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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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你已订婚,我也……”

暮晚摇厉声:“你答应我你会退婚,你要反悔么?”

言尚愕然,然后柔声安抚她:“我没要反悔,我回去穰县就会处理此事,但即使我没有婚约,你也……”

暮晚摇缓下语气,不在意道:“我也会退婚的。难道你以为裴倾这样对我,他的官路还会向前么?我的婚姻既是为了利益而结合,这个利益让我不满意了,我自然会修正,不劳你费心。”

言尚听她退婚的语气很坚定,便心中隐隐为她高兴。高兴她如今终于能够掌控她的命运,她不用像以前那样被各方势力催婚、逼婚。

然而……言尚还是觉得同床共枕不合适。

言尚踟蹰许久,暮晚摇等得不耐烦了,觉得他婆婆妈妈的程度,比以前也没进步。她不满道:“你怕什么?你一个大男人,我能如何了你?”

言尚苦笑。

她还觉得他和三年前一般青涩单纯,面对一个千娇百媚的女郎睡在自己榻上,他会一点想法也没有。

但是暮晚摇骄横起来,言尚是拒绝不了的。他还是给她让了位,看她兴冲冲地抱着软枕回来,高兴地坐在了他的榻上,又拉着他一起躺下说话。言尚心脏一直跳得厉害,他虽看不见,但女郎的馨香就在口鼻前,他的自制力变得格外薄弱。

言尚已没办法说自己了,暮晚摇却还催他,他便抱怨一句:“你总这样。”

暮晚摇瞪圆眼,不解:“我又怎么了?”

她现在可是乖乖地听他说话,什么也没做,也没欺负他,他又抱怨什么?

言尚轻声:“亲亲抱抱对你都没意义,都不代表什么。可是我……你以后对郎君,不要这样。”

暮晚摇静一下,说:“没有别的郎君,只有你。”

她与他一起睡在榻上,看着他侧睡的样子,看着他眼睛上的纱。他温润柔软,没有攻击性,他身上有圣人那样的带给她的安全感。

他还有圣人没有的可爱。

她特别喜爱他,并开始发现,时间不能让这种喜爱退下去。她看到他仍会重燃当年的喜欢。暮晚摇长发披散在枕间,微笑:“裴倾没上过我的榻。”

言尚:“……”

他一下子绷了脸,有些不悦:“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不喜欢和她讨论别的男人,讨论她的别的男人。

暮晚摇心中忍笑,却不说了。而话头一开,言尚迟疑下,主动开了话题:“殿下这三年来,在做什么?”

暮晚摇敷衍:“我能做什么,忙着揽权收人。说我的这个没意思,我们还是说你的事吧。”

她很喜欢听言尚在做些什么,对自己在忙的事就十分不在意。她觉得自己不过是庸庸碌碌,而她心中更想听的,是言尚这样的人的故事。她少时倾慕天下英豪,而今一个厉害的英豪就睡在她的榻上,她如何不心动?

她好像特别羡慕言尚这样的人。

言尚却固执:“我也想听听殿下的事。殿下做的事怎会是没有意思的?我觉得很有意思。殿下为什么总是妄自菲薄,觉得自己不好?我当年对你那样……殿下都原谅了我。殿下是、是……”

他情真意切,有感而发:“殿下是天下最好的公主,最好的女郎。”

暮晚摇一呆,一下子坐起,长发披在了他身上:“你说什么?”

言尚瞬间红了脸,意识到自己方才孟浪了。

他握紧身上覆盖的锦被一角,他偏过了脸,语气有些不自在:“我没说什么。我是说殿下在变得越来越好……”

暮晚摇心中羞愧。

因她根本不是言尚口中的那样,但是他那么觉得,就让她忍不住反省自己,想要真的变得像他说的那样。她想让他敬佩她,想让他以她为荣……暮晚摇俯眼看他许久,轻声:“我还是最爱权势。你知道,我和你不一样,我不能失去权势。”

言尚没说话。

暮晚摇俯身下来,重新躺在了他身旁。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梦,但是之后他继续和她聊天,渐渐有些困意时,听到她含糊的一句:“……可是权势之外,你是排第二的。

