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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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泠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敢情那樵夫说的“山魅狐妖”乃是指的自己?

楚寔看向季泠,雪肤乌发, 明眸朱唇,一袭素地裙,上罩鹅黄轻纱,行走时山风拂袂,蹁跹若蝶舞,她体态轻盈,却有那山魅狐妖之灵动。所谓尤物,不妖于人必妖于身是也。

“的确像那山魅狐妖。”楚寔笑道,那樵夫怕是不知从哪里听了说书人说花仙狐妖,骤然见了季泠这般非俗世能有的姿容,便以为是山妖迷人。

季泠被楚寔的话弄得脸大红,复又重新将帷帽放下。

这一次没走多久,就又到了一片竹林,林中有竹屋几间,一个童儿正在院子里扫落叶,楚寔上前道:“小兄弟,阳山先生可在家?”

山路多岔,一路行来楚寔却从没迟疑过,季泠当时就疑心楚寔来过这里,不想还真是来寻人的,果然并非单纯游山。

“在。”小童应了声,也不见进门通传,依旧埋头扫地。

楚寔回头对季泠道:“你们四处转转吧,我进去拜访阳山先生。”

楚寔走进竹屋时,孙阳山正靠在榻上小歇,见楚寔进来,也不过只是嘴里说了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却也不见其起身。

南安见孙阳山如此怠慢,心里颇替自家公子不满,而楚寔似乎毫不在意,开始吩咐南安烧水煮茶,却也没将自己当做客人。

大概是楚寔的洒脱入了孙阳山的性子,他这才打了个哈欠,坐直了身体。

季泠领着芊眠等人在竹林里转了会儿,又往溪边走了走,只觉得这位阳山先生的确会选地方,绿竹萦绕、山溪环抱,毫无俗气之纷扰。

不过说起俗气,人生三大事儿,吃饱肚子却是头一桩。尤其是走山路耗费力气,不说季泠,便是芊眠等人肚子都开始响了。

季泠便领着芊眠等人回了竹屋,屋内楚寔正和孙阳山对弈,一边下棋一边评点天下事。她有些惊讶于阳山先生的年纪,看起来同楚寔相差无几,她原以为是个老先生呢。季泠又赶紧退了出去。

“听说公子此次是去汉中府任职?”孙阳山道,“却还算个太平地方。”

“可惜蜀中将乱,汉中也不能独善其身。”楚寔道。

“哦,公子是怎么看出蜀中将乱的?”孙阳山道。如今朝廷里可没有一个人能预料到蜀中情势。

楚寔道:“天下将乱蜀先乱,本是古语。如今蜀中选官不得人,政苛吏暴,物价飞涨,一石米已经是京师的三倍之价了。”

孙阳山笑道:“看来公子对蜀地颇为留心,有公子之能,蜀地之乱想来也不过疥癣之疾罢了。”

“若不过疥癣之疾,某也不敢来请先生了。如今东南倭寇成疾,东北更有边患,山东还有隐隐成势的义教,西南若再一乱,西北岂能不蠢蠢,此时看来太平繁华,却不知一旦有疥癣起,却可传染全身,到时候天下便危矣。”

孙阳山道:“公子怕有些耸人听闻了。”

楚寔执白,一子下去后,孙阳山便成困龙之局。

“若真是耸人听闻,以先生之才何不肯下山经世济民?”楚寔问。

孙阳山道:“某哪儿有经世济民之才?公子过奖,今世之愿不过是能悠游林下得以终老。”

楚寔道:“若真如此,那先生更应下山助某一臂之力,否则天下群盗四起,再难得悠游之地。”

“哦?”孙阳山扬眉,“公子真是觉得当世已病入膏肓?”

楚寔点点头,“是。”

“那公子是如何打算?”孙阳山又问,“辅助今上中兴么?”

楚寔的眼睛看着孙阳山身后,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后才摇头道:“大乱之后方有大治,此疾并非缝缝补补便能熬过。”

孙阳山破局而出,邀请楚寔道:“再手谈一局?”

