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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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消息传回,海都阿陵和诸位王子刀兵相向,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瓦罕可汗身受重伤,已经仓皇逃向斡鲁朵,北戎贵族推举海都阿陵成为新可汗。

毕娑幸灾乐祸:北戎生乱,王庭的机会来了。

瑶英眼珠转了转,问:“那方才贵国大臣为何事争吵?”

假如真有这么简单,那些大臣为什么会扯着嗓子怒吼大骂?

毕娑肩膀耷拉,笑容凝结在嘴角,眉头轻皱,道:“王不允许大臣出兵攻打北戎。”

北戎生乱的消息传回王庭,大臣顾不上苏丹古的“丧事”,主动请战,昙摩罗伽驳回了。大臣不满,揎拳掳袖,拍长案抽佩刀,要求立刻发兵攻打北戎,昙摩罗伽坚决不允,大臣暴跳如雷,吵来吵去,昙摩罗伽不为所动,大臣气得拂袖而去。

瑶英恍然大悟,难怪刚才隐约听见有人斥责昙摩罗伽胆小如鼠,懦弱怕事。

转过屏风,熏炉前青烟袅袅,一股淡淡的清芬慢慢溢开。

堂中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在羊皮纸上摩擦的窸窸窣窣声响,昙摩罗伽正低头伏案书写,一身宽大的绛赤色袈裟,天光漫进毡帐,袈裟上隐隐有光晕潋滟,衬得他身形瘦削,眉眼深邃,周身似有佛光笼罩。

刚才大臣们骂街般的争吵怒吼声仿佛只是瑶英的错觉。

听到脚步声,昙摩罗伽手上动作没停,等默写完一整句经文,放下笔,示意瑶英和毕娑落座。

瑶英走近了些,跪坐在长案前,递上北戎使团的供词。

昙摩罗伽接了过去。

瑶英的视线落到他手腕上笼着的那串菩提持珠上,这串持珠看上去样式平常,远看色泽黯淡,像是老旧之物,近看才能看出每一粒菩提子是淡淡的灰白色,圆润清冷,恍如月华盈聚。

昙摩罗伽看完供词,递给毕娑。

毕娑一目十行地看完,冷笑:“这次北戎使团鬼鬼祟祟,果然没安好心,先把人扣下,看北戎那边怎么解释。”

从供词上看,义庆长公主让朱绿芸劝说瑶英只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从瑶英这里入手接近王寺,寻找谋害昙摩罗伽的机会。

毕娑小声以部落语言咒骂了几句,放下供词,抬头直视昙摩罗伽。

“王,既然北戎乱了,还想派人刺杀您,我们为什么不趁机攻打北戎?”

昙摩罗伽没有回答他,反问:“沙城那边有没有探查到什么异动?”

毕娑摇摇头,道:“北戎最近没有骚扰沙城守将,之前我以为是大雪冰封,北戎粮草筹措困难,骑兵无法深入戈壁的缘故,现在看来,一定是因为北戎乱成一团,所以他们的骑兵才会这么安分!”

昙摩罗伽沉默不语,眼神示意角落里的近卫取来沙盘。

瑶英立即起身,正要退下去,一道目光扫向她。

昙摩罗伽看着她,摇了摇头。

瑶英和他对视,心里一阵纳闷,他们讨论的是王庭的调兵之事,她不是应该回避吗?

昙摩罗伽示意她看长案上的沙盘。

瑶英只得又坐回去,认出沙盘上以流沙石砾堆垒出的大致是葱岭、天山南北的地貌,北边只有一片平整的黄沙,没有任何标记,可能代表王庭和附属于王庭的大小部落,南边地形清晰明了,从西向东依次是疏勒、龟兹、焉耆、高昌、伊州,朱绿芸是从伊州来的,伊州是北戎现在的牙帐所在。

沙盘没有透露王庭的讯息。

瑶英心里熨帖,昙摩罗伽心细,不会把她置于尴尬的境地。

一旁的毕娑急得抓耳挠腮,盯着沙盘看了半天,问:“王在担忧什么?”

