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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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他感到有点讨厌的霍森也道:“霍森。”

余下那个被称为“黑鬼”的人沉默半晌,吐出几个音节:“安东尼。”

安折也对他说了一声“您好”,之后又道:“谢谢你们。”

“不谢,”范斯笑了笑,道:“大家都是人类同胞,而且我们刚死了一个队友,也缺人手。”

说罢,他走到旁边那枚怪物头颅上,指挥其余人道:“捡完尸体就走,动作快点。”

说着,范斯从背包里拿出一双手套,一把长匕首,丢给安折:“你去把腿卸掉。”

安折接住它们,乖乖应了一声,往前走了十几步,停在在怪物的半截身体旁,戴好手套,开始观察它的身体。

节肢动物的体型很庞大,外壳本身是光滑的,但有些地方长着长而尖的毛刺,或凸起的瘤突。他往下看向怪物的腿,一共有六条,细且长,分为三截,其上覆满着密密麻麻黑亮的绒毛。

范斯和安东尼在另一边处理怪物的头颅,将它头部的外壳卸掉,让脑浆和其它液体流出来,然后刮干净内部。霍森在外围放哨警戒。

于是安折也拔出匕首,专心刨着怪物的关节,大概花了五分钟,一个关节被刨断,一根腿与怪物的胸腹分开,掉在地面上,断口处,白色的、粘稠脑浆一样的液体缓缓渗进黄色的沙地里。

他听见霍森调笑的声音:“小宝贝,别被恶心吐了。”

安折没反应,安静地继续刨下一个关节。

他对这只怪物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它比“深渊”里生活着的那些动物要干净多了。

但霍森似乎不打算放过他,脚步声在他身后响起,霍森走过爱,右手按住了安折的肩头,手指在他肩膀周围滑动:“宝贝儿,你今年多大?”

安折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一种贪婪——兽类面对食物那样的贪婪。但在他有限的认知中,人类并不会以同类为食。

于是他平静回答:“十九岁。”

安泽今年十九岁,他吃掉了安泽的基因,所以他大概也算是十九岁。

“但你看起来只有十七岁。”霍森嗬嗬的笑声闷在胸膛里,用尖细中带着嘶哑的嗓音说。

安折蹙了蹙眉,不知道如何作答。

“霍森。”正在此时,范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专心放哨。”

霍森“嗤”了一声,手指又在他肩头捏了捏,这才踱步离开。

安折再次意识到人类中的每个个体可能都有不同的特性。比如安泽和那些挖走他孢子的人类不同,范斯又和霍森不同,他很感激范斯。

他低下头继续刨关节,每条腿分成三段,刨完,再把它们整整齐齐码成一摞——这东西的外壳泛着金属光泽,硬得像石头,摞在一起的时候会发出清脆的撞击音。

当他把六条腿都卸下来的时候,范斯和安东尼也完成了对头部的拆解,来到这半截身子旁边。范斯瞧了一眼地面上整齐码着的腿脚,笑了笑:“你还挺认真。”

随即又对霍森道:“你把车开过来。”

霍森没说话,转身往外走。

安折站到一边,看范斯和安东尼对怪物的胸腹部下手。

他问:“需要我帮忙吗?”

范斯带着手套,手里拿着一个有人类小腿那么长的黑色钳形工具,道:“你没怎么出来过吧?”

安折:“……嗯。”

“那在旁边待着就行了。”范斯用钳子撬开怪物胸腹连接处的甲片,甲片的边缘不规则,和其它甲片连接处形成一根锋利的黑刺,闪烁着灰冷的光。范斯道:“这东西刺多,没经验容易被扎。第二平原的污染等级不高,但还是有可能感染。”

安折就乖乖往后退了几步,看他们绕着尸体各处拆解,一片又一片黑色外壳被掀开,白花花的内脏和组织淌了一地。

看着看着,沉闷的轰隆声响起来,安折望向自己的右手边,见一辆黑色长方形装甲车正往这边行驶,像个巨大的甲壳类怪兽——这东西他很眼熟,安泽以前在的那个队伍有五辆这样的装甲车。

车开近了,霍森从车里跳下来,范斯头也不抬,道:“你先帮他把东西抬到车上。”