楚寔欣然应允。

男人就跟孩子一样,玩起来一样会忘记时间,甚至饥饿。当孙阳山的好友戴文斌来访时,楚寔和孙阳山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手谈了好几局了。

戴文斌举了举手中抱着的酒坛,“近日新得了一坛十年陈酿的玉楼春,特地来找你共饮的,不曾想还有贵客上门,更是可喜。”

提及酒,楚寔和孙阳山这才感觉腹中辘辘,对视一笑。

孙阳山换来童子,“快去把旧年熏的腊肉取一块煮了下酒。”单身男子,身边没有女眷,日常都是一个小童使唤,吃食上自然不讲究。

那童子道:“楚少夫人正在厨房里,说是再过阵子便可吃了。”

孙阳山哑然,片刻后致歉道:“哎呀,瞧我着忘性,来者是客,怎能让嫂夫人亲自下厨?”话虽如此,孙阳山却也没有其他举动,不是不知道失礼,但也知道若单靠小童却是难以整治出一顿可供这许多人饱腹的午饭。

“无妨,内子擅于治膳,且尝尝她的手艺。”楚寔道。

戴文斌看向楚寔,见他衣袍半新,却都是上乘绸料,一身清贵,却内敛含蓄,一看便是世家子,这般公子的妻室泰半也是勋贵之女,恐怕并不比男子多进几次庖厨。

而厨房内,季泠正在发愁。

男人当家真是没什么成算。从没料到会有如此多的客人上门,所以连碗筷都不够。

芊眠看着季泠道:“少夫人,听说阳山先生的好友戴先生也来了,这若是盛了菜,吃饭的碗碟就不够了,可怎的是好?”

季泠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在心里理了理今日准备的菜式,片刻后道:“我有法子了。”

楚寔等三人在窗边饮酒时,只见小童领着北原、南安开始在院中临时用石块垒了个灶,架上柴烧火。

戴文斌好奇地笑道:“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灶不够,要临时在院中做菜?”

说话间,只见芊眠和繁缨两人一同将厨房内的一口大铁锅抬了出来,架在新垒的灶上,揭开锅盖,顿时菜香扑鼻。

戴文斌吸了口气,“我用过午饭才来的,闻着都又饿了。”

芊眠和繁缨摆好碗筷后,这才来请三人入席。

灶上架着铁锅,铁锅的上边沿则贴着一圈馍,已经被火考得黄酥酥了,散发出麦子香。

酒则摆在灶沿上,如此也不用温酒了,烤着火热度正好。

“这样吃饭倒还新鲜。”孙阳山赞道,又对着吞口水的小童儿和北原等随从道,“既然是大锅菜,不如都围过来一起吃吧。”他素来不是个讲究的人。

楚寔朝北原等人点点头,一群男子便都围坐在了锅边。

一口铁锅内,最上层就是孙阳山刚才说的旧年熏的腊肉,肥瘦相间,油在锅边滋滋的响。

吃过这一层,下一层铺着一层白菜,乃是小童儿从地窖里取出来,季泠亲手挑选的。

再一层,是昨日孙阳山另一位好友送来的猪肉。

下一层则是薄薄的野菜,刚才季泠带着芊眠等去溪边采的,谁也都没想到她能认识那么多野菜。

在下面还有山中樵夫送给孙阳山的野味,接着是竹林的春笋,正好解解油腻。

如此一大锅子菜,不仅不虞不够吃,反而人人都吃得酒足饭饱,却还都舍不得放下筷子。

戴文斌感叹,“实乃吾平生吃过的最简单却又最美味的一餐。”

孙阳山道:“可不简单,嫂夫人这是有排兵布阵之能,每一样菜的层叠都是有讲究的,这油滋滋的腊肉若是放到最下面,吃着可就腻味了。放在最上层,一层一层的油滴下去,刚好让下面的菜染了肉香,又无肉腻。最妙是这竹笋,本不怎么入味儿,如此也没怎么整治,却是自自然然地鲜香入味,实在是妙。衡业兄,嫂夫人实是蕙质兰心,在家里时也时常这般吃么?”

