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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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兰刚刚沐浴出来,挽起长发,穿了件湖色地妆花纱孔雀纹盘领窄袖袍,站在书案旁,帮他整理满桌凌乱的舆图和手抄的札记。

朱瑄催她去睡,她摇摇头,手里继续整理书册:“我早上起得晚,不困。你今晚就要写完折子?”

“不宜拖得太久,不然刘敬可能会出事。”朱瑄提笔蘸墨,杜岩忙捧上一沓新纸。

大河决堤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东宫宫人今天提心吊胆了一整天,个个愁眉苦脸,心惊胆战,到了晚上则转悲为喜,人人喜气盈腮。杜岩激动得偷偷放了几枚纸炮。

朱瑄仍旧和平时一样,不悲不喜的样子,还训斥了杜岩几句,杜岩吓得直冒冷汗。

东宫宫人见状,俱都从狂喜中冷静下来,没有人敢在人前露出幸灾乐祸的情状。

金兰拿起朱瑄写的稿子看。

他不仅没有趁机弹劾刘敬,还建议让宋素卿先停下旧河工程,全力协助刘敬加筑大堤,等新河完工再继续疏浚贾鲁故道。

可以想见这份奏折送达通政使司之后会引起多大的争议。

她拈起一支笔,为他抄写修改过后的奏疏,笑着道:“五哥有大胸襟,大气魄。”

杜岩连忙附和:“千岁爷目光长远,非闲人所能比!”

朱瑄笑了笑,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放下笔,手指轻轻刮一下金兰的鼻尖:“你就别夸我了。新河劳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废置了太可惜,不如和旧河联通,还能派上些用场。”

不论新河还是旧河工程,朝廷的初衷是治理河患,提高漕运的效率,只要是于社稷有益、能造福两岸百姓的事,启用谁都一样。

文官之所以急着治刘敬的罪,不是因为刘敬贪功冒进,而是为了掩盖他们之前的错误。

他不能因为个人好恶和一己之私顺水推舟,任由朝臣把刘敬拉下马,否则早晚会被朝臣架空。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永远都必须对这些曾经鼎力支持他的文官保持警惕之心。

为君者,称孤道寡。

灯火闪烁了两下,一声清脆的爆响,杜岩忙拿起剪子煎烛花。

金兰执笔坐在桌案前,神情柔和,认真默读朱瑄的奏疏,发现语句不通顺的地方,轻轻划一个勾。

像极了他年少时的那无数个夜晚。

朱瑄静静地看着金兰,看了很久。他不是寡人,他有圆圆。

金兰专心致志地誊抄,她的笔迹已经越来越像他的了,过一会儿拿着抄好的奏疏他看,指指那几处:“这里我抄错了吗?”

朱瑄轻笑,接过笔,略作删改:“这样呢?”

金兰又看了一遍,点点头,小脸微微绷着,朱唇轻抿,很严格的样子。

刚刚教她的时候她还畏畏缩缩不好意思当着他的面写字,看他平时的书画作品时一脸崇敬,双眼放光,后来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放松,看到不懂的地方就捧着书过来问他,读到不懂的词也会直接说出来,听他解释,一点都不忸怩。

现在更是敢自信满满地指出他的错误,还偷偷摸摸在他的画上留诗。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低头继续撰写奏疏。金兰仔细浏览札记,时不时拿起一本书册送到他手边,刚好是他用得着的。

杜岩笑嘻嘻地站在一边,为两人点亮灯火,整理稿纸,洗笔磨墨。

暖阁的灯火直到半夜才熄。

……

翌日早上。

罗云瑾刚起身,送礼的人已经挤满了院子。

他昨晚宿在宫中,今天嘉平帝会召见内阁大臣商讨怎么处理大河决堤的事,六部官员知道拟旨的人一定是他,昨晚就连夜预备了厚礼。

当初保举刘敬的人太多,所以现在想治刘敬死罪的人也多。

罗云瑾一概不理会,洗漱后换上当值的蟒袍,小内官进屋通禀:“谢侍郎一大早就来了,说是有话和您说。”

他低头系上牙牌,看着打结的朱红穗子出了一会儿神,抓起佩刀,淡淡地嗯一声。

内官会意,出门打发走那些送礼的人,礼物一样都没留下,只留下了谢骞。

第一百一十二章 献茶(改别字)

