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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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一个功绩满身的“战神”请旨剿匪,远胜过他独自贸贸然进宫,若事情顺利,那救出阿隽便有望了。

有现成的地形图,又有白来的粮草,还有战神领兵,更遑论那“占州为王”的潜在威胁,圣上实在没有不允的道理了。

当然,这么多筹码中,如果还能再加上奉国公的拼死进谏,也就是闻人隽的父亲,那就更万无一失了。

只可惜……付远之眉心微蹙,想起在奉国公府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冷冷一哼:“眉姨没说错,负心多是读书人,骨肉至亲也能弃如敝履,闻人靖,你当真禽兽不如。”

这样的父亲,不要也罢,他的阿隽,他自己来护佑,日后他若能执掌相府,便将眉姨也接来,让她母女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气。

想到这,那双沉静秀致的眸中露出一丝精光,将那玉笛紧紧握在手心,字字灼热:“阿隽,你再等等我,要不了多久了……”

第十一章:鲜衣怒马踏江湖

冷月高悬,同样的一轮清辉之下,奉国公府却热闹许多,先前被眉夫人那样一闹,全府的侍卫都出动了,人是截了下来,但却也在一片混乱之中,一个不开眼的小侍卫拉了弓|弩,放箭误伤了眉夫人,叫她从墙上摔了下来,吓得奉国公一张脸都煞白了。

“眉娘,你的腿还疼不疼?那个伤了你的混帐东西我已经赶出府了,你不要再气了好不好……”

房中烛火摇曳,奉国公一身华服,俊秀文雅的脸上满是讨好,坐在床边伏低做小,简直同先前外头那个当众掌掴,威严肃然的一家之主判若两人。

然而床上那道红影丝毫不给面子,冷冷背对着他,一言未发,偏这奉国公恁地没脸没皮,还是笑着往上凑,哄小孩一般:

“眉娘,为夫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从前有个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识文断字却非擅长,一天,府里来客人了,是相爷带着几个儿子前来赴宴,一进门,便寒暄道:‘本相特带幼子前来贺喜。’,那俏夫人在里间听了,高高兴兴出来迎客:‘来就来嘛,带什么柚子,真见外。’”

说到这里,奉国公没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似是越想越开怀,还不住去拍床上那道红影的肩头,“眉娘,你说好不好笑啊?”

那道红影终于按捺不住,腾地一下坐起,气到身子发颤:“是是是,我是粗鄙没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闹笑话,高攀不起你这奉国公府,我现在就离开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热讽了!”

奉国公一下撞到个硬钉子,慌忙止住笑:“我绝对没有讽刺夫人,我是当真觉得,夫人可爱得紧,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对夫人爱意日久弥新……”

“呸,闻人靖,你这么假惺惺的有意思吗?我听着恶心,你滚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床上的阮小眉愈发恼怒,伸手就要把奉国公推下床,那没脸没皮的男人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讨好地拱上前:“别这样嘛,我是真的担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来,照着闻人靖的脸就想扇下去,却略一迟疑,闻人靖赶紧喊了声:“小眉!”

那只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许久,阮小眉两眼一红,气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这是做了什么孽!”

闻人靖脸色大变,上前将阮小眉一把搂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脸上红痕,却又被狠狠推开,阮小眉纤纤玉手指着他,厉声质问道:

“闻人靖,我问你,你为什么从小到大都不待见阿隽?我真的想不通,难道她不是我们的女儿吗?就因为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个庶女吗?”

闻人靖慌乱摆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爱你的,我怎么会不待见我们的女儿呢,我,我……”

他结舌了半天,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以往无数次一样,阮小眉彻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着这张斯文虚伪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床,又背过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泪。

“小眉,我实在是……”

闻人靖见她如此,亦心痛难言,只是有些话实在……没办法说出口。

该怎么表述那份复杂情感呢?闻人靖觉得,如果说出来,恐怕没有人会相信,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不已——

他确实不待见闻人隽,但不是因为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为,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深爱自己的“眉夫人”,深爱着那个曾在阳春三月,牵马行在柳树下,手持双月弯刀背在身后,笑得眉眼弯弯,明艳又爽朗的江湖姑娘。

