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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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容嘉上嗓音沙哑,拉住了她,“你这个样子……”

冯世真会意,狠狠推开他,站到门的另一边,慌乱地打理着凌乱的衣襟和头发。

容嘉上痛快地长吁一口气,靠在墙上,发出低低的笑声。

冯世真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收到了,嘴角的笑意却加深了几分。

“喜欢吗?”他问。

冯世真知道他在问什么,脸上稍微退去的热度又升了回来。

“我知道你喜欢的。”容嘉上嬉皮笑脸,抄着手,看着冯世真的目光饱含着赤裸的挑衅。

冯世真丢了一记白眼,拉过了行李箱子,砰砰拍响了大门。

“谁呀?”里面传来冯太太的声音。

“妈,是我。”冯世真应着,又朝容嘉上使了一个眼色。

容嘉上笑嘻嘻地退了两步,身影彻底隐在阴暗之中。

“世真,你怎么突然回来啦?”冯太太开了门,看到女儿,喜笑颜开。

“你会是我的,世真。”

冯世真迈进大门的脚步踉跄了一下。转头回望,墙角已不见人影。

次日容家姐妹打着呵欠过来吃早餐,才知道冯世真昨夜已经辞职回家了。两个女孩十分失望,好一阵抱怨,又计划等放榜了要去找冯世真喝茶。

容嘉上昨夜追冯世真的事,容太太也略有所知,后来见他空着手回来了,还松了一口气。

没了冯世真,容家的日子照旧过。容太太还担心容嘉上闹情绪,可现在看来,这位大少爷神情平静,听着妹妹们提冯世真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反应,完全看不出他曾为了那个女人神魂颠倒,闹出许多事。

想来儿子像爹,都是薄情汉。人才走,就抛到脑后了。

容嘉上就着粥吃了一盘生煎,放下筷子起身道:“我去公司了。”

容太太说:“要是见到你爹,记得提醒他一声。今晚你三舅家办暖宅酒,咱们全家都要去的。你也要记得约好兰馨。她从老家回来了吗?”

容定坤最近还是三天两头地歇在相好的交际花家里。容太太不想打电话去那女人家找丈夫,只好托继子传话。

容嘉上好几日没有联系杜兰馨,对这未婚妻的行踪也毫不感兴趣。但是既然已经正式订婚,样子总要做足的。所以他到了办公室,就亲自拨了个电话去杜家。

杜兰馨亲自来接电话,声音懒洋洋的,心情似乎十分好。

“我从杭州带回来了一卷苏绣清明上河图,挂在书斋里正好。你舅舅不是个极风雅的学究么,希望他不要嫌弃。”

容嘉上眉毛轻挑,“原来你又去杭州玩了?”

杜兰馨惊觉说漏了嘴,忙笑道:“是上次去带回来。这几日都在老家陪我姑婆呢,整天听老人家讲古,烦都烦死了。对了,听说你的那位冯先生被辞退了?”

容嘉上被她冷不丁反将一着,不免冷笑,“冯小姐?芳林她们考完了,她就辞职了。怎么,吃醋了?”

“我怎么会吃你的醋?”杜兰馨恶意地笑着,“我可喜欢冯小姐了,有才华,又谦虚有教养。我还想请她教我们的孩子呢,达令。”

容嘉上哼了一声,抬起头,隔着办公室的玻璃窗,惊讶地望见杨秀成正穿过外面的大间,朝容定坤的办公室走去。经过窗户时,杨秀成摘下帽子,朝容嘉上致意。

容嘉上点了点头,对着话筒说:“杨秀成回来了。你猜他这是回来辞职,还是继续做下去?我爹打算撮合他和赵叔的二女儿的,也是个在金陵女子大学念书的大学生呢。”

杜兰馨紧握着话筒,咬牙冷笑,“他就算是把全中国的女大学生都娶回家,也不关我的事。我约了朋友看电影,不和你啰嗦了。”

说完,狠狠地挂了电话。#####

七十九

容定坤打量着站在眼前的青年,满怀着慈爱的微笑,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给你放个假是对的。看你现在气色比之前好多了,好像还胖了点,是不是?”

