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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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吐掉口中血,艰难的抓着身上山贼的肩:“我在这里……”

下一刻,下了马的言尚趔趄着过来,他身上尽是泥土,在弯曲的、到处是石子灌木的山道上摔了许多次,却扑了过来,将压在暮晚摇身上的男人扯开。他跪在地上,长发微散在颊畔,弯身将暮晚摇抱在了怀里。

他冰凉又全是汗的手抚在她面颊上,他面容紧绷,声音却发着抖:“你是不是被他打了……”

暮晚摇靠在他肩上,喘着气,她腮帮被打得肿起,嘴巴里面出了血。可是她闭着眼睛:“有什么关系,我不是也打过你巴掌……”

万语千言,哪里说得清。

言尚怔忡着,忽倾身紧紧抱住她的身子,不说话。

他的身体和她一样在抖,他并不是那类强壮的以一当十的人……暮晚摇心中酸涩,明明困境还没有摆脱,她却有舒了口气的感觉。

她被他抱在怀里,依然感受到了那种失去很久的安全感。

危机没有解决,山贼们看到两个人质汇合,当然不会死心。言尚也没空也暮晚摇说更多的,他看不到她现在的样子,也只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他放弃了弓箭,在暮晚摇的提示下从地上摸到了一把山贼用的剑。

他一手抓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自己身后;一手提着剑,对着那些想过来的山贼们。

韩束行等卫士也下了马,和山贼们在此斗起。几波山贼冲向言尚,都被言尚手中的剑砍伤挥退。这些山贼到底参差不齐,言尚还是能勉强应付他们的。

只是暮晚摇的手一直被他紧抓着。

疲惫中,暮晚摇感觉到言尚与她相握的手中的汗渍。出了这么多汗,他还抓着她不放。

韩束行那边喊道:“二郎,不只山贼们追来,官兵们也追来了!”

言尚道:“拦住所有人——”

韩束行咬牙:“不如先让殿下逃……”

言尚一剑将扑来一山贼砍倒后,微喘气:“不,她要和我在一起,她必须在我身边。”

如此,便只能拼命战了……但是此间敌我悬殊,再战也难有出路。言尚只能抓着暮晚摇的手,拼命想着从这里回城的法子。他们整个圈子在山道铺陈开,一边是悬崖,一边是石壁,实在难以冲出去。

不能深入山林!

林中皆是山贼。

不能往回撤退!

官兵中不知敌我!

这般进退维谷,战斗变得焦灼,突然间,一直被言尚拽在身后的暮晚摇低声:“你有没有感觉到,地在摇?”

言尚怔一下:“什么?”

而不必他想了!

整个地开始晃起来,山壁开始颤抖,言尚因看不见而不知周围的动静,但是暮晚摇和他相握的手抖得厉害。四面铺天盖地的哀嚎和求饶声此起彼伏地传来,言尚茫然无措又紧张时,听到暮晚摇颤声:“是地龙——地龙醒了!”

地龙醒了。

也许是被山上的战斗惊醒的。

无论什么缘故,暮晚摇眼睁睁看到皲裂的地面向她和言尚的脚下纵来,头顶石头和树木全都倒下来。韩束行目眦欲裂,厉声喊着“二郎”扑过来。就连眼睛看不见的言尚,也感觉到了那剧烈的摇晃。

一时之间,没有别的法子,言尚转身,就将暮晚摇抱在了怀中。

下一刻,二人脚下的地面终于裂开,二人被席卷着埋入尘埃滚滚下。

飞沙走石间,韩束行不断被飞来的石头和树木击中,但他眼睛一目不错地追着言尚。待言尚的衣袍被飞沙卷入悬崖下,韩束行扑过去,毫不犹豫,就跟着那两人跳了下去……

地龙苏醒不知持续了多久,总是天地昏暗,尘烟滚滚。整片山林将其中的官兵和悍匪中一起淹没,各人在大自然的骇力之下逃亡,生死在自然之威下变得不由自己控制。

那些官兵们和悍匪中如何逃出或者死亡,言尚这边已经顾不上了。

他昏昏沉沉苏醒后,便发现自己和暮晚摇被埋在一个洞下。他身上到处都疼,大约伤口不少,但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之后他忍着疼痛,叫醒了自己怀里昏迷过去的暮晚摇。二人再一起合力,从土堆埋着的洞下钻出去。