明明叫“阮小眉”,应当是个软软甜甜的小妹,温柔又端庄,就像他曾见过的无数世家女子一样,可她却偏偏跟温柔一点也沾不上边,那样明艳彪悍,如火一般,比天边的红霞还要灿烂。

那年春日,闻人靖出外游学,在柳树下第一次见到阮小眉,从此魂魄坠入一场绚丽至极的梦中,鲜衣怒马,轰轰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个读书人,或者说,整个家族都是典型的贵族士大夫,在遇见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娶一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无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实上,闻人靖是很喜欢这个意外的。

他跟着她在江湖上闯荡了一段时日,历经了无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后牵着她的手,在明净山水间拜了天地,结为夫妻。

可惜,酣畅淋漓的一场梦,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当时闻人家出了变故,必须找他回到皇城,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什么责任呢?

结亲,娶伯阳侯家的长女,保住摇摇欲坠的闻人一脉,撑起整个家族。

在至爱与家族之间,闻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战中,最后还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涂的他,泣声说愿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认了。

就这样,他将他深爱的姑娘带回了皇城,带进了高门大院,但没有想到,从此就是踏入回不了头的悲凉人生。

伯阳侯的那位长女很是傲气,从头到脚都瞧不起阮小眉这个“粗野乡妇”,两人一妻一妾,平日里免不了各种冲突,闻人靖夹在中间,简直左右为难,痛苦难言。

他每次都只能劝阮小眉忍下来,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何况他那时已经是闻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责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时,醉枕江湖,无忧无虑,无拘无束,伸手便可够到日月星辰,低头便能吻到梦中爱人。

他蛰伏着,隐忍着,一点点重振闻人家,把年少时的梦和姑娘都放进心底。

就这样,在大婚第二年,他迎来了自己第一个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厮杀中,伤了身子,落下病根,极难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连生下四个孩子后,她的肚子都没有一点反应。

闻人靖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急切期盼,他做梦都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时的他看来,只有阮小眉生下来的,才是他真正的“孩儿”。

在用尽一切办法调养后,阮小眉总算怀上了,但御医说,只有这一胎,以后是万万不能生了。

那段时日,闻人靖简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将爱妻拴在腰带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着他这副关心则乱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带着四个女儿暂时回了伯阳侯府,眼不见为净。

是的,许是上天听到闻人靖的心声,大夫人接连诞下四个,都是女儿,没有一个儿子。

那时怀了孕的阮小眉还打趣道,若是她替闻人靖生了个儿子,可就是闻人家香火延续的大功臣了,他得陪她去骑马,不许再把她关在府里了。

闻人靖自然一个劲点头,小眉说得对,小眉说什么都答应,小眉要天上的月亮他都会爬上屋顶去摘。

而事实上,闻人靖将阮小眉搂在怀里时,心中满足地发出叹息,他想,即便是个女儿,他也会疼爱如初,因为这都是她为他生的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也会是唯一一个,他怎么会不珍视呢?

带着这样的殷切期盼,孩子总算出生了,却的确是个女儿,闻人靖心底有些失落,但很快便被无尽的喜悦冲掉,他抱起与小眉所生的女儿,激动不已,比从前四个孩子的降生加起来还要高兴。

同样高兴的还有大夫人,她受贵族女子的言行教诲,一贯端庄高傲,不喜形于色,但来看阮小眉时,眼底那抹得意与庆幸却还是遮掩不住的。

许是闻人靖命中注定无儿,他得了五个千金后,再无子嗣,阮小眉是不能生了,大夫人则是一直没怀上,对男丁一事上,闻人靖本身也未有强求之心,总之闻人氏还有旁的血脉,大不了过继一个子侄过来,总不至于断根,再者做家主又有什么好,他这么多年还没尝够滋味吗?

所以其实对于闻人隽,闻人靖并不存在“无子”的迁怒之心,府中上下都猜错了,他只是……太失望了吧?

该怎么形容这种隐秘的心情呢?他看着这个最小的女儿一点点长大,一方面希望她承袭家风,言行举止端庄有礼,害怕她染上她母亲的江湖气,对她管教甚严,但当她长大成人,真的一丁点也不像她母亲时,他又开始在心底感到失望了。

这是种矛盾万分,又复杂难言的心情。

闻人隽实在太像他了,身上没有一点阮小眉的明艳泼辣,是个真真正正的世家姑娘,知书达理,斯文秀气,但却那样……规矩无趣,他心底实在说不出的讨厌,某种意义上,就像讨厌镜子里的自己一样。

他可以容忍其他四个女儿是这般性子,但闻人隽不行,她可是小眉和他唯一的孩子,怎么能一点惊喜都不给他?

