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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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倾心满意足地走后,云书已经气得不得了。

云书道:“二郎,你为何总是这样?总是心里只为旁人想,不考虑你自己?为了殿下好,为了裴郎君高兴,你就要委屈自己……还被裴郎君阴阳怪气地说。好像是我们如何对不起他一样。

“他自己没本事看住殿下,就来找我们!我们都避得不能住在自己府邸了,居然还逼郎君你成亲。郎君你什么时候能够想想你自己委不委屈?你实在是对人太好,才会谁都来找你。

“殿下是这样,裴郎是这样,你那位老丈人……不也是这么赖上你的么!

“明明是你听殿下婚事定后,那位县丞灌你酒,你糊里糊涂中应下了那位县丞的不断做媒。郎君恐都还没有做好成婚的打算……就要如此……何必如此呢?二郎你的妻子,不应该是这样的,起码应该与你相配……”

言尚面色苍白,却低声制止云书:“不要说了。婚事没有什么赖上不赖上一说,县丞人品端正,他的爱女必然也为人诚善……难就难在裴郎君希望我早早成婚,但是殿下那里……”

他眉头微皱,最后还是觉得先这样吧。起码能够断了暮晚摇的念想。

言尚不可能真的早早成亲,他根本没有做好准备。毕竟成婚是一辈子大事,对他来说责任的意义极重。但是裴倾那般求过后,言尚就让县丞来府衙一趟,商议婚事的提前。

对县丞来说,自然惊喜无比。

言二郎看中了他的家世简单普通,他则看中了言二郎的才华与能力。

言二郎来到穰县后,多少大人物做媒都不能,县丞本不敢高攀,谁知道一次二郎醉酒后居然松了口。这婚事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县丞一直恍惚怕自己在做梦。

他都做好了言二郎有一日与他说那日喝多了、没有纳彩就不算订婚的准备。

谁知道言尚对婚事没怎么提,第一次提,竟然是要与他商量提前婚事。县丞立马奔到县令府衙,都不用言尚登门拜访……就怕夜长梦多,有人搅局。

然而县令府衙和言尚的府邸实在太近了。

那位县丞春风满面地步入县衙,穿一身红袍,恰似一副新郎官的架势,让蹲在言尚府邸外的花坛旁玩蚂蚁的秋思看得清清楚楚。

秋思毕竟年纪小,对万事都充满了好奇。她跑过去打听后,神色一变,急匆匆就跑回了府中。

秋思一路嚷着找暮晚摇:“殿下!殿下!出事了!”

裴倾回来府邸的时候,正看到金丝长裙、金钗琳琅的暮晚摇沉着脸,身后跟着秋思等侍女,向县衙府邸杀去。公主这么大的气势,裴倾眼皮一跳,心中有了预感,他赶紧跟上去看。

县衙的对面,州刺史刚好出门,就看到丹阳公主这一路杀去县衙的架势。

州刺史乃是南阳姜氏出身,是三皇子秦王的母家。

这位刺史看到暮晚摇,眼皮跳了跳,喃喃自语:“原来丹阳公主还真的住在县令府中啊……言素臣放了那么多假消息,我都不知真假,他把她藏得可真是好。”

州刺史笑:“一个公主嘛,前拥后簇的。言素臣还要跟山匪弄个假公主……未免太小心了。”

言尚坐在书舍中,才和县丞开头说了两句话,都没进入正题,房舍门“砰”地被从外推开。

这般没礼貌的态度,让县丞吃惊,代替他们县令呵斥:“什么人!眼里有没有我们府君?竟敢直闯县衙……”

言尚道:“县丞,你先下去吧。我们的事,改日再谈。”

县丞依依不舍,好不容易要说到婚事了,又被打断……

他回头,见到一个满目光华辉煌、美丽至极的女郎沉着脸进屋舍,身后跟着数个漂亮的侍女和卫士。县丞眼皮直跳,心知这恐怕就是县令府中住着的那位身份神秘的贵人了。

也许就是公主。

县丞不敢吭气,退出去后,暮晚摇提着裙裾,直奔言尚而来。她站在书案后,俯眼看着言尚。

阳光葳蕤,照入书舍中,他微仰着脸,眼上被蒙着的纱布染上一层朦胧的透白光。

他垂袖静坐,神色不改,哪怕再是清隽好风采,此时在暮晚摇眼中,也如混蛋一般可恶。

暮晚摇冷声:“听说你要提前成婚?”