这期间花了大约半个时辰。

出去后,幸运的是两人遇上了来找他们的韩束行。有武功超绝的韩束行陪同,他们在这片已经变了样子的山中终于不是太过寻不到目标。

韩束行告诉言尚,他们应该是在山谷下的平地中。但是地龙之后所有山势都发生了变化,也不知道地龙会不会第二次醒,韩束行也判断不出他们现在在哪里。

言尚大略让韩束行告诉了他一下看到的情形后,他判断了一下,忍着痛说了一道山的名字,道:“我们当是在那山下被冲到溪流的方向。此处应该有溪流,但是地龙过后,不知溪流还在不在,先不必管。

“若我记得不错,这个地方再向东行不过一里,会有一个供猎户休憩的木屋,里面常年备有衣物和吃食……我们去找找。”

韩束行迟疑:“二郎确定么?现在地形都变了,那木屋还会在么……”

暮晚摇不留情面地打断:“不管对不对,先去找了再说。他都这样了,那些人说不定还在追杀我们,得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渡过今夜。”

韩束行便去看言尚。

见言尚被暮晚摇扶着手臂,面上身上俱是尘埃,因之前的战斗,言尚身上本就沾了血迹,而这会儿,后背更是大片的鲜红……暮晚摇面色发白,扶着言尚,二人一瘸一拐。

韩束行判断出言尚后背的鲜红色,当是地龙之后、为了保护公主伤到的。

言尚当真是做足准备。

他一心剿匪,对穰县四面八方的山路和地形便都背得滚瓜烂熟,记在心里。即使现在地形变了,大致方向无错。言尚三人在黑漆漆的夜里行走,一路上没有遇到敌人,也不过多走了一里路,他们在精疲力尽前,就找到了言尚所说的那个供猎虎休憩的木屋。

木屋房顶瘫了一半,被倒下来的山中榉树压倒。但是也许是因此处地形平坦,木屋本身并没有破损太多。三人进去后,发现先前猎虎留下的不光有食物和衣物,还有一些基本的疗伤药物。

到了此时,三人才舒一口气。

言尚被韩束行扶着到屋子一角去换衣裳、处理身上的伤,言尚靠墙而坐,精神高度紧张之后,此时只是满身心的累。

暮晚摇举着灯烛过来时,便看到言尚敞衣而坐。他屈着膝,额头抵在膝盖上,月光泠泠地从小窗照入。肌肤清薄似雪,山水遒劲逶迤。

韩束行不在,言尚身上换下的沾着血的布条被扔在地上,又有干净的衣料被撕成了一条条,被放在另一旁。

暮晚摇走过去,将灯烛放在地上,她跪在他身旁,拿起一条已经被撕好的布条,便低头为他包扎。

她手挨到他胸口,他好似忽然醒来,说道:“你去找到水了么……”

暮晚摇:“什么水?”

言尚一怔,抓住了她按在他心口处的手指。

然后低声:“是你。”

暮晚摇淡着脸,说:“韩束行被你派出去找水了么?我来替你包扎吧。”

言尚没说话。

二人皆不说话。

然后过了一会儿,言尚突然开口:“你脸上是不是有伤?我能摸一摸么?”

暮晚摇同时间开口:“你眼睛上的纱布不需要换么?不需要敷药么?”

同时说话,二人都怔了一下。

言尚微抿唇,低声:“没事的。我的眼睛……出去后再治,不会太影响的。”

然后他被她握住手。

她冰凉额头抵着他肩,拉过他的手,让他抚摸她的面容。暮晚摇有些出神的:“我那天扇你巴掌时,是不是特别疼?”

言尚微静,指尖颤颤地挨上她有些肿的面颊。

他心里再一次滴血一般。

他多想看一看她的样子。

而千言万语到嘴边,言尚只是说:“……你力气那么小,一点也不疼。”

暮晚摇仰头凝视他片刻,轻声反问:“脸不疼,心里也不疼么?”

他张口,暮晚摇望着他,见他几次想说话,可是喉结滚动,他终是说不出来。

而过了很久,他哑声:“不疼。”

暮晚摇道:“撒谎。”

他又问她:“你脸疼不疼?”

暮晚摇冷淡的:“不疼。”

言尚:“撒谎。”

他低着头,她不说话。

忽然,言尚伸手将她抱入怀中。暮晚摇一言不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怀中。

清寒光照在青年骨瘦背脊上,蝴蝶一般展翅欲飞。女郎的长裙铺在地上,他俯下身,长发落在她面上。

二人只是拥抱,皆不说话。千万言语,明月冷光,心中那酸楚委屈,如何说出?

