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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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每年春天都有一场盛大的庆典,百姓们走上街头,张灯结彩,往花车上抛洒柳条儿和甘露,俗称花神节。

这是青州每年最热闹的时候,集市上人来人往,烟花漫天,东夷山君说闻人隽恰巧赶上了,决定带她下山去看看,开心开心。

能下山简直是闻人隽想都不敢想的事,眼泪立刻止住,牢门一开就想往外冲,却被东夷山君一把捞住了。

“等等,你就打算这样下山?至少先洗洗,换身衣裳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所谓的“地方”,又是闻人隽做梦也没想到的。

竟然就在东夷山君那间屋里,他伸手不知往床头哪个地方一拍,那张大床就咔嚓一声,从中间裂成了两半,露出一条黑森森的暗道来。

闻人隽嘴巴都要合不拢了,合计着她睡了那么多个夜晚,居然不知道床下还有条路?

踏下台阶,走过长长的甬道,前方一点点透出光明,闻人隽的心也开始扑通扑通跳了起来。

她以为她会看到山外风光,看到鸟语花香,但当东夷山君扭动机关,打开最后一道石门时,春风迎面扑来,夕阳倾斜笼罩,她整个人衣袂飞扬,站在门口震住了——

像是瞬间坠梦,入目的是一方江南庭院,有假山有小桥有鱼池,偌大空旷,红墙青瓦,秀致雅丽,院里还有一处葡萄架,下面扎了个秋千座,在风中微微晃荡着,让整个庭院都染上一层再温柔不过的气息。

东夷山君无视闻人隽的震惊,伸了个懒腰,径直往主屋走去,“西边第三间房有浴池,旁边屋里有衣裳,你自己去洗洗,收拾好了就来找我。”

直到一路走进院中,闻人隽还觉得一切太不真实了,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梁,都太过清雅秀丽了,根本和青州这块边陲之地不搭边,说是盛都城里哪个文官名士的家宅都不为过,完全不能和东夷山君那把虎虎生威的大胡子联系起来。

好不容易按捺下纷乱的思绪,闻人隽想起正事,却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院里就没有女人的衣裳,她都找了好几间屋子,才勉强翻出一套小一些,秀气点的男装,还是套书生服,当下却也没什么可挑的了,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后,一身神清气爽,穿过长廊就去找东夷山君了。

一推开门,却是吓了一跳,屋里一面一人高的铜镜前,站了个白衣书生,正对镜自整衣冠,听到闻人隽进来的动静也没啥反应,任她大大方方地瞧。

闻人隽差点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推开了竹岫书院的门,抬头看到的人就是付远之,不,眼前这人只怕比付远之还多添几分俊逸。

圣贤书读多了,闻人隽对男人的相貌一向没太多概念,但眼前这人无疑是非常非常好看的,好看到她竟一下词穷,找不到能够形容的话,只觉美玉无瑕,光风霁月,古往今来,各色青史留名的传奇美男也不过如此吧。

等等,这里为什么会藏了个“美人书生”?

闻人隽长睫微颤,盯着铜镜里的人思忖,难怪会有书生衣服,风格也是别致秀丽的江南庭院……仿佛脑中灵光一闪,一切的一切都联系起来了,她忽然就“开窍”了。

难道这是一场……秘而不宣的“金屋藏娇”?

在东夷山这种不毛之地,设了暗道,大肆修建这样一座江南庭院,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想到这一层,闻人隽眼前不由浮现出大老虎“铁汉柔情”的模样,她心中一寒,赶紧抖了抖鸡皮疙瘩。

屋里的熏香也变得微妙起来,她不知带着何种心情走到那道白影前,半天才迟疑开口。

“你,你也是被抓来的吗?是东夷山君……强迫你的吗?”

