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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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丹古立马雪丘,俯视着远处的流匪,仿佛在俯瞰蝼蚁,再次弯弓,嗖嗖几声,第二支、第三支、第四支箭接连激射而出,势如追风。

几声坠地巨响,为首的胡人跌落马背,嘴巴大张,死不瞑目,前胸扎满铁箭。

每一箭都不偏不倚地射在他一个人身上,气势万钧,又有种拈花弹指的缥缈从容。

眼见首领死去,其他人大骇,再不敢拨马上前,连首领的尸首也顾不得了,立刻拨转马头,四散而逃。

苏丹古没再继续放箭。

谢冲几人看得叹为观止,小声道:“摄政王的箭术当真精悍。”

流匪已经逃窜,想来不敢再来了,众人下了山丘,继续赶路。

谢冲几人不敢掉以轻心,听到马蹄声靠近就赶紧拔刀警戒。

缘觉笑着安抚他们:“你们放心,高昌这一代流窜的盗匪要么是流离失所的百姓,要么是贵族雇佣的流民,大部分人不是穷凶极恶之徒,一帮乌合之众罢了,摄政王杀了他们的头领,其他人自然就散了。这一路直到高昌,不会再有人拦路。”

谢冲不信,仍然保持警惕,不过还真像缘觉说的那样,接下来的行程果然平安无事,再没有流匪敢拦路劫掠。

两天后,他们平安抵达高昌。

第66章 黑影

高昌深处内陆, 位居形胜,扼天山南北, 多部族人混居。

作为一个沙海绿洲小国, 它曾隶属于不同割据政权,在多个强大势力的夹缝中艰难求生。当中原王朝强盛时, 它便想方设法依附于中原王朝,后来并入唐王朝版图,成为唐王朝在西域的重要哨所, 其礼仪风俗,政策法令,官府文字,国人言语,一如中原。

中原大乱, 战乱纷繁, 河陇失陷, 西域诸州孤悬,西州又成了高昌,许多河西、陇西望族和百姓纷纷西迁至高昌避难, 汉人、突厥人、粟特人、铁勒人等诸多部族在此定居,其中以汉人为主。

尉迟氏本是陇西望族, 迁至高昌后, 和本地王族互通婚姻,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国主。

如今在位的尉迟国主名叫尉迟达摩, 曾迎娶望族女张氏为妻,几年前北戎大军压境,高昌臣服于北戎,尉迟达摩娶了瓦罕可汗的侄女为妻,向北戎称臣。

高昌王城依傍河流而建,地势险要,城外几十里一片荒凉原野,靠近城郭,人声骤然密集起来,迎着干燥的北风,一支支来自不同城邦的商队来往于流沙之中,悠扬的驼铃声阵阵回荡,等着进城的驼队商人排出几条长长的队伍。

瑶英一行人纷纷下马,等着进城。

他们早已经准备好文书过所,不用担心被人盘查,只是不能暴露身份。

趁着排队,缘觉小声和瑶英交谈,他是队伍中少数几个知道他们此行目的的人。

他看一眼队伍最前方的苏丹古,挠了挠脑袋,小声问瑶英:“公主,我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尉迟国主叫达摩,可见高昌王室都是信佛之人,高昌人大多信佛,他们的百姓对王十分尊敬,每年都有很多人去圣城聆听王的宣讲,王公贵族争相布施。只要我们说出王的名号,他们不就答应结盟了?为什么公主要亲自来高昌呢?”

瑶英笑了笑,道:“尉迟王室是从河西迁过来的,深受儒学教化,此地风俗和王庭略有不同,而且我亲自来显得更有诚意。”

缘觉的神情有些不以为意。

瑶英没有多和他解释。

高昌也崇佛,尉迟国主年年都向王庭进献葡萄酒,不过王权更重。这里曾是中原王朝州县,以汉人居多,官学教授子弟研读儒家经典、五经、诸史,虽然这些年迫于形势废除了官学,和其他臣服于北戎的小国一样改从胡俗,说胡语,但是中原多年来的影响根深蒂固。