只有拥抱。

直到身后不知何时,韩束行回来了。他重重一声咳嗽,让敞衣而坐的言尚和脸埋在他胸口的暮晚摇一起僵住。

第126章

韩束行的到来, 让两个人都不自在。但韩束行本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他不是大魏人,看不出大魏人那委婉的花花肠子。

韩束行老老实实地向言尚叙述周围地形, 说了附近水路的情况, 最后还提到自己搜寻了方圆一里, 都并未发现敌人的行踪,让二人放心。他说完这些,才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

他看去, 见小小一方月光下,言尚拢着衣领、侧身屈膝而坐, 他低着头没说话;暮晚摇跪在言尚旁边, 手指放在她自己的膝上, 也是低着头不说话。

韩束行见那二人无话, 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他干干道:“殿下,我……奴才刚才去看了下这个木屋, 右边里间有隔出来的一张床。不如殿下今晚睡在那里,我、奴才在外面守着?”

他被言尚教得习惯了说“我”, 可是面对他旧日的主人、高高在上的丹阳公主时, 他仍会忍不住变得卑微,想要讨好对方。

骨子里的奴性,让他自己都深恶痛绝,却毫无办法。

暮晚摇抬头看他一眼。韩束行这才看到殿下的脸有些呈血红色的肿态,然而暮晚摇依然是漂亮的,她清泠泠的一道目光看来,又冷漠, 又俯视,让韩束行不觉绷起了腰身。

暮晚摇:“那言尚呢?”

韩束行没听懂她的意思,便按照自己理解的来:“二郎身上不是伤还没包扎好么?我、奴才帮他先处理一下伤。我刚取了一壶清水来。”

暮晚摇无言以对。

她扶着自己膝盖便要站起来,按照韩束行的意思把地方让给他们两个大男人。但是她衣料窸窣划过时,言尚撑在膝上的手指颤了下,他握住了她的手。

已经站起来的暮晚摇俯下眼,见他握着她的手不放,但乌黑发丝落在颊畔上,被长发半掩的耳际,已经红得有些尴尬了。

言尚低声:“韩束行,你去隔间睡吧。你是我们三人中唯一的武人,比我和殿下更需要完好体力。我与殿下应付一晚便是。”

韩束行一呆。心想可是那是殿下啊。最好的床应该给殿下才是。

言尚再道:“何况殿下为我包扎伤口……其实处理得挺好的。”

暮晚摇没说话。她根本就还没开始帮他包扎伤口,但是他要这么说,她也随意。而果然,言尚很了解韩束行,他轻易说服了韩束行去睡床,将暮晚摇留在了这里。

韩束行离开后,暮晚摇便重新跪下,就着韩束行打来的清水,帮言尚好好包扎了一下他身上的伤。

好在都是些外伤,这里又有猎人留下的药,虽然言尚后背的伤看着触目惊心些,但皮外伤总有好的时候。暮晚摇更担心的,是言尚的眼睛。她忧心他的眼睛不能按时敷药后,会耽误下来,若是因这样的耽误而留下一辈子的遗憾,她是否又害了他一次?

言尚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他有些不自在的:“殿下在想什么?”

暮晚摇回神。她低头看他握着她手腕不放的手半晌,说:“我在想,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要我留在你身边。从下午的时候……你就一直要拉着我不放。”

言尚沉默一会儿,他脸色是有些苍白的,此时更为憔悴,透着疲态。

他垂着脸的样子,既有些哀伤,又有些愤恨,这矛盾的情感难得同时出现在他身上。暮晚摇观察他,见他抬脸,声音有些沙哑:“我自然要殿下待在我身边,不离开我一步……我本以为裴倾会……会护好你。可是你竟然被山匪抓了去……我不能再信旁人了。

“我只信我自己。”

他又想到了自己听到的扇巴掌的声音。那时,他恍若置身看不到底的深渊间,周身骨血一寸寸冰冷,周身力气就此失去。他那么珍惜、那么想要保护的一个女孩儿……为什么会当着他的面,被别人打?

他痛恨自己!

暮晚摇盯着他,一会儿道:“所以,你是要今晚我也不能离开你视线么?”