“只有你能和我爱的权势相抗衡,拉着我不被它吞噬。”

言尚瞬间清醒,但是他屏息,又没有听到暮晚摇的声音。他眼前黑漆漆的,觉得夜色大约已经很深了,他旁边馨香如旧,暮晚摇轻轻挨着他的手臂,呼吸平稳。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摇摇”,她没有回应,言尚便觉得她应该睡着了。

他轻轻一叹,摸索着为她盖好被子,手背又轻轻挨了她脸一下。他总是担心她身体不好,怕她一路逃亡下来会生病,他格外注意这方面,摸到她体温正常,他才彻底放心。

但是言尚又为最后那一句不知道是自己臆想的、还是暮晚摇真的说出来的话而煎熬。

他轻轻地翻身,轻轻地叹气。他心中激荡,他又怕她会拒绝,怕自己做不到。他在黑暗中自我反省,自我折磨——

他能否真的平衡好大我与小我的关系,是否真的能不让暮晚摇再受伤。

若是三年前的事再来一次……暮晚摇会崩溃,他也会崩溃吧。

言尚翻身与叹气时,睡在他旁侧的暮晚摇,其实一直是清醒的。她在黑暗中睁着明亮的眼睛看他,看他辗转反侧,看他因为她而纠结,她心中不禁轻飘飘的,柔软成了水一般。

……她竟然一次次为言尚而心动。

不只想和他睡觉,也想得到他。

她想束高楼,建金屋,将言尚妥当收藏。

她想好好地珍藏他,谁也得不到他,谁也看不到他的好,谁也分享不了他。然而这怎么可能。

于是暮晚摇也跟着惆怅,叹了口气。

她一声叹气,让背对着她的言尚当即惊起,他颤颤叫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应,他才重新静下,以为她只是在梦里叹气。但是暮晚摇在梦里都会叹气,又让言尚更加心疼,觉得都是他不好。

如此一夜过去。

昨夜那般好。

暮晚摇从未和言尚那样说过很多话,从未那么认真地去了解他的世界,他的想法。她三年前只想和他建立身体上的关系,三年后,她和言尚的路成了死路,实在走不下去了,暮晚摇才不得不去剖心。

只因不剖心,她可能就会彻底失去他。

不剖心,她和言尚的这条死路,真的撞不开。

而昨夜就很好,暮晚摇感觉到自己和言尚的心的距离近了很多,他也试图了解她,她不好意思地说了一两点,他听得那么专注。他的专注,对她来说就很快乐,让她有一种她在得到嘉奖的错觉。

巷中亲吻固然让人身体战栗,但夜里交心聊天,更让人灵魂贴近。

昨夜不知道聊了多久才睡去,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梦中都残留着昨晚的好印象。暮晚摇早上醒来时,唇角都忍不住带笑。她有些怕昨晚的好气氛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可她做梦都没有过自己和言尚和解的这一天。

暮晚摇悄悄睁开眼,见床榻上背对着自己的青年,仍然睡着。他乌黑浓密的发散在枕榻间,像墨水铺陈。他习惯性地背对着她,中衣单薄,青年嶙峋朗俊的脊骨如山河般开阔秀美。

男色如此惑人。

哪怕只是后背,哪怕他还穿着中衣。

暮晚摇看得脸颊滚烫,一时生了感觉,心上又有燥意。她暗自想自己是怎么了,是不是太久没有男人,竟然会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就这般饥渴。

突然,暮晚摇听到言尚叹了口气。

暮晚摇被骇了一跳,她捂住心脏,差点以为自己大早上盯着他看被他发现。但她很快醒悟他一个瞎子,还背对着自己,他能发现什么?暮晚摇便放心地、大方地盯着他,好奇他大早上叹什么气。

言尚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自律惯了,只躺这么一会儿,暮晚摇还想赖床的时候,他已经撑着手臂坐起了。暮晚摇感觉他回头来“看”她,便连忙闭上眼睛。