安折“嗯”了一声,在地上捡甲片,然后小心用绳子将它们捆好,递给霍森,霍森接过来,将东西放进装甲车的储藏室。

庞大的怪物被他们越拆越小,安折捡起的甲片也越来越多。

正用绳子捆着一叠甲片,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

此时此刻,他手底下那片黑色的,长有尖刺的甲片——尖刺顶端的表面上,有几颗细密的、液体凝成的水珠,暗色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他看向地面上内脏的污迹,确认这只怪物体内的所有液体都是白色、黄色、或透明色。

那这些暗色的水珠是什么?他想起了安泽临死前身体里流出的血。

于是安折朝范斯和安东尼处望去,那两人都在专心致志拆解尸体,神色平静,一切如常。于是安折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重新低下头,将东西捆扎好。

很久后,拆解终于完毕,那三个人似乎也确信了安折不会突然变成什么要命的怪物。

范斯道:“上车,回基地。安折,也来。”

一辆装甲车能容纳七八个人,内部也有供人休息的空间,被简单划分为三个隔间,但每一个隔间都非常低矮和狭窄,人类必须弓着腰才能在里面走动。

安折被安排在最外面的那个空间里,右手边就是车门,他枕着背包躺下,安东尼到前面开车,范斯在他隔壁,最里面是霍森。

车门关闭,这里陷入黑暗,只有微光从侧边的一扇小窗里照进来。一阵摇晃过后,装甲车缓缓启动,平稳向前行驶,偶尔会有颠簸,但幅度不大。

安折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的黑暗,他感觉自己正漂浮在黑色的潮水里,潮水裹着他流向北方基地,而他对那里一无所知。

微微的无措和茫然包围了他,他就这样在黑暗里静静待着。

小窗里的光线渐渐变强的时候,周围也略微明亮了一些。车停了,安折听见霍森起身,往里面走了几步,打开了驾驶室与休息室的门,走进去接替安东尼。安东尼则回到霍森原来的位置躺下,他呼吸声很重,动作幅度也很大,休息室的地板都震了一下。紧接着,范斯问了一声“怎么了”,安东尼回答“有点累”。

又是很久过去,轮到范斯去接替霍森。

安折本能地蜷了蜷身体,他知道这样一来,霍森将在他隔壁睡下了,他感到不安。

但他的隔壁迟迟没有传出人类躺下的声音。

安折睁大眼睛,等着。

下一刻,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径直扑到了他身上。

“宝贝儿……”霍森的声音压低了,很沙哑。他双腿挤进进安折腿间,胳膊搂过他的肩膀,安折几乎是反射性地挣动了几下,却被更大的力气按在地面上,“范斯那玩意不在……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我跟过的佣兵队比他见过的都多。”

方才挣扎的那几下费了安折不小的力气,他喘了几下:“请您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霍森笑了一下,昏暗的环境里,他的笑容看起来很狰狞。

安折没有回答,霍森松开按着安折肩膀的那只手,去解腰带。他仅仅用一只手就能牢牢按住安折,这似乎让他感到极大的愉快,笑容的幅度愈发变大,语调粗鲁嘲弄:“宝贝儿,你这点力气能干什么?不会开车,用不了重武器,遇见怪物只能等死,你的队友带你出来干什么?干看着吗?”

他说着,掐住安折的脖颈,俯身靠近,长满胡茬的侧颊贴在安折的颈边,一股呛人的烟味传过来:“像你这样的小娼货我见多了……不过这么漂亮的还是第一次,你原来跟的是哪个佣兵队?”

安折剧烈地喘着气,霍森紧紧压着他,湿热的舌头卷过他的皮肤。他偏过头,被烟味呛得咳嗽,右手在昏暗中不断摸索,终于摸到了之前范斯丢给他的那把匕首。

正在此时,隔壁的隔壁,安东尼所在的地方忽然传出巨大的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

“别急,黑鬼。”霍森大声笑道:“一会就到你了。”

但他这话好像没有什么效果,因为有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霍森低低骂了一句什么,把安折拽起来,抵在车壁上,用力扯他的衬衫领口。

安折不再反抗,他握紧手中的匕首,静静看向昏暗的过道,白色菌丝悄然在他身旁的地板上蔓延,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但下一秒,他的所有动作都静止了。