言尚:“是……你不要怪我。”

暮晚摇很久没说话。她靠着言尚的肩,心神空白,也是颇感觉到疲惫。不知是今日遭遇的事,还是三年来一直压在她心头的那种累。人的情感难以一时说清,她心神灰败时,竟是挨着言尚,才会有可以歇一歇的感觉。

言尚听不到她说话,便也不能判断她的情绪。言尚低声迟疑:“你、你为什么会出城……你和裴倾走散了么?你们出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多带几个卫士?”

暮晚摇侧过脸看他,他当然看不到她,她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神情:“你觉得一个男人不多带几个卫士,就领着一个女人出城是什么意思?”

言尚一怔。

他说:“……我不知道。”

暮晚摇漫不经心:“想睡我啊。”

言尚:“……”

他握着她的手力气忽然变大,她挨着的肩膀也僵了起来。言尚的呼吸屏住了,他整个人僵硬,显然没想到他满脑子阴谋,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论。他神情有些空白,一时竟不知做什么反应。

既像是茫然,又像是悲哀,还有些……不喜。

暮晚摇一时都要被他逗笑了。

她手撑着额,道:“裴倾追慕了我三年,可惜我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最近不是有现成的机会么?有人不想要的,有人视若珍宝。我以为他是对的人呢。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殿下长殿下短。你那么伤我的心,而他都看到我如何放不下你,却还对我嘘寒问暖……我有些累了。

“言尚,我有些累了。就想,是不是找一个爱我的,其实比找我爱的要好。我看得出裴倾的示好,就想接受他了。

“他想亲我就亲吧,想和我春风一度就来吧。只是我不能生孩子,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也无妨,到时候给他纳几房小妾就是。男女之间,夫妻之间,这么稀里糊涂的,一辈子就过去了。”

她沉默了很久。

言尚握紧她的手。良久,他低声:“对不起。”

暮晚摇淡声:“不要总说‘对不起’。你就是这样,总喜欢一味付出。你就是对我总是站在一个低姿态上,才让我习惯了男人的这个样子。但是我现在发现……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你要是像裴倾一样会说漂亮的话,我早被你骗跑了。这世上像暮晚摇这样的人很多,像言尚这样的,我却只见过你一个。”

她想到了裴倾,想到了白日发生的那些事。想到山贼出现时,裴倾的初时保护,后来惶恐逃跑……那时她竟然只是看着,心神没有太大波动,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

精挑细选的人,也不过如此。也或许,裴倾爱的人不是暮晚摇,而是“丹阳公主”。

暮晚摇低声:“我不想凑合了。”

就像杨嗣说的那样。她是一个公主,她为什么非要凑合。

言尚侧过脸来,认真道:“胡说。殿下不要妄自菲薄,我也只见过一个‘暮晚摇’。面对山匪时巍然不动,一点儿不示弱,被人抓了还敢和千百倍强于你的匪贼反抗……永不向命运低头。我只认识这么一个‘暮晚摇’。”

暮晚摇唇角忍不住勾了勾,挨向他手臂更近了分。被人夸,总是让人高兴。尤其这人是让她又爱又恨、品性高洁如圣人的言尚。她讨厌圣人的作风,可是她又向往圣人带给她的安全。

太矛盾了。

暮晚摇仰头看他光洁下巴片刻,忽然话头一改:“你和你的未婚妻到底退不退亲?”

言尚怔忡,没想到她突然说起这个。

良久,他低声:“你就这么在乎这个么?”

暮晚摇刚想解释自己只是随便找一个话题,她其实不想和他讨论那个,因为她不想再扇他巴掌了……就听他有些疲惫道:“我会退亲的。只是我需要一些时间,好不误了人家女郎的名声。毕竟我太有名了,不想人家女郎的名字和我绑在一起,为我隐姓埋名。”

言尚轻搂住她的肩,他低头,对她大约笑了一下,只是笑得很涩:“你要真这么在乎,我便不成亲了。等你、等你嫁人两三年后……等你彻底放下了,我再考虑婚事也成。总之,想成亲,什么时候成不了呢?”

暮晚摇呆住。

她喃声:“……你竟愿意为了我再多拖几年?你家人怎么办?你不要名声了么?”