那些“男宠”、“禁脔”类的字眼她实在说不出口,但她肯定这“美人书生”听懂了,因为他身子明显一颤,回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闻人隽立刻就慌了,唯恐玷污了眼前这人,“我,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我也是被抓来的,我住的还没你好呢,我只是没想到……他还好这口,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

她慌乱摆手着,颇有越描越黑之感,不知为什么,在这人面前,她总有些自惭形秽,就像天上的皎皎清月,多看一眼都怕弄脏了似的,难怪山老虎大费周章也要把这么个“美人”藏起来了。

正语无伦次解释着,那白衣书生终于忍不住了,理了理领口,幽幽地看着闻人隽,冷不丁来了一句。

“小猴子,你脑袋里成天装的都是些什么龌龊东西呢?”

闻人隽的声音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扩大,像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把她脑袋轰的一下劈傻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猛地响起一声尖叫,那叫声直冲云霄,在庭院的上方久久回荡着……

走在青州城热闹的街道上时,闻人隽仍有些没回过神来,不时偷偷瞥一眼旁边丰神俊朗的白衣书生。

她此刻也作男子装扮,瞧起来就像哪家少爷带了个小书童上街,远远望去清秀怡人,赏心悦目,却与街上的百姓装束截然不同,一看就不是青州城当地的民风打扮,故引得不少姑娘绯红着脸频频望来。

闻人隽却没注意到那么多,只是满脑子都胡思乱想着。

原来一个人刮了胡子,换了装束后……区别有这么大?

简直从一只大猛虎变成了一只俏白狐,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山大王的影子,更别提没了大胡子的遮掩,那双彻底露出来的眼睛更加漂亮了,荧荧发亮,似聚了漫天星光,抓了把银河塞进去般。

而闻人隽也这才知道,原来每年这个时候,东夷山君都会下山一趟,看看这花神节的热闹,今年是她恰好赶上了,不然还瞧不见他这胡子下的“真面目”。

心里憋了又憋,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一拉那身白衣的袖子,小声问道:“老大,你明明生得这么俊秀,为什么要留那大把胡子啊?”

才问完脑袋里却已腾地冒出一个答案,闻人隽懊恼地都想拍死自己了,果然美色当前太影响思考。

“不用回答不用回答,我想到了,是我太蠢了!”

东夷山君好整以暇地斜睨了她一眼,低沉的声音依旧慵懒好听:“知道蠢就好,你见过哪个书生统领一帮山匪的?”

还是个色如皎月的“美人书生”,出去抢良家妇女都怕被人反过来惦记上,更别说威风凛凛地征服十八座匪寨了。

这话闻人隽却是万万不敢再说出来了,只在心里腹诽着,乖乖跟在东夷山君身后,耳边却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

抬头一看,一辆花车正从她身边经过,后面跟着不少年轻姑娘,嬉笑着往花车上抛洒柳条儿和甘露。再看那花车上,除了供奉着一位花神娘娘外,旁边居然还立着一座雕塑,高大威猛,满脸粗犷胡子,越瞅越熟悉。

闻人隽一下惊了,胳膊肘轻撞身旁的白衣:“老,老大,你看那人怎么好像你?”

那身白衣正在一个小摊前挑拣小玩意儿,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不然你以为是谁?”

闻人隽又一下张大了嘴,望着渐渐驶远的花车,半天没从震惊中回转过来。

她忽然发现自己真是一点都不了解东夷山君,不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像挖一口井,越挖越没尽头似的。

夜风飒飒,行人如织,两人走累了,往路边一处茶摊上坐了下来。

才一坐下,桌前的一位老者就笑呵呵地开口了:“瞧两位不是青州本地人吧?”

闻人隽心中一动,赶紧凑上去,“是啊,我们是第一次来,听说这花神节热闹着呢。”

她装作不经意地指了指远处的花车,“老人家,向您问个事儿,您看那边的花车上,怎么还供奉了一个大胡子男人啊,他跟花神娘娘有什么关系吗?”

