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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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除夕夜那场急救得到了社会各界广泛赞扬,卫生局要代表市里表彰有关人员,表彰会之前,我们院里要先开个会。”

章修良把手机放回兜里。

“那咱们明天上午就要回去了啊,好可惜,我还想多住一天呢。”梁芒芒搂着章修良的腰,赖在他怀里撒娇。

“乖,下次有机会再带你出来。”章修良安抚她。见她头发乱了,轻轻用手指替她梳拢头发。

回到城里,章修良把梁芒芒送到宠物商店就打车走了,把车留给梁芒芒。梁芒芒独自抱着小金毛给它买狗窝、厕所和其他用品。她已经和章修良商量好了,给小金毛起名叫康斯坦丁。

章修良回到院里,换上白大褂去大会议室开会,发现偌大的会议室已经坐满了医生和护士。医院外科人数逐年增长,五百人的会议室已经快坐不下了。

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章修良低头看会议议程表,冷不丁听到有人叫他。胡来旺坐在主席台,招呼他到前排坐,他这才发现,前排已经给他留好了位置。

“这两天去哪儿玩了?”尤医生压低声音问他。

“带芒芒去了六合。”章修良清了清喉咙。

“听说了吗,院里最近有两个副教授的名额,外科你最有希望。”尤医生靠在章修良耳边说。

章修良之前已经听到风声,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并不觉得意外,轻轻嗯了一声。

“本来院里还在你和纪峥明之间徘徊不决,没想到除夕夜那一场营救你干得实在漂亮,听说卫生局有个领导在会上点名表扬你了。”尤医生的丈夫在卫生局工作,消息一向灵通。

章修良淡淡一笑。

“别光顾着笑,评上了要请我吃饭啊。”尤医生半开玩笑地说。

“好。”章修良爽快地说,见主席台上各位领导已经就坐,不再说话。

台上,领导声情并茂、慷慨陈词,表扬了外科全体医护人员在面对重大伤亡事件时表现出来的镇定、从容、临危不乱救死扶伤的责任感,在公众面前树立了众人作为省内一流三甲医院该有的专业素质和医者仁心的大爱精神,与时间赛跑,全心全意为病患服务……

低头看领导发言稿的内容,章修良才发现自己在那场大营救中创造了多个第一,止血快、缝合速度快、找外伤出血点快,最快的一个病人从收治到外伤缝合竟然只要了两分多钟。

对于医生来说,快不一定意味着好,手术是个精细活儿,一点都不能马虎,但是外伤急救又不一样了,快意味着给下一步的体征观察节省了时间,意味着能给急需救治的危重伤员留更多存活机会。

章修良努力回忆着自己当晚的表现,虽然可圈可点,可也存在着很多不足,伤员太多,医生不够用,难免顾此失彼。

表扬过后,院长话锋一转,提到医疗界的不正之风,这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众人的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会场开始一阵阵的小骚动。

“个别医生收受红包和给熟人开后门,让号贩子有可趁之机,前几年XX医院有个医生就是喝了号贩子送的假酒眼睛差点瞎了……大家一定要对这个问题提起重视,不要以为……”

这都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章修良原本心不在焉,听到这话忍不住嗤一声笑,院长一眼看到他的表情,眉头深拧,见他低下头,似乎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也不便当众点他的名,继续之前的话题。

胡来旺注意到院长这个表情的细节,会议结束后,把章修良叫到自己办公室,批评他开会时态度不端正。

“甭跟我狡辩,整个会场就属你不严肃,思想不知道跑到哪个爪哇国去了。”

“没,其实我挺严肃的,我一直在想那天晚上的急救。”

胡来旺冷哼一声,那表情像是在说,你小子别装了,我还不知道你?章修良讪讪一笑。

从抽屉里取出两张表,胡来旺把表推到章修良面前,“把这两张表填一下,还有一些申报材料,需要你自己准备,准备好了尽快交给我。”

章修良低头一看,是职称评定评审表和市级杰出中青年专家推荐表,喜出望外,“您推荐我?”