谢骞一夜没睡, 神情憔悴。

罗云瑾没有看他, 拔步走进回廊, 朱红牙牌穗子轻轻晃动。

谢骞平时多话, 这会儿却一语不发,连精心修剪的胡子都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抹了把脸, 跟在他身后。

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渐渐能看到瓦蓝晴空下乾清宫殿顶凌厉的鸱吻。满地碎琼乱玉折射着灿烂的日光,映得广场一片透亮清明,汉白玉栏杆前高竖的彩幡在晨风中随风摇摆, 身着锦袍的殿前卫肃然而立。猎猎风声回荡盘旋在殿宇上空,寒鸦呱呱叫着振翅腾飞。

路上的内官看到罗云瑾,纷纷俯身行礼, 他挥挥手示意众人不要靠近, 长靴踩过积雪,淡淡地问:“谢侍郎想问什么?”

谢骞怆然一笑, 低头看着地上被无数个宫人踩得硬实的积雪:“你八年前就见到祖父了?”

罗云瑾知道他会有这一问, 脸上并无波澜, 晨晖中侧脸线条有如刀削斧凿:“不错, 八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宫中大宴,皇上召太傅进内殿吃酒, 我是奉茶。”

谢骞低叹一声, 那场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太傅不肯说出实情, 他想问明白,可这无疑是逼着罗云瑾自己揭开心底的旧疮疤,对罗云瑾来说实在太残忍了。但是八年前的宫宴,知情的人太难找了,当时谢太傅没有和罗云瑾相认,旁人可能根本没觉察到他们之间的异常。

罗云瑾站在长阶下,举目凝望台矶上壮阔雄伟的主殿,凤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他回过神,长腿一抬,踏上长阶,脊背和平时一样挺得笔直,可背影却仿佛有些慌乱。

谢骞皱眉回头一看,一行人由远及近,身着圆领袍的官员们簇拥着皇太子朱瑄迤逦而来。朱瑄今天头戴燕居冠,一身浅月白云纹暗花团龙交领直身,一边走一边和身边人低声说话,双眉略皱,依然不掩斯文风度,举止温文尔雅。

皇太子才德兼备,胸襟开阔……不过到底是男人,哪个男人能大度到容忍别人肖想他的妻子?何况他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储君,待到山棱崩,他继承皇位,成为天下之主,罗云瑾还有活路吗?

谢骞叹口气,让开道路,退到一边。

一道温和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他抬起头,朱瑄好像没有看他,仍旧和身边的侍郎说话,可他却觉得自己被看到了,情不自禁地挺起胸膛。

难怪朱瑄能够得到年轻文官的拥戴……

他低头跟上他们,工部几个同僚回头看他好几眼,见他一脸颓丧之色,心中疑惑,没有和平时那样开口取笑他。

上午嘉平帝召见朱瑄和六部大臣,不多时朱瑄的折子就转至通政司,不一会儿送抵六科廊房传抄公布。

朝臣们议论纷纷。

朱瑄不计前嫌、力保刘敬的举动委实太出乎他们的意料,他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已经算得上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了,居然还建议让宋素卿停下工程协助刘敬?

几位内阁大臣诧异过后,小声讨论了几句,一致赞同朱瑄的建议。他们虽然身居内阁大臣高位,博学广闻,稼穑经济无所不通,但治河的事情他们也只是一知半解罢了,之前他们以为刘敬是这方面的人才,大力推荐,结果刘敬让他们大失所望。太子和宋素卿为治河一事奔忙日久,对新河、旧河开凿疏浚的利弊研究得比他们透彻多了,现在新河工程眼看就要前功尽弃,太子和宋素卿的意见尤为重要。

不管怎么说,能补救还是尽量补救的好,谁也不想看到黄河决堤的沿岸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嘉平帝当即准奏。

下午山东济宁府送来快信,宋素卿和朱瑄的意见基本差不多,他在信中长篇大论细述新河不能中途废置的十点理由,有理有据,层次分明,并主动提出甘愿协助刘敬。满朝文武不由得对他大为改观,称赞他舍己为公,不骄不躁。