当年玄奘法师取经后回到中原,备受李世民、李治父子礼遇,和皇室来往频繁,他是个很聪明的僧人,明白必须依靠皇室才能将佛道发扬光大。他曾向李治上奏提出两个请求:把佛教排在道教之前,废除僧尼犯法和俗人一样定罪的这条律令,给予僧人一定特权。

李治虽然很推崇玄奘法师,却断然驳回他的请求。在中原,沙门既出世又入世,始终服从于皇权。作为一个皇帝,李治不会傻到同意玄奘法师的奏请。

同样的,尉迟达摩再怎么尊敬昙摩罗伽,谈起结盟之事,他还是会从高昌的利益权衡利弊,不会感情用事。

缘觉和王庭亲兵自小在王庭长大,狂热崇拜昙摩罗伽,认为王公贵族臣服于佛子是理所应当的,瑶英解释得再多也没用。

昙摩罗伽这些年能震慑魑魅魍魉,靠的不单单是佛法啊!

瑶英心中忽然一动。

从缘觉的表现来看,可以想见王庭出使高昌的使者态度会有多么傲慢,苏丹古上次出使高昌失败,是因为这个吗?

她看一眼苏丹古,摇头失笑。

苏丹古固然浑身戾气,倒也不是那种会高傲到失礼的人,不过他少言寡语,绝不是一个适合出使的人,昙摩罗伽病重之时,怎么偏偏就打发他出使高昌?

明明阿史那毕娑才是最妥帖的使者人选……

一阵欢快的琵琶声打断瑶英的思路,前方人头攒动,轮到他们入城了。

众人进了城,风声顿时小了很多,扑面而来的风热乎乎的,混杂着各种尘世烟火气味。

瑶英脸上蒙着面纱,一路留心观察路上行人,眉头轻蹙。

一路行来,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穿中原服饰。男人女人都是穿小袖袍,辫发垂背,男人腰间佩匕首,女人的辫发间装饰珠玉璎珞。

这里是中原故土。

瑶英一边走路一边怔怔地出神,没留意前方的人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她看了过来,一头撞了上去。

她猝不及防,趔趄了一下,对方却坚实得像一面墙,一动不动。

旁边的缘觉瞪大了眼睛。

瑶英揉了揉额头,抬起脸,对上苏丹古深碧色的眼眸。

她朝他笑了笑,媚眼扑闪,面纱蒙面,看不清表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妩媚。

缘觉脸色古怪。

等瑶英站稳了,苏丹古道:“三天后,尉迟达摩会去王家寺院礼佛。”

瑶英会意,点点头,三天后就是他们和尉迟达摩见面的日子。

“苏将军,这几天我想去坊市逛逛。”

瑶英想了想,补充一句,“我想打听些消息,和尉迟达摩谈判的时候才更有胜算。”

苏丹古嗯一声。

瑶英松口气,别看苏丹古凶神恶煞的,其实很好说话,她这一路有什么事情和他商量,只要说出理由,他都会认真考虑。

他们先找到一家驿舍住下,掌柜热情招待众人:“客官风尘仆仆,一路受累了,请先到堂中略坐坐。”

堂中生了火炉,众人又累又饿,围坐着喝汤取暖。

瑶英也是疲惫不堪,喝了碗热汤,吃了几张胡饼,回房休息。伙计送来热水浴桶,她顿时来了精神,脱下满是尘土雪泥的衣裳,泡进温热的香汤中,惬意得手指头都不想动一下。

同行的都是男人,她不想成为累赘,一路咬牙奔驰,饿了吃冷硬的干粮,冷了多披几件袄子,累了和其他人一样和衣而卧。这期间别说洗澡,连想用热水擦身都是奢望。还好现在是冬天,她可以忍受。

在热水中泡了一会儿,僵硬的四肢渐渐放松下来,又酸又疼,瑶英昏昏欲睡,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马响动,有人高声呵斥伙计,马嘶高亢。

楼梯有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起身,匆匆擦了擦湿透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发髻,穿上衣裳。

门上几声叩响,谢青的声音响起。

“进来。”

谢青进屋,眉头紧皱,小声说:“北戎小王子跟过来了。”

瑶英心里咯噔一下,“他发现我们了?”

