是狐狸精在取笑书生无情,她看胡纯,贬低她说:“看看,你真该多读点儿书了。”

胡纯不理她,只怔怔看着娇茸,嘴里含含混混地念着:“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逍遥勤修炼,欢喜自生神……”

炬峰一惊,道:“不好!我忘记狐狸天生惑人,幻术相通,修为低者遇见修为高者施术,比其他人更容易被迷惑沉沦。”

这时娇茸含笑直直往他们这边看过来,问道:“三位瞧得可尽兴?”

炬峰和白光都没出声,这要怎么回答啊?

突然周围就起了雾,还有奇怪的香味,白光觉得呛,用袖子使劲扇,等雾气散开一些,她骇然发现胡纯不见了。

“老八,老八!”她喊了两声,发现娇茸也不见了,她顿时急哭,拉着旁边的炬峰,连连哭诉,“不好了!大狐狸精抓走了小狐狸精,会不会把老八吸干了啊?”

炬峰无语地看她,开口的时候掩饰不住对她智商的嫌弃,“她又不是个男的,怎么被吸干?而且就胡纯那点儿修为,人家恐怕也不屑一吸。”

“那现在怎么办?”白光听炬峰这么说,就不哭了,只是焦急地问,顺便拉着炬峰的手不松开。

“你去珈冥山,找雍唯来对付狐狸精。”炬峰心安神定地说。

“你搞不定吗?”白光对他有些失望,而且也害怕面对雍唯。

炬峰动了动嘴唇,差点被她气死,使劲一收胳膊,挣脱她的掌握,“你是打算让胡纯一直在外面飘着,不回珈冥山了是么?”他瞪了白光一眼。

“哦——”白光恍然大悟,随即又踌躇了,“神主不是被老八气走的吗,能来吗?”

“你说得严重点嘛!而且,以我对他的了解,说不定他正端着架子心急火燎地等胡纯回去道歉呢。快走,我送你去。”炬峰也不想和她多说,一个口诀,送她到了珈冥山下。

胡纯陷入雾中,闻着那股香味,她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仿佛慢慢飘荡起来,既不在水里,也不在风里,是一片她无法分辨的混沌。

她看见了她自己,在雾中隐约露出的清晰一块,她是只白白的狐狸,眼睛笑着,嘴巴也笑着,在山里无忧无虑地跑。她也看见了阿红一家,阿红给她叼来了一只烧鸡……

“你的心里……为什么有如此多的悲哀和愤怒……”娇茸的声音忽远忽近,时大时小,像问她,又像自言自语。

胡纯又看见了来云追杀她的一幕,她无助,害怕,带着青牙连滚带爬,渐渐绝望了,她窜进一个山洞,山洞里有一个人……雾气再次遮蔽了这一幕,她又糊涂起来,想不起遇见的那个人是谁。

然后的画面就更凌乱了,没有了情节,各种各样的白眼,天妃的,玲乔的,琇乔的,仙侍们的……她们像走马灯一样出现,特别高大,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消失了,出现了下一位……

还有声音,俗艳的土狐狸……上不得台面的地狐……你为什么糟蹋自己……你为什么看上她……

突然有一个声音夹杂在她们中间,借助他的力量……借助强大的力量……你可以的,你可以达成那个可能……

胡纯觉得头疼,烦躁地捂住耳朵。

可是娇茸的声音却能穿透一切阻挡,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轻声说:“小狐狸,你受苦了。”

雾气瞬间散了,声音也顿时寂静下去,胡纯的心也一敞,再没刚才的烦躁。

她忽而又在一片柳林里,是春天的柳树,绿得那么嫩,柔软的枝条随风摆动,树林像一团清新的烟霭,置身其中,仿佛能感受春天的勃勃生机。心情顿时好了,人舒服得飘飘欲仙。

“我们地狐,相比天狐,的确低劣了许多。”娇茸的声音在半空中传来,胡纯抬头看,只有春天的明媚阳光,哪有她的影子。“可老天爷也有公平的一面,我们有卑弱的不足,就会有强悍的天赋。或许仙魔六道对我们的能力不以为然,甚至斥为媚术邪道,可这难道不是上苍给我们的恩赐?我们天生可以借助他人的修为,增进自己的功力,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不受任何人的胁迫,不会被任何人欺凌如丧家之犬。”她说到后面,竟也有了怒意,仿佛触动了她心底的伤处。