嘉平帝于是下旨,命刘敬戴罪立功,继续主持开凿新河之事,和宋素卿互相配合,早日让新河、旧河联通。

圣旨下达六部,群臣见嘉平帝这回没有借题发挥惩治他们,纳闷之后,齐颂圣上英明。

解决了这件麻烦事,嘉平帝又身子大好,于是下令鸿胪寺预备筵宴,定于十天后宴请文武百官。

筵宴规格盛大隆重,进食的规矩仪式繁缛冗长。礼部忙劝阻嘉平帝,大宴要举行九爵礼,中宴则是七爵礼,常宴也要行五爵、三爵礼,而且必须提前经过周密的安排,今年过年嘉平帝一直卧病在床,周太后吩咐过,所有筵宴能取消的都取消了,不能取消的由朱瑄代替嘉平帝出席,如果再来一场大宴,不说群臣怎么怨声载道,嘉平帝自己头一个支撑不住。

嘉平帝不肯服老,可惜礼部大臣不敢冒险,坚决反对临时举办大宴,他只好将大宴改成小宴。

小宴其实规模也不小,不过规矩比大宴要宽松得多,内外席是分开的,留光头的皇子公主们可以满屋子乱窜。饶是如此,鸿胪寺官员还是不敢掉以轻心,立马忙碌起来。

嘉平帝病愈,宫中这才慢慢有了些过年的气氛。

虽然已经过了年关,但众人热情不减,对联桃符换了新的,宫人全都换上新衣新帽新荷包,簪起苏样通草花,各宫发下赏钱红包,内官监频频将从市井花重金购置的新鲜玩意送进各宫讨好贵人。各宫妃嫔不论得宠的还是不得宠的都将赏赐拿出来给宫人置买菜蔬,可以随意烹饪她们喜欢的吃食,不必和平时一样忌口。

金兰也拿出几百两银子给杜岩张罗吃食,专门雇佣宫人在内庖鼓捣宫中不常吃的菜肴,顿顿做御膳房平日不敢多做的肥油煎炸炙烤等物。

朱瑄吃不得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闻到味道就皱眉头。她每次都趁他不在的时候躲在偏殿吃,吃完了还得洗漱,免得被他闻出来。

转眼到了小宴当天。

天气冷,宴席就摆在暖室。周太后和郑贵妃怕嘉平帝又和上次那样吃了口腊八粥就倒地不起,吩咐人另外收拾了间暖阁,主宴挪到暖阁里。阁子里没有设宝座,当中一张大红填漆戗金雕螭龙螭凤纹宝榻,地龙烧得暖暖的,嘉平帝歪在榻上。旁边设一道大屏风隔断,郑贵妃陪坐在屏风后,周太后另坐一榻。

金兰带着年轻王妃们在暖阁大屏风后面站了一会儿,告退出来。难得可以离周太后、郑贵妃远一点,众人谈笑风生,吃酒抹牌下双陆棋,一屋子珠围翠绕,宝气浮动。

廊外挂起数千盏造型各异的彩灯,羊角灯,雪花灯,芙蓉灯,莲花灯,绣球灯,南直隶进贡的缂丝灯,能够转动变换图案的走马灯,如瀑布一般垂挂而下的凌霄大红纱灯,还有高达十几层的方圆鳌灯……

灯火璀璨,光辉流转,满院火树银花,斑驳交错的光影映在玻璃窗上,人影幢幢,处处欢声笑语,整座庭院恍如白昼。

小皇子、小公主们在廊外放炮竹,宫眷们围坐在一处说笑,鼓乐喧天,沸反盈天。

金兰赢了一把牌,德王妃立马捧起小碟子逼着输了的庆王妃吃掉一枚芝麻窝丝糖。

庆王妃苦着脸一口一口吃了果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吃我真的要撑坏了。”

众人哄堂大笑。

正好宫人送来椒汤,金兰放下棋子喝汤。她这些天贪嘴吃了太多肥厚丰腴之物,今天胃口不大好,喝了一半就放下了。

暖阁那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忽然一片人头攒动。宫人们窃窃私语,手拉着手往暖阁的方向跑去,连暖室这边伺候的宫女也偷偷跟了过去。

眼看身边的宫人越来越少,德王妃笑道:“难不成那边在发赏钱?”

外边席面上有大臣在座,金兰没有过去,叫住一个宫人问。

宫人笑嘻嘻地道:“刚才皇上和郑老先生在吃茶,说南边的茶叶好,皇上忽然想起罗统领以前是奉茶的,夸他茶艺精道,老娘娘说想看看,皇上叫来罗统领,要他表演茶艺。大家都跑过去看热闹了!”