然后她再次想起他看不见。

于是她再次悄悄睁开一只眼。

见他俯身而来,领口微敞,一些乌发揉在他锁骨上,秀美无比。言尚伸手摸她的额头,暮晚摇一动不动、任由他试自己的体温,她抱紧被衾,红着脸看他的脸凑近。结果他越来越近时,暮晚摇见他僵住,他再次叹了口气,手都没有挨到她的额头,他就离开了。

暮晚摇:“……”

她瞠目半晌,又忍不住轻轻勾唇笑,了然无比。

因她知道言尚在叹什么气了。

他倾身而来时,他腰腹下蓬勃的反应,就格外显眼。这反应让他困惑,让他无奈,让他刚醒来就连叹了许多口气。

暮晚摇好整以暇、又有些看戏地打量他,见言尚转身背对着她,怔然而坐。暮晚摇还等着看他如何解决他早上的问题,结果他就那般坐着,半天不动,然后又叹口气。

言尚则坐在榻沿上,手撑着榻,有些叹息。早上的自然反应,原本还好,挨一挨就过去了。可是他错估了暮晚摇对自己的影响力,他一晚上都在跟自己抵抗靠近她的冲动。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支棱的身体却比他更诚实。

他已经躺了很久了,都消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再这么下去,暮晚摇就要醒了。她要是醒了,他如何以这样的状态面对她?

言尚蹙眉烦恼许久,僵坐得自己都要崩溃。而他越是想让反应淡下去,身体反而更加强硬,不受他意志所控。言尚太怕暮晚摇醒来后发现了,他自我挣扎很久好,还是不甘不愿地伸手向自己的衣带,手指颤颤地向下……

身后女声轻笑。

言尚一僵。

他就被人从后抱住了。

非常自然的,暮晚摇从后拥住他的腰,她柔软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按在了他手背上,又转个方向,轻轻握住他的手,勾了一勾。言尚僵硬无比,暮晚摇手指用力,他腰不自觉地抵了一下。之后他便羞愧欲死,整张脸和脖颈刹那红透。

他惊惧一般的:“摇、摇摇?”

暮晚摇靠着他的颈,笑吟吟:“怕什么?你怎么还是这样放不开……昨晚在巷子里亲得那般忘情,我还以为你长进了。结果原来那是做戏,这才是你啊。”

他哑声:“你、你别说了。”

他难受地弯下肩,又用手肘推她,他颤抖的:“你走开、别、别管我,一会儿就好了……”

暮晚摇:“这又没什么的。干嘛这样?我帮你。”

他兀自紧张,兀自不敢。然而她又让他舒适,让他张口喘气,绷紧了下巴,身子一时僵一时放松。暮晚摇挨着他的脸,看到他张口沉迷的样子,隽秀动人。她忍不住倾身含上他的唇,在他惊震时,她振振有词地怪他:“是你张嘴的。”

阳光落进舍内,二人情意难耐。

暮晚摇到底将言尚按了下去,他睡在被褥间,女郎调皮又强势地趴在他肩上,她抓着他的手,不顾他的拒绝,与他的手一起作弄他。他浑身发抖,一阵阵热意,皆让他气息凌乱。

到最后已说不清是谁在亲吻,又是谁不肯离开。

一切结束后,暮晚摇也面红耳赤,但她撩过言尚脸上贴着的碎发,俯眼看他。他唇瓣嫣红,耳际红透,他喘着气,有些迷糊地仰头向她的方向偏过脸:“摇摇……”

暮晚摇红着脸不说话。

言尚便握住她的手指,他犹豫一下,问:“你需要我帮你么?”

暮晚摇:“……?”

他还有这种勇气?她怎么不知道?

暮晚摇笑起来:“怎么帮?用手?不用了,哈哈。我没有你那么强烈的需求。”

她笑声柔媚,语气意有所指,让他脸更红了。

用早膳时,韩束行觉得那两人有点儿不对劲,但他一直不太能看懂大魏人,就也没在意,而是说起了自己探知到的消息。

言尚便说等两日,他要和这位县令谈谈如今的情况。

两日后,当地县令已有些快疯了,因公主迟迟搜不到,公主的卫士又渐渐近了,姜氏的压力下来,所有人都要为此付出代价……而正是这个时候,言尚觉得时机已到,要去和县令谈判。

临走前,言尚犹豫着问暮晚摇:“这一次结束后,你就会去金陵了。那你……能不能等等我?”