谢青摇摇头:“他们不认识我们,刚好也住进这家驿舍了,一共十八个人,就在楼下院子里堵着。缘觉请示摄政王,摄政王说以不变应万变。”

瑶英蹙眉。

冤家路窄一次就够了,她还以为已经甩掉北戎小王子了,没想到他们前脚入住,小王子居然后脚就撞了上来。

她沉吟片刻,道:“摄政王说的对,以不变应万变。我们才刚刚住进来,无缘无故换一家驿舍,反而会被北戎人怀疑,不如就这么接着住下去。我们知道他们的身份,正好可以借机打探他们来高昌的目的。”

这家驿舍是王庭在高昌的一处据点,不然苏丹古他们不会住进来,小王子眼光真好,一挑就挑中了最危险的地方。

谢青应是,出去吩咐谢冲几人,要他们小心行事,没事最好不要出门。他们是汉人,太显眼了。

小王子一行人跋扈张扬,从进了厅堂开始就一直在高声支使伙计,还赶走其他旅客,霸占火炉,叫了一帮卖唱的胡女在厅前为他们歌舞助兴,琵琶声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幽怨,间或响起胡女或泼辣或柔媚的笑骂声。

驿舍的商人走南闯北,见惯世情,一看小王子和护卫的穿着就知道他们非富即贵,敢怒不敢言。

瑶英几人精疲力竭,早早就各自回屋歇下,没有出过房门。

笑闹声直到半夜都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小王子嗓门又大又亮,吵得瑶英翻来覆去睡不着,直到后半夜小王子才消停下来,她迷迷糊糊睡去,梦中忽然惊醒,呆了一呆,起身下地,给自己倒了一碗冷水。

窗前一道黑影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有如鬼魅。

瑶英吓了一跳,手中陶碗落地。

碎裂声响起,黑影动了一下,挑开窗子,黑暗中出现一张戴着夜叉面具的脸。

瑶英手臂上炸起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浑身僵直,冷汗涔涔,待视线和对方那双碧色眸子对上,怔了怔,哭笑不得:“苏将军?”

苏丹古看着她的脸,一语不发,目光慢慢向下,扫一眼地上碎裂的陶碗。

瑶英小声道:“我口渴,起来喝水,不小心打落了碗。”

苏丹古嗯一声,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瑶英目送他走远,另找了只碗,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几口,坐回床上,出了一会神,躺下继续睡。

不一会儿,窗外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

瑶英立刻睁开眼睛,夜色中,双眼灼灼生光,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坐起身,下床,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唰啦一声推开窗。

窗前一道黑影,面具下的碧眸平静地注视着她。

瑶英不由有些讪讪,看来他知道她没睡着。

第67章 怀疑

夜叉面具狰狞凶恶, 双目圆瞪,昏暗光线中, 愈显狞恶, 有如从地底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半夜惊醒,忽然发现这么一个人伫立在窗前, 胆子小的,早就吓去半条命了。

瑶英还算镇定,只摔落了一只陶碗, 没有大喊大叫。

因为看到夜叉面具的那一刻,她就猜出窗前的人多半是苏丹古。

这不是第一次了。

……

来高昌的路上,在驿舍旅店过夜时,苏丹古的屋子总和瑶英的离得很近。

他闭门不出,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直到有一次她起夜时无意撞倒屋中火炉, 发出巨响,不一会儿谢青赶了过来,两人一起收拾了屋中杂乱, 她打开门散味,无意间瞥一眼廊道, 看到角落里一道挺拔身影闪过。

瑶英不动声色。

接下来的旅程她留心观察苏丹古。

有时候他们不得不露宿荒原, 她在火堆旁和衣而卧,苏丹古一个人远离人群,她迷迷糊糊睡醒时, 发现远处的他没有休息,一直在警戒。

好几个夜晚,瑶英被冻醒,不想吵醒谢青,抱着双臂瑟瑟发抖,听着狂风呼啸,想到自己远离中原,不知道阿兄怎么样了,心里难免伤感,目光落到苏丹古离群独坐的身影上,心头渐渐平静下来。

星河浩瀚,四野荒凉,雪峰壮丽,沟谷幽深,天地茫茫,这个男人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巍巍矗立的山。