老者遥望了眼花车,抚须一笑,“那是我们青州城的守护神,东夷山君,和花神娘娘没关系,只是我们爱戴他,想一起供奉他。”

闻人隽本将茶杯凑到嘴边,闻言差点没一口喷出来,她瞪大眼,正要开口,却忽然想到东夷山君还坐在旁边,赶紧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却是偷偷一瞄,发现那身白衣在低头抿茶,没什么反应,于是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想着干脆豁出去问个明白算了。

她起身为老者倒了杯茶,一副请教模样,故作懵懂:“老人家,那东夷山君是何人,我怎么听说……他是个山匪呢?”

老者很受用这杯茶,显然对闻人隽的印象极好,哈哈大笑,“小兄弟,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

老者从青州的位置说起,自然绕不开那相邻的狄族,各番渊源由来已久,听得闻人隽频频点头。

只说从前匪患与狄乱将青州百姓扰得不堪忍受,但自从几年前,东夷山君横空出世,收服了十八座匪寨后,他们的日子便慢慢好过起来。

当地官府懦弱无用,放任狄族人进城烧杀抢掠,而保护他们的恰恰是东夷山君,他勇猛无敌,率匪抵抗,与狄族人的数次大小交锋都一举得胜,把狄族人打压得轻易不敢进城。

而且他还定了规矩,约束各处匪寨,有十抢十不抢,贪官污吏、为富不仁的首当其冲,老人妇孺、穷苦百姓的反而多受接济。

更别提去年有一位泸西将军经过青州城,人生得跟块黑炭似的,却还喜欢玩嫩生生的黄花大闺女,在城里抢了好多户人家的姑娘,官府都不敢出面管,多亏了那东夷山君,把黑鬼连同一帮子流氓兵都绑上山。最后黑鬼被劈成了两半,血淋淋地挂在青州城门口,当地百姓无不叫好,被解救出来的姑娘们更是感恩涕零,视东夷山君为心目中的大英雄。

这样一个劫富济贫,盗亦有道的人物,不是官府,胜似官府,成了所有青州百姓心中的守护神。

夜风袭来,茶摊上,闻人隽越听越惊奇,越听越入迷,越听越忍不住去偷瞄那身白衣,可那身白衣全程却都静静抿着茶,未发一言,一副置身事外,真正外地来的书生模样。

倒是老者说得动情了,望着远处的花车与欢声笑语的人们,无限感慨道:“所以小兄弟,你说说,他和花神放在一起有没有道理?”

“春天万物复苏,花神给了我们新一年的生机,而东夷山君却为我们守护了一方安宁,我们难道不应该供奉他吗?”

老者说完后,放下茶杯,茶摊上一阵久久的沉默,那白衣书生却忽然站起,向老者一躬身,掏了银钱在桌上。

“老人家,您慢慢喝,您的茶钱我们请了。”

第九章:断袖的男人

月下街头,烟花当空绽放,闻人隽步子迈得小,跟不上前面两条大长腿。

夜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她显然还沉浸在老者的述说中无法自拔,回味到激动处时,还不由抬首追上前方那身白衣,狗腿子般:“老大老大,你好厉害啊。”

玉面书生在月下头也未回,似好笑道:“又来了,怎么谁在你嘴里都厉害得不行啊,我可不想往你身边那群厉害猴子里凑了,平白挤得慌,你还是别拍我马屁了。”

闻人隽不以为意,继续狗腿子地凑上前:“我没拍马屁,我是真的觉得老大很厉害,要不百姓们怎么会供奉老大呢?”

她说到这,小心翼翼地看了那身白衣一眼,故作不经意地嘀咕了一句:“可是我有件事想不明白,老大你干嘛要抓我们竹岫书院的女学生呢?”

来了,来了,重点来了,她屏住呼吸,可那身白衣只一顿,便继续往前头也未回。

她不禁自言自语地补充一句:“老大一定是跟竹岫书院有什么血海深仇,还烧了那么多宫学玉牌,一定是这样的……”

“行了,别瞎猜了。”东夷山君回头淡淡打断:“坏人做坏事还需要什么理由吗?跟我到那边去买对檀香烛,买完咱们就回去吧,不早了。”

“这么快就回去啊……”闻人隽的一腔热情像被冷水浇熄,一说到回去就开始郁闷了,故意跟在后面磨磨蹭蹭的,还各种不死心地嘀咕着。

嘀咕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能让前面的白衣书生听见。

“东夷山君可是大大大英雄……干嘛不把一个小姑娘放了呢?”