言尚轻轻“嗯”一声:“时间来得及的话,殿下可以留下吃喜酒。”

他袖中的手蜷缩,握紧拳头,他的手颤抖得厉害,却不让自己在面上表现出一点儿情绪来。

暮晚摇命令道:“给我把亲事退掉。”

言尚:“无缘无故,我为何要退亲?如此对人家女郎,很公平么?”

他话音一落,小小书舍中站着的所有人都嘶了一声,因为毫不犹豫,暮晚摇一道巴掌扇了过去,清脆声打在言尚脸上。

言尚脸被她一掌打偏,他都有些懵。

因此前不管两人如何吵,暮晚摇从未扇过他巴掌。人人都说她脾气坏,可是言尚真的没见过她动手打人。

而今……她动手了。

裴倾跟在所有人后面,他站在窗外,奔来时恰好看到言尚被暮晚摇一巴掌扇过去的一幕。

裴倾骇然,心里一时慌起,没想到暮晚摇气成了这样。他心里开始怕言尚说是自己逼他提前成亲,暮晚摇回头找自己算账……

一巴掌扇去,暮晚摇冷冰冰:“退不退亲?”

言尚脸微微向她偏过来,玉白的面上清晰地映出被她打红的手印。他说:“婚事不是儿戏,不能这样。”

“噗——”众人再一声嘶,因为暮晚摇端起案上的一杯茶,就泼了过去。

暮晚摇红着眼,怒道:“是,我不冷静。因为我不像你一样,你就是个孬种!就是个胆小鬼!今天我要是成亲,你一句话不会多说。但是我不会!你不肯向我走一步……你一步都不肯走!凭什么?难道要我追着你么?你就那么瞧不起我么?”

言尚脸色发白,他面上被泼了茶水,如此羞辱之下,他的心神却全在她身上,全在她那沙哑至极的声音上。

恨到极致,怒到极致!

他心中撕了巨大的口子,血淋淋地拉扯着他。

言尚声音哑起:“我从未看不起你。我们只是立场不同……”

暮晚摇冲他吼:“骗鬼的立场不同!哪有什么不同?你难道就认定我草菅人命么?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十恶不赦的人么?你就觉得我无可救药,就觉得我不值得么?我都到南阳了,我为了你留在这里……你却要成亲!你是故意的么?你就这么恨我么?我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这么讨厌,让你迫不及待要摆脱我……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坏!

“你还是言尚么?你还是疼我爱我的言尚么?你觉不觉得你心特别冷,特别硬……我特别恨你!”

她的眼泪掉下来,声音哑得绷极。明明是他被她又是扇巴掌,又是用茶水泼,可她崩溃的样子,脆弱的模样,最是让人放不下……言尚不能再那么坐着了,他一定要说话,一定要解释。

她浑身发抖的时候,言尚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声音沙哑,颤颤的:“不是这样的!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坏,我只是觉得我不配。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惧怕。我怕我在百姓和你之间,又一次抛弃你,让你对我说‘你让我觉得这世间谁也不爱谁’。我一直想让你得到爱,可是我觉得我不是那个对的人……我无数次噩梦缠身,梦到我放开你的手,梦到你用仇恨眼神看我。

“我怕的是我们会因身份不同而走向陌路,怕的是我不是对你最好的那个人,怕的是你受到我的伤害,怕的是你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彻底绝望……”

暮晚摇呆呆看着他,她没想到让他止步不前的原因是这个。她眼中噙着一滴泪,再次意识到自己和言尚眼中的巨大不同。

她想的始终是现在,他想的却始终是未来。她要的始终是当下欢愉,他却一会儿要名分,一会儿要未来……她和言尚如此不同。两个这般不同的人,她都要怀疑之前他们是怎么相处的。

暮晚摇疲惫道:“算了。”

言尚握着她的手,一颤。

她伸手来推他的手,闭目忍泪:“算了,我不要再对你有任何想法了。你要娶妻就去娶吧,要提前成婚随便你吧。我走了……我要离开南阳,我再不想见到你!”