杨秀成同杜兰馨在杭州厮混了一个多礼拜,白日里游湖访寺,夜里春宵销魂,好不快活。他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这么任性逍遥,只觉得极刺激,日子过得就像做梦一样。

此刻他站在容定坤面前,看着面前长辈虚伪而晦涩的面容,从心底泛起一股厌恶来。

“多谢姨夫体谅我。”杨秀成恭敬地笑着,“我在杭州这些日子里,想了许多事,越发能体会到姨夫的一片苦心。姨夫您说得很对,不过一个水性杨花、爱慕虚荣的女人,怎么能间隔我们这么多年的亲情?姨夫,我还想继续跟着您做事,希望你能继续教导我。”

容定坤极满意地连连点头,眼角的皱纹里都充满了笑意。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姨夫是不会亏待你的,嘉上也还需要你指点教导呢。放心,容家从来不亏待功臣!”

杨秀成的心激烈地跳着,垂眼避开了容定坤的锋利的目光。

容定坤把容嘉上叫了进来,指着杨秀成说:“以后进出口公司的事,你都和秀成商量着做,多跟他学着,谦虚一点。”

容嘉上一口应下,含笑问杨秀成:“表兄在杭州玩得可愉快?”

杨秀成的心漏跳了一拍,面色平静道:“还行,就是有些冷。姨夫,我落下了许多工作,还得赶上,这就回办公室了。”

容定坤和善地点头,等杨秀成离开了办公室,脸上的笑就像遇到了南下的冷气流,转眼冻成了冰,硬邦邦地落在了地上。

容嘉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父亲变脸的过程,心想杨秀成在门外没准也是同样一副面孔,更觉得这出戏荒唐可笑。

“他说想回来继续做。”容定坤掏出烟夹,“跟着他的人说,他在杭州遇到了一个女人,两人厮混了好几天。”

“什么女人?”容嘉上忽然有一点异样的预感。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交际花吧。”容定坤说,“杨秀成很警觉,那人不敢跟得太紧。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足够聪明。他知道的事,也许你比知道的还多。”

容嘉上冷淡道:“难道爹觉得一定要真心实意地忠诚才算是忠诚?我倒觉得,天下是没有绝对的忠诚的,只看诱惑够不够大罢了。爹要是真能给秀成表哥足够的好处,他自然会对您死心塌地。”

容定坤夹着烟,冷声道:“他还要什么好处?他只是我表外甥,又不是我亲儿子。你口头大方,好像这个家业将来和你没关系一样。”

容嘉上耸肩,“爹要是始终不能再信任他,那就早做决断。不过他究竟为您效力了这么多年,功劳不小。这次的事,本来也是您有错在先。希望爹手下留情,不要伤他性命。”

“你这是来唱白脸的么?”容定坤不耐烦地摆手,“罢了,对付他,还不至于做到那一步。你尽快找个机会去桥本家拜访,看看他们家的金麒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

“如果是呢?”容嘉上问,“桥本三郎对那个金麒麟宝贝得要命,怕是不肯让出来的。”

“要是价码足够,良心都卖得,更何况一个金疙瘩?”容定坤冷笑,“我看桥本家也是有意想要发展南洋的运输线,和我们家少不了会有许多合作。桥本三小姐和你本就相识,以后也可以多来往。”

容嘉上听得明白父亲话语中的暗示。旧情人本就留着三分情,若那金麒麟真的是容家在找的,那必然有用的着桥本诗织的地方。那种哄了女孩偷取自家宝贝送男人的事,容定坤又不是没有做过,估计也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这方面的衣钵。

容嘉上对此并无兴趣,也不说破,只是似笑非笑地应了医生。

容定坤这么精明的人,何尝看不出儿子眼中遮掩着的讽刺。他心头冒火,又不好明说,只好狠狠道:“你还太年轻。须知过刚易折,善柔不败。行事不可太过执拗。”

容嘉上也懒得和父亲辩论,只一味点头。

容定坤点了烟,深吸了一口,绷着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听说太太已经把冯氏辞退了?”