就连阮小眉那对斜飞入鬓的英气长眉,她都没能传到一点,是的,阮小眉“人如其名”,一对眉毛当真生得妙,不负“眉娘”之称,可闻人隽就不像她,远山似的一双眉,平添几分柔和温顺,清丽如兰,却失了阮小眉那种明艳,看起来就好欺负。

不仅如此,越长大闻人靖还越发现,这个女儿嗜书如命,和他越来越像,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翻版”,他心里几乎要抓狂了,每次瞧见闻人隽坐在长廊上,手捧书卷目不转睛时,他都要暗自气到呕血,在心里狠狠唾弃上一句:“死书呆子!”

怎么可以这样呢?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跟小眉不可能再有别的孩子了,唯一的孩子居然是这样的,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压抑了一辈子,真正爱的,还是小眉那样明艳泼辣的性子,即使困于深宅大院也不折损分毫,活得如烟花般动人,不像他,沉郁寡欢,规矩守旧,被肩上的责任压了一辈子,真正的喜怒哀乐都不能表达出来。

而他们唯一的女儿,竟然要延续他这个“悲剧”。

曾经有多么期盼这个生命的到来,他心底后来就有多失望,失望到……宁愿不曾有过这样的一个孩子。

夜风飒飒,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窗棂,屋里烛火摇曳,暖烟缭绕,一片长久的沉默中,闻人靖坐在床边,目光失神。

到底还是那道红影先发话了,她狠狠一抹泪,下了决绝之心般,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闻人靖,我告诉你,要是我女儿回不来了,我也不会独活,你想清楚!”

房中死一般的寂寂,不知过了多久,闻人靖才俯下身,俊雅的面容凑近阮小眉,伸手温柔地擦去她的眼泪,心疼而又无奈地叹气,声音略带沙哑:

“小眉,你别哭,你哭得我心都要碎了,我……明天就去见陛下。”

第十二章:少女阿狐

青州,东夷山,月下山峦绵延起伏。

秀致雅丽的一方庭院里,门前风铃摇荡,空灵作响,房中帘幔飞扬,一室静谧。

灯下,点着一支檀香烛,轻烟飘散,幽香沁人,那香中带着一丝清冽的味道,有些初冬的冷意,让人如置身明净山涧,水结薄冰,雪落无声,四野风萧萧,天地上下一白,干净而孤寂。

案前坐着一白衣书生,便像这雪中的仙人一般,俊逸出尘,广袖斜倚,风姿卓绝,尤其那一双漆黑的眸子,更似将漫天星月都揉碎了放进去般,美到不可方物。

但他的人却是醉着的,一只手懒懒撑着脑袋,另一只手醉醺醺地提着笔,在雪白的纸上行云流水般,写下一句句诗赋,写完一张便飘出去一张,地上已悠悠然落满了纸片。

纸片上的字同人一般俊逸,却也同人一般,都是冷冽的,就像走在空谷之中,孑然独行,天地飞雪渺渺,不见前路。

这是上山以来,闻人隽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夷山君。

自从参加完“花神节”,回到这庭院后,他便将自己关在了房中,点上檀香烛,一边饮酒,一边开始提笔写着各种诗赋。

她在旁边替他研墨,眼尖地瞥见那些诗赋,无不带着悲凉之意,字字皆伤。

不知怎么,她的一颗心,也跟着莫名难受起来。

终于,在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又要拿起酒壶时,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按住,鬼使神差道:“大王,你不能再喝了,身子会受不了的。”

那身白衣一怔,扭过头来,仿佛才记起屋中还有个人,他微微勾起唇角,带出几丝清狂匪气,瞬间又变回了闻人隽熟悉的那个“东夷山君”。

“你难道不该劝我多喝点,等我醉到不省人事时,你才好逃吗?”