言尚握住她的手腕不放。

他感受到她这一次的消沉,他心中的恐惧,让他觉得他但凡放手,也许真的会彻底失去她……想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可是他还是放不下。

言尚颤声:“其实我的婚事,不是你想的那般。其实我不是想提前,我是因为……”

裴倾一声紧张的高声传入屋中:“殿下!”

暮晚摇扭过脸,看到裴倾从外进来。裴倾眼中写满了对她的关心,暮晚摇不禁想,是不是裴倾才是对的那个人。哪怕自己不爱,但总有一天会日久生情。

暮晚摇怔怔的,被裴倾搂住肩,她不知道在她身后的言尚脸色更加惨白。

言尚追上前一步:“摇摇,你听我说……”

暮晚摇回头想看言尚,但被裴倾以关怀的姿势挡住了她回头看言尚的目光。裴倾回头,脸上挂着一丝警告的笑,对言尚说道:“言二郎,你太过分了,对公主殿下竟然这般行事。你是忘了君臣之别么?

“你还敢提前成亲!你将我们当做什么?将殿下的尊严当作什么?

“幸好殿下如今身边有我,我日后会陪着殿下,殿下再不会被你伤透心了。”

言尚怔然而立。其实他打算帮裴倾时,就想过裴倾最后会用他的拒绝,来和暮晚摇更进一步。但是言尚没想到裴倾会做到这种程度……他仍是不甘心,想追上前,想告诉暮晚摇不是这样。

可是他眼睛看不见,这里又全是他们的人。暮晚摇疲惫地被裴倾带走,也许她被裴倾说动了,彻底不想理他了。

屋中刚才呼啦啦的人,这会儿一下子空了。言尚追了两步,趔趄间,被古物架撞到。书舍中架子上的书如山一般倒下来,劈头盖脸砸向他。言尚忍痛躲避,他扶着墙跌撞地出了门,就被裴倾的人拦住了。

裴倾留下的卫士对他警告:“言二郎,我们郎君劝你,有些话该说,有些话就不要说了。

“殿下已经决心放下你了,你既然一心为殿下好,就不要再多行一事了。我们郎君和殿下才是郎才女貌,殿下和我们郎君两情相悦,言二郎你毕竟……是旧人了。

“你若再打扰殿下,我们郎君就不得不用上官的手段来对你了。”

言尚怔立。他对裴倾的威胁完全不在意,因这些他都有法子应对。让他裹足不前的,是他们说暮晚摇和裴倾两情相悦,他应该放手。

暮晚摇回去后,据说病了一场。裴倾悉心照顾之下,大约终于感动了暮晚摇的铁石心肠。

裴倾要求陪病后的暮晚摇出去散散心,暮晚摇想自己应该认真地开始一段新生活,便没有拒绝。裴倾高兴自己终于开始走进暮晚摇的心底,他当即陪着暮晚摇一起出门。

然而运气不好,出门时,他们正好撞上言尚回来。

暮晚摇垂着眼,没看向那边。言尚那边,则是跟着的小厮书童说了一句话,言尚向他们这边看来,俯首行礼。

言尚“看”向暮晚摇,轻声:“殿下病好了么?若是仍有些不适……”

裴倾打断:“不用言二郎操心了。只是言二郎不是住在县衙么,怎么又回来了?”

言尚道:“我回来取一些书卷。二位……是要去哪里?”

裴倾:“陪殿下出去散散心。毕竟旧伤难愈。言二郎,请让路。”

言尚没有让,而是“看”着暮晚摇,轻声:“你刚病好就要出去?这样对身体不好……”

暮晚摇不耐烦:“有裴倾安排,日后我的事不用你管。让路。”

言尚脸色发白,终是让了路。云书扶着他的手,觉得郎君的手指十分冰凉。云书心里叹气,心想这样虽然郎君短期伤心些,但时间长了就好。而言尚低着头,听自己身前的脚步声走过去。

她走过他身旁时,他闻到她身上的清香。

言尚出神片刻,等暮晚摇二人已经走远,出了廊子,他才醒过来。

言尚皱眉,问云书:“我方才是不是听错了……脚步声不对。”

云书茫然:“哪里不对?”