——一个有着人类躯干,背后却伸展出三对细长足肢的怪物拖着蜷缩的软翅从过道里缓缓走出来,两颗血红色复眼在它头顶幽然发亮。

第4章

这东西的皮肤是黑的——安东尼皮肤的颜色。然而此时此刻,他那张人类的面孔已经扭曲变形,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覆盖满密密麻麻的褐色鳞甲,鼻子向斜下方延伸成巨大的裂沟,嘴部向外突起,中间伸出一根卷曲的长长黑管。

他停下脚步,翅膀的边缘在车壁上刮擦,发出尖锐的声音。

“安东尼,你搞什么?”霍森不满的声音响起:“我可不爱被人看着。”

说罢,他又低头,安折身上一沉,感到有牙齿咬上了自己的肩颈,皮肤被齿尖碾磨,细密的疼痛泛上来。但他顾不得了,浑身绷紧,与那个安东尼异变而成的怪物对视。

一秒,两秒,三秒。

安东尼身后的翅膀微微震动,口器在空中翻卷。

“害怕?”伏在他身上的霍森似乎感到了他身体的僵硬,口中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你装什么?”然后死死掐住他腰身,重重在他皮肤上一咬。

就在这一刻——

翅膀震动的嗡鸣声传过来,安东尼六条细长的足肢下伏贴地,身体前倾,下沉蓄力,像一只细长的蜘蛛一样向他们这边奔袭而来!

风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安折瞳孔刹那涣散,身体瞬间变化,切换为蘑菇本体柔软灵敏的状态,菌丝在车厢内漫卷,几乎充满了整个空间,短暂挡住了安东尼的视线。

紧接着,安折突然感觉到身上的人体先是僵硬片刻,呛咳几下,而后四肢并用地慌乱起来:“妈的,这是——”

他低头看,见霍森一口下去,咬断了无数根柔软的菌丝,呛进了气道和食管里,咳嗽时神情惊恐痛苦。

与此同时还有无数根菌丝被安东尼的前肢斩断,菌丝柔软易断,没有一点儿韧性,只能争取到不足五六秒的逃生时间。

安折估计了一下自己和安东尼的距离,迅速用菌丝卷好自己的衣物,从方寸大乱的霍森的身体间隙里流动出来,恢复了自由。

他雪白的菌丝像雪白的潮水涌向门口,在车门处变回人类状态,按下车门处的开关。

一声闷响,车门向外弹开,安折瞬间收回所有菌丝,伸出一只手用力拽着霍森的衣领向外一滚,两人一起跌下车,结结实实地掉进沙地里。

——这里至少比车厢那个狭小的空间要安全。

然而不过片刻,安东尼也从车门处露出脑袋来,刺耳的嗡鸣声响起,他先是振翅飞到四五米高的上空,然后猛地向下俯冲过来——

安折在他往上飞起的瞬间就迅速爬起来,飞快向后方跑。

却见霍森只是双目涣散地仰躺在沙地上,安东尼锋利的前肢刹那间洞穿了他的胸膛。

——安折在深渊见过太多怪物捕猎和逃亡的手段了,知道该怎么逃,他以为霍森也知道。然而直到鲜血溅出来的那一刻,霍森才像是猛地回神,大叫一声,双手抓住安东尼的前腿,双腿疯狂地踢踹安东尼已经变成黑色长蛹的身体,试图后撤。

地面轰响,安折迅速转回头,看见原本已经开出去挺远的装甲车猛地急转弯,掉头朝这边疾驰——范斯终于发现不对了。

他喘了几口气,拔腿就往装甲车的方向跑。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范斯焦急的神情,还没驶到,装甲车的车门就已经弹开,安折和装甲车擦身而过的时候,一双强有力的手臂猛地把他从地面拽了起来,他配合范斯的动作钻进驾驶舱,范斯把他往驾驶舱的另一边快速一丢,“砰”一声紧紧关死车门。

安折道:“他们……”

“救不了了!”范斯再次猛打方向盘,装甲车掉头开回原来的方向,油门踩到底,朝着北方疾驰。

安折靠在副驾驶位置的椅背上,喘了几口气,稍稍平复呼吸后,他看向后视窥镜——变异的安东尼和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霍森正缠成一团滚落在地,安东尼抬起前肢,然后猛地下落,重重贯穿了霍森的腹部,将他的身体死死钉在地上。然后,这东西抬头朝他们的方向看过来。大约五秒过后,它似乎放弃追逐装甲车,低头,细长的口器刺入霍森的头颅,霍森的身体在一阵抽搐后彻底软了下去。

车开得很快,不过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黄沙灌木之间,再也看不见了。

范斯道:“安东尼变异了?”