暮晚摇奇怪:“等你什么?”

言尚道:“……等我去长安。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

暮晚摇怔忡,没想到言尚会这样说。

他在屋门前和她告别,低着头和她轻声说这些:“我解决完婚事就去找你,等南阳一年任期结束就去找你……好不好?”

暮晚摇半晌后,在他的忐忑下弯眸:“好呀。”

但是一年太长了。

言尚走后,暮晚摇一个人在院中做秋千玩。

她下午时候终于做好了秋千,荡了一会儿,听到院外的声音。她抬头看去时,见是方桐等人领着卫士们赶到了。

方桐见到公主自是激动又放心,而暮晚摇也微微笑,见到他们到来,很是高兴。因方桐的到来,意味着裴倾控制住了穰县,长安可以抽出手来对付南阳了。

这一切要结束了。

不过在这一切结束的时候,方桐放心地说起他们可以去金陵了,然而暮晚摇坐在秋千上,和前来找自己的方桐聊天:“我想过言尚那样的人生。”

方桐一愣:“什么意思?”

暮晚摇漫不经心:“没什么,和我具体说说穰县现在的情况吧。”

方桐沉默一下,先说公主必然很在意的一件事:“言二郎那个未婚妻妙娘……如今穰县那边以为二郎死了,可他的未婚妻还想给他守寡,那位妙娘的父亲正在劝女儿不要这般。”

方桐的话让暮晚摇下定了一个本就在犹豫的决心,她勾唇:“为他守寡?就是只要他回去,只要知道言尚还活着,那个妙娘还想嫁他的意思么?便宜了言尚。既然如此,我想把裴倾留在穰县,而言尚……我想囚了他,囚了他,强迫他与我一起去金陵,一起回长安。我想囚了他,逼迫他娶我。”

第130章

方桐手扶腰间窄刀, 望着秋千上的女郎。听到对方谈及言二郎, 他半晌后道:“……为何非要囚?二郎若不喜欢殿下,囚又有何用。”

他是为言尚说话。

暮晚摇转过脸来看他。她神情是有些冷的, 方桐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暮晚摇这才抚腮而笑,若有所感:“身为我的侍卫长, 你竟然还是很在意言尚么?怕他受伤,怕他不舒服?你不在意我么?”

方桐怕殿下误会, 立刻:“属下自然唯尊殿下, 只是言二郎面对殿下, 毕竟是弱势……”

暮晚摇冷冰冰:“怎么, 觉得他只是一个附庸品, 觉得我既然没那么在意他,何必欺负他?谁告诉你我不在意他?谁告诉你!”

她猛地站起来, 往前走两步, 身后的秋千架被她一晃,摇摇荡荡瑟瑟缩缩。暮晚摇的气势让方桐都退了步, 更罔论院中其他卫士。

将此家院落借租出去给人用的家主与其妻子在院门口探头探脑,想知道借住自己家的贵人到底是何等身份。但是暮晚摇如此气势,吓得他们掉头就走,不敢多问。

暮晚摇寒目逼视方桐:“我必须痛不欲生才叫在意他么?我必须夜夜饮泣才叫在意他么?谁告诉你, 我表现得若无其事, 就是真的拿他当个玩意儿,过去就过去了?”

方桐都到了侍卫长这一步,还要当众被公主训斥。他低着头, 面红耳赤之际,连忙跪下认错。他认错认得这么干脆,才让暮晚摇脸色稍缓。

暮晚摇淡声:“你们总觉得我应该特别恨他……可是他让我痛恨的地方,偏偏是我特别羡慕的地方。人没有一样东西,就总是想得到。得到了一样东西,就会贪图更好的。”

方桐痛声:“是属下狭隘了。殿下理应得到更好的。只是殿下方才说,想要言二郎的人生,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出神了一会儿,想到了自己这些天看到的言尚,曾经在牢狱中凄然看她的言尚,还有前几天与她夜聊时的言尚。

她缓缓道:“我很迷茫,所以一直在看别人,一直在学别人。但这有什么关系?人本来就是要这样一步步往前走的。我走到今天的地位,身为一个公主,已无可能更进一步。

“韦树出使,杨嗣从战,言尚参政。哪怕是女郎这边,赵五娘逃婚,刘若竹嫁了和她一样喜欢保存古籍真迹的夫君……他们都有各自的人生,如韦树杨嗣言尚这样的郎君,足够璀璨,甚至可以在青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我却算什么呢?”