被那双过份好看的眼睛这么盯着,闻人隽心头不由一颤,无怪乎自古以来,都道美色惑人,祸水倾城,稍不留神就灭了一国,真是太有道理了。

镇定镇定,她可不能着了道,强自按下心神,她依旧抱着那酒壶不放,干干一笑:“大王,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太蠢了,若是这样就能逃掉,那你也不配做这‘东夷山君’,统领十八座匪寨,受尽青州百姓爱戴了……”

这几顶高帽子戴的,听得那身白衣都打了个酒嗝,露出好笑的表情。

他招招手,示意闻人隽凑近,气息喷薄间,往她脸上猝不及防地一掐:“小猴子,我发现啊,你不是蠢,你是怂,怂得马屁都拍得这么恶心,你就不怕我把酒吐你一身吗?”

闻人隽脸一下烫得不行,赶紧挣脱出来,忙不迭道:“真没,真没,我对老大的景仰都是发自内心的!”

其实吧,她倒也没说错,即便把东夷山君灌醉了,她也逃不出去,一来她不知道这庭院的机关所在,二来就算离开了这庭院,也闯不过外头的大匪寨,更别说上山下山时她都被蒙住了眼,根本不清楚其间的路线,一个人能逃到哪里去?

不过嘛,东夷山君也没笑错,她的大实话里的确还掺杂了一些小心思,顺嘴拍了点小马屁,毕竟她整条小命都被捏在人家手里,大丈夫还能屈能伸呢,她拍点马屁算什么?

想到这,闻人隽的目光更真诚了:“老大,你真的别再喝了,夜深露重,饮酒伤身啊。”

那身白衣打量了她几眼,忽地一笑,不再索酒,只继续埋头,笔墨挥洒间,这一回,却只写了两个字——

“阿狐”。

闻人隽凑过去,好奇地轻念出声,不明所以,那身白衣已在旁边又写了两个字——

“骆衡”。

像是看出闻人隽眼中的疑问,白衣书生偏头一笑:“左右长夜漫漫,不如给你讲个故事吧?”

被他这么一看,闻人隽一颗心又扑腾不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大王可千万别再对她这么笑了,她真要把持不住了。

夜风飒飒,月光洒进窗棂,檀香烛冷烟缭绕。

说是故事,其实有些像茶楼里的话本戏折子,开头平平无奇,但因为那把清冽好听的嗓音,闻人隽还是很快沉浸了进去。

说是多年前,有个叫骆衡的寒门书生,父母早逝,独自上盛都赶考,只带了一只从小养到大的小猴子。

他在客栈住下后,温书之余,一日得空,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在皇城中逛了一圈。

其中他最感兴趣的地方,是那座闻名遐迩的竹岫书院,它伴着皇宫而建,门庭雅致大气,出入皆为权贵子弟,个个腰间系着宫学玉牌,昂首挺胸,气质非凡,寻常人望上一眼都觉贵不可言。

那骆衡是个读书人,眼见心中圣地,到底心痒难耐,便避开守卫,背上小猴子,悄悄绕到了竹岫书院的后方,凑到那僻静的围墙之外,想听一听里面的琅琅书声。

当时是黄昏时分,金色的夕阳洒遍院墙内外,风中还飘来花香,一派诗情画意之景。

那骆衡心中激动,背着书篓,还不待上前侧耳倾听时,院墙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他抬头看去,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从墙上跳了下来。

他尚不及反应时,他书篓里的小猴子已经钻了出来,两只毛茸茸的手臂一把接住那团小东西,咧嘴发出笑声。

骆衡这才看清,原来从天而降的,竟是一只雪白的小狐狸,他正自惊奇时,院墙上又传来一阵动静,他再次抬头望去,乖乖,这下可更吃惊了,那冒出个脑袋的,也是一抹逆着光的白影,不过可比小狐狸大多了,因为,那是一个人——

一个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美丽动人的白衣少女。

她甫一瞧见骆衡,也是怔了怔,仿佛没有想到,这偏僻院墙外竟还站了个人,许是被撞见“逃课”,她有些慌乱,两手一下没撑住,眼看着就要从墙头上坠落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骆衡一个上前,伸出双臂,温香软玉便抱满了怀。

那一刹,他觉得天地都静了下来般,草木皆休,只剩下他纷乱不止的心跳。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那双剪水般的杏眸瞪大望着他,映出了他略显无措的样子,他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坠入了一个不真切的梦中。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小猴子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小白狐。

他伸出手,稳稳一接,抱住了从天而降……的姑娘。

纯洁,美好,仙子一样的姑娘。

那姑娘反应过来后,从他怀中挣脱下来,也不见多羞赧,只是对着他微红的脸,捂嘴扑哧一笑:“怎么,你被我压傻了吗?”