他一肩扛下所有困顿艰难,有他在,他们这一行人都能平安返回王庭。

这种让人觉得无比安定、踏实的感觉,瑶英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

当那面雪白金纹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扬,当昙摩罗伽身骑白马,率领万军出现在漫天流沙戈壁时。

所以瑶英不怕苏丹古。

昙摩罗伽虽然清冷,但是依然是温和的。

苏丹古凶神恶煞,招招式式间却透出一种雄浑的悲悯,只是这悲悯太凌厉,冷冽的锋芒掩去了慈悲。

……

今天他们入住驿舍,苏丹古就住在瑶英隔壁。

瑶英刚才做了个噩梦,可能叫出了声,苏丹古听到响动声,以为她出了事,赶过来查看情况。

这说明他今晚一直醒着。

瑶英猜到人影是苏丹古,很快冷静下来,不过没想到他竟然去而复返,爬起来想吓他一吓,却反被他抓了个正着,讪讪地笑了笑。

苏丹古一语不发地看着她,一句解释都没有。

瑶英没被他冰冷淡漠的眼神吓退,往前探出半个身子,满头乌发披散而下,眉眼弯弯,双眸如星辰,小声问:“苏将军,法师让你护送我们来高昌,是因为我吗?”

苏丹古的身影一动不动。

瑶英直视着他碧色的双眸,自己接了下去:“原本应该由阿史那将军陪我出使高昌,可惜他受了伤,法师是不是担心海都阿陵会突然出现?”

毕娑没能让海都阿陵弄巧成拙,自己又受了伤,昙摩罗伽让出使失败的苏丹古代替毕娑再次出使,应该就是在防备海都阿陵。海都阿陵武功高强,这些护卫都不是他的对手。

瑶英想到一个可能:昙摩罗伽的苍鹰之所以一直跟着他们,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缘觉说的传递消息,而是寻找海都阿陵的那只白隼。

昙摩罗伽已经昭告天下,海都阿陵现在不敢对她下手,但是他们此行不能暴露身份,万一海都阿陵得知他们的行程,会不会趁机夺人?

北戎小王子金勃忽然出现在高昌,海都阿陵说不定就在附近。

所以苏丹古不敢掉以轻心。

瑶英一眨不眨地盯着苏丹古,追问:“苏将军,海都阿陵是不是跟来了?将军怕吓着我,所以瞒着我?”

苏丹古深沉的碧眸总算有了点反应,掠过一丝讶异之色。

瑶英叹口气,道:“将军实话告诉我就是了,有将军在,我不怕。”

她倚在窗前,浓密青丝披满肩头,发鬓乌黑,愈显得肌肤雪白,双眸明澈。

吵闹了一天的小王子歇下了,驿舍内一片如水的岑寂。他们的屋子在最里面,外面的亲兵都在沉睡,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苏丹古沉默了半晌,沙哑的声音响起:“金勃来了高昌,海都阿陵可能也会出现,不过我暂时没有发现他的踪迹。”

瑶英笑了笑:“将军这一路受累了。”

果然,他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苏丹古挪开视线,道:“公主安置罢。”

说完,不等瑶英开口,戴了层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合上了窗。

她眼前只剩下灰扑扑的窗棂。

瑶英摇头失笑,唰啦一下又拉开了窗。

“苏将军。”她轻声喊他,“我想向将军打听一件事。”

苏丹古低头看她。

瑶英笑眯眯地问:“苏将军曾出使过高昌,想来熟知高昌各个市坊,我明天带老齐他们把带来的货物卖掉,将军可知道哪一处市坊的商人最公道?”