“好不容易才给你争取到的,回去好好准备,学校和院里都会组织专人对候选人进行考察。”胡来旺对这个爱徒寄予厚望。

章修良拿起表格,对着胡来旺鞠了一躬,离开他的办公室。没等回到科里,他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梁芒芒,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我一直觉得你是最棒的。”梁芒芒听到他要评副教授的事也非常高兴,他语气中那种兴奋又跃跃欲试的情绪是藏不住的,虽然他从来不说,但是她知道,职称对于他这样一个严格要求自己的人来说,更多的是对他专业技术的肯定。一个人哪怕再优秀,也需要这样来自外界的肯定。

“有你陪着我,我觉得很幸福。”章修良说。

“你的假期不是还没结束吗,晚上能早回来吧,我给康斯坦丁买了狗窝、厕所和洗护用品,晚上我们一起给它洗澡。”

“好,我这就回家。”

心情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考试考了第一,第一时间就想告诉父母,但是很多时候,他拿着试卷兴冲冲跑回家,家里根本没有人,父母忙于工作,他拿着卷子等着等着等睡着了,他们还没回来。

父母很少表扬他,在他们看来,作为他俩的孩子,他考第一是应该的,努力、取得好成绩是学生分内之事,没有什么值得表扬的,这让他常常有一种失落感,到后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和父母说话,有心事宁愿告诉梅姨。

梁芒芒之于他的意义,不仅仅是个甜美可爱的女朋友,还是一个可以倾诉的亲人,为了这个在家里等着他下班的亲人,他每天都活得很有动力。

两个人的生活是平静,可是这种平静有时候也会被小小的插曲打破。新学期开学不久,梁芒芒在实验室带学生做实验,右下腹一阵剧痛,几乎站立不住。

学生们赶忙把她扶到一旁坐着,有人打电话给章修良,有人七嘴八舌讨论梁老师这是肾结石还是急性阑尾炎。

“章老师电话打不通,估计正在做手术,我们打车把梁老师送到医院吧。”之前打电话的那个学生提议。

众人附议,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副旧担架,让梁芒芒躺到担架上,他们把她抬下去。梁芒芒明知道这副担架是实验室用来抬尸体的,却也没有别的办法,腹痛让她无瑕思考。

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确诊梁芒芒得了急性阑尾炎。章修良从手术室出来,看到手机上的短信,赶忙去病房看梁芒芒。

章修良看了梁芒芒的血液报告,替她安排腹腔镜微创手术,虽然价格比开刀贵一倍,但微创手术创口小、恢复快。

“谁来做?”护士问他。

“尤医生。”

“女朋友的手术,你不亲自动手?”护士开玩笑地问。章修良摇摇头,“我不给她做。”

“那家属签字呢?”

“我签。”

章修良在护士拿来的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看着梁芒芒,“不用怕,我在外面。”梁芒芒也望着他,“我不怕。”

“那你抓着我的手不放。”章修良笑着坐在她病床前。

“我只是……有一点点怕,以前我上手术台都是站着,没躺着上去过。”梁芒芒握紧了他的手,始终不愿撒手,他的手温暖有力。

“下次你再躺在手术台上,估计就是分娩了。”章修良开玩笑地说。梁芒芒没想到他忽然冒出来这么句话,伸手在他脸颊上狠狠弹了一下。

章修良陪了她一会儿,手轻抚她刘海儿。

作者有话要说:

评职称又要引来风波了。

我对红白机以外的游戏一窍不通,写错勿怪。

第51章

手术进行地很顺利, 两周后梁芒芒回到学校继续写论文、给学生上实验课。令梁芒芒没想到的是,她这次微不足道的小手术竟被有心人传成是流产。

一个女生小心翼翼地问梁芒芒:“梁老师,您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我听说那个……流产对女生伤害挺大的,要多休息。”

女生戴着个无框眼睛, 白净的脸庞看起来很文静, 声音也细溜溜的,是这个班女生里成绩最好的,也是和梁芒芒关系最近的。

梁芒芒审视地看着她,“你听谁说我是流产?我明明是阑尾炎?”