言尚:“我只听到殿下和裴郎君两个人的脚步声。难道他们出门,是只两个人去么?”

云书:“……人家恐怕是想二人私会吧。”

言尚下巴微绷。

暮晚摇正被裴倾扶上马车,就听到府邸传来言尚的声音:“殿下,裴郎君……稍等一下!”

裴倾现在很惧怕言尚出现,当即催促着马车赶紧走。

但是暮晚摇却道:“他不是那类无缘无故的人,且听听他要说什么。”

言尚被云书扶着,到了马车前,询问:“二位难道只带一个车夫,便要出去游玩么?如今穰县不太太平,二位不可如此托大,应多带些卫士。殿下,你应让方卫士跟着你……”

裴倾不悦,心知只要方桐在,事事以暮晚摇为主,自己这个未来驸马,应该连个公主身边的位置都站不过去。

裴倾见暮晚摇垂头沉思,便连忙哀求暮晚摇:“殿下,我好不容易与殿下独处一次,殿下何必让无关人插足?言二郎,这里既然是你的管辖之地,我们对你还是有信心的。”

言尚还要再劝,暮晚摇随意道:“听裴倾安排吧。我相信他。”

言尚怔住。

他心里难受十分,却坚持:“殿下……我不会害你。多带几个卫士,并无损失。”

裴倾看暮晚摇望向言尚的眼神有些迟疑,便道:“那就带上我的几个卫士吧。”

暮晚摇“嗯”一声,放下了帘子。言尚想多劝劝他们,但是马车直接驶了过去。那车夫故意将马车赶到洼地,一片水洼溅出,砸向言尚,摆明是欺负言尚眼睛看不见。

多亏云书抓着自家郎君的手,将言尚狠狠向后一拽,才避免了言尚衣袍被泥水弄脏。云书愤愤不平地骂了几句,言尚叹口气,只好忧心忡忡,转头让自己府中的卫士跟上去。

即使他知道这些卫士恐怕会被裴倾的人赶走,但是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和裴倾去游耍,言尚这边再是难受,仍要做他该做的事。

言尚出了城,按照计划,和节度使汇合,在山中做了埋伏,等这片地方的山贼出没,好一网打尽。跟在言尚身边的武士是韩束行,负责告诉言尚周围情形的,则是云书。

他们找来一些人,假扮公主和公主的仆从,御着马车来山中游山玩水。已经连续做戏三日,今日众官府人士已经摸清那些山贼出没的路子,打算在今日动手。

此时,路中间,假公主游玩的马车果然被山贼劫了,停在路中间。而官府的人戴着伪装,躲在草丛灌木后,等着时机。

眼见计划要成,言尚正凝着神,所有人都等着他下令时……疾奔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一切,数匹马从山道上滚着尘烟而来。

他们眼看那些停在路中间的山贼拥着那个假公主,骑在马上就大喊:“快撤!那是假的公主!真的公主在我们手中……这是官府的陷阱!快逃!

“官府的人听着!你们要是敢动手,我们就杀了真公主!”

言尚心猛一沉。

而他旁边那呼吸沉重的节度使当机立断:“杀——”

言尚当即:“等等……什么真公主?云书!”

云书睁大眼睛,看着滚滚尘烟扑来的方向,颤声:“郎君,他们好像抓走了公主……怎么回事,不是裴郎君和殿下一起游玩去了,根本没有出城么……郎君,我看清了,那马背上被贼人用匕首勒着的,正是公主殿下!”

言尚按住旁边节度使的手:“停下来!殿下在他们手中……”

节度使含笑道:“言二郎,你弄错了。这是只有假公主,没有真公主。这是我们做戏时就做好的安排,这是你自己亲自勘定的计划,你忘了么?”

