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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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救寺外,乱向已非埋伏在此处的官吏能够应对。各种嘈杂和吵闹混在一起, 有官员急匆匆从对面阁楼撩袍而下, 口上大喝“调人!快调人”,有百姓们惊呼、躲避乞丐, 有乞丐往寺里挤,高声和人争辩“这里发东西是免费的,凭什么不告诉我们”。

一团乱中,不知谁喊一声“官府杀人啦”,将场面点得更加一触即发。

而寺门口,那被官吏们围着的陌生女子,只因为自己妆容看着与丹阳公主有几分相似, 便被逼着又洗脸又质问。粗暴的官吏们看到她洗净后的脸和上峰给的画像完全不同,大骂一声转身便走:“先把她关牢里!”

陌生女子大愕, 心想这和自己以为的不一样, 自己被人雇的时候对方没说会有牢狱之灾啊。她高声尖叫:“凭什么抓我?凭什么抓我!”

官吏们则大声呼喊:“疏散人流!疏散人流!妈的, 全都让开!这么密集, 都不想活了么!不怕人踩人么,不怕发生火灾么!”

他们抽出了刀:“都给老子让开——”

今夜灯火璀璨,光明已夺月色, 整个寺、乃至整座城都煌煌辉煌……官吏们心惊胆战, 最惧在端午节之夜出事。

此间官位最高的一八品官沉着脸,一边往寺中走一边吩咐诸人:“关城门!从今夜起,进出城门的都要严格排查!就说乞丐动乱,威逼官衙, 迫不得已只能关城门……盯着今晚,一只蚊子飞出去,我都拿你是问!”

跟着他的官吏们擦汗支吾:“郎君,如今恐怕抽不出人手看城门……人都堵在这里,我们不能为了保护公主,就不管百姓吧?”

小吏们和官不同,小吏们都出身百姓,自然偏向百姓。而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公主,格外卖力。

为首的官员心中灵光一闪,呼吸微重:“你是说我们会疏忽城门么……那更应该加派人手去城门那里!快!不要让人出城!”

来汇报的小吏们惊呆了:“可是这里、这里全都聚满了人,那些乞丐找不到粮食,开始抢百姓了……”

官员一怔,也是大汗淋漓,意识到了局势的麻烦。然而他当机立断,仍下令:“去城门那里拦人!至于此地、此地……把寺堵了!谁也不许进出!先放放再说。”

小吏们惊骇地看他一眼,见长官面容严肃,真的有让他们将人手都抽去城门的意思……而普救寺中这些被乞丐们围着的百姓,这些找不到源头的乞丐,这些苦苦被人拦着绑住的和尚们……

小吏口上念叨着“会出乱子的”,转头去吩咐了。

为首官员看小吏到底听令,微微松了口气,然而情绪依然紧绷。

他是当地县令一手提拔上来的,向来唯南阳姜氏是从。本地父母官正是姜氏出身的,可惜不是嫡系,而是旁系。姜氏嫡系都在南阳,都在长安,哪里轮得到他们?

出发时县令悄悄告诉他,抓到了公主,或直接趁乱杀了公主,对姜氏来说是好事一件。若此事成,在南阳的官路就会顺遂。

而如此好事,今夜却这般乱!

“郎君!寺中看着的药材丢了!”又有一小吏满头大汗,从寺庙的墙上爬下来,只因正门完全被乞丐和百姓们堵住,谁也进出不得。

现在谁还关心什么药材,这位官员心烦地挥挥手,只烦恼回去如何与县令交代。

他眉头紧皱着,心中复盘今夜的事:有人在寺外说找到一像公主的,之后在寺门口又遇到一像公主的,再是突然闯入的乞丐……他喃喃自语:“原来海内名臣言素臣,真的和殿下在一起。”

原本只是用药材诈一下,而今药丢了……官员嘴角浮一丝笑,心想一个瞎子,和一个柔弱的公主,怎么能逃得出被他做成牢笼一般的城门!