她喃喃自语,像在说服自己一般。

心想若是放言尚走,就言尚那般温润性情,他处理他未婚妻的事肯定拖拖拉拉,一时半会结束不了。而她已经不能忍耐……已经不能忍耐再次和言尚分开!

逃难这半月,暂时让她和言尚放下旧情旧恨,和睦相处。也就是这半月,他们以假夫妻的身份合作。

她立在他身边,看到他的更多面。每回听人以夫妻称呼他二人,暮晚摇都在想,如果言尚真的是她夫君就好了。这种魔障一旦生出,很难不让她想得更多——

他是光风霁月的真君子,难道她就愿意做自甘堕落的小人么?

他受人景仰,为百姓爱戴尊重,难道她少时的梦想是鱼肉百姓、霍乱朝纲么?

她毕生追求跳出为人所控的牢笼,毕生在寻找一种安全感。

她的存在遭到旁人打击、质疑,然而她奋起、享受、迷恋。她发誓不自甘堕落,上天也要为她赞赏。上天让她在自己失去自我所求、蝇营狗苟时遇到这种星月流光一般璀璨的人物……这不正是给她的嘉赏么?

暮晚摇认真的:“如他那样的人,一旦娶了我,他就会对我一心一意。他会比谁都爱我,在乎我,对我好。”

方桐:“二郎会生气吧……”

暮晚摇不以为意:“他生不了几天气的。”

方桐:“可是万一他又如三年前那般……”

暮晚摇说:“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走。无论好的坏的,我都会自己承担。我曾惧怕这种选择,但是现在……”

她以前没有权利选自己的男人,都是被别人逼着选。而今她要自己选一次。

她回头看方桐,她眼中流着幽静的银河一般生辉的光,潋滟动人。光影斑驳的树荫下,她站在五月的花园中,风掠动褶裙,她微垂螓首,看着方桐。她和方桐面面相觑。

望着远方,方桐看到的是一个壮丽坚定的公主。暮晚摇看到的是无数条旧日长河,光影中旧人轮廓一一被斩去,只有一道影子温柔地站着。她轻声:

“言尚是唯一让我觉得婚姻不那么无望的人。我想试试。我有勇气试试。你觉得呢?”

方桐怔怔看他,过一会儿,他才绷着颊,哑声:“臣自然跟着殿下走。”

暮晚摇这才婉婉笑起。她不怎么在乎旁人的眼光,不在乎自己和言尚在旁人口中会被如何说。但是方桐和她一起经历这么久,方桐懂她的过去,他支持她的未来,这才有意义。

暮晚摇坐回秋千架子,慢悠悠地摇了两下,这才道:“说说穰县如今的情况吧,裴倾如何了,长安又如何了。言尚去找此城县令了……我们该收网了。”

言尚与当地县令详谈公主之事。

随着方桐归来,穰县必然已不再是姜氏的一言堂。姜氏怒火冲天,但暮晚摇回头算账,这么多天的逃亡,搜集到了无数南阳姜氏想杀公主的证据。公主若是死了还好,若是还活着,这些证据回到长安,都会成为攻击秦王的刀剑。

谋害皇室公主,哪怕是南阳姜氏,哪怕是秦王,陛下只要还活着,都不会坐视自己的一个孩子,去杀另一个孩子。

这必然是长安今年的大案。

南阳姜氏必然要入长安谢罪。

言尚的到来,让县令府上人人自危。县令原本拿乔,以为言尚是代公主来谈判。当言尚将这些情况一一推出时,那县令已拿不稳茶盏,开始一遍一遍地擦自己头上的冷汗。

县令喃喃自语:“怎么会到今天这一步,何至于此……我族在南阳经营百年,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连根拔起啊!我族若是没了,整个南阳都会乱啊。何况秦王殿下不比丹阳公主重要么?何况……哪来的杀公主的证据?”