白衣装作没听见,闻人隽又翻来覆去嘀咕了好几遍,见实在混不过去了,索性一把抓住那只衣袖,直接摆出一副哭丧脸。

“我说老大,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了呢?”

书生眨了眨眼:“自古名士都愿一较长短,争出高下,你都还没下赢我一盘棋呢,我怕你想不开,一辈子郁郁寡欢,特意给你机会来着呢。”

“不不不,老大,我不是名士,我很想得开的,我没脸没皮的,我不在乎输赢的……”

“的确是怂得独树一帜。”

书生拂开闻人隽,径直一路走进一家香烛店,闻人隽却赖在店外,不肯进去了。

“里头味道重,我闻不惯,就在外面等你吧,老大。”

捂着鼻子的样子倒也像那么回事,东夷山君点点头,却才走进两步,又转过身来,笑得阴恻恻的。

“小猴子,你不会想逃吧?”

闻人隽身子一抖,赶紧摆手表忠心:“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哪敢啊,自从听了老大的英雄事迹后,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在老大面前耍花样,老大在我心中就如皓皓明月,皑皑霜雪一般……”

“得了得了,少拍马屁了。”东夷山君依旧盯着闻人隽,笑意幽幽:“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的腿,反正下棋只要用手就行了,我不介意让你变成一只瘸腿猴子,绝不跟你玩笑,你可以试试。”

说完,也不管闻人隽的不寒而栗,扭头进了店中。

街上人来人往,闻人隽独立萧萧风中,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撕扯纠结,逃?还是不逃?

像在下一盘天大的难局,她捏着白子举棋不定,正当心乱如麻时,一只手拍上了她肩头。

“小兄弟,你看看,那边是不是你掉了什么东西?”

一哆嗦,差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轮廓深邃,无比英俊的脸庞。

鼻梁高耸,眼眸淡蓝,身姿颀长,显而易见的异域面孔,别说青州人了,一看就不是大梁人。

一天之内接连看到两张美人皮,闻人隽有些吃不消了,“在,在哪呢?”

她顺着男子的手望去,原是之前与东夷山君走过来的一条小巷,在那有掉什么东西吗?

她疑惑地想着,男子又拍了拍她肩头,那张英俊的脸实在让人生不出任何提防之心,更何况……

“老大,这不是我逃的啊,是有人叫我过去的,你看这是天意对吧……”

心里不住呢喃强调着,甚至带了几分窃喜,闻人隽却才一跟着那相貌英俊的男子走进小巷,一只大手便将她猛地一压,紧紧抵在了墙上。

糟了,遇到打劫的了,闻人隽几乎下意识地挣扎喊出:“我,我没钱!”

那男子捂住她的嘴,淡蓝的一双眸在月下迷人不已,带着露骨的色|欲:“我不要钱,我要你。”

闻人隽脸色大变,毛骨悚然,以为被看穿身份了,继续挣扎喊道:“我,我是个男人!”

那双淡蓝色的眼眸笑得更迷人了,“没错,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秀气好看的男人。”

轰的一声劈下一道雷,闻人隽霍然明白过来,这是遇到真变态了!

她拼命挣扎起来,满脸涨红,想着这个时候改口喊自己是个女人还来不来得及,可惜嘴巴却被捂得更严实了,根本发不出完整的声来。

那男子深情抚过她的脸颊,眸中色|欲毫不遮掩,温热的气息萦绕在月下。

“皮肤真嫩,这回进城居然能逮到这么好的货色,就算被哈克索骂也值了……”

闻人隽抖得更厉害了,脸上像有一只毒蛇在游走,偏那毒蛇还凑得更近了,一双蓝眸似要把她吞了般。

“你叫什么名字?我喜欢你,跟了我吧,我们那都没有你这么水灵灵的男人,你跟我回去吧。”

闻人隽急得满头冷汗,心里大呼冤枉,这男人眼睛是不是瞎了,自己明明生得这么好看,回去照照镜子不比什么都强?!