寺附近,官吏们不断地被召回,但被派出去的并没有收到最新的调令。深巷中,一行四五人为队的小吏梭巡中,察觉到了巷中的人,便一步步走近。

光线幽暗,明灭交替,从梭巡小吏的方向,隐隐约约地看到巷中拥着的一对男女。

男子身量瘦长,微弓着身,一手捧着怀里女郎的面,一手揽着对方的腰。他的月白色外衫披在了怀里女郎的身上,将那娘子挡得影影绰绰,只看到乌发从指间渗下,缠在郎君的手臂上,又如瀑布般铺泄在地。

只有天家公主,才能养得这一头垂至脚踝的秀发。

言尚将她簪子摘了后就察觉自己的疏忽,他便故作沉迷,用手臂挽住她的发,希望小官吏们注意不到她的长发和寻常女郎的长度不同。

男女声音隐晦又低沉,一看便知那二人在做什么。但是恰恰这一队小吏中的小头领是个混惯了三教九流的,本能觉得不对劲。他并未第一时间看出那女郎长发与人不同,他想:寺中已那般情况,如何有男女在此情不自禁?

他们手扶着刀柄,谨慎地走近,隔着距离喝道:“你二人转过脸来!是做什么的!怎的在此!”

言尚感觉到暮晚摇与他面容相贴的睫毛颤了下,显然也是听到了那官吏们仍向他们走近的脚步声。言尚不动声色,他一边搂着暮晚摇亲,一边已经握紧了自己袖中的刀。他听着声音,算着如何在那几个官吏过来的时候,轻易解决了他们而不露痕迹……

他并不打算杀人,但也要对方昏迷才行。

暮晚摇沉醉般地闭着目,整个人埋在言尚怀里,手动情地搂着他的腰。而她袖中的手,也攒紧了一把匕首。她想的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就让言尚跑,自己断后。言尚眼睛不便,自己起码有匕首……而且即便落入官府手中,她以身为公主的便利,总会有一线生机。

于是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一对男女反而亲得更加难舍难分。

唇齿潺潺,气息若流。柔软又肆意,心神刻意沉醉,又在最动情的时候保持着冷漠的审度。

可是暮晚摇仰着脸,眼睛微睁,本是想看那走过来的官吏,却不妨先注意到了俯着脸亲她、闭着眼睛的言尚。周围阒寂,远处厮杀,在这无休无止的博弈中,他闭着目。

凌乱的发散在他脸上,有几缕沿着衣领渗入颈处。他的衣衫披在她身上,几滴泥溅在他的袖口。他又瘦又净,蹙着眉沉迷于情、面容绯红的样子,让她觉得……

嗯。

言尚睁开了眼。

分明看不见,但她与他“对视”刹那,他微有停顿的那一刻,暮晚摇感觉到他按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指抖了一下。

他似极为动情般,将她肩一推,让她靠在了墙上。

身后的官吏们:“停下!”

当然不能停。

动作比语言更有说服力。

无声的博弈中,暮晚摇默不作声,被言尚推靠在墙头。他的手从她腰下向上,月光照在二人面上。他变得像北里常客一样粗鲁又兴奋,兴奋却无情。陌生得极为可怕,让暮晚摇一下子想到了乌蛮时那些男人……

那些恶意的碰触,那些碾压的戏弄。

但是她仰着脸,眼睛静黑,看着言尚的脸。他干净的、温润的脸就挨着她,他的呼吸就压在她脖颈处。寒冷砧骨,热意蹿脊。

暮晚摇高高仰着脖颈,紧搂着他,从唇间溢出缠绵的一声:“嗯……”

似猫在叫,柔媚入骨。

那些小吏们都因这一声而面红耳赤,更罔论言尚?那抹魅惑撩在心尖,她就在他掌下,微凉的脸颊挨着他微烫的肌肤。她轻声哼,鼻尖微微蹭过他的颈,他颈上的鸡皮疙瘩,就一层层流走。

他突然觉得有些干,上下皆绷起。不是那类做戏的,而是真正的……瞬间想到了两人床笫间的无数个曾经。

小吏们已经走到了三丈处。

言尚和暮晚摇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或匕首……那些小吏们看到有人到现在都不搭理官吏,当然也意识到了不对。他们手中刀横起,短暂对峙中,官吏们要出手之时,巷头传来一声喝:“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郎君调人去城门!保护殿下!”