楚寔还没开口,戴文斌就笑了起来,“怕是因为阳山你家碗碟不够嫂夫人才出此下策的吧?”

那正吃得摇头晃脑的小童儿在旁边点头道:“正是,正是。”

如是,楚寔等人都大笑了起来。

酒后,楚寔告辞,领着季泠等人下了山。

戴文斌继续与孙阳山移桌对饮,“我见楚公子十分诚心,听小童儿说此次都是第四回来了,才见着你。我听他言语,有抱负有章法,阳山你非真心甘老泉下,何不应允?”

而此刻季泠跟在楚寔身后,见他一路不语,游山也再无兴致,便知与阳山先生所谈不谐,于是也越发沉默起来,只恨她身为内宅女子也没什么地方能帮楚寔的。

孙阳山回答戴文斌道:“说实话,还是有些拿捏不准,总觉得看不透此人。”做幕僚的看不透所扶持之人,并非什么好事,有言也难进。

戴文斌知道孙阳山自有主张,也不多劝,换了话题道:“不过,至少你得承认,今日多亏了楚少夫人,我在你这儿才吃了顿好饭。”

孙阳山闻之不由大笑起来。

☆、第六十九章

两个知交好友, 谈兴一起便聊至夤夜,腹中再次辘辘。孙阳山不忍唤起已经入睡的小童, 自己进厨房想找点儿吃食, 却见灶上稳着一锅萝卜汤, 揭开锅盖来, 真是甜香扑鼻, 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大骨熬汤, 里面的排骨酥烂而未成渣, 萝卜煮透而未成泥,热、浓、香、稠, 山间寒凉的晚上酒后喝上这样一碗热热的汤,简直让人心肝脾肺肾都被熨帖了。

“你这小童越发管事了呀。”戴文斌赞道,“这萝卜汤熬得可真好,堪称一绝。”

恰逢旁边睡觉的小童闻着肉汤香, 也饿醒了, 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正夸你呢,伺候你家先生越发尽心了, 这汤备得好。”戴文斌笑道。

小童打了个哈欠道:“啊,萝卜汤啊,那是楚少夫人留下的。说是今日治菜,剩下些骨头可惜了, 又看有大萝卜, 就整治好了放在锅里熬,临走时还叮嘱我偶尔看着火呢, 一定要文火慢慢煨。”

戴文斌和孙阳山对视一眼,对有如此贤妇的楚寔不由心里又生了几分亲近。也难为季泠为孙阳山考虑得如此周到,毕竟孙阳山是有才,可不是有钱。

美食动人心,戴文斌笑道:“阳山,我可不管你了,便是冲着今日那锅菜和这锅汤,我也得厚颜多去叨扰几次楚公子了。”

孙阳山眼睛一亮,“若是文斌兄也有此意,我如何能不从?”

戴文斌愣了愣,指了指孙阳山的鼻子,大笑道:“你呀你。”戴文斌无意做人幕僚,他天生富贵人,和自幼失去双亲的孙阳山可不同。然则他平时有一最大缺点,便是馋嘴,真是亏得他能忍受孙阳山这么多年的难吃饭菜。

“今日楚公子他们下山晚,定会借宿在白云观,你我不妨月色里走走,散散酒。”孙阳山道。

“敢不从命?”戴文斌又是大笑,很为自己这位从小命运多舛的好友找到未来的路而感到高兴。

天边放出鱼肚白时,孙阳山和戴文斌两人便已经走到了白云观附近。两人彼此看了看对方,又是一笑,“走吧,去溪边洗漱一下,毕竟楚公子身边有女眷,冲撞着就失礼了。”

两人便又绕道溪边,还没钻过树林,就听见了丝竹之乐。

那乐音丝丝渺渺,翩翩旋绕,继而泠泠淙淙,是清泉石上流,明月松间照,复又有鸟鸣啾啾,是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忽而一缕云岚升润,是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诗如画,原来音亦可作画。