“她自己辞职的。”容嘉上说,“似乎她爹的病又重了,她急着回家。”

“走了也好。”容定坤道,“这个女人邪门得很。自从她来了我们家,家里出了多少事,偏偏细究起来又和她没关系。她要不是无辜的,那就精明油滑得像泥鳅。既然抓不住她的把柄,早就该把人打发走了的。你后来调查她,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容嘉上说:“目前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

“那就把这人放下,好生专心做好公司里的事。”容定坤道,“你最近在公司里表现都很好,几位叔伯三番五次都对我表扬里,说你虽然年轻,但是做事稳重踏实又谦虚。你赵叔年纪也大了,有时候兼顾得不是那么全。这次七号仓库失火的事,说白了还是他疏忽所致。以后货的事,你也帮着他管起来。南边的几条线路,已由他把持多年,也到了该收回来的时候了。”

“赵叔恐怕不会乐意。”容嘉上道。

容定坤哼了一声:“所以,就要看你如何转圜了。若是轻轻松松就能从元老手中接管钱权,我还训练你做什么?”

“爹说的是。”容嘉上欠身,“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走吧。”容定坤看了看钟,“今天不是要去你三舅家吃暖宅宴的吗?”

“约的是七点。”容嘉上十分孝顺地拿起大衣,帮父亲穿上,“我一会儿去接了兰馨。”

“对兰馨上多用点心。”容定坤叮嘱,“这么好的亲事,别搞砸了。”

容嘉上去杜公馆接了杜兰馨,先回了容家。容家开了三辆车,浩浩荡荡地朝唐家新宅而去。

容嘉上和杜兰馨在人前一贯给足对方面子,亲亲热热,好似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唯独这次,两人都有点心不在焉。

容嘉上发现杜兰馨从杭州回来后有点变了,有些萎靡不振,眼神里又多了几分少女绵软瑰丽的色彩,少了些世故的风尘。

唐家新请的厨子手艺一般,一顿饭在乏味的社交寒暄里吃完。众人又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听女孩子们弹琴唱歌,然后容家人起身告辞。

容嘉上有始有终,开车送杜兰馨回家。

租界的夜总是有着一股舞台剧一般绚丽的歌舞升平。路灯和霓虹灯飞快地从窗外倒退而过,如掠过暗夜的流莺。一间间亮着灯的窗户如嵌在黑幕里的格子,明亮而寂寞,代替星辰妆点了夜空。

两人一路无言,直到杜兰馨冷不丁地开口,说:“我还不想回家。送我去礼查饭店吧。”

容嘉上扫了她一眼,默默调转车头。

杜兰馨侧头看着他,妩媚地笑着:“跟我来吗?我朋友在那边有牌局。我知道你的桥牌打得好,就是深藏不漏。”

“不了。”容嘉上冷淡地拒绝,“我回去还有事。”

“去找那位冯小姐?”杜兰馨轻声讥笑,“其实她离开了容家,你们俩来往反而更方便了呢。”

容嘉上冷淡道:“这不关你的事吧。”

“你是我未婚夫,你有了别的女人,怎么不关我的事?”杜兰馨半开玩笑地把手放在了容嘉上的大腿上,“怎么样?你们俩进展到哪一步了?”

容嘉上不为所动,说:“杨秀成在扬州还没有喂饱你?”