几个横刀在巷中的小吏们不甘心:“可是……”

那对男女依然旁若无人地拥着,喊话的小吏厉声说这是长官的命令、城门才是重要方向。对方用上官压下来,这边的小吏们再觉得不对,也只能一咬牙,转身跟着传话的小吏们出了巷……

不甘心的被调走的这队小吏头领在出巷时,再次回头看了巷子一眼:看到那对男女坐了下去,男子将脸挨在了女郎颈处,并向下继续……

他骂声“龌龊”,说服自己应该是想多了,可能对方就是一个忘情下流的情场高手罢了。

那些官吏们走了,言尚和暮晚摇面对面,沿着墙滑坐下去。全身颤抖,麻痹,酸意入骨。

言尚脱力时,与她手指挨上,摸到一物,顿了下:“你拿着匕首做什么?”

暮晚摇挽起他的袖子,似笑非笑地在他手中的刀柄和腕间勾了一下,示意他:五十步不要笑百步。

她指尖轻轻那么勾一下,他的身体就颤一下。他脸靠在她颈上,气息发烫,紧绷的身体并没有因敌人的离开而放松下来。暮晚摇也没有推开他,她若无其事一般:“你还能走么?”

言尚苦笑。

心里知道他露出丑态,原形毕现。他与她挨得这么近,为了敌人认出她而给她披衣、与她严丝合缝,当他的欲无法控制时,她又怎么可能感觉不到?

换在旁人那里,言尚必然羞耻得恨不能死去。他如此重视形象的人,怎能忍受自己在外面露出这样的丑态。但是这个人是暮晚摇,是见证过他过去的暮晚摇……又会让他紧绷之余,不那么害怕。

言尚低声:“我要缓缓。”

暮晚摇漫不经心:“要我用手么?”

言尚:“……”

他按在她腕间的手指微微跳了一下,侧过脸面向她。暮晚摇曲腿挨墙,看着他的样子。唇间红润,光泽潋滟。他的唇微张,略仰着下巴喘气。他这副又有些呆、又有些挣扎的样子……让人真想做点什么。

暮晚摇是最喜欢对他做点什么的。

脑中弦轻轻一绷,两人之间距离本就寸息之间。暮晚摇一低头就亲向他的唇,他怔了下,上身向后微退。暮晚摇不动,而他静了一下后,又身子前倾,张口来回应她。

暮晚摇哂笑。

她说:“你好不诚实。”

他轻声:“你太诚实了。”

延续先前的快意,延续先前的爱意。脑中空白,也许并不想去思考太多的。只是情一旦释放,总是要宣泄,洪水一旦出匣,总要缓上一缓……韩束行的声音突然出现:“我拿到药了。”

脸挨着的言尚和暮晚摇同时僵硬。

都意识到了那一瞬的失控。

暮晚摇声音有些沙、又刻意漠然:“你能站起来么?”

她这话是对言尚说的。言尚脸红如血,半晌苦笑:“再给我一会儿时间。”

韩束行一下子紧张起来:“怎么了?二郎受伤了?哪里受伤了?站不起来了么?”

他如此尊崇言二郎,觉得言二郎受伤了就要过来查看。言尚惊骇地向后一靠,暮晚摇直接伸臂拦,不让韩束行碰言尚。暮晚摇瞪韩束行这个人,咬牙切齿:“……你是傻子么?”