女生一怔, 随即瞪大了眼睛, “可是, 我听班里好几个人都说你是流产, 还说是章老师给你安排的手术,我们背后还把章老师狠狠骂了一顿,骂他不负责任。”

“我不是流产,是阑尾炎, 要是我真怀了, 不会流产的, 你们章老师也不会同意我流产。”梁芒芒想,到底是谁在背后造这种谣,造谣有什么好处?

“那就好,我们冤枉章老师了。”女生如释重负, “梁老师,阑尾炎您也要好好休息。”“谢谢你关心, 我没事。”

学生们陆续离去,实验室里空荡荡的, 只剩梁芒芒一人,思考着女生说的话。若没有人刻意散布,学校里怎么会有关于她的这种谣言,造谣的人显然别有用心,矛头指向的恐怕是章修良?

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杰青和职称的事准备材料,院里工作又忙,谣言这种小事情不必告诉他分他的心,她自己就能处理。

梁芒芒去找楚箭,二师兄号称江湖百事通、路边社首席发言人,没有他打听不来的小道消息,他的消息网不仅遍布整个江医,甚至有走出学院走向全校的趋势。

请师兄喝点小酒,三杯两杯下肚,梁芒芒把想知道的事情透露给楚箭。哪知道楚箭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他一眼看穿了梁芒芒心里的小九九。

“想知道你家那口子有几个竞争对手?”楚箭笑问。梁芒芒赶忙点点头,真人面前不必遮遮掩掩,二师兄一向和她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她知道。

“妇科韩馥琳、内科马钢,神外的纪峥明,还有你家小章,都在争这个名额,前两个人对小章威胁不大,大的是纪峥明,他去年发表的那篇课题报告在业内反响很不错,而且两个人都是外科,这次副高一共就两个名额,不可能都给外科。”

楚箭自从知道梁芒芒和章修良恋爱,就自动把章修良降了一级,再也不叫他老师,自觉地摆起了师兄架子。

这么一说,梁芒芒就明白了,那些谣言的确是有的放矢,为的就是给章修良造成不好的影响,虽然他俩恋爱大家都知道,但是评职称的时候,生活上的琐碎事也能影响一个人在领导心里的印象。

“小师妹,给你个忠告。”

“什么?”

“这件事你少掺和,不然你男人会更被动。”

楚箭的话意味深长,梁芒芒却也立刻就听明白了。二师兄这人一向揣着明白装糊涂,他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回到家里,章修良还没下班,梁芒芒独自坐在书房的台灯下替章修良录入教案,评职称不是个简单的事,为了证明教学课时,近三年的教案都要录入文档,除此之外,教学计划、教学质量年度考核记录、SCI论文、专业著作一样不可少,讲师到副教授是一个质的飞跃,必须谨慎对待。

他每天忙临床忙教学,时间分秒必争,她主动承担了整理材料这些琐碎工作,她知道,夏明珠也在为纪峥明整理材料,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看电脑时间太长,梁芒芒有些疲倦,揉着眼睛,想起夏明珠,心里始终有一种很矛盾的情绪。之前还亲密无间的室友,因为各自的男人渐渐疏远,怎么想都觉得遗憾。

打电话给夏明珠,梁芒芒约她一起吃部队火锅。

“明天中午,行啊,我去实验室找你。”夏明珠一口答应,没有问为什么。她和梁芒芒虽然不住在一起了,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第二天中午,学校附近的某个韩式火锅店,两人点了整整一锅,各种材料放在一起煮,吃起来味道很不错。

“芒芒,你越来越漂亮了。”夏明珠说。

一个寒假不见,梁芒芒的头发似乎又长了,一张净白如玉的脸嫩如凝脂、艳若桃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她的美是一种明艳的美,当她抛弃了烟熏妆、耳钉、奇怪的发型和夸张的朋克风衣服,她就美得不可方物起来。