杜兰馨的手像是被烫着一般缩了回来,“你……”

“只有我知道。”容嘉上说,“我没兴趣让人都知道我戴了绿帽子,你也收敛一点。”

“你这是在替我担心?”杜兰馨的眼波柔如一汪秋水,在幽暗的车厢里荡漾着。

“我们俩现在是绑在一起的。”容嘉上看也不看她,“给我几分面子,杜兰馨。你自己说的,生了儿子后,我们俩就各不相干。”

杜兰馨扫兴地哧了一声,收回了多情的眼波。

“你才是要注意吧。你同那位冯小姐简直都快赶上拍罗曼蒂克电影了。刚才在饭局上,你表妹不过和芳林她们议论了冯氏两句,就得你几个白眼。幸好长辈没看见,不然我都没法帮你兜回来。你们睡了?”

容嘉上一脚踩下刹车,两人都猛地朝前一耸。

“没睡成?”杜兰馨嘻嘻笑起来,“也是。就是因为还没有到手,所以还这么执着。”

“你说够了没?”容嘉上很不耐烦,“到了,你可以下车了!”

杜兰馨往外瞧,果真路对面就是礼查饭店灯火辉煌的大门。她却不急着下车,摇下了一点车窗,点了一支女士香烟。

“真是没意思。”杜兰馨吐着青灰的烟雾,“这日子,真是没意思透了。”

容嘉上嗤笑:“当初订婚的时候你可是信心十足的,这还不到一个月,就觉得受不了?达令,我们都还没结婚呢。”

杜兰馨拢着身上的狐皮大衣,艳丽的脸庞陷在皮草绒毛里,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

“我这几天,总想起你以前对我说过的话。”她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你问我,想不想谈一场真正的恋爱,不涉及到身份,金钱,只是两个人单纯地相爱。”

“可你取笑了我。”容嘉上说,“怎么?你找到真爱了?”

杜兰馨深深吸了一口烟,“都走到这一步了,找到又如何?女人总是吃亏的,不是被家庭绑住,就是被爱情束缚。所以,你那位冯小姐才不肯从了你。一个自由的灵魂,怎么甘心就这样被囚禁住?”

容嘉上沉默不语。

杜兰馨把烟蒂扔出车窗外,推开了车门。

“嘉上,”她回头,背着酒店暖黄色的灯光望着车里的未婚夫,眼神显得十分温柔而真诚,“就当做个好事,放那位冯小姐走吧。以后也别再招惹她那样的良家了。太糟蹋。”

容嘉上英俊的面孔一半沐浴着酒店暖融融的灯光,一般沉浸在冰冷的幽蓝之中,显得比年龄要成熟了好几岁。他沉默地注视着杜兰馨身姿摇曳地朝明亮的酒店走去,穿着华丽的皮草,就像走进一座黄金牢笼里。#####

八十

回到家中时,已经近深夜。容家大宅子静悄悄的,人们都睡下了。

容嘉上回了房,习惯性地往对面望。冯世真的窗户一片漆黑。

容嘉上脱去衣服,站在花沙下,温热的水冲刷着他年轻的、肌理分明的身躯。他闭着眼,思绪飞快转着,心急促跳动。

耳边又响起了舞曲的旋律,容嘉上仿佛又回到了昨天傍晚,再度将温婉的女子压在了墙壁上。 

这次,冯世真没有反抗。她在他耳边轻轻喘息,带着暧昧的鼻音,手指一下下梳理着他脑后扎手的短发,顺着后颈,一直滑落到他后背,将他抱紧。她的肌肤如丝绸一般光滑,身体散发着阳光的温度,毫无保留地对他敞开。

他激动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胀痛,放纵地沉沦下去,深陷在柔软之中,沉醉不醒……

次日,窗外的天空是水洗过的蔚蓝,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烘得人身上暖融融的。容嘉上端着黑咖啡坐在书桌后,一边揉着抽痛的太阳穴,一边看着文件。

那些枯燥的数字,刻板的报告,见不得光的批示,厚厚地叠在办公桌上。容嘉上的脸紧绷着,强迫自己努力看进去,并且快速地作出明确的批示,他的目光却总忍不住往桌上的电话瞟去。 

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去见识的手下,看看她在做什么?

陪着冯太太买菜?还是给冯先生煎药?