韩束行被公主骂得无措,他习惯性地想求言二郎解惑。但言尚低着头,指尖抓着公主的衣袖,只是那般躬身僵坐,却不说话。

南阳辖制下有县城被言尚和暮晚摇搞得那般乱,长安城中的端午之夜,却有真正过节的样子。

太子本留杨嗣在东宫过节,说太子妃亲自下厨,要杨三郎一饱口福。然而杨三郎漫不经心、又有些自得地说自己和佳人有约,让太子诧异之时,颇有一些“养大的猪终于学会拱人了”的感慨感。

如今太子对杨嗣没什么要求,杨嗣能赶紧成亲,也能让杨家二老放心。

晚上,杨嗣高兴地去赴佳人之约。太子和自己的妻妾子女在东宫消磨了一会儿,听了一个消息后,他脸上本来还有些的笑意淡了下去,让来向他敬酒的长子瑟瑟不敢多话。

太子妃:“殿下,怎么了?”

太子收了自己那表情,唇角带一丝笑,说:“父皇请了一民间医者,孤不放心,去看看。”

太子当下离开东宫,去皇帝寝宫向皇帝请安。晋王和秦王都在这里,皇帝身边的贴身内宦成安向几位殿下解释皇帝的病情。刘文吉默默地站在角落里,观察着他们。

说话时,一个宽袍矮瘦的小老头穿着道袍,从大殿中飘然走出,成安连忙去问陛下的病情。

成安忐忑地向几位殿下介绍:“这是刘公公从海外为陛下请的神医……”

太子幽若的目光看向角落里的刘文吉,刘文吉如今已经被封了什么将军,位高权重,非昔日可比。面对太子冷寒的目光,刘文吉躬身行了一礼,并不说多余的话。

这位神医高兴地向几位殿下报喜:“几位殿下放心,老夫在此,起码能帮陛下养上两三年……”

众人一怔。

几位皇子反应过来,各个作出感激涕零状。刘文吉心中嘲笑他们的做戏,又很满意皇帝还能熬两三年这个结果——皇帝不死,对刘文吉是有好处的。刘文吉这个内宦当政,需要皇帝的支持。

刘文吉恐怕比几个皇子都希望皇帝活。

太子领着两个弟弟在寝殿外向皇帝行了一礼后,领着他们离开。之后三人分开,各自要么回宫殿,要么出宫。秦王和晋王走后,宫人们提灯开路,太子沉默地走在回去东宫的路上。

跟在太子身后的幕僚们低着头不说话。

到东宫前,太子突然停步。他回头,猛然看向身后金灿灿的宫阙,看向辉煌至极的楼宇……他胸口那郁气吐不出来,低声的、自言自语的:“……他怎么还不死?”

多活两三年,那种折磨,如何忍耐?

离太子近的幕僚心中惊恐,将头垂得更低,当作什么也没听到。

然而他听到了太子的咬牙切齿,听到了太子的一腔郁气,听到了太子的不平——

“他难道不知道,所有人都在盼着他死么?”

“为何还不死?!”

南阳辖制的偏县中,县令将人手都调去城门口,觉得今晚这么大的乱子闹下来,显然暮晚摇会急着出城。

但是暮晚摇并不急着出城。

方桐等公主府的卫士已经离开穰县,一路南下来找她了。暮晚摇没有最开始那般急切……城中搜索会麻烦一点,但是凭她和言尚的本事,还是足以应付的。

当务之急,还是言尚的眼睛。

暮晚摇心烦地把不会看人眼色的韩束行派出去,让韩束行潜去城门口,看那边官府布置的情况。能出城就出,不能出城就不出,但起码要弄清楚官府的态度。

临走之时,暮晚摇特意交代韩束行:“给言尚上过药后,我二人今晚就要睡了。你回来后,没特别重要的事,不要敲门打扰我们。天大的事,明天再说。”

好不容易将韩束行打发掉,暮晚摇舒了口气。二人租住的屋舍中,言尚坐在榻上,暮晚摇跪在他身后,小心地将药敷在他眼睛上,再用纱布蒙好。

暮晚摇郑重其事的如同做一件大事,她细声叮嘱:“从今晚开始,每夜都要敷两个时辰,不能再间断了。再间断的话,眼睛说不定真的要废了。”

言尚唇角含笑,他垂着眼,端正跪坐时,手指也安静地放在膝上。

他散在肩上的发被她手拢开,闭着目时,感觉到她手指抹在自己眼角四周。言尚声音很低:“我知道。多谢殿下。”

暮晚摇:“重新蒙上纱布,不要摘了。”

言尚怔住。

心里突然觉得扭痛一般。

她仍跪在身后为他上药,又来扶他让他躺下,但是眼角也许是因为药物的灼痛,让他全身都开始难受起来。她起身去取纱布时,言尚握住她手腕,低声:“为什么?”