昙摩罗伽不慌不忙,拿出几张羊皮纸:“这些都是从北戎斥候那里截获的。”

毕娑接过羊皮纸,扫了几眼,面露喜色。

瑶英从他手中拿走羊皮纸,看完以后,双眉轻拧。

这些是从北戎发出的求救信,信是北戎几位王子所写,从称呼来看信分别是送给高昌、龟兹等地的北戎公主和北漠的部落酋长的,王子请求他们发兵援救瓦罕可汗。

“消息不假,海都阿陵真反了!”

毕娑大喜,随即疑惑:既然罗伽截获到这些求救信,证实了斥候的情报,为什么还不敢发兵?

瑶英和他的反应截然不同,她一声不吭,若有所思。

毕娑咬了咬牙,道:“王,从这些信来看,海都阿陵刺杀瓦罕可汗确凿无疑。北戎绝不会无缘无故仓促移帐!他们一定混乱不堪,现在正是攻打他们的好时机!请王允许我领兵出战!”

毕娑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昙摩罗伽面色平静:“假如这些信是假的呢?”

毕娑浑身一震,张大了嘴巴,双手直抖。

昙摩罗伽修长的手指点点沙盘:“伊州通向草原,瓦罕可汗从北漠起家,往东逃,他可以收拢溃兵和草原部落,重新夺回汗位。”

“你看看斡鲁朵在伊州的哪个方向,离哪里近。”

毕娑细看沙盘,喃喃地道:“斡鲁朵在西北方,离王庭东边的驻兵近……”

所以大臣才会心痒难耐,离得太近了,只要发兵就能围困落难的瓦罕可汗,谁能忍住这个诱惑?

昙摩罗伽转向瑶英,轻声问:“公主了解海都阿陵,公主认为瓦罕可汗和海都阿陵孰胜孰负?此刻执掌北戎的是瓦罕可汗,还是海都阿陵?”

瑶英迟疑了一下。

昙摩罗伽道:“公主但说无妨,不必顾忌。”

他语调温和,一双碧眸静静地看着她,像尊佛似的。

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让她觉得安心。

瑶英看着他,慢慢放松下来,想了想,如实道出自己所想:“依我之见,假如赢的人是海都阿陵,他会一鼓作气,马上攻打王庭。所以,现在执掌北戎的多半还是瓦罕可汗。”

旁边的毕娑皱了皱眉,慢慢冷静下来,问:“公主为什么这么肯定?”

瑶英缓缓地道:“其一,海都阿陵不是北戎血脉,假如他真的成了新可汗,当务之急是立下战功,转移矛盾,否则他无法服众,即使准备不足,他也必须拉开攻打骚扰王庭的架势,威慑其他竞争者。”

海都阿陵认为最好的立威方式就是打败老可汗的劲敌,所以书里他在成为新可汗后亲自领兵攻打王庭。

“其二,海都阿陵此人自负狂傲,野心勃勃,一旦成功夺取汗位,必定昭告天下,厉兵秣马,追杀老可汗的子孙,为征伐做准备,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些只是我的猜测。”瑶英道,“最奇怪的是,摄政王已死的消息应该传到北戎了,海都阿陵为什么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毕娑一呆,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之色,他知道苏丹古还“活着”,所以差点忘了这茬。

瓦罕可汗为人谨慎,和昙摩罗伽交手时更是瞻前顾后,北戎贵族满腹牢骚,抱怨他年老不中用,被昙摩罗迦吓掉了胆气。

如果瓦罕可汗真死了,沉不住气的北戎贵族必定大举进攻王庭。

现在圣城局势紧张,各地驻兵都在往圣城回撤,是攻打的大好时机,假如海都阿陵是新可汗,早就率领北戎贵族带兵打过来了,可是这些天沙城并没有战报传回圣城。

瓦罕可汗并没有失势。

毕娑从狂热中缓过神,想到刚才大臣们群情激愤的样子,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要是真的贸然发兵,他们怎么可能是瓦罕可汗的对手?