清晨还带着幽蓝的山间,如此乐音空灵轻快,实叫人怀疑乃是山精花灵所奏,才那么撩动人心弦。

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怕惊扰了山中精灵,待绕过树林,却见不远处的溪边或蹲、或倚、或坐、或立着四位丽人。

其中两位正是昨日见过的那两名俏婢,剩下两位也不难猜测,定是楚寔家眷。她们四人想是观中不方便,这才相约黎明之初到这山溪边洗漱。

那名昨日不曾见的丰满丽人正站在水边照水梳头,戴文斌的眼神不由自主就溜到了她身上,馋嘴之人也喜丰饶妇人,觉得那才够香腻,软若无骨。

而再看珊娘,面容生得清丽秀气,身段却玲珑有致。当真是梳罢香丝梳罢香丝扰扰蟠,笑将金凤带斜安。

亦是娇柔一捻出尘寰,端的丰标胜小蛮。如此妇人姿容俱佳,风情更盛,戴文斌少不得要羡慕楚寔几分。

而那坐在水边一块大石上的黄衫丽人,手里捧着一柄箜篌,正临溪拨动,指飞如蝶,指影成花。山风吹拂在她身边,让她裙袂猎猎,让她发带飘飘,似体不胜衣,临风欲飞。那出尘脱俗的音画,也只有如此丽人奏出方不失人望。

一曲未终,她身后丰腴丽人大约说了什么,季泠便回过了头,嘴角噙着一丝浅笑,半露梨涡。

顿时,孙阳山和戴文斌都仿佛被雷击一般,呆若木鸡。

天下间竟有如此丽色,如朝霞和雪,光艳不能直视。回眸一笑,便叫六宫失色,天地失神。

而她身上的衣裙,正是昨日辞别时,楚少夫人的帷帽下露出的那抹鹅黄。

及至楚寔出现在溪边,季泠唤了声“表哥”后,戴文斌才回过神来,朝孙阳山笑道:“真不知这位楚公子是修了几辈子才有此等艳福。”且还左拥右抱。

孙阳山却一直未语,为成亲的大龄男子从美色里醒来总是会晚一点儿。

然是为美色,也不为美色。季泠那一声“表哥”勾起了孙阳山的伤心事。虽然男儿志在建功立业,可年少时谁不曾心慕过娇俏女子。

孙阳山也曾有一位表妹,不过他家道中落,不敢求娶,后来那位表妹他嫁,难产而死,此生皆不见了。

而楚寔却娶了他的表妹,那么一瞬间,孙阳山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同那人比花娇的表妹一般。

却说季泠骤然看到楚寔,很吃了一惊,赶紧从石头上站了起来,叫了声“表哥”后就低下了头。她觉得这两日自己的确有些得意忘形了,进山之后便放松了,坐没坐样,站没站相,还掇弄着珊娘她们到溪边来洗漱。

小时候季泠就经常在溪边洗脸、梳头和洗衣服的,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想起自己爹娘还在的那些年月,不由就放肆了。

“刚才弹的什么曲子?”楚寔问,他往前走了一步,那位置刚好挡住了孙阳山和戴文斌投向季泠这方的视线。

季泠羞惭地理了理被山风吹拂得有些乱的耳发,低声道:“我自己胡乱弹的,不成调。”

若是那都不成调,天底下只怕成调的音律也不多了。

“信手弹的?”楚寔露出颇为遗憾的神情,“这种无心谱的曲子才是最好的,没有雕刻造作之气,你可还记得乐调能重现?”

季泠抬头望向云岚,回忆了一下,嘴巴还不由自主地跟着哼了短短两声,“应该可以。”

“去把它记下来吧,忘记了可惜。”楚寔道。

季泠欢喜地“诶”了一声,她所能做的不多的事情之一,能得楚寔如此肯定,眼底星子迸发,好似被肯定的小孩一般,有掩饰不住的雀跃。

而楚寔走这一趟原也没想过此次能成,却不想超额完成任务,得了一个半的幕僚,平日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都有些掩不住欢喜了。

