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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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怕极了昭阳发怒,比什么都来得害怕。

在这之上更害怕的,是那句“我很失望”。

福林终于机灵了一回,和一旁的御林军交换了个眼神再度使力,这次终于成功地将薛振从地上拉了起来,又赶紧矮身去拍掉薛振腿上的雪花。

薛振站起来时已经比顾南衣高出许多,他不得不低头看对方,小心翼翼地试图伸手去扯她的衣袖。

秦朗还没动手,顾南衣已经先一步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道,“回宫去。”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挥之不去的慵懒,听起来总能叫人耳朵一痒,像是听了耳畔低语。

可落在薛振耳中,却不亚于惊雷刀锋。

“我不记得我教过陛下这等卑躬屈膝之事,”顾南衣退了一步,道,“若是你连皇帝也当不好,这多年来我便真的白教了你。”

“我会当个好皇帝!”薛振立刻道,“国泰民安、安居乐业……皇姐教的这些我都记得!”

“我还当陛下都忘了一干二净。”顾南衣扫了一眼薛振的膝盖。

薛振张了张嘴,百口莫辩,只觉得言语措辞一切都是那般苍白,什么也挽回不了。

他再也见不到从前那个温柔的皇姐了。

想到这里,薛振只觉得世间百般颜色都顷刻褪去只剩黑白,同时喉头一甜,险些吐出第二口血来,因着顾南衣就在面前,他竟硬生生地又咽了回去,只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陛下尚无子嗣,更无储君人选,”顾南衣看着他道,“不可生病抱恙。”

“皇姐是说,我连死的资格也没有?”

顾南衣没回答,但薛振从她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

“……皇姐教训得是。”薛振只能苦笑着应是。

这么说完,薛振却仍然没有见到顾南衣的神色软化两三分,他忍不住问,“在皇姐眼中,我只是个皇帝了?”

顾南衣不解地蹙了眉,她停顿了片刻才答道,“陛下在我眼里一直是皇帝。”

“……只是皇帝?”薛振追问。

从这句话的重音里,顾南衣总算听出薛振执着于问的是什么,她淡淡道,“只是皇帝。”

薛振不说话了,只一双灰暗的眸子像是钉住了似的落在顾南衣脸上不肯挪动。

福林却有些不敢再让这姐弟重逢继续下去,他恳求地唤道,“长公主……咱家这就送陛下回宫去。”求求您高抬贵手少说两句吧!

“嗯。”顾南衣颔首,“不要惊动太多人。”

既然身份已然暴露,她便也懒得再多作遮掩,直接用从前的态度吩咐了福林。

福林松了口气,这下也顾不得薛振怎么想,和身旁御林军一道将薛振拉出了院子,脑子里乱成一团,只凭着本能安排道,“回宫,召……召梁院判入宫!”

听着院外几乎是兵荒马乱地离开,顾南衣心中竟然异样平静。

大不了她便再死一次就是了,只是浪费了秦朗的计算。

——毕竟谁能知道秦北渊为了确定她死透没有而闯入了皇陵里面。

她转脸看向硬在院子里留了一个下午的秦北渊,对他比对薛振更不客气,“还留着等我赏你一口饭吃?”

“长公主愿赏,臣便愿接。”秦北渊道。

顾南衣还没说话,秦朗已经从她身后伸出手来,一下捂住了她的嘴往自己这边扣,一边冷声道,“我只给顾南衣做饭。”

——哪有秦北渊来分一口饭走的份?