毕娑手指摩挲下巴,一脸不敢置信:“难道说这一切都是北戎设下的陷阱?他们故意露出破绽,引诱王庭发兵攻打,然后瓮中捉鳖?”

瑶英眼皮直跳,小声说:“必须尽快通知尉迟国主,他们不知道其中有诈,可能会出兵。”

尉迟达摩对曾经领兵羞辱他的瓦罕可汗可谓恨之入骨。

昙摩罗伽淡淡地道:“信已经发出去了。”

语气平静,从容不迫。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瑶英呆了一呆,和毕娑对视一眼,两人脑子里同时闪过一道电光。

这几天昙摩罗伽的隐忍退让并不完全是为了麻痹大臣,他也在试探北戎的反应,以推测北戎到底有没有生乱!

毕娑后知后觉,张大嘴巴:“王,您让我时刻派人盯着沙城,就是在等北戎的消息?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北戎不会乱?”

昙摩罗伽微微颔首:“瓦罕可汗不可小觑。”

瑶英心头震动。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战争不单单是战场上的搏杀。

昙摩罗伽从十三岁开始就和瓦罕可汗打交道,在外人看来,他和瓦罕可汗好像只打了几场大仗就分出胜负了,没有人知道每一场战事背后需要他付出多少心血。

他和瓦罕可汗的交锋不止是战场上的针锋相对,还是一场持之以恒、持续十多年的心理博弈。

瓦罕可汗之所以畏惧昙摩罗伽,不仅仅是因为在战场上输给了初出矛头的他,还因为这些年他始终坚定从容,化解了战场之外的一个个危机,而老可汗在战败中失去了信心,变得疑神疑鬼。

不止战场上刀光剑影,昙摩罗伽还要应对世家贵族的刁难,平衡朝堂,让治下百姓吃饱穿暖……每一个指令都是他深思熟虑后作出的决定,而每一个小小的决定都可能影响整个战局。

就像这一次,瓦罕可汗和他之间又进行了一场无形的战争。

两人的一个决定,就是数千人的生死。

可以想见,昙摩罗伽背负了多少压力。

十年如一日地这样熬下来,难怪他身体不好。

瑶英默默叹息。

一旁的毕娑心脏狂跳,慢慢冷静下来。

他一心想着速战速决,解决朝中的那些蠹虫,打败一直觊觎王庭的北戎,罗伽比他考虑的要更多更长远,高昌之行在他看来是帮文昭公主一个忙,对罗伽来说则是整个布局中小小的一环,罗伽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

毕娑长长地吐了口气,认真思索片刻,道:“不过这不像瓦罕可汗的作风。”

昙摩罗伽道:“是谁的作风不重要。”

重要的是王庭不能上当。

毕娑心头霎时敞亮,点点头。

君臣二人达成默契。

毕娑看一眼瑶英,欲言又止。

瑶英笑了笑,起身告退出去。

毕娑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毡帘后,问:“王,您为什么不对大臣说出实情?”

昙摩罗伽看向他刚才书写的经文,“还不到时候。”

刚才那几个大臣的抱怨言犹在耳,毕娑脸色凝重,看来罗伽打算这次先解决内忧,再去应对外患。

这和以前不一样。

“王真的下定决心了?”

毕娑轻声问。

僧兵撤走沙盘,昙摩罗伽继续默写经文,下笔动作优雅,字迹优美。

“这些问题总要有人解决。”

毕娑半晌无言。

罗伽明知结果是什么,依然选择做那个注定被憎恨的恶人,只为让王庭能够长久安宁。

毕娑闭了闭眼睛。

“鹰是王送给文昭公主的,王为什么要缘觉说是我送的?”