很想让花店给她送一束花去。粉红浅黄的芍药,最适合她。孟绪安的花她就没有收。也许只是做个样子,骗取他的信任罢了。但是哪个女人不爱花的?

不行!这只会让她更加为难。他并不想让她的名字在小报上和自己放在一起。她应该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 

容嘉上把批注好的文件丢开,翻开了下一张。

他又想起了昨夜那个旖旎销魂的梦。他的脸发烫,像是被烈日烤灼,却并不感到羞耻。

也许从第一天,他就被她吸引了。不然新都会里那么多美貌女郎,他避之不及,却偏偏被一个陌生的衣着朴素的女子拉进了舞池里。

又或许,他从那一刻就被她拉进了精心编织的圈套里……

电话铃猝然响起。容嘉上的手一抖,自来水笔滴落了一大团墨水。他厌恶地看着被糊脏了的文件,丢下了笔,接过了电话。 

“大少爷,”手下严谨干练的声音传来,“冯小姐出门了,叫了黄包车,说是要去洋泾浜天主堂。” 

容嘉上冷静无波的说:“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盯着文件看了三秒,猛地起身,抓起衣帽,大步走了出去。

到底是冬天了,太阳虽大,可刮在脸上的风还是刺冷的。冯世真拢紧了大衣和围巾,坐在黄包车上,穿过热闹的街市。

她在洋泾浜天主堂的门口下了车。这边是小路,又不是礼拜日,教堂门前很冷清,只有鸽子在房顶的蓝天里扑腾回旋,发出躁动的鸣叫。

冯世真推开了厚重的侧门,走了进去。教堂里很安静,一个人都没有,连神父也不在。冯世真点了一根蜡烛,供在案台上,然后朝神坛前走去。她穿着皮鞋,踏踏的脚步声通过教堂特殊的结构被放大,在空旷的大堂里回响着。

冯世真在靠前第二排的长椅里坐下,掏出了被体温捂得暖暖的银质十字架,按在胸前。她低下头,闭上双眼,纤细雪白的后颈覆盖着柔软如絮的碎发。

半晌后,大门再度被打开。男人沉稳的脚步声一路而来,停在她身边。淡淡的消毒水的气息飘来,男人挨着她坐下。

“说罢,世真。”冯世勋嗓音沉重,显然已经预知这段对话不会很愉快,“昨天值夜班,今天早上才看到你让护士留的纸条。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回家说,非要找个教堂?”

冯世真睁开了眼,却没抬起头。她脸上带着委屈和怯懦,像个闯了祸的孩子。

“对不起,大哥。”

容嘉上坐在告解室的格间里,听着数米外清晰的声音。

他的手摸到胸口的内袋,从里面掏出一串南红手串——昨日争执一番后,它被留在了他的手里,一时忘了送还回去。幽暗的光线里,玛瑙珠子鲜红如鸽血,被青年修长匀称的手指一颗颗拨着。

冯世真说:“你之前介绍我认识的你的那位张师弟,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哦?我还以为你对他印象挺好的。”冯世勋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喜怒,似乎也并不大在意,“不喜欢就算了。不过妈妈最近对你的事催得特别紧,说找人算了命,说你明年本命年有血光之难,定要找个贵人才能护住你。这小张的八字和你特别般配,你拒绝了他也就罢了,妈怕还会催着你找下一个。”

冯世真啼笑皆非,“这都是封建迷信的东西,大哥你留洋回来的,怎么也还陪着妈胡闹?我才辞职,只想好好在家里休息一段时间,什么人都不想见。”

冯世勋目光复杂,阴沉沉地注视着妹子:“所以,你拒绝小张,并不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

“还能有什么?”冯世真目光闪躲。

冯世勋目光犀利,嗓音冷峻道:“你以为打个马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孙姨太太今天带儿子过来做检查,全部都告诉我了!你之前受容嘉上骚扰的事,你掺和到容家阴私的事,还有你昨天突然辞职的事。世真,你可真会瞒!”