秦北渊的视线落在秦朗胆大包天捂住顾南衣嘴的手背上,停留两息,才和秦朗对视了一眼。

“不该让你留在栗山村。”他哑声说。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又要加更了……拔自己头发.jpg

☆、第 75 章

秦朗闻言只是冷笑了一下, “留在她身边是我自己选的, 不用你同意。”

秦北渊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同自己七分相似的年轻人。

只从目前的状况来推断, 秦北渊知道自己在顾南衣的心目中比不过秦朗。

秦北渊和昭阳的积怨实在太深, 哪怕昭阳换了个身份,也仍旧对他不假辞色。

哪怕是薛振也不过是在昭阳面前被冷漠对待,而昭阳这辈子真能谈得上“厌恶”的人却只有一个。

秦北渊多年前就很有自知之明——这位置甚至是他亲手讨来的。

可在从皇陵赶回之后, 秦北渊仍然在顾南衣视而不见的情况下硬留在了长安巷足足一下午。

不是虚无缥缈的梦境, 而是昭阳确实活了过来。

别说一下午, 秦北渊甚至可以住在这里。

他理智得太久,一朝跨过那道线,便再无可能让自己退回去了。

社稷与这个人之间,秦北渊曾经做过一次选择。

他可以断言薛振一定会后悔, 但旁观者清, 他无法对自己也这般斩钉截铁。

如今他却意外得到了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秦北渊摸了摸藏在袖中之物,看向顾南衣道, “你身上确有蛊虫, 梁院判不会看错。”

顾南衣用指腹拍了拍秦朗手腕示意他松手。

秦朗装作没发觉。

于是顾南衣不得不扣着年轻人的手腕将他的手从自己嘴上掰了下来, 然后道, “既然虫笛毁了, 和秦相就没什么关系了。”

这一声秦相喊得漫不经心,却令秦北渊的眉眼微动,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朝堂之上。

“不解蛊,今年蛊虫还会发作。”秦北渊按住情绪平静地道,“此蛊名叫不渡, 解法还需从南疆再寻。南疆人一而再寻来汴京,从他们身上定能获得更多线索。”

顾南衣睨了秦北渊一眼,突而笑了笑,“秦朗给你下套时我便想问了,你究竟打着什么算盘?即便真的将我的魂魄召回,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秦北渊会希望我回来?”

秦北渊垂低了眼。

和昭阳针锋相对多年来,他学了宣阁的路子,从不曾将自己的旖旎心思在昭阳面前透露过一丝一毫,就像挖了个深不见底的洞,再将无用情感一股脑扔进去填平压实。

这洞口如今已封不住了,可秦北渊即便将藏了这么多年的心思说出口来,也知道昭阳是断不可能相信的。

于是沉思片刻后,秦北渊抬眼冷静地道,“殿下本就不该死。”

“我生了重病,早该死了。”顾南衣不以为然地说罢,又话锋一转,“我知道你瞒了我些事。”

秦朗心中一跳,下意识地翻了一下手腕,不让顾南衣碰到自己飞快跳动起来的脉搏。

就连面不改色的秦北渊都不自觉地动了动脚尖,“……臣瞒了殿下什么?”

“我死前,陛下提过,你有没敢告诉我的事情。”顾南衣轻轻一哂,“你没反驳他,不是吗?”

秦朗:“……”薛振当真能坏事,这种破事有什么好说出口,还偏偏让顾南衣听见。

“……”秦北渊道,“殿下可知臣不敢说的是什么事情?”

陪同在旁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心腹不自觉地屏住了气等待顾南衣的回答。

“无论是什么,都同我无关。”顾南衣漫不经心地说,“我且警告你一句,朝堂的事,便留在朝堂,你利用不了一个死人。”

心腹:“……”他克制着没将同情遗憾的目光投到秦北渊身上去。

这十几年的死结哪里有这么容易解开?

秦朗提起的心放了下来。

也是,拐外抹角的情思顾南衣尚且意会不到,更何况秦北渊这样倒着走的呢?

顾南衣要是能察觉得到秦北渊那份心思,她早几年就该察觉到了,拖得到今天?