这一句问出,殿中安静了片刻。

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依然流畅,双眸微垂,道:“因为没有区别,鹰是王庭赠予公主的。”

毕娑细看他的脸色,沉吟不语。

这时,殿外响起一阵惊呼声。

近卫焦急地呼喊:“文昭公主!快躲开!”

有女子的呼痛声传来。

毕娑一惊,猛地站起身,朝昙摩罗伽匆匆行了个礼,冲出厅堂。

廊下人影晃动,近卫和僧兵手执长枪挤成一团,朝着角落的鹰架扑过去,一只矫健的苍鹰张开双翅,不停俯冲而下,尖利的鸟喙狠狠地啄向另一只黑鹰。

黑鹰的体型还没有苍鹰的一半,没有做出迎击的动作,瑶英站在两只鹰当中,手忙脚乱,眼看黑鹰被啄得直叫唤,将黑鹰揽进怀里,转身背对着苍鹰,小心闪躲。

周围的亲兵不敢伤着苍鹰,大声呼喊吸引它的注意。

苍鹰眼神锐利,直勾勾地盯准瑶英怀中的黑鹰,翅膀张开,如一团蓄满雷电的黑云,再次扑了过去,利爪如钩。

瑶英抱紧黑鹰。

毕娑眉头紧拧,抢身上前,转眼间已经扑到瑶英跟前。

“迦楼罗!”

殿门口处,一声清冷的呵斥。

昙摩罗伽站在毡帘下,袈裟被风吹起,衣袍猎猎。

苍鹰身形一凝。

近卫立即上前,双手往前一扑,紧紧抓住突然发狂的苍鹰,抱着离开。

毕娑回头,拉起瑶英的手,卷起她的衣袖,“没抓伤吧?”

苍鹰的爪子能一爪刺穿猎物的胸膛,刚才她被苍鹰抓了好几下,一定伤着了。

瑶英飞快收回自己的手,笑了笑,“没事,我穿的厚,没抓着。”

毕娑动作一顿。

瑶英低头安抚黑鹰,黑鹰被苍鹰啄了好几下,受了不小的惊吓。

她仔细查看,发现黑鹰身上没有伤口,只掉了一些羽毛,松了口气,道:“原来佛子的鹰真的叫迦楼罗。”

毕娑顿时哭笑不得,以为她一开口会斥骂苍鹰,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句话,随即心中一动,抬起头,朝门口看去。

毡帘放下,昙摩罗伽已经转身进去了。

第101章 继任

黑鹰金将军缩在瑶英怀里, 瑟瑟发抖,眼神呆滞。

瑶英心疼地摸摸金将军, 抬头看着廊下的鹰架, 神情疑惑:王寺一面临着陡峭的山崖,崖上是老鹰筑巢之地, 常有信鹰徘徊于王寺,为昙摩罗伽传递消息,所以寺中很多院落都有鹰架, 供信鹰瞭望、休憩,苍鹰从来没有欺负过其他信鹰,为什么突然发狂,追着金将军撕咬?

一旁的阿史那毕娑扫一眼地上零落的鸟羽,道:“我送公主回去。”

瑶英回过神, 摇了摇头:“近卫送我就行了, 将军和佛子有要事相商, 不用麻烦将军。”

她朝毕娑一笑,抱着金将军离开。

毕娑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出了一会儿神。

瑶英刚刚转出长廊,身后一阵脚步踏响, 缘觉追了上来, 手里拿了一只贴金箔的蚌盒。

“公主,迦楼罗乱发脾气,抓伤了您, 您别生它的气。这只蚌盒您收着,以前般若照顾迦楼罗,被它抓伤,就是涂这个药好的。”

瑶英谢过他,接过蚌盒,道:“不碍事,迦楼罗没见过金将军,可能是吓着了,以后我不带金将军过来。”

或许苍鹰有领地意识,看到陌生的鹰出现在王寺,才会攻击黑鹰。

“您不生气就好。”

缘觉挠了挠头皮,送瑶英回院落。

下了石阶,绕过白雪覆盖的佛塔林,迎面一个僧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见了缘觉,压低声音道:“赤玛公主往这边来了。”

缘觉脚步一顿,看一眼瑶英,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瑶英问:“有没有其他回院子的路?”