言尚神色顿一下,刹那间心沉,明白出了问题。有人在搅浑水,有人另有目的。

他耳边已经听到了打斗声,而他心焦如焚,知道不能指望节度使。言尚起身从埋身的灌木中站出,带着自己的人手迎上那片混乱战场。

他要救暮晚摇!

这里只有他能救!山贼可以再擒,但是暮晚摇不能出事!

看着那位年轻的县令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节度使也不知道言尚一瞬间猜到了多少,但是节度使只是无所谓地笑:“书生而已……不用在意。”

第125章

言尚没想清楚暮晚摇不是去和裴倾游玩么, 怎么会出城。明明只要他们不出城,他在城中的布防, 就不可能让山贼讨到好处。

但现下要关心的显然不是这个。

当节度使将真假公主都当作假的来当诱饵时, 当云书声音发抖地告诉他被山匪抓住的就是暮晚摇时, 言尚便立时明白现在情况是如何了——

倘若裴倾没有背叛暮晚摇!

那么如今情况便是一箭三雕:除掉暮晚摇,除掉裴倾, 也除掉言尚。

虽然三年来, 言尚凭借自己周旋的能力和南阳姜氏在此和睦相处, 看似没有矛盾。但他私里非常清楚,他和世家的天然立场,就不可能毫无矛盾。

何况如今暮晚摇背后的寒门势力和三皇子秦王背后的世家势力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 南阳姜氏作为秦王的母家,平时找不到机会也罢……一旦暮晚摇落入山匪手中,南阳姜氏若是不落井下石, 都不配拥有如今地位。

暮晚摇若是被乱箭杀死, 那就是山匪做的,节度使顶多是一个“救援不及”的罪,罪不至死;而暮晚摇背后的裴倾所代表的寒门栋梁,必然也要为暮晚摇的死负责;最后是这个剿匪的计划乃是言尚亲自提出的……海内名臣言素臣, 早早为此事而死,南阳重新回到姜氏一言堂的时代, 乃是最好的。

……言尚一眼看出姜氏落井下石的想法,他自然万万不能让暮晚摇在此受伤。

可是节度使在此指挥战斗,言尚这个县令天然矮对方一级, 战斗时又最忌讳两个主帅同时下令,所以如果言尚此时让所有人不要战了,不说搅乱战局,还很有可能越下令、局势越错乱。

于是言尚一个瞎子,戴上了弓箭和长剑,领上他这边跟随的人,亲自冲下战场。

言尚身边的人高呼:“府君亲自下场!尔等敢不尽力!”

那些官吏们自来是钦佩言尚的人品,三年来言尚这个县令,做的他们无话可说。而今言尚这样行动不便的人都下了场,这些男儿们的英雄气概被点燃,战得更酣。而言尚一下场,因官员的天然身份使然,无论是官兵还是匪贼,都会向他的这个方向聚来。

暮晚摇被两三个山贼扣着,绑她的山贼下了马,抓着她哇哇大叫。官吏们经过节度使一声吼,不会投鼠忌器,自然该杀的还是来杀。这几个想用她使官吏停下战争的山贼讨不到好,颇有些狼狈地应着四面八方的官兵和射来的箭只。

暮晚摇被他们扣得很不舒服,她却面无表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而她这般巍然不惧,更加让这些山贼觉得这是真公主了——只有真公主才会面对这般混乱战场,面不改色。

暮晚摇眼睛则盯着场中那成为他们领袖的言尚。看他一个瞎子在其中如何不便,看他抓着弓箭的手用力得发白,几次想射箭都被四面八方的嘈杂声音扰乱。他手中的弓、背上的箭好像完全没有用处一样。

箭如飞蝗,死伤遍地,言尚立在其中,眼睛蒙着白纱站在一圈视力良好的人中,只能靠韩束行等人的保护。这成为了他最大的弱势。

他面白如玉,清澈秀丽,一袭绣着青竹的长衫穿出了风流飘逸的气质。然而这里是战场,不是舞文弄墨的文人相会场所。他如此形象,在一众杀红了眼的壮汉中,看上去很张皇惨淡,和周围人格格不入。