“你说我漂亮,有人可不这么说,他说我跟仙女不沾边,说我比他还能吃,仙女应该餐风饮露。”梁芒芒边说边吃。

只要不提到那两个男人,两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可是男人又是她们不可能不提起的话题。

夏明珠呵呵一笑,“餐风饮露的仙女,那可真是要成仙了。”

见她表情愉悦,梁芒芒试探地说:“你和纪峥明的事干嘛一直瞒着我们?”夏明珠慢慢嚼着嘴里刚吃下去的午餐肉,淡然一笑,“是他的意思。”

“没必要这样吧,明珠,没必要委屈自己去取悦男人。”梁芒芒觉得纪峥明也太不爷们儿了,男未婚女未嫁,谈恋爱又不犯法。

“他和章老师毕竟不一样,你也知道的,他是普通家庭出身,还是外地人,他什么都要考虑到,就怕走错一步。”夏明珠有点苦涩地说。

纪峥明专业好、医术一流,为人圆滑又周到,哪怕是在强者如林的江京大学医学院,他也是个冉冉升起的新星,但同时,他的缺点和优点一样分明,太过于计较得失,太渴望功成名就,让他在面对章修良这样得天独厚的人,内心里始终无法平衡,他觉得,对方有强大的家庭背景做靠山,自己要是不出奇招,永远也赢不了他。

他活得很苦,也很累,只有我了解他,也只有我同情他,因为我和他本质上是一样的。夏明珠想,你和章修良是不会理解的,生下来就是公主和王子的人永远也不会理解,一个贫困环境出生的人,需要怎样的努力才能让自己变得优秀。

“那等你毕业,他有和你结婚的打算吗?”

“我们没有谈起过这个话题,结婚对我和他来说都太遥远了。”

“怎么会遥远呢,你今年都二十七了。”

“别说这个了,你不会懂……也许再过两年,我们会考虑,但不是现在。”夏明珠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梁芒芒碰了个软钉子,只得叹息着不再多说。

两人一起步行回学校,乍暖还寒的早春季节,气温还是在十度以下徘徊,梁芒芒抬头看着路边光秃秃的树干,自言自语,到什么时候,枝头才能重新出现一片绿意呢?

一回头,见夏明珠走得很慢,而且一直戴着羽绒服帽子,梁芒芒不解地过去看她,“你怎么了,脸色不大好的样子。”

“没什么,这两天身体不舒服。”夏明珠裹紧厚厚的羽绒服。“你要是有什么,千万别瞒着我。”梁芒芒觉得夏明珠有点不对劲。

“我上星期刚流产。”夏明珠终于忍不住告诉梁芒芒。

“什么?”梁芒芒有点生气,这么大的事情她怎么不早说呢,早说的话,她还能照顾照顾她,给她炖点鸡汤鱼汤补补身体。

“我们还没毕业,哪能有孩子。”夏明珠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有一点淡淡的惆怅。

“那你今天应该在宿舍好好休息啊,我打电话给你,你也没告诉我流产的事,你告诉我的话,我就去宿舍看你了。”梁芒芒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和夏明珠一起上车。

“我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心里一直很内疚,你知道吗?”夏明珠低声说。

“我知道。”梁芒芒摸摸她的手,凉冰冰的,把自己手套给她戴。

“我没想到事情那么严重,没想到病人家属会闹事,我以为你最多挨一顿批评,院里开会讨论的时候,我特别内疚,真的……我是一时鬼迷心窍了,我特别想找胡老师说明情况,但是我又不敢……”夏明珠泪盈于睫,多日来埋藏在心里的隐秘终于有机会说出来,她的情绪很激动。

“是纪峥明让你那么干的吧,他想尽了各种办法对付章修良。”梁芒芒对纪峥明耿耿于怀。

夏明珠摇摇头,语无伦次解释着,“不是他,是我自己……我听说只有规培最优秀的住院医才能留在江医工作,我就……他没让我……我对不起你,我是太想留在江医了。”