赤玛公主肯定是来见昙摩罗伽的,昙摩一氏几乎被张氏灭门,只有姐弟俩活了下来,这位公主向来憎恨汉人,她还是避开为好。

缘觉松了口气,“公主随我来。”

他带着瑶英拐进一条狭窄逼仄的夹道里,小声道:“多谢公主体谅。”

瑶英笑了笑,示意无事。

王庭人仇视汉人,王庭贵族尤甚。她平时和王庭贵族来往不多,没有遭到什么刁难,不过仍然可以从缘觉、般若这些人的交谈中窥见昙摩罗伽对她的维护引来了不少非议。

她已经给昙摩罗伽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王庭内忧外患,他殚精竭虑,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不想再因为这些小摩擦让他左右为难。

……

瑶英和缘觉刚刚离开,赤玛公主快步走进佛塔林,不顾僧兵的劝阻,直入正殿。

近卫进去通报,毕娑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奔出正殿,拦住赤玛公主。

“王政务繁忙,你来做什么?”

赤玛公主抬起头,目光严厉:“我来做什么?我来为你讨一个公道!”

毕娑脸色沉了下来。

赤玛公主怒道:“苏丹古已死,你就是最好的摄政王人选,罗伽若是早些立你为摄政王,朝中也不会乱成这样!他迟迟不立新摄政王,现在薛家、康家、安家、孟家全都闹起来了,左军、右军、前军由世家把持,他们动了心思,他们手里的四军也跟着躁动,圣城已经被重重包围,薛家的人随时可以闯进王寺!”

“现在城中人心惶惶,连我府中的奴仆都说他已经再次被世家架空,他为什么还拖着不立你为摄政王?你是中军都统,为他出生入死,对他忠心耿耿,是摄政王的不二之选!他非要等四军冲进王寺才舍得放权给你吗?”

毕娑眉心直跳,抓住赤玛公主的肩膀,压低声音道:“王有他的打算,你别扰乱他的计划!”

赤玛公主看着他,神色失望而恼怒,“我都是为了你!”

毕娑面色冷厉,沉声道:“你不知道内情,别插手朝政。”

“什么内情?”赤玛公主挣开毕娑的手,继续往里走,“我只知道现在情势危急,迫在眉睫,四军要打进王寺了!你去城墙上看一看,城外雪原上密密麻麻,全是四军营帐,圣城方圆一百里的驿道已经插满他们的旗帜!”

毕娑一把拽住赤玛公主,“赤玛,我会和你解释,你别去打扰王……”

两人正纠缠,近卫掀开毡帘,轻声道:“王请公主入内。”

赤玛公主冷笑一声,下巴抬起,走进毡帐。

毕娑眉头紧皱,拔步跟上去。

毡帐里传出几声低沉的咕咕鸟叫声,黑影晃动。

昙摩罗伽坐在长案前书写经文,眉眼沉静。

窗前台上搁了一副鹰架,苍鹰迦楼罗停在鹰架上,张开翅膀想高飞,被脚爪上套着的脚绊拉了回来,只能回头朝罗伽发出不满的闷叫声,狠狠扯动脚绊,皮绳上的带钩撞在鹰架上,哐啷直响。

一片嘈杂声响中,昙摩罗伽书写的动作从容优雅,仿佛置身于尘世之外,完全听不见苍鹰的吵闹。

苍鹰不敢再扒拉脚绊,老老实实地立在鹰架上,神态萎靡。

赤玛公主嫌恶地瞪一眼苍鹰,走上前。

毕娑扯扯她的袖子,提醒她记得行礼。

赤玛公主脸上闪过薄怒之色,含糊地行了个礼,坐下,直接道:“罗伽,苏丹古死了,你为什么不立毕娑为摄政王?”