暮晚摇一顿:“什么‘为什么’?”

言尚:“为什么要我重新蒙上纱布?是因为……你要走了,要和我分开了么?”

暮晚摇沉默,她低头看躺在榻上、抓着她手腕的隽逸青年。

她心神恍惚片刻,像是说梦话一般的:“当然。出了此城,我就能彻底走出山南道。离开了山南道,南阳姜氏都不可能追杀我了。我重回自由,回头便能反杀回来。自然不需要你再跟着我了。你可以回穰县,好好治你的眼睛了。”

言尚低声:“你什么时候要出城?”

暮晚摇眼神轻轻眯了一下。

言尚:“你可以不出城的。有个更好的法子。”

暮晚摇将纱布拿起,向他眼睛上罩去:“你是说,利用此县的县令,扶持他上位,给南阳姜氏换个主事人么?我也想过这招,但是……”

言尚气息微急促,他坐了起来,她手挨着纱布覆在他眼睛上,他抓着她另一只伶仃纤细的手腕。言尚说:“我可以帮殿下做这件事。既然有最好的法子,就要用最好的法子。何必退而求其次?”

暮晚摇怔怔看他,说:“我怕你陷入危险。”

言尚低头,说:“……不会的。你放心。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暮晚摇望他许久,她轻声:“你……就非要这么冒险?为什么要这样?你是因为裴倾的背叛,所以觉得我可怜,补偿我么?”

言尚一呆。

他说:“为什么要这么想。”

暮晚摇帮他绑好了纱布,看他蹙着眉,她忍不住伸手揉在他眉心,关心他:“为什么皱眉?是不舒服么?”

言尚低声答:“药……有点儿灼。没事的,我缓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要躺一躺么?”

他摇头,她想了想,便让他靠墙坐着,她与他一起挨肩靠在墙头、坐在榻上,说想陪一陪他。言尚又再次固执的:“为什么要觉得我是可怜你。”

暮晚摇见话题仍没有绕过去,便托着腮:“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言尚抿唇。

他说:“你是说裴倾么?”

暮晚摇诧异:“你不是叫人家‘裴郎君’么?怎么突然直呼大名了?”

言尚顿一下,有点儿赌气一般的:“我不想那么叫他。他让我很生气。”

暮晚摇不以为然:“你生气什么?你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他低声:“……我大约,猜得出来。”

暮晚摇挑眉,她正想跟他讲故事呢,他就说他猜出来了。暮晚摇就好奇他猜的是什么样子,言尚声音有点儿绷:“山贼们知道你是公主,必然是你们出城,他们就一路跟在后了。你被抓到,必然是裴倾没有跟着你。

“他……他放开了你的手,自己一个人逃了。对不对?”

暮晚摇怔忡,垂下眼。

言尚道:“所以你让他在南阳做事,帮你处理后续事情,因为你暂时不想面对他。而按照你的性子……你大约不想嫁他了。你正在心烦中。”

暮晚摇垂目:“长安都在准备我的婚事呢。”

言尚:“但我支持你,你不要嫁了。”

他顿一顿,既有些低落,又有些坚定的:“你为何婚事总是这般不顺……为什么要这么对你。”

暮晚摇托腮扭脸,静静看着他为她烦恼。她微微噙笑,将脸靠在了他肩头。看他这般烦恼,她多么高兴。她心里高兴,可她还要拉着他转移话题:“说那个干什么。我们聊聊天吧。”

言尚:“聊什么?”