言尚温声:“郎君以为裴郎君留在穰县是为何事?自然是为了搜集证据。姜氏在南阳经营百年,留下的东西,必然很多。何况我在穰县做了三年县令,我总有一些东西存着……这些,已由我的亲信交给了裴郎君。姜氏必然是要被定罪的……皇室尊严,不容冒犯。郎君还不懂么?”

县令头上冷汗更多。

半晌,他突然跪下:“言郎救我!言郎既然来此,必然有法子救我,请言郎直言相告——”

这时候的暮晚摇所在的院中,方桐也将这些情况一一说明。暮晚摇点头,若有所思道:“世家百年,连根拔起必然伤筋断骨,南阳这片就要废了。南阳富裕,是中原一带极为重要的赋税州郡,此地不能废。

“为政者,理应平衡各方。南阳姜氏不能倒。但是不能倒,不意味着不能换人。”

世家轮流坐庄,虽不倒,却可推。就如同她父皇曾经收拾金陵李氏的手段那样,李氏退回金陵,舅舅被贬去岭南。伤了伤了,但是根骨还在,李氏还在。李氏还在,就能保证南方不乱。

一条清晰的思路出现在暮晚摇面前,让她一一思忖,一一将想法推下去——

“言尚去和县令谈判。那县令也是姜氏出身,这一次,我要用谋害公主的罪名,弄倒刺史和节度使二人,换这个不得不偏向我们的姜氏非嫡系的县令上位。

“裴倾也得留在穰县。只有一个县令向着我,我不放心,穰县是附郭县,我要带走一个言尚,就要放一个过去。裴倾背叛我,我要革他的驸马之位,他如今已不适合留在长安……不如留穰县,帮我定南阳。

“南阳还要剿匪,不能在此时乱了。而南阳换了一批人,我三哥那里就会受到牵制。我可用此发难,逼迫三哥往后退。父皇要处理姜氏,就不会让三哥变得麻烦……父皇不方便对自己的儿子出手,不如我来推一把。”

暮晚摇起身进屋,准备写信。一封发往穰县,是给裴倾的。数封发往长安,是给那些附庸于她的朝中寒门出身的大臣,让他们用此事攻击南阳姜氏,让州刺史和节度使摘冠入长安定罪。

还要给秦王写信,以兄妹的血脉联系,和秦王讨价还价,从秦王那里得到自己一直想要的。

对了,还得给刘文吉去信,和刘文吉合作……

“阿父!”

暮晚摇正要进屋,忽听到一道清亮的男童嗓音。她回头,见方桐面如土色,有些难堪。暮晚摇挑一下眉,顺着方桐的视线,看到偏房挨着一棵树的角落里,一个小男童虎头虎脑,正在悄声唤这边。

那男童立刻被一个卫士抱起,堵住了嘴,那个卫士不安地看向这边,怕公主治罪。那男童被抱在卫士怀里,也看向暮晚摇。而看到自己父亲时不时会说起的丹阳公主,小男童一呆。

小男童第一次见到这般美丽又高贵的女郎,瞬间脸爆红。

方桐艰难的:“殿下恕罪,是小儿不懂事,不知怎么跑了出来,惊扰殿下……”