“我理解你,所以我什么都不会说,你放心,我们都会留在江医的。”梁芒芒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轻轻拍了拍她手背。

“有时候,我自己也挺瞧不起自己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也很想努力变成你那样,和你一样开朗、善良,但是我……我大概是太阴暗了。”夏明珠热泪潸然而下。

努力过才发现,自己和梁芒芒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那种大气和洒脱是学不来的,那是一种来自于家庭的多年教育和生存的环境培养出来的气质,模仿不来也复制不来。她就是她,独一无二,任何人都不可能变成她。

同样,夏明珠自己也是独一无二的,从懂事开始,她就比别人多几分敏感,也正是因为这份聪明和早熟,让她督促自己在学业上出人头地,小学到高中的每次升学考试她都是当地的状元,习惯了最优秀,一旦有人比自己更优秀,就会产生微妙的心理。

她知道那是嫉妒,还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仿佛对方会夺走自己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一切,没有人明白她读书有多拼命,没有人明白她有多渴望被人关注。

尤其是当她发现她暗自较劲的那个人根本不把这一切放在眼里的时候,心理更会失衡。也许,她更羡慕的是对方那种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洒脱心态。

“你想有个好工作、有个好丈夫,首先你的心胸要开阔,人做事情当然渴望成功,渴望变得更好,但是不要把这些当成人生唯一的目标,你或许能活得轻松点。”梁芒芒劝解她。

“其实我和章修良也不是一帆风顺,他一向慢热,对人礼貌客气,但骨子里是冷的,我焐了好久好久,他才对我好起来,在那之前,我和你是一样的,很痛苦,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他还会对我发脾气,对我凶,不然那一次,我也不会从他家里搬出来。”梁芒芒说出心里话。

夏明珠抹干眼泪,讶异的问:“章老师对你凶?”

梁芒芒点点头,“一开始挺凶的,后来就不凶了,他凶我比他更凶,他就不敢再凶了,最最重要的是,我知道他心里有我,他真实的内心很善良很柔软,所以我才原谅他时不时就发个少爷脾气。”

“章老师是个好人,和你一样,内心很纯净。”

“所以,我觉得你完全没必要委屈自己去迎合纪峥明,他太精明世故了,永远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样的人,不出事还好,出了事他是不会顾念你的,他只会明哲保身。”梁芒芒说。

夏明珠若有所思,终究没有再言语。

想起自己刚发现怀孕的时候,忍了好几天,一直不敢告诉纪峥明,明知道他会让自己打掉,也知道自己确实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可就是怕听到那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自欺欺人地幻想,也许他会想留下这个孩子。

还是纪峥明看出她的异样,主动向她问起,她才告诉他,怀孕一个多月了。他并没有表现地很吃惊,反而问她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想问问你。”夏明珠有意问纪峥明。

纪峥明的表情很从容,嘴角一扯,竟然有点笑意,“你那么聪明,能猜不到我会怎么说?主意拿定了,就早点行动,拖久了对你身体不利,你还年轻,不要因小失大。”

这么冷酷的话,锋利地像刀子一样,却是用最温柔的语气说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热情的、八面玲珑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无比冷漠的心。

只是,夏明珠无法不难过,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对肚子里未见天日的小生命心怀不舍,虽然她也知道它来得太不及时,注定留它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都在明朗化。

第52章

“明珠, 振作起来,你还有许多硬仗要打,这个时候不能松懈, 等我俩都安定了,再想以后也不迟。”纪峥明给别人做思想工作的时候循循善诱。

“我知道, 我明天就去医院。”夏明珠有气无力地说。

不是因为他头一次说到他俩以后, 而是她已经无路可走。人有的时候需要给自己找一个同谋,才能安下心去犯罪。

“去青浦吧,我有个同学在那边,你可以去找她, 就说是我学生。”纪峥明点开手机通讯录, 抄了一个号码给她。

夏明珠看着他, 那样好看的侧脸, 在光线的作用下,一半泛着柔和的清辉,一半在浓重的阴影里,他的眉头微微一锁, 像是在思考, 有像是在犹豫。

“不用了, 还是不找你同学的好,免得传出闲话。”夏明珠善解人意地替他化解心头的矛盾。

“让你去你就去,别想太多。”纪峥明把便签纸撕下来给夏明珠。夏明珠接过那张纸,揉在手心里。

纪峥明用一种洞悉一切的表情看着她, 把她每一点细微的情绪都看在眼里,温和地说:“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在日本留学时候的事吧?你有兴趣听听吗?”