之所以说是一个半,乃是因为戴文斌天生歇不住,交游广阔,总是不停地访亲探友,一年里能有三月在楚寔身边已经算是偷懒了。但这也算是意外的惊喜了。

从郑州往西,过洛阳再往前就是潼关了。只是还没到潼关,季泠给这一路准备的小吃食就已经消耗殆尽,实在是因为戴文斌太嘴馋了,嘴馋到礼义廉耻都有些不顾了,成日里缠着珊娘姐姐,姐姐地喊着,就想从季泠这儿再掏点儿吃食。

马车上的季泠低头看了看芊眠捧来的坛子,里头躺着最后两只黄雀了,她叹息一声,“罢了,拿去给戴先生吧,把坛子也给他。”

季泠这一坛子自己在楚府时腌制的“黄雀鮓”,用麦黄、红曲、盐椒、葱丝调和,放入罐中密封,等腌出卤了,便倒掉,再加酒浸泡。这酒也不是寻常的酒,而是季泠跟着王厨娘自己酿的米酒。

那日午歇时路过荒村,只在一户农家找到点儿面食众人煮了吃,连盐都没有,季泠怕楚寔吃不惯,就拿了黄雀鮓出来,一人配了一只下面吃。

这下就一发不能收拾了,戴文斌虽不敢缠季泠,但得知珊娘不是楚寔的妾室而是季泠的箜篌先生后,就成日里找她说话,话里话外就是让她转告季泠求点儿吃食。

一坛子六十只黄雀鮓,本来可以吃到汉中府的,现在才不过几日就全进了戴文斌的肚子。

戴文斌捧着坛子回到孙阳山身边,乐滋滋的。孙阳山看了直摇头,“以后,少夫人见着你只怕都要绕道走了。”

戴文斌笑了笑,季泠绕道走,他倒是无所谓,只要珊娘不见着他就跑那就成了。

这晚,刚过潼关歇在驿站,芊眠正在给季泠铺床,床上被单都是从楚府带出来的,这却不是季泠挑剔,她为了行李轻便,没让芊眠准备这些。

然后楚寔就将繁缨将给他准备的被单褥子这些挪给了季泠,还不容拒绝。如是,季泠情知楚寔怕有些小洁癖,也没敢推脱。只每日虽然在外,可但凡有条件,她总会热水沐浴,然后更衣换洗,就是怕楚寔嫌弃。

却说芊眠正在铺床,季泠坐在窗边,听见有疾驰的马蹄声靠近,抬头看了看,但见一匹马直入驿站,马背上一名壮汉一跃而下马,但落地时腿却一软险些跌倒,驿臣赶紧上前搀扶。

季泠见来人赶得如此急,心想怕是朝廷有紧急公文。过得片刻又听见楼梯上有动静儿,“咚咚咚”地有人上下跑动。

再过得一会儿,便见楚寔推门进来,一身黛紫色暗忍冬纹四开襟箭袖便袍,这是要出门的装束。

“朝廷有公文下来,改派我代知成都府。”楚寔道。

大府知府乃是四品官职,以楚寔如今的资历自然还无法越级充任,可正是因为这样就更奇怪了。若是成都知府出缺,由朝廷改派之就行了,新知府到任前由同知暂代便可,如今为何却临时指派楚寔暂代?

刚才那疾驰而来的信差莫非就是为了楚寔而来?看来模样,即便不是八百里加急,也是六百里加急,蜀中一定是出事了。

季泠心中一急,脸上就显现了出来。

☆、第七十章

楚寔又道:“我与孙、戴两位先生先走一步, 留下南安护送你们先到西安暂歇,大妹妹就在那儿, 我已经写了信叫人带去给她。”

楚寔所谓的大妹妹便是苏夫人的大女儿, 楚府的大姑娘宝珍, 正随她夫君在西安任上。两年前宝珍跟随她夫君回京述职, 季泠曾见过一面。而这一次季泠和楚寔成亲, 因着宝珍有孕在身并没前来。

“表哥你放心去吧, 勿以我等为念。”季泠虽然心急如焚, 不知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 就是不让楚寔有后顾之忧。

楚寔点了点头,本该走的,却不知怎么的没有挪步,反而是多看了季泠两眼叮嘱道:“出门在外, 帷帽切不可取下。”

“我知道了。”季泠应道, 待楚寔走后,她又急急地追了几步, “可要让繁缨跟着你去伺候?”