他迟疑,想着晚上巷中的事,开始不自在,开始踟蹰,开始想该怎么和她说晚上的事……

但是暮晚摇说的却是:“聊聊我们自己啊。言尚,你想当一个什么样的人啊?现在的你的想法,和十七岁时你的想法,还是一样么?我也想跟你说说我自己。我不想和别人聊……就想和你说一说。”

她微扭了脸,眼皮向上掀。她想到了他晚上巷中亲她时候的忘情,她慢悠悠地、狡黠地笑一下,撒娇一般拱他手臂:“反正……嗯,你也不娶我,我也不嫁你。我们就当朋友,好好相处一下,好不好?”

言尚诧异——他能和她当朋友?她怎么想的?

第129章

言尚非常坚决, 说:“殿下怎么又说这个?我早说过了, 我不可能和殿下做朋友的。”

要么成爱人, 要么老死不相往来。

老死不相往来的可能性, 如今看来实在太低。那么就是做她的爱人……言尚心中一直很挣扎, 他觉得裴倾护不住她,觉得只有自己可以无条件帮她。但是言尚又不信自己能做到永远站在她那一面,他的大爱之心太重, 让他面对私人情爱, 总是退让。

而暮晚摇,大约仍是喜欢他。

可是也恨他的背叛。

所以她才说什么做朋友。只是恐怕这朋友真按照暮晚摇的做法……会做到她床上去。但她什么名分也不给。

言尚不愿那样。

言尚想得心中纠结, 他整理思路,正想和暮晚摇明确表示自己拒绝她“朋友”提议的决心。暮晚摇却根本没把什么朋友放在心上,他拒绝,她也不以为意。

暮晚摇仍带着一丝笑,手推推他的手臂。月光照在长榻上,她兴致勃勃地:“不要管那个了。快和我聊聊你的想法,你的志向啊。我真的特别好奇你。三年了……你还和以前一样么?还是那样心志高洁、不为外物所动的人么?”

言尚被她推得赧然,他忘了自己原来的思路, 不自在道:“有什么好说的。我还是我啊。”

但是被暮晚摇推着, 他还是断断续续说了自己三年来做的事。

说他如何在最开始与南阳姜氏达到平衡, 说最开始穰县是如何的一言堂。说那时候建私人学堂的艰难, 说姜氏如何逼得他杀鸡儆猴。

暮晚摇诧异:“你又杀人了?”

言尚低低应了一声:“嗯。”

暮晚摇看他,在面对大义的时候,言尚很少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但是事后反省时, 他依然会为死掉的人可惜。他也许备受煎熬,但他要做的事,他还是会去做。

穰县被他撕开了一个口子,他和姜氏合作,发展南阳。也是第二年庄稼大丰收,姜氏收上来的各种租赁、粮食比之前多,姜氏才渐渐认可了言尚对南阳的改革。

而之后两年,言尚攻的不过三个方向:劝农,兴教,治安。

暮晚摇含笑点头:“自古以来,为官者都要看这三个方向。只是大多数官员喜欢做表面功夫,将文章写得漂亮一些,考察纠察的官员看到漂亮的文章,就以为实际上治理真的那般好。这样的官员升迁得更快,事实上,也许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写文章上了。”

她怜爱地看言尚:“可惜了。你是不太会写漂亮文章的,写的东西都太……寡了。”

言尚不以为意,说道:“我不愿将心思花在文章上,我更想为百姓多做些事。这几年,我就是拿南阳做做实验,看我能将南阳改到哪一步,我到底能带南阳走到什么程度。

“如今剿匪虽是为了牵制住姜氏一族,但是实际上,这也是我的一步。我再如何劝农,每年匪贼下山,百姓们都损失惨重。而且这帮匪贼们不事生产,往往与官员多少勾结。他们花一些孝敬钱,就会有官员铤而走险,轻松放过他们。于是百姓一年的收成,除了高额的税供,还要给这些匪贼……能留下多少?剿匪是南阳必然要走的一步。

“我怕南阳的官员们不肯好好剿匪,特意写了一篇文,说这么些年,因为匪贼,多少来南阳做官的官员因此被贬,官路不顺。我数了前五十年的官员官路,都是官越做越低。这是南阳风水不好,要改山的走向。而山被那些匪贼们霸着,剿匪自然成了重要一步。如此下来,官路受阻,那些官员们焉敢不尽力剿匪?”