金兰一怔。

自从那次她和罗云瑾说明白以后,只要是她出席的宫中筵宴罗云瑾都会找借口避开,今天罗云瑾不当值,没想到还是被叫来了。

罗云瑾名声吓人,但俊美之名也传遍京师,德王妃和庆王妃对他的茶艺很感兴趣,放下汤碗,扯扯金兰的袖子:“我们也看看去。”

庆王妃偷笑:“没事,我们就在窗子外面看看,又不进去,里面的人看不到我们。”

金兰笑了笑,坐着没动:“你们去吧,我出去看灯。”

德王妃和庆王妃手挽着手走了。

宫人撤走双陆棋桌,金兰下了暖榻,扶着小满的手走出暖阁。几个穿吉服花袄的小公主提着莲花灯蹦蹦跳跳跑进来,正好撞在她的襕裙上,吓得倒退一步,一个挨一个站好,怯怯地看着她。

朱瑄温和清冷,小皇子小公主们知道他待人宽和,还是很怕他,从不敢和他玩笑,连带着也怕金兰。

金兰微微一笑,看着小公主们手里的莲花灯:“真漂亮。”

小公主们对视一眼,见她温柔可亲,胆子大了点,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朝她屈身行礼,提着灯跑开。

小满看金兰喜欢,拿了盏莲花灯给她,引着她去前廊,笑着说:“殿下,千岁爷吩咐小的买了不少炮仗给您玩。不是官用的,是小的从集市上寻摸来的,比不得宫里的精致,不过胜在奇巧,小的已经让人备着了。”

金兰觉得很好玩,她小的时候从来不放炮仗,怕烧着自己的新衣裙被祝氏数落。提着灯笼走到廊前,宫人早已经在雪地里摆好爆仗,等小满一个眼神示意,点燃引线。

滋溜溜一阵轻响,奇花、地老鼠、火炮、火犁花、巧线、烟火、火马各样爆仗依次点燃,地老鼠像老鼠一样到处乱钻,火犁花则像花朵层层叠叠盛放,满地火花闪烁,宛如漫天银河坠落而下。

金兰看得目不转睛,星光倒映在她含笑的双眸里,绮丽绚烂。

有如岑寂黑夜里那几点闪烁的星辰。

窗玻璃里,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罗云瑾瞥见那一抹无忧无愁、娇艳明媚的笑影,恍惚了片刻,手腕轻轻一抖。

围观的人群里顿时一片此起彼伏的吸气声。

他凤眸微垂,收回视线,稳住心神,立在宝榻前,左手稳稳握住茶壶,右手拈起金丝茶筅,一边往建窑变色紫黑胎茶盏里碾碎的团茶注入沸水,一边用茶筅轻轻拂动茶水,旋转轻击,动作慢条斯理,优雅中带着一丝矜贵庄重,随着他的动作,茶沫茶膏汤花不停变换形状,一会儿是一幅山水花鸟,转眼变成飞禽走兽,一眨眼又成了四季富贵花,再看却是一幅幽冷的月下梅鹤,图案千变万化,美轮美奂。

茶香袅袅,满室浓香。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出一声,生怕不小心搅扰到他的动作,暖阁里鸦雀无声。

等罗云瑾停下动作,将茶盏送到嘉平帝面前,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嘉平帝笑向在座的诸位老臣道:“他这一手茶艺如何?”

老臣们捋须,笑眯眯地道:“叹为观止!”

一片盈盈笑声。

人群后面,谢骞给自己倒了杯酒,掩去眸中苦涩。他今天陪祖父赴宴,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

他喝了酒,看一眼谢太傅。嘉平帝很看重谢太傅,特意让宫人把他的座位挪到宝榻前,罗云瑾表演茶艺的时候,他看得一清二楚。

罗云瑾从头至尾看都没看谢太傅一眼,谢太傅也没有抬眼看他。

嘉平帝知道谢太傅素来厌恶太监,见他面色阴沉,挥挥手让罗云瑾退下了。

众人交头接耳,继续讨论罗云瑾神乎其神的精妙茶艺。

谢骞又给自己倒了杯酒,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八年前的场景。

普天同庆、阖家团圆的正月里,宫中盛宴,他猝不及防之下被迫于御前献艺,看到昔日的老师,惶恐不安,战战兢兢,滋味一定很不好受。

一人从谢骞身边走过,看他坐着喝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不去看罗云瑾献艺?”