言尚:“不这么又能怎么办?你这么受不了这个,我不能不管你的。”

暮晚摇抓紧他的手臂,心中潮湿,刹那间,她再次感觉到言尚对她的好。他没有和她定下什么约定,却为了照顾她的心情,做到这一步。而她若是懂事,就应该怜惜他……暮晚摇仰头,差点脱口而出,就想告诉他自己和裴倾的事,想告诉他自己从来没喜欢裴倾。

她想告诉他今天白天发生的事……不需要他为她守,她不会嫁裴倾了。

但是抬头,暮晚摇看到言尚垂着脸、他那副憔悴无比的样子,她一怔。他是硬撑着在和她聊天说这些,为了安抚她的情绪。但是今天发生这么多事,言尚已经很累了……

这些事情,以后再说也不迟。

暮晚摇便靠着言尚的手臂,缓缓闭上了眼。

尚有追兵,尚是不安全的。然而她心中好似不再是空荡荡的深色飓风,寒星不再发颤,漫野不再荒芜。飓风停了,即将熄灭的烛火燃起光,她的避风港重新回来。

虽然他仍没有完全回来。

可是他又大约从未离开吧。

让她一夜好梦。

次日,啾啾鸟声在地龙后变得稀疏。暮晚摇醒来后,发现自己蜷缩着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她揉着酸楚的胳膊爬起来时,身上披着的一件沾了一点儿血的男式外袍就从肩上落了下去。

暮晚摇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匆忙跳起来。她一声不吭,手中抓着那件男式外衫,在木屋中转了一圈。她既没有见到言尚,也没有找到韩束行。

暮晚摇直接跑出了屋子,恐惧爬满她的心房,她骇得全身血液凝固。她恐慌地想是不是他们都走了,是不是自己又被抛下了。可是言尚怎么可以抛下她?他不应该是那样的人,她不应该连言尚的品性都看错。

如果连他都不是她以为的人,她未免太过悲哀。

暮晚摇在木屋四周寻找,竟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转了多久,只是倔强得不愿意回去那个已经没有人的木屋。她听到了潺潺水声,便顺着潺潺溪流找上去。

暮晚摇一呆。

她看到了湍湍小溪旁,青年的鞋袜留在案上,而挽袖赤足、躬身站在冰凉溪水中的青年郎君,正是她遍寻不到、以为他已经和韩束行一起走了的言尚。

他眼睛上蒙着的白纱布被水打湿一点儿,他立在水中弯着腰,因为行动不便,再是挽着袖子,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在水中摸索什么,听到岸上女孩儿带着气怒之音的惊叫声:“言尚!”

言尚侧过脸,露出一丝笑:“殿下睡醒了?”

暮晚摇气急败坏走向他,他听到了脚步声,连忙喝止道:“殿下不要过来,不要弄湿了衣服。这山中的水有些凉,女郎还是不要碰这样凉的水比较好。”

暮晚摇气得不行,又被他制止在岸边。她怀里抱着他的外袍,瞪红眼:“水有点凉,你怎么站水里?”

言尚无奈笑:“韩束行去帮我查消息了。我想试试看,看能不能捕一条鱼,总不能饿着殿下。当然,若是捉不到就算了……木屋中是有干粮的。”

暮晚摇蹙着眉:“有干粮你瞎忙活什么?你一个瞎子摸索到这里来,很容易么?”

她低着头,看到他站起来后,手背上的红色伤痕。暮晚摇心一跳,顿时心疼得针扎一般。她已是极为倔强的人了,可是看到他这样,她变得爱哭了很多。

暮晚摇眼中水雾濛濛:“你是……是不是觉得我吃不下那些干粮?觉得我锦衣玉食惯了,不好养活?言尚,你少瞧不起人!”

她向他吼时声音带着一抹哭腔,虽被她掩饰,又哪里逃得过现在就剩个耳朵、拼命练习好耳力的言尚。言尚迟疑一下,有些慌:“你是不是哭了?我又做错什么了?”

他迟疑着,就要向岸边走来,但是他才站起来,就吃痛得皱了下眉,觉得挽起裤脚的没在溪水中的腿被什么打了一下……暮晚摇看得清清楚楚,伸手尖叫:“鱼!鱼!鱼!你腿边好多鱼……”

两刻后,木屋中生起了火,坐在篝火边,身上披着衣袍,言尚将烤好的鱼递给暮晚摇。

热腾腾的鱼冒着热气,哪怕因为他们一个眼睛看不见、一个对厨艺一无所知,这条鱼的卖相实在不够好看,当言尚将烤鱼递过来时,饿了太长时间的暮晚摇再矜持,也忍不住心生欢喜。

只是低头咬一口,她呜了一声。

言尚垂头关心她:“怎么了?是不是太烫了?”