奈何她拼命挣扎也发不出声来,就在男人要扯开她腰带时,一只手忽然神出鬼没地冒出,拍了拍男人肩头。

“这位兄台,你回头瞧一瞧,我是不是长得比他还要水灵灵?”

男人动作一顿,闻人隽却是眼眸大亮,盯着男人身后那袭白衣拼命呜呜咿咿。

夜风掠过巷中,男人回头,瞧见了月下含笑的白衣书生。

他明显一惊,继而大喜:“居然又来一个,今日可太巧了,竟凑成一双了!”

“嗯。”白衣书生淡定道:“一般巧,因为他是我的书童。”

男子的大梁话显然还不算精进,对“书童”反应了半天后,恍然大悟:“难怪,美人,你也跟我回去好不好?”

他放开了闻人隽,一只手向白衣书生探去,意乱情迷地想挑起他的下巴。

白衣书生不闪不躲,依旧笑着,在月下漫不经心道:“好啊,先送份定情之物再说……”

话未完,衣袂一拂,已以迅雷之势扭住那探过来的一根手指,咔嚓一声,鲜血喷涌,男子的尾指就那样被生生扭断了!

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凄厉惨叫划过夜空,白衣书生捏着断指,脸上沾了丝血,在月下笑得如玉面修罗。

“十指连心,把真心奉来我才信,剩下的你还愿都给我吗?”

男子一声嘶吼,像头发怒的黑熊,抽出腰间短刀,穷凶极恶地向白衣书生刺去,那身白衣不慌不忙,手中一对长烛轻巧一挡,在风中被那短刀刹那削去一截。

身子靠墙瘫软下去的闻人隽禁不住呼道:“老大小心!”

那身白衣看也未看她,只闪身一跃至她跟前,将她一脚踹远了些,便在狭窄的小巷中与那异族男子激烈缠斗起来。

刀光森森,不断有烛屑被削掉,扑簌落在闻人隽身边,散发出独特的檀香气息。

她肩头颤抖着,一片昏暗中看不清那些招式,只听得耳边风声不断,月下寒气渗人,煞得她手脚都发冷。

直到一记闷哼响起,一切终于结束了。

淡蓝眼眸的男子按住胸口,尾指断掉处血肉模糊,瞧着都让人替他疼,他大口喘息着,身子退到巷口处,死死攫住月下的白衣书生与瑟缩在地的闻人隽。

那眼光灼热如火,利箭一般,似乎要将他们深深钉在脑袋里,也不知咒骂了句什么话,总之不是大梁的语言,说完便身影一掠,闪出了小巷,瞬间不见了踪影。

白衣书生淡淡拉起闻人隽,她还惊魂未定:“他,他刚刚说了句什么?”

白衣将脸上的血抹去,漫不经心:“他说他会记住我们的,会再回来找我们的。”

闻人隽腿一软,差点又要栽下去,还好被那身白衣手一搭,他斜睨了她一眼:“你够了,怂得过头了啊。”

他望向巷口,语焉不详:“是个狄族人,你运气不错,头一回下山就撞上了。”

闻人隽惊道:“难、难怪轮廓生得那样深……”

“如果没猜错,还是个狄族王室。”

“王室?你怎么知道?”

“他用的那把刀上有标识,我认得出。”白衣收回目光,低头去看闻人隽:“好了,还要我这样扶你多久?”