谢骞笑了笑。

那人含笑道:“你没看到?那真是可惜了,罗云瑾虽然是个太监,泡茶的手艺确实好,他们这些内官监出来的,倒是个个有真本事。八年前他头一次在宫宴上献艺,技惊四座,我刚好也在,记得他那时候还在文书房抄书呢!”

谢骞脸色骤变,抓住他的袖子:“八年前?”

说话的人正是谢家的一个世交,八年前在翰林院任职,常常跟随在嘉平帝身边,现在是礼部侍郎。

侍郎点点头,道:“我记得你祖父也在,老爷子很不高兴……”声音一低,“老太爷向来不喜欢这些玩意,说这些是前朝陋习,劳民伤财,于社稷无益,当场发火,训斥罗云瑾是奸佞小人,还是内阁几位阁老出来打圆场,老太爷才算了。”

谢骞握紧酒杯,谢太傅知道罗云瑾成了太监,不仅不想认他,居然劈头就骂他是奸佞。

侍郎想起一事,笑得促狭:“对了,老太爷当时还念了一首诗,罗云瑾吓得脸都白了。”

谢骞已经猜到几分,心中唯有悲凉麻木:“什么诗?”

侍郎笑着道:“当然是先贤的诗,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谢太傅字字铿锵,念完诗以后,皇上也不好意思发脾气,罗云瑾连赏赐都没领着,还差点被拖下去杖打。”

谢骞低下头,酒杯从手中跌落,酒液溅满袖摆。

祖父这是在逼罗云瑾去死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殉情

火烛银花, 辉煌灿烂。

罗云瑾站在朱漆彩绘剥落的廊柱前, 戴纱帽、穿圆领的年轻内官簇拥在他身边, 为他系上大红羽缎披风。

灯火幢幢, 夜风轻拂,鼓乐声中夹杂着一阵阵欢声笑语,四面八方都是笑得前仰后合的人群, 宫眷盛装打扮,华灯闪烁,光彩溢目。

他缓步走下石阶,廊前挂满彩灯, 金碧璀璨的灯火投下斑驳的光影,明亮和暗影交错着笼在他英俊的脸孔上,狭长凤眸中浮动着星星点点的亮光。

宛如星子沉浮。

内官跟在他身后, 小心翼翼地讨好:“待会儿教坊司的人在殿前放烟火, 花架彩棚已经搭好了,听说今年请了苏州府的老师傅, 都是以前没见过的时兴花样, 光是银河落地、龙凤呈祥就准备了几百响, 能放一个时辰呢, 您不留下来看烟火吗?”

罗云瑾脚步微顿,回头看一眼灯火通明的暖阁。

满头珠翠的宫妃领着小皇子小公主们在庭前放炮仗,时不时一两声轰隆炸响, 皇子公主们欢呼雀跃。几名面容严肃的掌事姑姑跟前跑后, 小声劝阻各位皇子, 怕他们被炮火伤着。皇子们嬉笑着蹦蹦跳跳,从回廊这头跑到那头,钻到长辈们身边撒娇。

他收回视线,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盏小巧玲珑的绣球灯,沉声道:“你们留下照应,不必跟着我。”

内官们对望一眼,躬身退下。

罗云瑾手里提着缂丝绣球灯,穿过由数百盏灯笼垂挂而下的长龙灯架。

身后传来一阵阵笑语,小皇子们嫌掌事姑姑管得严,一窝蜂涌到长廊另一头,胖乎乎的手扯着一名女子的衣袖不放。

身着青色鸾凤云纹十二幅褶裙圆领吉服的女子爱怜地摸摸小皇子们的小脑袋瓜子,轻声细语:“没事儿,难得过节,让他们玩吧。吩咐下去,放炮仗的时候警醒点,不许皇子公主们近前。今晚都辛苦一些,明天伺候的人都有赏封。”

说着又对小皇子们道,“你们自己也仔细些,烧了手都不许哭!”

小皇子们哈哈笑着应承,宫人也笑得合不拢嘴,挤到廊檐底下谢赏,一片此起彼伏的笑声。

罗云瑾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听到金兰嘱咐宫人的声音,他耳聪目明,听力、目力都比普通人要强。

刚才他在阁中泡茶,她在阁外看炮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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