她从小猴子手中抱回自己的雪狐,浅笑吟吟地望着他,声音脆生生的,像山间清泉,毫不扭捏:“谢谢你和你的小猴子仗义出手,救了我们一人一狐,不如我请你去吃神仙果怎样?”

说着,她竟一把拉住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带他奔入四野风中,裙角飞扬间,笑声飞上长空浮云,在夕阳中一派脉脉动人。

后来过去很多年,骆衡还能清晰地记起,那天的风,那天的云,那天的流金夕阳,以及她发梢传来的无尽芬香。

他生平从未见过那样明朗大胆的姑娘,第一次相见,就带他去了她的“秘密桃源”。

是的,所谓的“神仙果”,其实就长在书院的后山上,那是一种清润甘甜的雪白野果,藏在一片人烟罕至的地方,平日幽静无比,那里有清澈溪水,有茂密古树,拨开草丛,仰首便能得见天光,就如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般。

骆衡很惊讶,她竟会与他分享这方小天地,那抱着白狐的美丽少女却俏皮一笑:“我瞧你合眼缘,想带就带来了呗,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抬起纤纤玉手,替他摘了只野果,笑吟吟地递给他,“非要深究的话,大概是因为……你生得俊俏吧,我看着欢喜。”

骆衡才将野果擦干净,放进嘴中,闻声差点咳出来,那少女却笑得眉眼更弯了:“我们书院天地玄黄各个班都翻遍,只怕也找不出你这么好看的‘小美人’了,我怎么不能带你来了?美人配美景,再合适不过,你说呢?”

这声“小美人”终于让骆衡成功喷了出来,他一阵手忙脚乱后,才微微红着脸,对眼前的少女道:“我是男人,不是美人,你才是美人。”

斜阳西沉,风掠四野,山林间温柔如许。

那少女瞪大眼,瞅了他半晌后,忽地上前一步,把他下巴一挑:“美人儿,我们非得这样不要脸地一直互夸吗?”

两人一阵大眼瞪小眼,不知对视了多久,终于绷不住,齐齐大笑。

那天的回忆深埋在骆衡心底,永远都带着泛黄的柔和光泽,风里是初春的草木清香。

离别时,他告诉了少女自己的名字,说完,眼巴巴地望着少女腰间的宫学玉牌,显然也是盼她同样告知,但那身俏丽白衣却解下玉牌,飞速地在他眼前一晃,笑得像只小狐狸般:

“想知道我名字吗?偏不告诉你,你猜啊?”

她偏头长睫扑闪,兴致满满:“我们玩个游戏怎么样,你猜到我的姓氏,我就告诉你我的全名,再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如何?”

这“游戏”骆衡自然不会拒绝,他回去后便开始思量打听,做起功课来。

少女出身宫学,家中必定非富即贵,她明朗大胆,还敢翻墙逃课,也不怕被逐出书院,又说能轻易帮他实现什么愿望,那就一定不仅仅是“富”了,而是“贵”,还不是一般的“贵”,他猜她定是哪家的官宦小姐,父兄品阶只会高,不会低。

有了这样的方向,打听起来就明确多了,第二天一早,骆衡便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专往城中各大热闹的茶楼酒肆里钻,同店小二套近乎,打听城中达官贵族的情况。

到了黄昏时分,他心中已有了一定计量,又悄悄绕到了书院后方,等在了同样的地方,果然,没过多久,两道大小白影又从墙上冒了出来……

他们依旧去了那“秘密桃源”,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告诉她自己的答案,可却低估了“狐狸少女”的狡黠,她伸出一根手指,得意晃了晃:“一次,一天只能猜一次哦!”

“这……”骆衡语塞了半天,才孤注一掷般,挑了个自认为最接近的:“姓杨,杨铁山将军的女儿,对不对?”

那身俏丽白衣眨了眨眼,看着骆衡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捧腹大笑起来:“我看起来就这么粗鲁吗?”