苏丹古并无迟疑,淡淡地道:“高昌只有一处胡商云集的市坊,明天缘觉会为公主做向导。”

瑶英点点头,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脸上那张恐怖的面具上。

从他的反应来看,他像是真的来过高昌……

苏丹古又把窗给合上了。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

前门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谢青推门走进屋,神色警惕,看到瑶英站在窗前,眉头一皱。她这些天连日奔波,瑶英怕她累着了,今晚不许她守夜,她睡在隔壁,听到这边似乎有说话声,怕瑶英出事,摸黑过来查看。

“阿青,我没事,起来喝口水。”

瑶英打发走谢青,打了个哈欠,躺下接着睡。

这一晚她没再做噩梦,即使她知道海都阿陵可能在附近。

翌日,瑶英早早起身,在亲兵、缘觉几人的陪同下去高昌最热闹的坊市闲逛。

小王子金勃还在睡,缘觉留下几人打探他来高昌的目的,其他人分头去各处打探消息。

瑶英经过苏丹古房间的时候,侧耳细听了片刻,没听到一点声响,心想:他脸上遍布疤痕,必须戴面具遮掩,太引人注目,白天不方便行动,而且他昨晚不知道守到什么时候,现在肯定在休息。

她叮嘱留守驿舍的亲兵别吵着苏丹古,众人应了。

缘觉听到瑶英吩咐亲兵,眼神闪烁了两下。

瑶英扫了他一眼,他立刻收回视线,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几人从侧门出了驿舍,齐年等人拉着大车远远跟在后面。

高昌唯一的一处市坊就是一条仅容两辆马车并排驶过的长街,和王庭比起来要小了很多,不过人烟密集,十分热闹,店铺密密麻麻,人头攒动,各种语言的叫卖声混杂在一处,响彻云霄。

缘觉一路上为瑶英介绍每家店铺售卖的东西,瑶英认真听着,偶尔指着没见过的稀罕物询问,缘觉耐心为她解释。

路边有间卖胡饼的小食肆,几人停下来,等着下一炉胡饼出炉。

瑶英忽然冷不丁地问:“摄政王也和你一样,是俗家弟子吗?”

缘觉呆了一呆。

瑶英笑眯眯地看着他:“摄政王从来不和其他人一起用饭,他的吃食都是你送去的,我看摄政王好像在持斋。”

她观察好多天了。

缘觉神情僵硬,定了定神,笑答道:“王身边的近卫不是武僧就是俗家弟子,摄政王也一样。”

瑶英追问:“那摄政王是武僧还是俗家弟子?”

缘觉道:“是俗家弟子。”

瑶英继续问:“摄政王武艺高强,他的武艺是跟谁学的?阿史那将军说他们是师兄弟,他们的师父是同一个人?摄政王的招式怎么和阿史那将军的一点都不像?他们学的不是一样的功夫?摄政王什么时候开始学武的?”

缘觉额上有些冒汗,道:“摄政王的师父是位高人,听说曾在王宫担任禁卫首领,我们都没见过,阿史那将军和摄政王虽是师兄弟,所学功法不一样,所以招式迥异。阿史那将军自小习武,摄政王也是从小习武……”

胡饼出炉,芝麻浓香满溢而出,高鼻深目的卖饼人大声吆喝。

缘觉顾不上为瑶英解惑,和其他胡人一起冲了上去,生怕抢不到饼的样子。

瑶英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齐年赶着大车,先去市署那里交了税钱,再进市坊和商人交易。

瑶英没管卖货的事,带着亲兵逛了一圈,特意在卖绸缎丝料、珠宝玉石的铺子前停留很久,打听现在高昌贵妇最喜爱的花样,宫中流行什么时样妆容,尉迟达摩和突厥公主是不是过得和睦。

日落前,她和缘觉几人先回了驿舍。

亲兵告诉她,小王子金勃虽然跋扈,但是没有大摇大摆进宫,而是和他们一样隐藏身份,今天一整天都没出门,只叫了些歌姬胡女过来饮酒作乐。

“这就怪了,他养尊处优,为什么不去王宫住?”

高昌现在向北戎称臣,金勃只要亮出身份,尉迟达摩也得敬着他,而且他和王宫的那位突厥公主是堂兄妹。

缘觉小声道:“小王子肯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瑶英心中一动,叩响苏丹古的房门。

“苏将军,是我。”

屋中很快响起脚步声,苏丹古拉开门,目光落到瑶英脸上,一愣。

瑶英站在他面前,一身胡女装束,缥色衫,石榴红裙,满缀珍珠玉石的辫发垂在肩头,手上捏了张面具,挡在小脸跟前。

一张慈眉善目的老翁面具,半边青,半边红,像两副面孔。

苏丹古半天没说话。

瑶英取下面具,颊边笑靥浮动,直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屋,压低声音问:“苏将军,你可以代我给法师带一句口信么?”