胡纯被她鼓舞了,心底渐渐产生了某种澎湃的情绪。她想变得强大,变得不把玲乔琇乔来云天妃等等放在眼里,甚至她想如她们凌虐她一样,把一切的屈辱报复给她们。

“你虽幻身为人,可对于地狐的奥妙天赋并不懂得。你与我相遇,便是天意,记住我对你的恩惠,记住。”娇茸说完,声音便消失了。

胡纯正想听她说下去,却突然静默了,她皱眉喊:“娇茸——”

身后有脚步声,她欣喜转身,顿时愣住了。

“神主?你怎么来了?”

雍唯一身黑衣,像停留在春柳林中的一片乌云,可他并不令人阴郁,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高高的玉冠,白净的脸庞,五官精巧得再没有改进的余地,他穿着黑色的羽衣,衣袂袖口无风自动,潇洒孤洁,美冠神魔。

胡纯正痴痴看他,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猛然间,好像什么东西重重从后背撞了她一下,她一个趔趄前扑,险些摔倒。她的身子再不由她自己了,像有谁牵动着她,操控着她。

“雍唯……”她听见自己缠绵的声音,低如叹息,婉似吟哦。

连声音都被控制了。

又起了雾,柳林不见了,转瞬间,她和雍唯在一间极其精致的房间中……巨大的拔步床上挂着嫣红的帷幕,轻盈如蝉翼的帷幕因为雍唯的动作而摇摆不歇,她的感觉很奇怪,痛苦到极致,却又快慰到绝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种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她的身体也起了强烈的反应,她脑子浑浊起来,用力扯住飘动的床帷,像要把它扯得稀碎。

她觉得四周黑下来,无一丝光线,没有时间的概念。

突然一切又极度灿烂,刚才令她晕厥的感觉又来了,周围再次有了光,她坐在雍唯身上,像胭脂一样娇艳的丝绸是因为她的动作而晃动,她的身体更加奇怪了,像是某种法术,又像是对雍唯的献祭……

“妖邪之道!”雍唯突然冷漠地说。

她汲取到他喷发的滚烫,整个人如同掉入春天刚刚晒过的棉被,她勉强聚拢意识看身下的他,他明明没有说话。

一股冷风拂在她的身上,她正浑身滚热仿佛要蒸腾出水雾,被这样一激,颤抖得无法自抑,人顿时清醒了。她看见雍唯站在床边看她,脸色那么沉冷,胡纯一惊,她身下是谁?她低头去看,早已空无一物。

周围起了刺骨的冷风,吹散了所有迷雾,胡纯抵受不住这样的冷,扑跌下来,竟然没有倒在床上,而是摔在地上,她龇牙咧嘴,再看时哪有什么床,什么柳林,她衣着整齐,趴在竞城郊外的荒坡上,已是黑夜。

“原来你的心上人是他。”胡纯听见娇茸的声音,她身体的反应还在,虚弱地环视寻找娇茸所在,她站在不远处的高点,笑眯眯的,可是并没说话的样子。“你在幻境中欢好的人,便是你心里藏的人,虽然你自己不愿意承认。”

胡纯有点儿明白了,娇茸还在用幻术与她交流,别人是听不到的。

炬峰白光和雍唯只冷漠地瞪着娇茸,一点都没察觉她与胡纯的对话。

“不是!他不是!”胡纯不会幻术传声,颤着嗓子反驳,可声音却娇媚得令她难堪,宛如幻境中的呼喊。

“老八,老八,你醒醒!你说什么呢?”白光跑过来,想拉她起来,可是没有成功,胡纯整个人都软瘫如泥了。白光吓了一跳,尖声道,“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浑身都湿透了!”