风水之说,自古以外,信者自然信。这些当官的,在言尚列出了那么多官员的被贬官路后,再半信半疑,也要开始干活啊。

暮晚摇顿时抓紧他手臂:“什么?到南阳做地方官的,一个个全都官路不顺?你数了五十年的都是这样?那你……”

那岂不是说言尚回不去长安了?言尚的官路也会不顺?

暮晚摇本不相信这些迷信的话,可是列出数据的人是言尚……她也开始疑神疑鬼。

言尚脸红,羞愧道:“不过是糊弄人的把戏而已。我将三十年前礼部尚书这样的大官,都说成是‘未能更进一步,实在可惜’。这样的把戏混在那么长的文章中,并不明显。然而细纠之下,处处都有问题。不过官员们疑神疑鬼惯了,他们不会去细纠罢了。”

暮晚摇恍然大悟:“啊……”

然后再听他说起他如何在穰县应对百姓们的纠纷,每年春日时如何亲自下场领着百姓们耕种……

暮晚摇听得托着腮,她挽着他的手臂,越听越是不自觉地依偎向他。

她仰头看他,呼吸浮在他脸庞,但他看不见,自然不知道暮晚摇都快亲到他脸上去了。或许他有感觉,但是他不知道暮晚摇的姿势有多亲昵,不知道她恨不得捧着他的脸,一寸寸细看他——

看这个讨厌的人。

看这个了不起的人。

他比三年前的思想成熟了很多,他想在南阳做的事很多。他给南阳设了非常完整的规划,他凭着一个县令,让州刺史为他让路,和他一起合作。他不求名,不求利……然而事情做到了他这一步,民心已经不为他所求地飞向他。

寒门以他为荣。

日后也会以他为纲。

暮晚摇扶持寒门三年,她屏蔽关于言尚的任何讯息,但仍然会偶尔从官员的嘴里听到他们谈起言素臣。可惜言尚是地方官,和长安牵制太少。他对长安的影响力太弱……而暮晚摇此夜,不自觉地想,如果言尚在长安,现在引领寒门的人,就是言尚吧?

而裴倾算什么。

裴倾会不得不给言尚让路的。

言尚拥有高洁品性,又在多年历练中手段渐渐圆滑……暮晚摇此夜坐在言尚身畔,听他平平无奇、语言寡淡地说起他这些年做的事,她已然忍不住心脏砰砰,为他折腰。

他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让她久久舍不得移开目光。

言尚说得足够多了,停下来,微微笑了一下。暮晚摇已经听得很入迷,不知不觉中,他不光是在说他自己,他也在和暮晚摇探讨为官之道。他突然停住不说,暮晚摇就着急催他:“怎么不说了?继续啊。”

言尚低声:“已经说了很久了,我有点儿口渴。”

因为他眼睛不便,半月来,二人扮作夫妻同室而居,暮晚摇已经学会在一点儿小事上照顾他。听说他渴了,纡尊降贵的公主就要下榻,去为他倒水。但是言尚拉住她,无奈道:“我的意思其实是……天已经很晚了,殿下还不去睡么?”

暮晚摇一愣,看看屏风后的床,说:“我不想去睡。”

虽然二人同室而居,但言尚守礼,两人一直是分床而睡。言尚睡在外面的榻上,暮晚摇睡在里面的床上。只是今晚,暮晚摇有点儿不愿意了。

暮晚摇痴痴看他,喃声:“我想听你说话。”

她坐回来,低着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今晚我和你睡一张榻,我们聊一整晚天,好不好?”

言尚心脏咚得跳一下,心神震慑得,让他手指尖都微微发麻。女郎在深夜中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一个刚刚在巷中拥吻得那般难舍难分的青年男女来说,实在太暧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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