夏明珠配合地抬起头, 目光柔顺地示意他说下去。

他的身世,她知道一点, 他出生在景德镇,一个普通的、甚至可以说有点贫困的家庭,上面还有一个大六七岁的姐姐,父母都是瓷器厂的技师,有点手艺,但一辈子也只能过得庸庸碌碌。

“我从小成绩就非常好,一直都是考年级第一。”纪峥明说,“虽然条件拮据,靠助学金和奖学金也读完了本科,本来他们想让我回江西找个工作,但是我想去日本留学。”

“去日本留学,学费和生活费都很贵的。”夏明珠能想象得出当时他那种困苦挣扎的心境,求学的渴望和经济的拮据让他们一样为了获得高额奖学金全力以赴过。

“我考取了全额奖学金,专业总分第一,但是日本的物价和房租有多贵,你在国内应该也有所耳闻,五年学业对家境不好的学生来说,只能用苦不堪言来形容,我同期的日本同学里有个人打工的时候猝死,有一个考试没通过疯了。”

纪峥明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才能简明扼要地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

“东大人才济济,竞争非常激烈,想半工半读把成绩维持在优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医科难学,除睡眠以外别的时间全拿来学习都未必够用,何况花时间去打工,但是最初的三年,我也就那么坚持下来了,直到后来——”

夏明珠听得入神,听他忽然止住,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家里出了点事,我除了负担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还得往家里寄点钱。”纪峥明说起这段往事,表情些微动容,不知道是往事不堪回首,还是感慨曾经,这样的表情很少出现在他脸上,所以也没有过多停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一位教授的夫人资助了我,但是……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夏明珠心里一沉,他不用说,她也能猜到,如果没有这些经历,大概他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只能说,命运对人太不公平。

“我和她在一起前前后后有两年多,她比我大了快三十岁,一位很温柔的女人。”纪峥明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和服的美丽温婉的身影。

“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夏明珠想知道,什么样的大事让他这样骨子里骄傲的人愿意做出牺牲。

纪峥明默然片刻,才缓缓说:“我姐姐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心脏病,她老公在她生下个有缺陷的孩子之后就抛弃了她们,那孩子三岁的时候动过一次手术,手术虽然成功,但一直要吃抗排异药,那种很贵的进口药。”

“你姐姐家的孩子?”夏明珠有点难以置信。为了姐姐的孩子……似乎不像他的性格。

“我不是父母亲生的,是我姐在上学路上捡的,父母本来不想收养我,但是我姐哀求他们把我留下,她和父母说,弟弟都会笑了,把他留下吧,他都会笑了……所以虽然家里条件不怎么样,我父母还是收养了我。他们上班的时候,我是跟在我姐身后长大的,她把好吃的都给我吃。”

纪峥明说到这里,眼眶湿润,扶额沉思半晌,声音也变得有些嘶哑。

“我刚回国进江医的时候内心踌躇满志,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不同以往的高度,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彻底粉碎了我幼稚可笑的想法,人是没法改变自己出身的,履历再漂亮,有时候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头。”

“是章老师?”夏明珠猜测着。

纪峥明没有否认,“你知道吗,他到江医工作的第一天,校长就亲自设宴欢迎他归国为江医效力,我到江大一年多,别说校长,就连江医的院长见到面的次数都不多,但是他一来,全院上下各路人马都出动了,那情景其实挺可笑的,但是我知道,没有一个人真正能笑得出来,不管你学问多好,条件多优秀,在权力面前,不值一提。”