“不不不,只是……”骆衡自知猜错,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你很率真,很大胆,和其他闺中小姐不一样,我才以为你是将门之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会装啊。”白衣少女勾勾手指,示意骆衡凑近,“告诉你个秘密,其实我在书院里面也同你说的那些小姐一样,甚至比她们还要循规蹈矩,不苟言笑,但在这就不同了,这是我自己的地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不用顾及那么多双讨厌的眼睛,不用被人管着看着,在这里,就只有我跟我的小狐狸,无拘无束的,实在太自在了。”

“当然,现在还多了一个你,你可不许说出去了,听见没?”

少女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目光狡黠灵动,还伸出纤秀的尾指,像是要和人拉勾勾,看得骆衡呼吸一窒,心跳不止,半晌,才勾住那根白皙的小手指:“一定,君子一诺,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就这样,两个少年少女开始悄悄见面相聚,在无人打扰的世外桃源中,摘果捉鱼,幕天席地,在树下笛声相和,互论诗赋,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

骆衡每天猜一次少女的姓氏,却始终没能猜对,他便一直当她是“狐狸姑娘”,叫她“阿狐”。

阿狐有时玩累了,会靠在骆衡肩头,打着呵欠:“我乏了,想睡一会儿了,骆衡,你说个故事给我听吧?”

起初骆衡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目光不经意一瞥,看到溪边玩耍的小白狐与小猴子,他灵光一闪道:“你看,咱们这里有狐狸,有猴子,还有匹‘骆驼’,各种走兽都聚齐了,我便给你讲个《山海经》的故事如何?”

檀香烛轻烟缭绕,屋里帘幔飞扬,月光倾洒一地,闻人隽听到这,心头忽地一动,耳边回响起什么——

“我从前也给人讲过《山海经》,可比你讲得好多了,你完全是照本宣科,记性不错,却哪里算什么有趣故事?讲给姑娘听的,当然要有趣些才行……我那时怕她听不懂,还画了图,一幅一幅地与她解说,早春的风还很凉,她披了我的衣裳,花瓣落在她头上,我竟一时都分不清,是花美一些,还是她更美些……”

早在东夷山君开始讲述的时候,闻人隽就已隐隐猜到什么,此刻更是笃定万分,她不由抿了抿唇:“大王,骆衡一定给阿狐说了很多天的《山海经》吧,阿狐喜欢听吗?”

白衣书生扭过头,目光沉静:“很喜欢。”

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笑意却是冷的,冷彻入骨:“喜欢到他们日久生情,在山间许下终身,相互约定,待春闱过后,骆衡拔下头筹,就来迎娶阿狐,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闻人隽听到兴起处,身子都不由凑近了些:“那后来呢?骆衡有考上状元吗?”

白衣书生微眯了眸,似乎发出轻缈一笑,久久的,才伸手去拨那烛火,“没有后来了。”

闻人隽一怔:“什么?”

白衣书生回首望她,目光冷冷,无波无澜,一字一句:“因为,游戏结束了。”

第十三章:跌至人生谷底

“游戏?什么游戏?”

后山溪边,骆衡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前的白衣少女却似乎有些不耐,又重重强调了一遍:“我说,我就是在拿你寻开心,找乐子啊,什么考上状元,下聘提亲,都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嫁给你呢,你以为你是谁?”

她语气冷漠至极,像一把尖刀狠狠插入了骆衡的心口,他只觉天旋地转,荒谬绝伦,身子都颤抖起来:“不,不是的,你在骗人,那之前的山盟海誓都算什么?”

“说了是好玩啊,我贪图一时新鲜罢了。”少女摊摊手,再坦然不过:“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嫁人了,嫁到很远的地方去,对方身份显赫,是你考十个状元都赶不上的,你死心吧,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以后你别来找我了,我们就此了断,我玩腻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我会给你一笔很丰厚的酬劳的,你忘了我吧。”

这番话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将骆衡淋得透心凉,目光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仍是不愿相信,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语无伦次道:“不对,不对,你说过,说过我如果猜对你的姓氏,你就可以许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猜,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等等我,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会出人头地的,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等等我,好不好?”

说完,他生怕少女打断般,颤声急切道:“你是冯御史的千金?是不是?”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神中,陡然升起一丝悲凉。

骆衡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不不不,那是娄尚书的三小姐?”