安折转过头去看范斯,见他的眼眶有一点微红。

他低下头:“对不起。”

他还活着,范斯却失去了两个队友。

“对不起什么?”范斯勉强笑了笑:“我们出来干活经常死人,习惯了。说不定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但安折确实觉得愧疚。安东尼被感染了——如果自己当时发现蚂蚁甲片上那几滴疑似人类血液的痕迹后,将这件事告诉范斯,他们或许能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

他低下头,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范斯沉默了一会儿,声音略微变低:“安东尼变成的不是蚂蚁,他可能之前就被感染了。我们碰见你之前遇到了一群变异的野蚊。”

安折:“然后……他又被甲片刺伤了吗?”

范斯望着车窗外,又是长久的沉默后,才道:“第二平原污染程度很小,二星,被扎到和被受轻伤不一定会被感染。但要是说出来,就一定会被队伍丢下,很多人受伤后都不会说。”

他声音低了一点:“……因为想回家。”

安折:“那霍森呢?”

如果提前发现安东尼被感染,霍森或许不会死。

“你别放在心上,霍森死得不冤,”范斯点起一支烟,猛抽一口,“他干的缺德事不少,手底下至少五条人命。这次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我和安东尼也不会和他合作。他当时在干什么?欺负你了?”

安折没说话,范斯偏过头去看他。

暮色里,这男孩的轮廓显得安静又平和,像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这种人出现在险恶的野外,或许有不能言说的苦衷,但他没问。

同样,安折也不知道该和范斯说些什么,他在回想霍森死前那一幕。最开始的时候,霍森好像短暂地失去了神智,直到被刺才清醒过来。

在这之前霍森做了什么?

他咬了菌丝一口。

安折蹙眉,他其实不知道作为蘑菇的自己到底有没有毒。

现在他怀疑自己是个毒蘑菇。

一路再往前,植被更加稀少,一望无际的荒漠上没有任何生物,只有他们的装甲车孤独行驶。

晚上,极光又出现在天空中的时候,范斯打算停车休息。他将烟头在方向盘上按熄,打开驾驶室和休息间连接的闸门,跳了下去,声音在黑洞洞的休息间响起来:“先睡觉,再开一天半就到基地了。”

安折也来到闸门前,为了视野开阔,驾驶室的位置很高,而为了给储藏舱节省空间,休息室的位置靠下,很低,和驾驶室的高低差有一米多高,他得跳下去。

他站在那里稍稍犹疑了一下,仅仅是短暂的三秒后,范斯就好像看出了他的迟疑,道:“你先坐那。”

安折依言在边缘坐下,两条腿悬空,紧接着,范斯伸手扣住他上半身,把他扶了下去。

安折稳稳落地,小声道:“谢谢您。”

“没事。”范斯笑了笑,声音透出一种缓慢的温柔:“我弟弟怕高,也经常这样。他跟你差不多大。”

安折努力摸索着人类交流的规律,试探问:“他也和您一起来野外吗?”

“嗯。”范斯说:“以前一直一起。”

“这次没在吗?”

“死了。”范斯道:“两个月了,在基地门口被审判官杀了。”

审判官,安折第三次听到这个词了。

第一次是安泽,他在劝阻自己不要去人类基地,说“你逃不过审判官的眼睛”。

第二次是安东尼,他不想让自己加入队伍,说“我们不是审判官,不能确认他百分百是人”。

而在他所获取的安泽的记忆里,这似乎也是个出现频率非常高的名词。

于是他重复了一遍:“……审判官?”

“你不知道?”范斯声音挑高,带着讶异:“你到底是哪里冒来的?”