“不用。”楚寔头也不回地道。

季泠没想到楚寔这一走就是整整一年半,直到次年四月,北原才到西安来接季泠等人。

而当初季泠也没有猜错,去年川内发生了民变。

彭县知县以民间未纳鞭银为衙役工食, 而逼催太急, 民怨沸腾,老百姓反正没有活路, 就纠集在一起闯入了县衙,杀了知县全家。同时成都府属和川南其他各州县闻风而动,仅雅洲一地,百姓执枪、棒进城,折毁衙役房屋,把前来阻止的衙役打死了五六十人,至此事情越闹越大,起义的人也没法退缩了,反正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干脆铁了心造反。甚至连云南也跟着动了起来。

朝廷先派了大军镇压,可惜却输给了一群乌合之众。后来才急急调楚寔去往成都,这也算是狗急跳墙,毕竟楚寔是个文官,在这之前更是毫无知兵之名。也不知朝廷是怎么想的。

但当楚寔到任后,的确不负众望,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本事,从松潘卫的两大土司处借来了兵不说,还借到了骁勇凶悍的山地骑兵羌兵,帮着四川布政使用了半年便将川南的反叛平息。而楚寔也名正言顺地官升两级,成了正四品的成都知府,前面不再有个代字。

季泠想象得出这一年楚寔过得有多艰难,她一个妇人,光是看朝廷邸报上的消息都觉得一波三折,心惊肉跳,更不提亲身经历,耗尽心血筹谋的楚寔。

经此一难,川蜀凋敝,平息叛乱之后更重要的是抚民生息,以防叛火重燃。季泠也知道其中的难处,只怕不比平叛更简单,反而杂事纷乱,不一定能干出政绩。

季泠就在担忧和期盼中盼着楚寔能派人来接她,毕竟总住在楚寔妹妹家很不自在,可是几乎盼了半年多才盼来北原。

所以无论是季泠,还是珊娘,亦或者是繁缨,都觉得这一年多楚寔定然吃了不少苦,不黑也得瘦。

可当她们的车马进了大门,停在垂花门前,看到一名身着丁香色团花纱袍的妙龄女子,梳着妇人髻,恭恭敬敬地在门边立迎时,就知道男人忙起来也并不是不知道照顾自己的。

据说因着有了多情蜀女魏氏照料内宅,楚寔回府才能有一碗热汤喝,当然最要紧的是寒冬腊月才有暖被子的。

季泠对此倒是没什么感觉,不过繁缨看魏氏眼里就多了刺,以往楚寔内宅的起居都是她在照料的,便是后来娶了季泠,可也从不曾圆过房。

尽管繁缨也知道自己这番心思说不出口,但哪个女子对着心爱的人能不拈酸吃醋的,这会儿见魏氏年不过十八,正是花开得最艳的时候,胸脯饱满,蛮腰柳细,走起路来一步三摇,身段虽不如珊娘丰满,可那风情却又比珊娘更妩媚些。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看谁都像带钩子。

蜀中虽然大乱,好在成都府没有失守,所以州府没有被破坏,看衙门便看得出天府之国的富庶。正房似乎是才翻新粉刷过的,看着比别的屋子都明亮。

季泠在正屋里坐下,长途跋涉,坐马车比走路感觉还折腾人,她有些头疼,好不容易才熬过去年冬天,差点儿就没在陕西了,她一睡就是两个月不醒,把宝珍吓得不轻。

芊眠上前伺候季泠将帷帽取下,魏氏看着季泠的脸明显地愣了愣,然后垂下了头。

“表哥今日回府吗?”季泠问魏氏。

魏云娘知道主母就要到,自然也费尽心机打听过的,晓得楚寔娶的是家中表妹。这会儿听见季泠问话,便道:“公子这两日去了雅洲,要明日方才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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