“其实章老师不是那种人。”夏明珠斟酌着,鼓起勇气说。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不是那种人,他很低调,但是一个人是什么背景,你自己或许不在乎,别人却永远帮你记着,他最可恨的地方,就是那种淡然的态度,目空一切,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纪峥明说着说着,情绪有了点波动。

有些人让人讨厌的,不是优越的家境,而是因为良好的出身和周围人过多的追捧而表现出来的那种淡定,那种高高在上的自信,很容易让人在他面前相形见绌。

“学校安排我和他同一间办公室,接触多了,他性格虽然清高,不爱与人交际,却不是个让人讨厌的人,相反他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一举一动无处不显示着良好的教养,但是——我讨厌那种被他打回原形的感觉。”纪峥明自嘲地说。

夏明珠凝视着他眼眸深处那一抹悲哀的底色,冷笑:“真正把你打回原形的是许老师吧,你作为新回国的学者志得意满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新贵,可以大胆去追求女神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女神眼里本质上还是个穷□□`丝。”

对夏明珠这番冷言冷语的刻薄言辞,纪峥明初时微微一怔,倒也并不生气,聪明女人犀利起来的时候,一针见血,区别只在于,她愿不愿意犀利。

“他知道我喜欢许韶华,所以不愿意横刀夺爱,其实我宁愿他明刀明枪争取,也不愿他用这种高姿态来蔑视我。他不要的人,我也不稀罕。”说起许韶华,纪峥明的表情明显多了几分神经质。这大概是他心里的隐痛,一个对他自尊心最大的伤害。

你的骄傲,实在也是一种深层次上的自卑啊,夏明珠心里又怜惜又叹息,世上的好多事,坏就坏在人家没有多想,你自己却想多了。

“明珠,你我这样的人,先天不足,除了靠自己努力,没有别的捷径可走,我知道,很多时候你会笑我是卑鄙小人。”纪峥明笑了笑。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和你是一类人。”夏明珠说,“我理解你所做的一切,天生就是王子和公主的人,是永远也没办法理解我们的,我想留在江医工作,你想升职,然而竞争残酷激烈,现实让我们无法清高。”

我理解你,我们都是一样的——夏明珠神经质般的念叨着,却无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

晚上,章修良回到家的时候,梁芒芒已经做好了晚饭。两人对坐吃饭,章修良看了梁芒芒一眼,想起下午的会议,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啊,那么瞅着我做什么。”梁芒芒给章修良夹一个他最爱吃的虾。

相处久了,彼此都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只要一个眼神,就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章修良想了想,还是决定告诉她。

“王院长和纪峥明筹建的那个神外实验室已经批下来了,今天下午系里开会公布了人员名单,夏明珠是唯一一个以在读博士身份加入的研究员。”

梁芒芒嗯了一声,这个结果她早就料到了,以夏明珠的精明,不从纪峥明那里得到点什么,她是不会付出那么多的,这个实验室一成立,她以实习研究员的身份加入,等于拿到了学校的稳定编制,研究员评级没有教学任务要求,比走讲师教授那条路要容易。

“挺好的,她一直想留校,总算得偿所愿。”梁芒芒说。

章修良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心疼地问:“有点失落吧,那本来是属于你的机会。”梁芒芒否认,“并不是这样,我不想和纪峥明一起工作,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才又说:“中午我和明珠吃饭的时候已经从她那里证实了她和纪峥明的关系。”

“这样也好,彼此不用再打哑谜。”章修良放下筷子,适时转移话题,“后天我要出差,去安徽,可能要去一星期。”

“什么事?”梁芒芒一听说他要去那么久,心里不情愿。

“芜湖一家医院邀请我们过去参加一个会诊,胡老师没有时间亲自过去,派我去现场,他只参与远程会议。”

“你都能独自参加其他医院的会诊了,可你还只是主治啊?”梁芒芒虽然知道章修良很有实力,可会诊这种事不是光有实力就行,还得有资历,尤其是医生这个行业,一向排资论辈。他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主治,连副主任还没评上,人家能信任他?