安折小声道:“我以前不和别人打交道。”

“看出来了。”范斯拧开车厢壁一个旋钮,黯淡的白色灯光从墙顶亮起来,勉强照亮了这片狭小的空间。他从墙壁上的格子里取出干粮,安折也从自己背包里拿出食物和水,在范斯对面坐下。

就听范斯道:“基地有个制度,叫《审判者法案》,然后就有了一个组织,隶属军方,等级很高,叫审判庭。审判庭的成员是审判官。”范斯道:“他们一般都在基地门口轮值,每个人都有杀人执照,杀人不会犯法。”

听完这句,安折依稀想起来了,他在从安泽处得到的记忆中找到了相关的东西。

他道:“……他们判断进入基地的人到底是人还是感染者?”

范斯:“嗯,除了能被看出来的那种感染者,还有一些人看不出来。变异过程还没开始,或者变异等级太高,外表和人没区别,基地喊那种人叫异种。”

安折睁大了眼睛。

这样说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异种。

范斯解开外套搭在一边,拧开水壶的瓶口,继续说:“基地人口太密,异种进入基地后,会疯狂屠杀,接着就是大面积感染。审判庭的责任就是判断每一个进城的人到底是人还是异种,判断过程就叫‘审判’。”

“那……”安折:“发现异种以后呢?”

“还能怎么办?”范斯挑挑眉,道:“当场就击毙了。”

安折没说话,低头咬了一口压缩饼干,他刚刚学会用人类的方式进食,人类的食物对他来说有些粗糙,咽下去的时候口腔和喉咙会被划痛。他吃得很慢,但心跳很快。

缓了缓,他又问:“真的能把所有异种都认出来吗?”

范斯灌了一大口水,靠在车壁上,闭上了眼,语气中带上一丝颓丧:“谁知道呢,死无对证。谁都不知道被杀死的那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异种,我弟弟就是那样。”

安折没说话,范斯似乎答非所问,但他还是静静听着。

“他……那次跟我去第一平原,那里的污染等级比第二平原还低,我一直看着他,我能确认他没受过伤。”范斯笑了笑,声音却沙哑:“回到基地门口,那天当值的不是普通的审判官,是他们老大,大家喊他‘审判者’。别的审判官杀人会给出原因,他不用。他杀任何人都不需要理由,也不接受抗辩,哪怕是基地的高层,杀了就是杀了。那天他就是那样,只看了我弟弟一眼,就开枪了。”

“我不信,但没办法。这种事很多,他杀过很多人,基地里恨他的人太多了,不差我一个。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被他打死。”

说罢,范斯望着自己右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将水壶丢在一旁,枕臂躺下,但眼睛还望着车厢顶,他终于回到正轨,回答安折最开始提出的问题:“他们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要是真的异种混进基地,肯定会被发现。今年一整年才发生了一起异种袭击的事故。”

安折感到不安,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闭上眼,用左手揉了揉眼睛。

范斯道:“去睡觉吧,小孩。”

安折就在他隔壁躺下,无论明天如何,至少今晚很安全,没有怪物,也没有霍森,只有一个对他很好的范斯。

睡下前他握着那枚弹壳,看向过道尽头的车门。

假如——假如现在他悄悄打开车门,下车离开,回到怪物丛生的旷野中,他仍然可以活着,不会面临审判,不会被当场击毙,他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但一定比明天更久。

但是,孢子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是。

对于深渊里的生物来说,死掉,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了。而在深渊外这短短的一天,他目睹了安东尼的变异和霍森的死去,人类的生命也并不珍贵。

安折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北方基地。

第二天清晨,他们继续往基地方向开。因为只有范斯一个人驾驶,精力不足,他们的休息时间开始不规律起来,从这一天的下午开始休整,到第三天的半夜时分继续往北开,当极光开始暗淡,天空泛起白色的时候,范斯道:“快到了。”

安折往前方看,早晨灰色的雾气里,一座圆形城市逐渐从地平线上显现出来。

城市,他知道这个词,人类聚居在城市,就像蘑菇聚居在雨季。

装甲车继续往前开,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开后,前方的更多细节显现出来。圆形的城市有灰色的钢铁围墙,高度像最高的蘑菇那样,二十个人叠起来,一个人的脚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也未必能够翻过城墙。城墙上又伸出一些钢铁的獠牙和棘刺,颜色锋利冰凉,像冬天的岩石和土壤。