冯世真惊愕地看向兄长,有一种羞耻的秘密被亲近的人察觉的惶恐,清秀的脸迅速涨红了。

冯世勋一看妹子的表情,就知道孙姨娘说的全是真的。愤怒如岩浆从心底冒了出来,直冲头顶。他抛开了温柔兄长的面孔,彻底爆发了。

“你在想什么,世真?那容嘉上就是最典型的纨绔子弟,撩拨你也不过是图个好玩。你以前那么清醒的,怎么现在却糊涂了?你不要名声了?难怪你约我在这里谈事。这事确实不能让爹妈听到!”

冯世勋的声音越来越高,在教堂上空反复回响,就像厉鬼在咆哮。

冯世真萎靡地耷拉着脑袋,低声说:“你不要激动,我同他真的没什么。我这不都已经辞职了?你要相信我!”

“你说没什么,可流言蜚语能听你指挥吗?”冯世勋冷声道,“你不要面子,我们冯家还要呢。这事要是让爹妈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

“别告诉他们。”冯世真急忙说,“我和容大少爷真的是清白的……”

“真的吗?”冯世勋道,“你拒绝小张,是不是就是为了容嘉上?你对他是不是也抱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

容嘉上半阖着眼,面无表情,拨动珠子的动作却逐渐加快。

“哥,”冯世真徒劳地挣扎着,“这事没有你想得那么龌龊。我们是朋友……”

“他是富家公子哥儿,你是贫寒教书女,你们能做哪门子朋友?”冯世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妹妹,面若冰霜,态度极其坚决,“容家欺人太甚,占了便宜就随便找个借口敷衍过去?不行,我要去问问他容嘉上,到底把我妹子当成什么人?”

他用力抓着冯世真的手腕,把她拽起,往门口拖去。

“哥!哥!”冯世真急得大叫,使劲挣扎,“哥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冯世勋咆哮:“我不听。我是你大哥,你才该听我的!”

容嘉上神经质一般飞快地拨着珠子,面孔近乎狰狞地绷着,眼里是一片冰寒雪霜。

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中,是冯世真近乎哭出来的嗓音。

“哥,我求求你!哥……”冯世真脱口而出,“哥,我喜欢他!”

像是有人拔了音箱的电源线,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容嘉上的手停住,鸽血红手串在指间轻轻晃动着。他喉结滑动,艰难地吞咽,唾液一路往下,滋润着干涸的喉咙。

外面,冯世勋难以置信地声音响起:“你在说什么?”

冯世勋肩膀垮下,自暴自弃地望着兄长。她并不知道,自己嘴里说出来的痛苦的表白,犹如最甜蜜甘醇的美酒,一缕缕灌进了容嘉上的心肺,在他的血管里奔腾、燃烧,将冰封的眼眸瞬间融化成了一波春水。

“我喜欢他,大哥。第一次见到他就喜欢上了。我想要抵抗的,但是我做不到。只是默默地喜欢他,反正也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不是吗?”

冯世勋面色灰败,痛苦地注视着泫然欲泣的妹妹,嘴唇翕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不起,大哥。”睫毛轻颤,泪水如破碎的水晶,终于滚落了下来,“我不该喜欢他的,我做错了。我一直在调整自己的情绪,但是我需要时间……”

容嘉上抓着南红珠串的手抬了起来,按在了剧烈起伏的左胸。

心已经跳得失速,像是一辆刹车失灵的车,在胸膛里左突右撞,就要破膛而出。而滚烫的血液如沸腾的水,被输送到了全身,他耳朵里全是砰砰的心跳,和血液汩汩涌动的节拍。

冯世勋抬起手,指节轻柔的抚摸了一下冯世真濡湿的脸颊,像抚摸挂着露水的花朵。他眼中闪烁着冰冷决绝的碎光,冷笑起来,“你喜欢容嘉上?你以为容家是什么好人?”