昙摩罗伽没有停笔。

毕娑连忙单膝跪地,右手握拳置于胸前,恭敬地道:“王,臣轻浮莽撞,担不起摄政王的重任。”

赤玛回头,双目圆瞪,驳斥道:“你自幼入中军,护卫君主,为君主鞍前马后,两肋插刀,十五岁起征战沙场,屡立战功,如今你已经贵为都统,人心所向,你担不起的话,朝中还有谁担得起?”

毕娑平静地道:“摄政王不仅需要领兵出征,还需主持朝政,掌刑罚、断刑狱,要料理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懂打仗,不懂政务。”

赤玛气得浑身发抖,恨铁不成钢地道:“苏丹古和你一样同为中军近卫,他身份低微,你是贵胄之后,他能当摄政王,你为什么不行?!”

毕娑神色冰冷,正要开口反驳,昙摩罗伽放下笔,朝他看了过来。

他立马闭上嘴巴。

昙摩罗伽碧色双眸淡淡地扫一眼赤玛,问:“赤玛,上一代忠于昙摩家的摄政王是谁?”

赤玛一怔,自她祖父那一辈起,昙摩王室就逐步被世家架空,朝政由世家把持,直到昙摩罗伽一举夺回王权,上一代忠于王室的摄政王要追溯到很多年以前。

她想了一会儿,冷笑道:“是赛桑耳将军,他是波罗留支大师的师兄,他也是中军近卫出身,和毕娑一样自小侍奉上一代佛子。”

“他寂灭时年岁几何?”

赤玛回想了一下,“二十九岁。”

“赛桑耳将军之前呢?”

“摩诃将军。”

昙摩罗伽看着赤玛。

赤玛回想摩诃将军的生平,脸上怒气骤然一收:摩诃将军曾试图改革王庭军制,后来被世家推翻,五马分尸而死。

她沉默下来,细细回想。

王庭每一代摄政王大多命途坎坷,不论得势时如何风光,一旦被君主猜疑或是败于政敌之手,要么惨死,要么被世家打压,一蹶不振。大名鼎鼎的赛桑耳将军和苏丹古一样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他同样是俗家弟子,为人正直,和世家摩擦不断,二十九岁时死于非命,据说是世家下的毒手。

赤玛脊背生寒,面色灰白。

昙摩罗伽神色平和,道:“赤玛,让毕娑继任摄政王,就是把他抬上火架炙烤。”

赤玛双唇轻颤,回头看着毕娑。

毕娑叹口气,“公主,你知道苏丹古担任摄政王以后遇到过多少次暗杀吗?”

赤玛不语。

毕娑望着她,一字一字道:“一年到头,无时不刻。”

赤玛一震,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毕娑送她出去,站在毡帘下,扯住她的胳膊。

“公主。”他语气冷冽,“你还记得张氏当权的那些日子吗?”

赤玛猛地抬起头,怒视毕娑:“我从小受张氏欺凌,眼看着张氏屠戮我的族人,怎么可能忘了那些日子!”

毕娑神色晦暗:“那你别忘了,是谁在十三岁时击退瓦罕可汗,夺回权位,为昙摩一族报仇雪恨,给了你公主的尊贵地位。”

赤玛公主脸色一沉。

毕娑拽着她出了正殿:“王从一出生就被送到王寺囚禁,你在王宫享受奴仆服侍的时候,他在阴冷的刑堂里忍饥挨饿,十三岁之前,他没踏出过刑堂一步!”

他胸中怒气翻腾,牙关咯咯响。

“十三岁那年,他扛起整个王庭,这十多年,他一刻不敢松懈。你看看周围,像波斯那样的强盛帝国,一朝覆灭,王室只能在外流亡,直到被彻底遗忘,还有东边草原那几十个部落,一夜倾覆,老人被屠杀,男人被奴役,女人被强暴后沦为奴隶。在这乱世,哪国能独善其身?王庭为什么能太平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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