城墙的边缘布满监视设备和镭射装置,潜入者会立刻被发现,两座城门是唯一的进出途径,一个只能进,另一个只能出。现在他们所在的就是只进不出的那一个。

随后,安折看见不少类似范斯的小队从四面八方开回来,他们有的轻装,有的穿着厚重的装备,手拿武器,四个人或五个人一队,驾驶类似的装甲车在划定的区域停下,然后下车走进城门,车和人分开检查。

范斯先下车,安折抓着他的手臂从车里跳下来,他觉得范斯的手臂绷得有点紧,他想,这个城门或许唤起了范斯关于弟弟那些不好的回忆。

他们一起往城门走去,那里排了长队,队首有点骚乱,但看不清情形,人们正在依次进入。

安折缀在范斯身后,往排队处走,边走边打量四周。

城门两旁站着黑色制服的士兵,腰间别着两把枪,一把热武器,一把镭射枪。他们身后是庞大的重武器,正对城门。可以想象,一旦有怪物试图入侵,就会被这些重武器炸碎。

环视四周后,他被一个黑色的身影吸引了目光——在远处城墙下一个空旷的位置,那人也穿着黑色的制服,似乎是个散漫不守纪律的的离队士兵,并不像他的同僚那样规矩站岗,而是半靠在城墙上,正低头缓缓擦拭一把黑色的枪。

但是,他身上黑底银穗的制服似乎比起其他人要精致挺拔许多,又或许是身形比较修长匀称的缘故。

范斯往那边看了一眼,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许多,拉着他径直往前走,就在他们即将汇入队尾的时候——

安折看见远处那人缓缓抬起了头。

黑色的制服帽檐下,露出一双冰冷的绿色眼睛。

刹那间,安折脚步猛地一停,感到周围寒意泛起,结了冰一样。

范斯回头道:“你怎么——”

语声戛然而止。

一声枪响。

范斯高大的身躯在原地晃了晃,咕咚一声倒地,他的眼睛大睁着,喉咙咔咔作响,鲜血从太阳穴漫出来,身体抽搐几下后,没有了任何动静。

可安折甚至没有办法伸手抓住他的一片衣角,也没有任何余裕思考方才的片刻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抬起头和那名黑色制服的军官对视,因为此时此刻,军官正缓缓转动漆黑枪口——指向他。

第5章

范斯的鲜血在安折的余光里漫开,深红一片。排队的人们听到动静,也纷纷转头朝这里看过来,看到这一幕后,又神色如常转回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范斯死了,一个人类就这样在人类基地的城门被杀死,没有人提出异议。

于是安折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就是审判者,一天前范斯向他提起的那个人。

他是审判庭的主人,审判每一个进入城门的人是人类还是异种,他可以决定任何一个人的生死,无论是谁,不需要理由。

而现在轮到自己接受审判。

安折的心脏起先剧烈跳动了几下,被枪口直直指着的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真的会死。

但是望着审判者那双冰冷的绿色眼睛,他又渐渐恢复平静。

来到北方基地是他必然做出的决定,那么接受审判就是他的结局,不论结果如何。

他在心里静静数秒。

一,二,三。

枪声迟迟没有响起,审判者用枪指着他,缓缓朝这边走来。

排队的人们似乎默契加快了速度,自发向前挨紧,片刻后,这片地方已经空空荡荡,只有安折一个人了。

十一,十二,十三。

数到第十四秒的时候,审判者来到他身前,无名指扣住枪柄,将枪口压低,然后,他收起了武器。

只听他道:“跟我来。”

语调冰冷平淡,和他的眼神一样。

安折就站在原地等他走,但是三秒之后,这人还没有动。

他疑惑地抬头看,然后听到审判者的声音比之前又冷了一分,说:“伸手。”

安折就乖乖伸手。

咔哒。

他被冰得哆嗦了一下。

一枚银色手铐一端扣在了他手腕上,另一端由军官拿着。

——安折就这样被牵走了。

奇怪的是,方才范斯被击毙的时候,排队的人们没有任何反应,现在他被审判者带走,他们反而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安折只来得及回头望横倒着的范斯的躯体一眼,就被拉进了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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