他撒了手,闻人隽踉跄了下才稳住身形,却见那身白衣蹲了下去,扫过一地削落的烛屑,啧啧可惜:“白瞎我一对檀香烛了。”

他起身,随意将脚边一根断指踢开,像踢开一根狗骨头似的,径直往巷外走去。

闻人隽赶紧跟上,看出他是要再去买一对回来,那身白衣却陡然回头,在月下古怪地打量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原以为扮成女人不省心,却没想到扮成男人更危险,可见你脑袋里装的龌龊心思太多,到底如你所愿地引来了同道中人。”

买完檀香烛回去的一路上,闻人隽憋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凑到东夷山君面前:“老大你刚才好厉害好威武啊,多谢你救了我,要是没有你……”

东夷山君抱着一对长烛,淡淡瞥了她一眼:“少拍马屁了,回去检讨一下自己。”

闻人隽愣住了:“检,检讨啥?”

“被人那样近距离地制住,都没被看穿身份,你胸前那对东西是怎么长的,难道不值得检讨一下吗?”

话才完,闻人隽的脸就腾地一下红了,却仍强作镇定,“我,我年纪还小呢,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再长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果然在山上待久了,居然变得这么没羞没臊了,东夷山君倒是不在意地一笑,目光往那一马平川的胸前打了个转,压低声音:“小猴子,找个男人多揉揉,胸脯自然就大了,那付远之的手劲怎么样?拨起算盘来倒是麻利,你日后找他多帮帮忙呗。”

头一回听到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荤段子,闻人隽简直臊得无地自容,一双手猛地堵住耳朵,涨红着脸打断东夷山君。

流氓,真正的流氓头子!

那身白衣却哈哈大笑起来,漂亮的眼眸装满了荧荧星河,浑身邪气四溢,在月下照出一把清狂匪骨出来。

第十章:剿匪大计

盛都,丞相府。

一轮明月高悬夜空,月下独坐的人清雅俊逸,凝视着院中树影出神,正是付远之。

他修长的手指挑起一根黑色的丝带,缓缓将双眼缠上,深吸口气,拂袖起身,开始在院中一步步走了起来。

“三百六十七、三百六十八、三百六十九……”

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念念有词着,脑中仿佛情景再现,霎那间又回到了当日赶赴青州,那些匪徒蒙住他双眼,带他上山时的画面。

他自幼便记性超群,对数字与方位极为敏感,走过一遍的路绝不会错,有着过目不忘之能,虽然当日上那匪寨时,双眼被蒙,但他心里一直默默记下自己的步数与前行方向。

后来一回到盛都,他便开始绘制那上山的地形图,只是事关重要,他不敢托大,每夜都在院中走上一遍,模拟当日情景,百般千般地确认后,才觉放心一些。

院里树影斑驳,天地静谧,当那道身影数到“四百二十五”时,停下了脚步,他扭过头,身子向左侧稍微倾斜了些,脑中展开的图形也随之蜿蜒而去,夜风穿袖而过,他凝神一番后,又继续开始缓缓踱步。

终于,在院中尽数走完了一遍后,付远之摘下了黑色的丝带,露出一双沉静秀致的眼睛。

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他凝视着那展开的地图,许久,又提笔在细微处多补了几笔,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下,是真的大功告成了。

白皙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拿起那墨迹未干的地图,缓缓端详着,眼底一抹精光闪过,“东夷山君么,你的老穴可藏不住了,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动了我的人……”

此刻若有付府下人经过撞见,只怕会吓上一跳,因为平日里温润如玉的大公子,竟会在月下像变了个人似的,露出凶狠决绝的一面。

夜风拂过,付远之长发飞扬,又提笔蘸墨,在另一张雪白信笺上,郑重落下四个字——

平夷十诫。

匪,不是不可剿清,东夷山,不是不可荡平,但须师出有名,压过那“制衡”的说法。

当今圣上年轻文秀,最忌冲突,只求龙椅安稳,那就抛给他一根不安稳的“火药引线”。

为此,付远之做足了功课。

如果让圣上知道,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势力盘根错节,不断壮大,在当地颇得民心,甚至已经压过了官府的威望,圣上会作何感想呢?

以毒攻毒,以悍治悍,固然不错,但如果这“毒”已经大到侵蚀自身,这“悍”已经占州为王,危害早就远远胜过了那异族的威胁,所谓的“制衡”是否还要继续呢?