秦北渊出乎秦朗意料地没有作更多解释,白发丞相只是静立在原地,背脊挺直地道,“南疆自先帝时便自立一国不听诏,殿下身上蛊虫或许没那么简单。”

说到国家大事,顾南衣果然顿了顿,但她只是短暂地思索片刻便道,“朝中能人辈出,这点事情总能办好。”

——堂堂一个朝廷,总不可能没了她就完蛋。要真是那样,真被南疆灭国夺位也是活该的事情。

她说完也不再和秦北渊废话,扬手指门道,“不送。”

秦北渊果真不再纠缠,他行了一个臣对君的礼,道,“臣告退。”

离开前,秦北渊看了秦朗被顾南衣扣住的手腕一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上移,对上了秦朗的双眼。

比顾南衣高出一头多的秦朗几乎是贴着顾南衣站在她身旁,稍一低头就能将下巴搁到她肩上。

多年来,秦北渊还没见过苏妩以外的人离昭阳这么亲近过。

察觉到秦北渊的注视,秦朗不以为然地挑了一下眉梢,接着反过手来卡入顾南衣的指缝,牵着她往里走,“该喝药了。”

顾南衣顿时拧眉,“这才什么时辰。”

秦朗铁面无私,“早晚要喝。”

“我现在喝不下。”顾南衣垂死挣扎,“再等半个时辰。”

“少来,”秦朗将她推到灶房门口,道,“你半个时辰前就这么说了。堂堂长公主要食言而肥?”

顾南衣生无可恋地迈入萦绕着难闻药味的灶房,而秦朗则回头不客气地道,“劳烦秦相将门带上。”

秦北渊:“……”这尽管是做给他看的,也显然是为了激怒他,但确实有用。

心腹在旁保持了难能可贵的沉默,等待了半晌才见秦北渊举步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忍不住道,“相爷,其实小公子只是一人……”

“动不了他。”秦北渊道。

“为什么?”心腹不解地问。

“你只看到他恃宠而骄,”秦北渊淡淡地说,“但那是因为昭阳纵容他如此,陛下也明白这个道理。”

只要秦朗在顾南衣心中保持这地位一天,不想同顾南衣翻脸的人便一天动不了秦朗。

毕竟所有人都是冲着能在顾南衣眼里争一个落足之地而去的,即便要排除异己,也不能将自己赔进去。

否则薛振早就能不管不顾地下令千军万马冲入长安巷。

心腹哑口无言了半晌,换了个话题,“虫笛被毁,断成三截,两段被陛下的人带走,府中只留下了一截。”

“今日是元月初一,”秦北渊答非所问,“离三月初四只剩三个月了。”

心腹不明所以地点了一下头,道,“因此时间更为紧迫……汴京城已戒严,今日下午逃窜的那些南疆人定能捉捕归案。”

“从前每年只能见她一次时,三个月的等待看来漫不可及;”秦北渊停下了脚步,他将在自己袖中存了一日的东西取出,叹道,“可现在我觉得,三个月的时间,什么也来不及改变。”

心腹顺着秦北渊的动作看去,见到他手中执的居然是那支从宣阁墓中取出的红色虫笛,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这?!”

秦北渊手里的虫笛完好无损,根本看不出被摔毁的痕迹。

“我原想今日在皇陵中,或许能用得上它。”秦北渊平静地说,“加之今日是陛下出手最好的机会,我猜测陛下会有所行动。只要所有人都以为虫笛被毁,便不会再纠缠不放。”

原本这日秦北渊的计划是相当缜密的。

他入皇陵出皇陵不会惊动任何人,探过昭阳墓室之后便立刻离开,虫笛可用可不用。

假虫笛放在丞相府中任由薛振毁了,此后薛振以为万事无忧,秦北渊便不必再提防他出手。

可偏偏就是探皇陵这事上出了差错。

墓中出现那身份不明的老人将薛振也引入皇陵之中,撞破了秦北渊的行动;而这老人直到祭天结束也没能抓住,真实身份更是无从查找。

空棺固然将顾南衣的真实身份揭露了出来,但秦北渊却不是唯一的知情人——薛振和他一起猜到了真相。

秦北渊的目的唯独达成的一点便是:假虫笛被毁,所有人都以为这条生路被断绝了。

“那相爷……”心腹不安道,“还是要在三月初四吹响这虫笛为长公主解蛊?”