他脸色苍白,整个人情绪已近失控,一口气迭声道:“还是大理寺沈家的掌上明珠,又或是秦侯府的郡主,礼部裴侍郎的幼妹……”

“骆衡,够了!”少女忽地一声打断,捂住眼睛,深吸口气,鼻头红红的,扬起唇角:“你猜不到的,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是谁,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醒醒吧!”

她说完,抱着白狐转身就要离去,却被骆衡上前一拦,他呼吸急促,血红着眼,伸手就往她腰间探去,竟是要抢下她的宫学玉牌,一看究竟!

少女一惊,连退数步,在电光火石间,做了一个骆衡万万没想到的举动——

她竟是解下腰间玉牌,转身奋力一抛,将那玉牌狠狠扔入了河水中央,水花四溅中,玉牌转瞬即沉!

“不!”骆衡目眦欲裂,踉踉跄跄跃入河中,想捞起那玉牌,却早已来不及,自己反而被卷进水中央,眼看就要淹过头顶。

岸上的阿狐脸色大变,知道他是不会水的,当下松手放了白狐,自己也扑通扎进了水中,好不容易将人抓住,奋力往岸上拖,“你疯了吗,你想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吗?可就算你死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的,你一介白衣,无权无势,就算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你明不明白!”

骆衡喝了不少水在肚中,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意识模糊不清,后来的后来,他只记得有双手抚过他脸颊,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睫毛之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就不该遇上我的……”

阿狐走了,从那一天起,彻底消失在了骆衡生命中,只留下满满一袋金叶子,足够骆衡一生不愁,娶上一门水灵灵的媳妇。

酬劳,这就是她给他的酬劳,权贵与平民玩的一场游戏结束了,她仁至义尽后,抽身离去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名字都未留下一个。

他再不曾有过她的任何消息,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般,她大概真的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骆衡此生都触碰不到。

而那袋金叶子,随那块宫学玉牌,也一同沉进了冰冷冷的河水中,就像骆衡湮灭死去的一颗心。

他大病了一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拖着病体,浑浑噩噩地参加完了春闱,结果自然是发挥失常。

放榜那天,他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却还是没有想到,榜上竟然完全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连最后一名都未够着。

这是彻彻底底地名落孙山了,骆衡如坠冰窟,站在长空之下,只觉大梦荒唐,戛然而醒。

他回到客栈开始收拾行李,动作麻木而迟钝,只有肩上蹲着的小猴子吱吱叫着,似是担心不已,在他脖颈处蹭了又蹭,给了他最后一丝丝温暖。

来时孑然空空,去时也孑然空空,南柯一梦后,陪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这个不会说话,但却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伙伴。

他将小猴子抱进怀中,喉头滚动间,似乎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孤寂了。

如果一切堪堪停在这里,或许也称得上是种幸运,可惜老天爷从不遂人愿,只想多见纷扰巨浪,以凡夫俗子之不幸,慰一颗高站云端,冷眼看戏的凉薄之心。

临走时,骆衡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最后去了一趟竹岫书院,他遥遥望着那贵不可言的四个字,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在阿狐最初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想过闯入宫学去找她,但都被守卫拦了下来,好几次甚至是被狠打在地,狼狈不堪。

有宫学子弟进出书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经过,连一声冷哼都懒得发出。

或许他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连一粒尘埃都不算,就像阿狐说的那样,即便他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心神正恍惚间,竹岫书院门前却热闹起来,骆衡定睛望去,却是书院开始“放榜”了。

竹岫书院自来都有“放榜”的传统,就是将大考中榜上有名的书院弟子都特地列出来,作为一种光荣的嘉许,其中前三甲还会贴出会考文章,与天下学子共赏之,彰显竹岫书院的雄厚实力。

这所学宫的确当得起天下第一书院之称,因为已经连续二十七届会试,都包揽了大榜上前三甲,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大梁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出自这所声名赫赫的学宫之中,这叫大梁百姓岂能不啧啧惊叹,将它奉为书香传奇?

这一次的新科前三甲,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头上,按照传统,现任的院首将会手抄前三甲的会试文章,放榜张贴七日,以示荣耀。

许多外地学子也正因为此,在考完后都不急着走,而会多逗留一两日,只为见识一番天子门生的锦绣文章,瞻仰一番宫学的浩荡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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