想到此,付远之勾唇一笑,耳边似乎又回荡起那个清婉的声音,“世兄,我会等你的。”

他深吸口气,不再迟疑,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将当地见闻与亲耳听到的百姓之言,乃至那青州特有的“花神节”,都一条条陈述下来,直斥东夷山君势力过大,若再默许纵容,不及时剿灭,将会成为割据一方的祸害……

下笔之间,还引史为鉴,字字直击君王内心,一番陈情挥洒后,条理分明,言辞凿凿的“平夷十诫”也告成了。

月光将付远之的身影拖得极长,他收好地形图与那“平夷十诫”后,坐在石桌旁,拿起一枚印章,细细摩挲着。

这章子上刻着一个“赵”字,乃赵氏家主的象征,这赵氏家主不是别人,正是赵清禾的父亲,平江首富,汇通银号的当家人。

俗话说,兵马不动,粮草先行。

自古以来剿匪都不是一件易事,需耗损极大的人力物力,若有个“大财主”愿意出钱,承担一切剿匪的费用,不需国库动一分一毫,试问当今圣上焉能不动心?这胜算焉能不多几分?

付远之在心中计划得很好,在赵清禾一回盛都时,就悄悄去了一趟赵府,言明来意,他知道赵清禾平日在书院里默不作声,只与闻人隽交好,但事关重大,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没料到赵清禾听完激动不已,拼命点头,一把揪住他衣袖,泪眼涟涟道:“只要能救出阿隽,无论花多少钱都不是问题,还请付师兄你一定要想办法,把阿隽救出来……”

她那急切的模样倒更甚过付远之,叫付远之都一愣,有些始料未及。

接下来的一切,便简单而顺理成章了,赵清禾的父亲本就想结交权贵,付远之又委婉表明,立下功劳后必得圣上接见,得了赏封后,届时皇城亲贵谁不会高看赵家一眼,不过出点钱,但能换来钱买不到的东西,何乐而不为?

这样一番游说,赵清禾的父亲自然心动不已,当下便笑逐颜开地拿出了贴身印章。

即便付远之劝不动皇上,又或是劝动了,但剿匪失败了,他赵府都没什么损失的,都是实打实出了粮草军需,能攀得皇恩,博上一个好名声的。

这种机会可不是天天都有,反正赵府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赌一把又何妨?

赵老爷是个爽快的生意人,同赵清禾的柔弱纤秀完全不同,付远之回想起来都不由失笑,如今月下夜风拂过,他收回思绪,轻轻放下印章,又拿起桌上一管白玉长笛,对月凝视起来。

即便又多了几分胜算,但请旨剿匪一事,仍非十拿九稳。

他向来是个极稳重的人,知道仅凭一张地形图,一封“平夷十诫”,以及一笔白来的粮草,还是不够,所以他在等,去奉国公府时也是那样说道:“眉姨,你再等等我,我还差一点点,再等等就行了……”

是的,还差一点,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等一个将星。

那人名唤杭如雪,是个横空出世的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惊艳大梁,如今朝野民间无不在纷纷议论他的传奇经历。

无氏族撑腰,无贵胄倚靠,无任何党派牵扯,仅靠自己一人一枪一马,纵横沙场,年少英姿,打下赫赫声名,赢得“玉面战神”之美誉。

他打下成名一战后,又为大梁击退不少宵小,如今胜了北边的黎族,即将班师回朝,面见圣上,接受封赏。

对于付远之来说,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杭如雪,就是这股东风。

这个据说性情高傲,不与朝中任何党派结交的少年将军,还有个身份,他曾经是付远之外公的学生。

付远之的外公,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儒,虽已过世,但名声仍在外,铭记他教诲之恩的弟子更是遍布天下。

这其中,就包括杭如雪。

“外公,只盼你这位学生还能认出这支笛子来,记起当年师恩……”

呢喃的低语飘在风中,月下,付远之低头又抚了抚手中的玉笛,若有所思。

杭如雪带兵,赵家出钱,他随行“指路”,应该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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