暮晚摇捂着腮帮,没告诉他是因为脸肿了,所以吃东西格外痛。她怕她说了后他又自责,而与他一起坐在阳光角落里烤鱼,抬头看一眼言尚,暮晚摇又庆幸他眼睛看不见。

不用看到她现在肿得厉害的半张脸,不会看到她最不好看的样子。

暮晚摇含笑:“是有点儿烫,不过挺好吃的。你也尝一口。”

她巴巴地把用木枝串好的鱼递到他嘴边,就欢喜地想和他一起分享。言尚低头笑,张口咬了一口。暮晚摇盯着他的反应,见他微蹙了一下眉,又长眉舒展,说声“好吃”。暮晚摇便更加高兴,转头就另找一木枝,要把两人好不容易合力烤好的鱼分他一半。

但是她捡了木枝,回头想让言尚帮忙拿一下时,见言尚遮遮掩掩地抬起袖子,往旁边吐掉一口什么。

暮晚摇一怔,喊他:“言尚。”

言尚抬头。

暮晚摇沉着脸:“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言尚微愣,然后摇头笑:“没有。”

暮晚摇顿时生气,“啪”地一下将串着木枝的鱼塞到他手里。她不想理他了,起身要挪去另一边坐着,言尚这次反应倒是很快,伸手抓住她手,仰起脸,他有点茫然:“我又惹你不高兴了么?”

暮晚摇冷声:“如今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有什么不好的都不告诉我,总是自己一个人忍着。你让我怎么想?我知道你是体贴我、照顾我,可是如果你病倒了,我就不会伤心么?你总是这么护着我,要把我护到几时,一直不让我懂事么?

“我脾气这么坏,都是你惯的!我嫁不出去,都是你的错!你把我弄成这样,然后转头就走,我一个人怎么办?”

言尚迷惘半天,不知道她是如何将事情说得这般严重。但是他聪慧无比,在她喋喋不休的抱怨下,很快猜到了她是因为什么这样生气。言尚忍不住笑一声,心中觉得有些暖意。

他将她拉回来重新坐下,低声赧然道:“说的什么话。我又没做什么,我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暮晚摇见他还不承认,瞪大眼:“我看到你吐了!你都难受得吐了,你还说你没有不舒服!”

她心疼得想跺脚:“其实我早就发现了,这一次和你重逢后,你身体就不太好的样子……你瘦成这样,腰也这么瘦……”

言尚脸红,低声:“怎么又说我的腰。”

暮晚摇奇怪自己什么时候说过他的腰了,就听他温声解释:“我没有不舒服。我方才也不是吐……是被鱼刺卡到而已。你总不能都不让我吐鱼刺吧?”

暮晚摇呆住。

然后脸烧红。

她觉得丢脸无比,自作多情无比,半天说不出话。言尚也从来不逗她这样,只是落寞地叹道:“要是我眼睛能看见……就能帮殿下挑鱼刺了。如今,只能麻烦殿下自己照顾好自己了。”

暮晚摇道:“啰嗦!我怎么可能被鱼刺卡住!我从来就没有被鱼刺卡住……啊。”

言尚了然,说:“被鱼刺卡住了?我能看看么?”

暮晚摇含糊地捂着嘴:“不能不能!你都看不见,不许你摸我。”

言尚后悔不应该烤鱼给两人吃,因暮晚摇实在没能力照顾她自己,一顿早膳吃得很艰难。不等两人吃完那条鱼,韩束行就回来了,韩束行从来看不懂那两人的尴尬,直接说起穰县如今的情况。

“地龙后,城中许多房子塌了,百姓被埋在下面。那些山匪以前住的地方,估计也塌了一半。如今官兵和山匪虽被困在山中,但心思显然都不只在对方上了。今早时,裴郎君领着兵马来山中解救诸人,一直在找公主……”

韩束行看向暮晚摇。

暮晚摇坐在言尚身旁,非常冷淡。

韩束行便接着说:“听闻公主是山匪所捉,府君也因为救殿下而被山匪所捉,南阳刺史与节度使都非常着急,声称一定要从山贼手中将殿下救出。他们抓了一部分山匪,但是被抓的山匪也稀里糊涂,弄不清殿下是否在他们手中。因他们八十路山匪,并不都是同一道。

“总之,官府一边安顿百姓,一边开始漫山遍野地找殿下和府君。裴郎君最为积极,他想向长安求助,但是南阳两位大人物求多给两日时间。他们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暮晚摇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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