胡纯脸红不语,幻境中经历,还是成为永远的秘密吧。

第18章 承诺

“既然众位没什么事,我就不留客了。--*---*---”娇茸理了理袖子,说“留客”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还状似无意偏生有情地扫过炬峰和雍唯。

这种轻浅却直入骨髓的撩拨让白光和胡纯都倒吸一口气,心里觉得麻麻痒痒的,有股人家都说了不留,却非要留下的冲动。白光偷偷瞧了瞧炬峰和雍唯,果然他们俩的脸色都怪怪的,是又不屑又暗自动心的那种遮遮掩掩的纠结。

胡纯显然也看出来了,和她交换了一个真正不屑的眼神——还是丁神和神主呢,眼皮子和书生一样浅。

“绝不能放任你在此继续害人。”雍唯冷声说,表情也恢复正常了,甚至更冷漠一些。

娇茸冷然一笑,柳叶弯眉就皱起来了,“我最不爱听这个,我何曾害人?”

炬峰和白光都是听过她的两不相欠理论的,看来是真心被她说服,这个时候都没吭声,不说赞同娇茸吧,也没站在雍唯这边。

雍唯双手一负,袖子像两面瀑布一样,起了微微的波澜,“你用幻术迷惑众生,以虚妄假构现实,怎么不是害人?更别提那些邪魅妖法,他人辛苦积累的修为,被你迷乱取巧夺去,不是害人?本已大逆天道,还满嘴狡辩,我今天不除你,恐他日有更大恶报,你且去吧。”说着很随意地一抬手,手从袖子里露出来,半松不紧攥着的拳头里有发亮的东西,像一把闪闪不息的星星。

娇茸见了,眼露惊恐,却不改笑容,娇声道:“神主果然不同凡响,随随便便就能抓出一把星砂,我等凡间小妖沾着一点,恐怕就永堕轮回了。”

胡纯听了,才知道那把发光的沙子竟有这么厉害,有些紧张起来,颤颤巍巍站起身。她不觉得娇茸错得要被罚永堕轮回,无法成妖。

“娇茸福分浅薄,还是别浪费这等好东西了。”娇茸一挥袖子,像两面展开的扇子,奇怪的香味又飘了出来,她就不见了。

胡纯知道娇茸的幻术应该很依赖于这股香味,或者根本就是迷药,她尽量闭气,减少呼吸。周围没有再起雾,她也没有再次进入娇茸的幻境,只是身体不能动了。她向其他人瞧过去,炬峰和白光情况应该和她相同,身体不能动,脑子很清醒,向她做了担忧的表情。可是雍唯却怔怔忡忡僵立在那儿,眼睛都没了神采,整个人只剩一副躯壳,看来只有他进入了娇茸的幻境,或者说娇茸就只想迷惑他一个人。

胡纯又焦急又放心——她当然知道娇茸幻术的厉害,所经历的一切有多逼真,如果娇茸想在幻境中加害雍唯,也未必不能得手。放心是因为,原来进入幻境的人,在现实中看上去呆呆的,失魂落魄,这样她就不用担心自己在迷乱中做了什么恶心的表情,或者发出恶心的声音。想起幻境中的种种,她又皱眉细瞧雍唯,他会不会遇见与她相同的情况……

突然雍唯神色一狞厉,大喝一声:“你不是她!”,接着残暴地做了个推的动作,娇茸神色狼狈地骤然出现,像被他推中,重重地摔在地上。雍唯渐渐缓过神来,表情很愤怒,格外阴翳,可脸却似乎有些红。

别人可能想象不出,胡纯却能从他这句话中猜知一二,看来在幻境中,娇茸变成了别人迷惑他。--**---*---

“此等妖邪——”雍唯似乎对娇茸迷惑他这事格外介意,收了星砂,不知道从哪儿直接变出一把寒湛湛的长剑,看来是准备生剁了娇茸。他人没动,右手二指向娇茸一指,长剑就像一道流光一样,脱离雍唯的手,直奔娇茸而去。

“不行!”胡纯大惊失色,抢了两步,挡在娇茸前面。

这是她情急之下,没过脑子做出的动作,她不想娇茸被杀,雍唯说娇茸满嘴狡辩,可他自己难道不是强词夺理?论伤天害理,大逆天道,娇茸根本排不上号吧!