苏丹古没有赶她出去,淡淡地问:“什么口信?”

瑶英声音压得越低:“金勃来了高昌,海都阿陵也来了,北戎只怕要乱了,他们和我们的目的一样,都是来找尉迟达摩的。”

苏丹古身形一动,片刻后,道:“我们今晚就去王宫佛寺见尉迟达摩。”

瑶英点点头,抬眸,凝视苏丹古脸上的面具。

他反应如此之快,决断如此果断……昙摩罗伽病逝后,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消失了呢?

第68章 起火

日落时分, 市坊早已关闭,长街渐渐冷清下来。

驿舍内却是一派笙歌阵阵的热闹景象, 小王子金勃霸占了厅堂, 一边豪饮美酒,一边观看胡姬歌舞。

寒冬腊月天, 滴水成冰,胡姬一身微微透出雪白肌肤的轻薄纱衫,踏歌摇摆飞旋, 长裙高高扬起,舞姿绚烂。

高昌王城中宵禁,驿舍商人不能出门,远远坐在角落里观赏胡姬曼妙身姿,时不时轰然叫好, 有心思活络的主动上前奉承金勃, 巴结讨好, 极尽阿谀。

金勃喝得醉醺醺的,方脸通红,洋洋自得, 没有驱赶商人,大方邀请他们一起饮酒。

厅堂喧哗声鼎沸。

瑶英身穿一袭半袖锦袍, 长发束辫, 脚踏皮靴,做男儿打扮,站在角落里, 凝望楼下大堂,对身旁谢青几人道:“你们留心看着小王子,若有变故,保他一命,千万别让他死了。”

几人应是,谢青问:“谁会想杀小王子?尉迟达摩?”

瑶英摇摇头:“北戎的人。”

……

此前,瑶英的几次提醒让瓦罕可汗对海都阿陵起了猜忌之心,其他几位小王子也开始警惕海都阿陵,北戎王室内部矛盾提前爆发。

金勃是所有王子中最得瓦罕可汗溺爱的儿子,不幸也是最冲动莽撞、志大才疏的那一个,他一直不满海都阿陵十五岁那年在祭神节当天抢了他的风头,屡屡和海都阿陵作对,多次在瓦罕可汗面前言语挑拨。

海都阿陵的苦肉计被识破了,北戎王室必定剑拔弩张,暗流汹涌。

金勃记恨海都阿陵多年,欲除之而后快,这个时候却没留在牙庭和其他兄弟一起痛打落水狗,反而掩藏身份北上高昌,目的不难猜——他想从尉迟达摩和突厥公主依娜这里借兵,杀了海都阿陵。

瓦罕可汗年轻时雄心万丈,带领部落横扫草原,迅速壮大崛起。年纪渐长,他的作风趋于谨慎保守,尤其大败于昙摩罗伽手中后,更是多了心病,行事有些畏首畏尾,优柔寡断。即使知道海都阿陵是个隐患,他也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下定决心杀了和自己情同父子的养子。

一来,瓦罕可汗自诩为神狼的后人,骄傲自负,认为部落中的勇士挑战首领是天经地义的事,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身为首领,他不能因为自己的猜疑就杀了部下。

二来,海都阿陵虽然不是他的亲儿子,但是这几年南征北战,屡立战功,雄心勃勃,勇猛过人,声望在其他王子之上。阿陵现在对他毕恭毕敬,还没有表现出不臣之心,假若他逼人太甚,阿陵振臂一呼,必定从者如云,届时谁胜谁负还是未定之数。不如先以静制动,再寻良机。

三来,北戎王室一旦发生内乱,必定分崩离析,被迫臣服的部族肯定趁机起事,到时候狼烟四起,各个王子自相残杀,北戎勇士拼杀多年征服的土地只能拱手让人。

知子莫若父,瓦罕可汗知道自己的几个儿子既不是海都阿陵的对手,更无率领部族开疆拓土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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