暮晚摇心情正好,不在意地笑一笑。她对孩子的心结也许还有,但也确实没有以前那般严重了。她看到男童那不好意思看她的表情,颇觉得有趣,让卫士将小男童抱走,并不责罚。

穰县中,深夜之时,裴倾坐在书案前,收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公主的密信。

他艰难许久,又想到了那一日自己见到山贼时的惊恐。他的恐惧让他逃亡,为人的怯懦让他放开了公主的手。虽然事后他就带兵去救,却发生地龙醒了这样的事,公主已然不见。

之后他和言尚留在穰县的势力合作,帮公主稳定这边局面,就是为了能够将功赎罪。而今,公主这封能判他生死的信到了。

身为公主,轻而易举就能决定他这样出身的人的生死。哪怕他尽了全力,却仍恐惧即将到来的责罚。

裴倾不禁想,当年言二郎背叛公主时,是否也如自己今日这般惶恐,如自己今日这般忐忑?皇权如此压人,然而他们食君之禄,又有什么法子。

裴倾终于打开了公主的信,他一目十行看下去,看完后,心中难说是什么感受——

公主让他向长安请罪,驸马一事就算了。

长安婚事备办照旧,但是裴倾要沦为笑柄。

不过沦为笑柄也还好,因公主不打算给他谋那个吏部员外郎的官职了。公主要他待在南阳,在南阳姜氏说话人换一圈后,他要将南阳稳住,防止南阳在之后帮秦王太多。

公主给他谋的新官职,是南阳长史。这是正六品上的官职,比公主最开始许的吏部员外郎还要好很多。

但是,毕竟是地方上的官。

毕竟是不能回长安。

从长安到南阳,这是一个明升暗贬的意思。离开了公主的扶持,若是寒门抛弃了裴倾,裴倾这个南阳长史的官位,也许就到头了……他自我安慰,起码比言二郎当年好。

裴倾心中苦涩,却还是抬起千斤重的手臂,写信给公主回复,应下公主的要求。

接下来半月,南阳大变样。

州刺史、节度使在公主平安消息传来后,便被问罪。他二人摘冠脱官服,被押去长安治罪。南阳失去了军政两位一把手,整片水开始浑浊,而暮晚摇所扶持的那位姜氏出身的县令便临危受命,被派去穰县临时当州刺史,先稳住南阳。

长安这边,借由公主被追杀的罪证,寒门大臣们问罪秦王。既是追杀公主,那必然是节度使调兵之过。姜氏在南阳的兵力太过强大,公主所扶持的寒门大臣,建议削弱南阳兵力,姜氏当避嫌,族人不得再在此地为官。

刘文吉在此时插了一脚。他也贪图山南道节度使手中的兵,他也想将兵力并入北衙。官员回避本地这一原则,被刘文吉积极支持。

而朝堂上一直唯刘文吉马首是瞻的赵公,如今已经做了御史大夫,搬去了御史台有了真正的职务。这位赵公干劲十足,刘文吉私下不知与他谈了什么,次日他就开始领着御史台一众官员,开始弹劾南阳姜氏一族所有为官者。

官员回避原则,成了朝中如今最热门的公务。

与此同时,要补偿公主的损失。寒门对秦王所掌的兵部出手,要秦王交出长安兵权,因公主被追杀,就是因为被官兵所追。这是两码事,毫无联系在一起的逻辑,但是当政者想发难时,任何借口都可以拿来利用。

秦王焦头烂额之时,在皇帝那里哭诉一排未果,最终不得不屈辱地去求自己那位妹妹,丹阳公主。秦王言辞恳求,将自己和姜氏关系撇得干净,称追杀公主的,都是一些不入流的人,暮晚摇想罚谁就罚谁,秦王绝不求情。然而二人是亲兄妹,妹妹怎么如此逼迫哥哥?

丹阳公主被秦王泪水泡皱的数封言辞恳切而真挚的信件打动,她叹息一声,和秦王话起了兄妹情深。

最后丹阳公主退了一步,她不要兵权了,她要吏部官员的罢免权。简而言之,暮晚摇要插手吏部,吏部不能再是秦王的一言堂。因暮晚摇担忧自己去金陵一行的安全,不能放心在官员回避一策落实后,自己再遇上南阳姜氏出身的官员,被报复。

暮晚摇要在吏部官员的任免上拥有权力,保证她自己南行的安全。

如此要求,比起分兵,让秦王能接受一些。

秦王咬牙,想到即使损失了吏部,自己的舅舅还在做刑部尚书,兵权除了刘文吉分走的那一半,自己还能控制兵部,已然不错……秦王答应了暮晚摇的要求。

身在南阳,时入六月,气候渐燥,六月天烧得人心起伏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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