“混账!”事出突然,雍唯虽然右手虚抓,停住了长剑,可那剑尖距离胡纯的鼻梁已经不到一寸,雍唯被她气得骂人。

“滚开!”他真的生气了,非常冷硬地对胡纯说,并不是平时的装腔作势。

炬峰动了动嘴唇,想提醒胡纯这一点,可如此情形,他揭破雍唯,反而会更添雍唯的恼恨。

雍唯已经没有耐心对胡纯说什么,左手袖子一拂,一股凌厉冷风就把她撞得跌在旁边,长剑再次指向娇茸,娇茸跌坐在地上,彻底变了脸色。她刚才就认出了雍唯是珈冥山的神主,可她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认为毕竟他也是男人,只要是男人就舍不得杀她,还向他施行了幻术。此刻惹得他动了真怒,恐怕真的要命丧当场了。

“不行!”胡纯也不知道犯了什么轴,从地上爬起来又要挡在娇茸前面。

雍唯这次有了准备,没有冒然催动长剑,长剑就凌空悬停在胡纯面前。

“你要杀她,就先杀我!”胡纯绝然一扬头,微笑的嘴角像冷漠的挑衅。

“老八!”白光有点儿急了,想跑过去拉她,却被炬峰扯住,她干着急,老八这是什么毛病,娇茸是今天才认识的,算得上素昧平生,犯不着舍命保护啊!

剑上的寒意因为距离太近,直逼胡纯双目之间,剑有杀意只是没得到主人允许,发出不甘的铮鸣。她突然哽咽,又是这种人为刀俎,她为鱼肉的感觉。“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娇茸,阿红都只是不值一提的微尘俗物,死就死了。我们只要做一点儿恶,就死有余辜,大逆天道。”她远远地看着雍唯。

“任何宰杀我们的举动,都不是罪孽,都不会有报应。”她心如刀绞,愤恨难平,“娇茸有错,你就要用星砂长剑,可她的错,比起琇乔又算得了什么?你却从未想过要惩罚她!只因为你们在天,我们在地吗?”

雍唯沉默,他就知道,琇乔屠杀阿红一家这个坎,胡纯过不去。

他沉默的时间有些长,炬峰见状暗暗一笑,正了正脸色,出声道:“娇茸,还不叩谢神主不杀之恩,速速离去?”

娇茸知机,收了仓惶之色,慢慢站起身,没有叩拜的意思,反而冷然嘲讽说:“今天不杀,不代表以后不杀,谢什么?小狐狸说得对,你们在天,我们在地,天生命贱,今朝死如何,明朝死又如何?对谁需有感激之情?”

胡纯听了,心里怆然,正是如此。

雍唯听了这番话,眉头又立了起来,想发作,看胡纯哭得眼泪一条条的,便没再出声,闷闷地收回了长剑。

“小狐狸,今日你对我的庇护之情,姐姐记下了。”娇茸说完转身要走。

“等一下!”胡纯叫住她,可问她的话,却又很难当着雍唯问。

娇茸转身,瞧了瞧她的神情,又瞧了瞧远处的雍唯,心领神会地一笑,用幻术传音对胡纯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他在幻境中,看见的人是谁?”

胡纯点头。

娇茸怜悯地一笑,说道:“一个穿火红狐皮披风的姑娘。”

胡纯愣住,像在心头打了个焦雷。

竟然是琇乔!

她双手捂住脸,颓然跌坐在地上,她太傻了,太傻了……她都那么掷地有声地说出她和雍唯的差距,怎么还在心里存着可笑的痴心?她不是也明白世棠宫的一切,只是雍唯利用她,怎么还骗自己相信了他的话?

她不敢承认,可在幻境中,娇茸潜入了她的内心,映照出了她的真意,所以她才看见了雍唯。

梦醒后的一切,对她来说,是最犀利地讥嘲。

她哭了……她对自己太失望了,也对现实太失望了。

雍唯真正喜欢的人,是琇乔。

雍唯如一片乌云一样飘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拉她起来,只是冷淡地说:“不是放她走了么,还有什么可哭的?”

胡纯稳定了一会儿情绪,放下手,眼睛涨涨地发疼,一定已经肿了。她止住哽咽,尽量保持平静,撑着地站起来,向炬峰和白光走了两步,想了想,还是回头看了看雍唯,他也正在看她,“无论如何……谢谢你来救我。”

雍唯一脸沉闷,“我本不想来,是你朋友求我来的。”

……

谈话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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