暮晚摇皱眉,心想:一个瞎子站那么显眼,折腾什么。

那边节度使本人并没有下场,他看到言尚亲自去指挥这场战斗,下属们向他请示,节度使目色晦暗,淡笑一声:“言二郎想当英雄,我等成全他便是。如今要紧事是剿匪,牺牲一二人,皆是无所谓的。”

他高声厉道:“给我冲,山贼们祸害一方,今日绝不可放跑他们——”

听到那些官吏们大吼“县令本人在此”,又听官兵们不要命地在节度使的督促下更拼命地杀来,山贼们一时惊慌,那些绑着暮晚摇的山匪们更是呼吸加重:他们是不是应该抓了那县令当人质?因现在抓了公主……没见对方官兵停手。

言尚这边,打斗声越是偏向他这个方向,他越是心中有数。他全身紧绷,手握着弓,几次杀机到了面门前,他本能想拉箭,都被他忍了下去。他必须做出一副不堪的样子,让自己成为山匪的目标。

他要近距离和对方接触,才能救下暮晚摇。

韩束行在言尚四周游走杀敌,他来去自由,一身好武艺在这些山匪中游刃有余,谁也挡不住他。他也在寻找机会接近那边被山贼扣住的公主,但是对方提防着他这个武力高强的人,他无法靠近。

韩束行便不断告诉言尚敌人的方位变化。

云书在言尚身后提着剑,颤颤巍巍杀了两个人后,云书脸色发白,觉得自己快不行了。

这么多死人……云书颤颤叫了一声“二郎”,言尚便低声吩咐:“你就作出这副忍不了杀人场面的样子,跑出去后不要回头。你去府上搬救兵,去找方桐这些公主的卫士……不要找裴倾的,也不要找县衙府上的!只有公主的卫士才真正可靠!”

云书:“那郎君这边……”

韩束行再一次游走到了言尚身边,声音急促:“二郎,山贼们控不住了。有人偷偷摸摸向我们这边过来了……”

言尚当即将云书向后猛力一推,厉声:“快走!”

同时,一把刀向言尚这边砍来,韩束行高喝一声,身形如电地扑去。言尚趔趄后退两步,似乎有点儿慌身边的卫士都走了,他急忙唤人来护,一个混在人群中的山贼眼睛一亮,神情狰狞地扑向言尚,将这个文人出身的县令扣在了手下……

山贼们抓到了言尚,几人高喊:“你们县令在我们手中,还不住手!”

他们是当真不清楚官员这些小龃龉,喊了两声后见没人理会,一时也茫然无措。但是他们又知道言尚的重要性,不可能放了这人。一咬牙,其中抓了人的山匪就高声:“大哥,我们手里有真公主,还有府君也在我们手中!那些官员肯定要跟我们交换!不如今日先退了!”

战场中战得正酣的山匪大哥闻言大笑:“好!做得好!”

如他们这样的山匪,不入户籍,占山为王。他们不事生产,烧杀抢掠,本就相当于背叛朝廷了。大魏官员不搭理他们时,他们勉强能活。大魏官员真要下手整治,他们就是贼!

而如山贼这样的,人数再多,也挡不住朝廷大批兵马。

南阳这些山匪不过和官兵了斗了两个多月,就已经折损了不少人,损失惨重。他们彻底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然而如今公主和府君都在手中,何必怕官兵!

山匪大哥眼睛通红,厉声:“你们先把人质带走!大哥给你们垫后!”

那些个抓了人质的山贼动情地叫一声大哥,说着不肯走,但是又被大哥喝了两声后,眼前情形不利于他们,他们就咬牙,抓着两个人质,一前一后地上了马,在后方山贼们的掩护下冲上了山道!

后方节度使派人:“追!”

韩束行招呼言二郎的私人卫兵:“跟上——”

耳边猎猎生风,数马在山道上狂奔。

言尚被一个山贼扣在马背上,身后还有追兵追来,不断射箭。他心中焦灼,依靠听力来判断如今情况。他心中明知道暮晚摇必然和自己一起被抓,可是那个女郎太过倔强,一声不吭,他都无法判断她在哪里……

言尚闭目,拼命让自己冷静,判断时机。

身后韩束行等人紧追在乎:“放开府君和公主,饶你们不死——”

山贼们骇然对方穷追不舍,数人与追来的人迎战。混乱中,抓着暮晚摇的山贼忽一声惨叫,因他心乱回头时,被一直闷不吭声的暮晚摇咬住了手腕。他吃力放开缰绳时,暮晚摇伏身趁机控住缰绳,脚用力在马肚上一踹,让马颠簸起来……

言尚心中一乱,紧接着,他便听到了一团混乱中,前方斜角传来的清脆扇巴掌声:“臭娘们!敢咬老子!”