“所以我只是代表胡老师去现场了解情况,具体内容要跟他汇报,最终方案他和专家组协商。”

“什么手术?”

“肝移植。”

“哇,你发达了,器官移植可是普外难度最大的手术,胡老师真好,给你这样的机会锻炼。”梁芒芒真心觉得章修良是胡来旺最爱的学生,什么好事都给他。自己虽然也是他学生,但是他似乎更希望她多从事科研工作,临床指导不多。

章修良看着她那种眼巴巴的样子,猜到她心思,笑道:“这种大手术,一站近十个小时,不适合你们女孩子,你啊,乖乖学着做点小手术就行,我不希望你太累。以后技术先进了,手术时间缩短,你再尝试也不迟。”

“你瞧不起我?”梁芒芒嘟着嘴。外科重男轻女是老传统,无非是觉得女性天生体力差、不够果敢。

章修良见她使小性子,忙安抚她:“不是瞧不起,是我舍不得你受累,女性站久了对腰不好,尤其是经期,更不能久站,小腿还容易静脉曲张,尤医生就是个例子,她生了孩子以后经常腰疼。”

“好事都给你们男的占了……你把碗刷了。”梁芒芒跑去客厅找她的小金毛。

作者有话要说:

强中自有强中手,人外有人,人最可怕的是面对其他人时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态。

第53章

康斯坦丁老老实实蹲在沙发上看电视, 听到动静忙站起来向女主人摇尾巴。这小家伙进城还不到一个月,有点认生,梁芒芒把它抱起来, 轻抚它的头。

忽然感觉客厅的灯光很刺眼,莫名其妙就感觉到一种彻骨的寒冷, 梁芒芒下意识把手脚和身体缩成一团。他出差不在的时候, 这样的夜晚一个人怎么过?

章修良擦干净手出来,看到梁芒芒抱着小狗窝在沙发上,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语:“小芒果今天心情好像不太好, 有什么事吗?”

梁芒芒把头靠在他怀里, “我想, 电影里说得对, 人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去了解另一个人。”

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可有些东西就像出现了裂纹的瓷器,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可能不会立刻碎掉, 但也知道, 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章修良这才醒悟, 下午她和夏明珠的谈话里一定有令她不快的事,没有说什么,习惯性地摸出打火机,想点一支烟。

见梁芒芒抬头看自己, 他才笑了笑,“好好, 我永远不在家里抽烟,想抽也去阳台上。”

“不是。”梁芒芒缩了缩脖子, 像是很怕冷一样,她有点无精打采,“你是不是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工作已经够忙够累了,人际关系还让人心力交瘁。”

章修良低头轻抚着她背,“所以我才同意让你养只狗,狗的世界才存在绝对忠诚,人的世界,什么都不要强求,各人尽本分罢了。”

想哭就哭吧,经历过了,看惯了,也就看淡了。梁芒芒脸埋在他怀里,抽泣着,欣慰的是,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她都有这个温暖的怀抱可以依靠。

“你要爱我,永远!”梁芒芒要章修良赌咒发誓。

“永远!”章修良配合地说。

梁芒芒开心地笑了,有了这样贴心的爱人,还有什么放不下的,生活本身就是个自我价值实现的过程,在学业上、在情感上,她都已经通过努力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至于其他的,就要看缘分。

把精力花在负能量的、不相干的事情上,是对有限生命最大的浪费。

章修良出差以后,梁芒芒每天独自去学校,辗转在实验室、图书馆和家三点一线,在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分开了才发现思念刻骨铭心。

有他在,开心或者不开心都能有人倾诉,他不在,自己想说说心事都找不到人。

夏明珠来找梁芒芒去食堂吃饭,初春的暖阳晒得两人热烘烘的。

“章老师出差了吧?”夏明珠忽然问。梁芒芒点点头,“去安徽参加会诊了。”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至少得等到我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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