容嘉上敏锐地察觉不对,下意识把手放在了告解室的门把手上。

可冯世勋的声音先一步响起:“闻春里的大火,就是容定坤指使人放的!”

死一般的寂静再度弥漫。容嘉上死死拽着手串,压抑着推门而出的冲动。

“你现在知道了吧。”冯世勋尖锐讥讽着,“很吃惊吗?我当初知道的时候,也是你这个表情。”

一种奇妙的松懈感让容嘉上一阵窃喜。

她之前不知道?

那她就没有动机,没有嫌疑了。

但是她现在知道了。

容嘉上呆呆望着门板,微张着嘴,表情复杂得难以形容。#####

八十一

良久,久到屏气的人都已窒息,冯世真近乎垂死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证据?”

“孙姨太太亲口告诉我的。”冯世勋说,“你也可以不信,反正我信!闻春里现在修房子的就是容家,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其中的联系?”

冯世真有气无力地说:“我……我不敢去多想……”

“所以你还是怀疑过的。”冯世勋咬牙启齿,“更何况容嘉上已经订婚了,你难道还想给他做妾?”

“当然不!”冯世真仿佛被逼到悬崖边的小鹿,仓惶地反抗着,“我就不能安静地喜欢一个人吗?这只是我自己的事罢了。我……我不知道大火的事是容定坤干的。但是当时容嘉上都还不在上海……”

“世真!”冯世勋狂怒,抬起手几乎想给妹子一个耳光,可是又下不了手。他恨恨地扣着妹妹的肩膀,用力摇着她,“你中了什么邪?容嘉上是容定坤的儿子!你想要和仇人的儿子在一起?”

“不……”冯世真发出微弱的哀鸣,同她以往在别人面前那种沉静自持的姿态判若两人。

容嘉上突然对冯世勋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恨意。恨他这么残忍的逼迫着冯世真,逼得她这么要强,这么冷静的人,都濒临崩溃。

“我不知道这个事。”冯世真狠下心说,“如果是真的,那我绝对不会再和容嘉上来往!”

冯世勋的脸色以肉眼所见地缓和了下来,依旧铁青,可眼神已经柔软了许多。

“听哥哥的话,容家不干净。我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他们明知道你是闻春里出来的,还雇佣你去教书。容定坤老奸巨滑,你年纪这么小,怎么是他的对手?不论你在想什么,也不论容家留下里是为了什么,出于你的安全考虑,你都该立刻离开容家!”

冯世真耷拉着肩,缓缓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今天就走。”

冯世勋长长松了一口气,伸手搂过妹子,按在胸膛上,嘴唇贴着她的发顶。

“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没关系,大哥在呢,大哥能保护你。”

冯世真的脸颊靠在兄长温暖的胸膛里,如儿时一般全心地依靠着他。她心里有鬼,算计了兄长,难堪得不敢抬头看,只得温顺地嗯了一声,全心全意地装扮着娇弱迷茫、需要被保护的妹妹的角色。

冯世勋待会儿有一台手术,同冯世真约好了下午下班后去容家接她。冯世真说想留在教堂里坐一会儿,冯世勋只当妹子心绪太乱,需要对着神祷告,也就由她去了。

“坚强点,世真。”冯世勋轻柔地吻了吻妹妹的额头,匆匆离去。

冯世真注视着兄长的背影被教堂门外的日光吞没。

大门合上,隔绝了艳阳,阴冷沿着双腿爬上了身躯,浸透了她每一块骨头。

整点的钟声突然响起。冯世真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在钟声中颓然跌坐在长椅里。

容嘉上从门缝里贪婪地看着那个身影,看着冯世真把脸埋进手掌里,肩膀颤抖着。他双目发烫,泛起血丝,使出浑身力气,才控制着没有冲去出,将那单薄脆弱的身躯摁进怀里。

钟声中,容嘉上打开了告解室背后通往休息室的门,走了出去。他脚步不停地走出了教堂,上了一直没熄火、等在路口的车。

手下扫了一眼少主铁青的脸色,暗自打了一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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