接着,是马的长嘶声混着巴掌扇在肌肤上的声音。

女郎一点儿声音没发出。

言尚心中滴血一般,他再无法冷静等时机了!

抓着言尚的山贼觉得自己抓的这个县令拿着弓箭只是做样子,因为从未见这人射出过一支箭。这个山贼一手拿绳绑着言尚,骑在马上,还回头看身后的战局,看这一方山贼们去拦韩束行等人,和对方如何开战……

然后一把匕首寒光从下而下,这个山贼再一次回头看前方叛断山路方向时,咽喉被从下往上划破了。

一个呼吸时间都没有,那个被他扣着的文弱书生一般的府君不知何时已经挣开了绳子,将他踹下了马匹。“咚”地一声巨响,一个人从马上摔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后方有山贼发现言尚控住了马,当即一凛,从马上扑来就要制住言尚,然而韩束行等人也赶了上来,轻功相纵,一剑一人!

而言尚是无法控马的!

他手抓着缰绳,手心全是汗。他因眼睛看不见而无法判断方向,他听着混乱的马蹄声,拼命去判断暮晚摇的方向。他不由自主的:“殿下……摇摇!”

给他一个声音——让他能判断她在哪里!

暮晚摇被山贼压在马背上,马因之前她的动作而颠簸得厉害。多亏她在乌蛮养成的马术,让她被男人这样按在马上,至少没有身体上的不适。可惜她一个弱女子,对男人的抵抗不过是咬对方一口、乱对方的心神……她先前想趁山贼走神时把人踹下去,可她力气不够。

反而被男人扇了数个巴掌,被按在了马上!

暮晚摇冷汗淋淋,却硬是凭着强硬的精神一声不吭。

而就是这样昏沉时候,她听到了身后言尚的颤声“摇摇”。她咬着牙,勉强向后看。那山贼发现她在挣扎,便又一个巴掌扇了过来,骂道:“看什么?难道那是你的相好不成——”

暮晚摇忽然纵起发力,挺背撞向这个男人。她膝盖曲起,狠狠在马的侧身上一踢。座下的马被她这么无情地连番作弄,一声尖厉嘶声后,马撞上了山壁上。身后言尚听声辨位,箭从手中射出,直射向马身——

山贼大骂:“臭婊子!”

马撞上山石,整个马身轰烈抖起,劈天盖地的石头土屑从上方袭来。而山贼怀里的暮晚摇还不消停,她视线模糊,却再一口咬向自己能咬到的任何地方……于是山贼和她一同从马上摔了下去,咚咚咚在山道上滚动。

言尚的箭只紧追在后,跟着声音,渐次插在土地上。

他纵马停了下来,却又是一片黑暗,四方声音嘈杂……他恨透了自己看不见,手臂千斤重一般,抬起又放下,听不到声音,箭只就不敢射出。

唯恐射错了方向,伤到了她!

直到他终于听到了极低极哑、又拼尽全力一般的一道女声从一个角落里颤巍巍地传出:“言尚——”

言尚手中的箭指向那个方向,“嗖”一下飞旋而出,箭出如蝗袭!

山贼将暮晚摇压在身下,扑在山道旁的悬崖草丛边。他已经见识到这个女子是多么的不老实,一不做二不休,他要掐死身下这个女子时,身子一僵,身后的箭只穿过了他的胸腔,他愣愣地睁着眼,倒在了暮晚摇身上。

暮晚摇喘着气,眼前发黑。

她上半个身子都被扑得要冲下悬崖了,全靠这个山贼的身体撑着。她推不开这个人,发着抖时,听到言尚声音发抖的:“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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