“还是?”秦北渊抚摸了一下虫笛,“原就打算这么做,今日之后也并无更改。”

“可……”心腹忍不住争道,“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呢!”

即便抱了些侥幸的心思,但其实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秦朗薛振现在都以为虫笛被毁,必定都卯足了劲去找另一条能解蛊的道路,集众人之力说不定便能找到别的办法。

秦北渊平静地转脸拍了拍心腹属下的肩膀,他眉眼淡然地说,“但若没有,这条路还是要走。”

他连自己的后事都办好了一半,即便知道顾南衣就是昭阳本人,对计划的影响并不大。

若真说什么影响,那顶多就是秦北渊心中有些升起舍不得死的念头罢了。

“相爷!”心腹深吸了口气,急切地劝,“长公主如今就在那儿呢,她也明说了自己不再是辅政的那位,您为何不直白对她表明心意!若真是只剩三个月,那您……您总不能带着这份……”

他说到一半忍不住哽噎起来,喉头酸涩,没办法将这后面残忍的字句吐干净。

——藏了这么多年的念头,难道真到死都不打算说出口告诉那人听吗!

“这份?”秦北渊将虫笛重新收了起来,他道,“即便真要说,也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那是什么时候?”

秦北渊没有回答,他走向马车,吩咐道,“去李家。”

还不到宵禁的时分,李家门口还点着两盏明晃晃的灯。

听说秦北渊到访要见李承淮,管家立刻亲自将秦北渊迎了进去。

不过片刻,李承淮便步出来见了秦北渊,他手中未提灯火,在府中行走却全然不用他人指引。

“秦相这个时间来访,想必是有要紧的事了。”李承淮笑着说。

“尚书不必谦虚,今日祭天发生的事你想必都知道了。”秦北渊道,“但皇陵以内的,你却查不到。”

李承淮在秦北渊两步以外停住脚步,他凝神思考了片刻,含笑道,“看来秦相要同我相商的事,不能让其他人听见。”

“否则又何必来寻你。”

李承淮于是挥退了众人,他掀袍坐了下来,对秦北渊做了个请的动作,“秦相且坐下说话。”

秦北渊也让心腹退到门外,才将虫笛放到了桌上,道,“尚书请看。”

李承淮听得东西置于桌面的声音,伸手探过去便摸到了虫笛,他细细地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笑了一下,“原来真品一直被秦相带在身上,此事陛下恐怕不知道吧?”

“你果然知道。”秦北渊并不意外。

“秦相不是也知道我知道么?”李承淮用虫笛轻轻地在扶手上敲了一下,问,“那秦相打算让谁来吹响这虫笛呢?”

“另一半蛊虫在我身上,当然是我吹。”秦北渊道。

“秦相这话听起来倒是很平静。”李承淮笑道,“倒是准备好了为殿下赴死?”

“昭阳没死。”秦北渊说,“皇陵之内,只有她的空棺。”

李承淮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顿了许久才将虫笛缓缓放回了桌上,好像怕自己震惊之下将它真的摔了,“秦相这话骇人听闻了。”

“我已见过顾南衣。”秦北渊道,“她是不是昭阳,你应当能辨认出来。”

李承淮是个瞎子,自然能注意到的细节比旁人更多。

即便他数次惊诧于顾南衣和昭阳的相似之处,也绝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这两个人真是同一个人。

“……”李承淮轻而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半晌才再度开口,“那秦相来,看来是要同我做一个交易的。”

“我只有三个月,要选一个没有立场冲突又足够聪明的盟友,选择只有你一个。”秦北渊说。

李承淮顿了顿才轻轻地道,“一命换一命,我倒要感谢秦相高义了。”

对于李承淮知道宣阁留书上的内容,秦北渊并不觉得讶异。

李承淮本就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几个人之一。

“高义?陛下都明言过我是私心。”秦北渊注视着那支造型古怪的虫笛半晌,淡淡地道,“但只要能换回我要的东西,便够了。”

李承淮温声问道,“秦相想要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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