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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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容嘉上乘坐着的车使出街区的时候,冯世真也站了起来,揉了揉苍白的脸,走进了告解室。

片刻后,神父进了隔壁,黑色的袍子沙沙作响。淡淡的雪茄气息透过格子窗飘了过来。

“神父,我要告解。”冯世真嗓音清澈,语气冷静,完全不像才哭过。

“主保佑你,孩子。”孟绪安的声音吊儿郎当。

冯世真愣了一下,低声说:“我不知道是您亲自过来。”

“许久没见我们小世真了,有些想你。”孟绪安的话语温柔含笑,一如往昔,“刚才你表现得很好,世真。人已经走了,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说了。”

“七爷客气。”冯世真漠然地说,“有个事儿,您需要知道,是关于那个金麒麟的……”

孟绪安听着冯世真汇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透过格子,那张缺乏血色的嘴唇一张一合,上面还带着深深的齿印。孟绪安的指头有些发痒,想去摸一摸。

“七爷?”冯世真询问。

“嗯……知道了。”孟绪安说,“容家不愧是走私圈的魁首,查古玩下落的门道就是多。我先前找了大半年,想不到那物件竟然落到了日本人手里。那个金麒麟,我小时候只在保险柜里看到过两次。在孩子看来,不过是个金疙瘩,家父和祖父却当成至宝。容定坤到是老奸巨滑,还知道磨掉一根须,做个记号。可惜价格就要打个折了。不过这金麒麟起来倒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只是于我们孟家意义非凡。”

冯世真道:“传说是越王随葬品之一?”

“家中老人一直觉得这金麒麟是祥瑞之物,可保家宅平安。”孟绪安浅笑着,“据说祖上有两次金麒麟易主,孟家就遭了重创,等到金麒麟寻回来了才又好转。我本来是不信的。一个家族延续了一两百年,总有兴衰变化。不过说起来,大姐把金麒麟偷给了容定坤后,孟家确实平地生变,祖父病逝,生意受挫,子孙病的病,死的死……”

冯世真平静地说:“可七爷如今不是在没有金麒麟的情况下就已重新将孟家振兴了么?可见事在人为,家族兴衰,也全看子孙的才干和时局罢了。”

孟绪安微笑着点了点头,“不过祖父和家父临终前都还念叨着寻回金麒麟就是了。十七年了,今日才终于有了消息。”

“七爷至孝。”冯世真道。

孟绪安又把话题转回到了冯世真身上,道:“你怂恿容嘉上去和容定坤对抗?你有把握容嘉上会为了你做到那一步?”

冯世真轻声嗤笑:“他本来就在和容定坤对抗,我不过是把自己添在了胜利品里罢了。男人,谁会仅仅只为了一个女人就和父亲做对的?真正让他为之拼搏的,还是自由和理想。”

孟绪安透过格子窗注视着冯世真平静无痕的眼眸,道:“既然这样,你先离开容府是一步好棋。要让他抓不牢你,知道你随时能走,才会更把你放心上。只是为此让你大哥误会了,你可想好回去怎么解释?”

“谢谢七爷关照。”冯世真淡淡的说,“只要我好好解释,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孟绪安望着隔壁模糊而秀丽的侧面,轻笑了一声,“真的那么喜欢他?”

冯世真置若罔闻,站了起来,“没其他吩咐的话,我就告辞了。”

孟绪安翘着腿坐在告解室里,听着冯世真坚定决绝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八十二

第十章

冯世真回了家后,一切如常,有说有笑的。冯太太虽然有些纳闷疑惑,可冯世真辞职的理由十分充分,连冯世勋都没有说什么,她也就放下了。

只是冯世真拒绝了兄长的师弟,冯太太深觉遗憾,念叨了冯世真好几天。

冯太太是个妇道人家,一来听信算命的话,二来也觉得女儿过年虚岁就满二十五了,已是个老姑娘了。之前家里出事顾不上她的婚事,现在债也还清了,再不嫁人,就挑不到好的,只有去做填房了。冯世真对母亲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说什么都应着,却并不往心里去。

这几日,冯世真每天都最早起床,倒马桶,给炉子换煤。等冯太太起来的时候,冯世真连早饭都已经准备好了。热腾腾的豆浆和新鲜出炉的生煎摆在桌子上,还有一大碗玉米粥,再加上女儿乖巧的笑脸,让冯太太又是欢喜又是忧。

“我这么漂亮又能干贤惠的女儿,为什么就是嫁不出去?”

冯世真额角挂汗,笑道:“妈,饭也是要一口一口吃的。我们家才缓过来,哪里有几日说想嫁女儿,明日就把婚事谈成了的?你看哪家嫁女娶妇的不是要折腾个小半年才找到合适的人,我们年轻人现在也还要自己先相处一段时间,看合适不合适呢。”

“你下月就满二十四了,还有多少时间拖呀?”冯世真是冬天捡回来的,便把那天当作了生日。她当时看着也三岁左右,就按照三岁来算的。

“不拖也不能急呀。”冯世真镇定道,“一辈子的事,难道几天都等不了?万一合不来,或者对方人品不好,怎么办?虽然说现在可以自由离婚,但是终究也不是好事。妈,我也想结了婚就恩恩爱爱到白头,像你和爹一样。”

冯太太和丈夫确实一辈子都恩爱。听女儿这么一说,也怕逼急了女儿婚事不如意,反怪在她头上。

冯世真安抚了母亲,伺候着父亲用了早饭,又陪着母亲去买菜。

天越发冷,小菜也涨了价,比往日要贵一毛。冯太太很是有点舍不得钱。冯世真抢先把钱付了,又买了一只鸭子,两斤羊肉,还切了一斤卤猪头肉。

晚上冯世勋不用值班,赶回家吃饭。冯家人坐在那间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吃了一顿丰盛饭菜。

昏黄的灯光,简陋的家什,虚弱垂老的长辈,还有对面心事重重的兄长。这里同容家有着天壤之别,是拨去了浮华外衣后最现实的凡人的生活。她正式离开了那个充满了凉薄阴冷、却又骄奢华丽的世界,回归到了自己本来的人生轨迹之中。

“怎么不吃?”冯世勋忽然尖锐地问,“吃惯容家的山珍海味,吃不惯家里的清粥小菜了?”

冯太太急忙拿筷子敲了一下儿子的手。

冯世真倒是对兄长的咄咄逼人置之一笑,从容地说:“容家的菜大鱼大肉,堵在肠胃里,教人难受。我这样的丫头,还是吃我吃惯了的清粥小菜的好。”

冯世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冯先生不解。

冯世真扫了一眼正埋头扒饭的兄长,说:“没什么,我推了张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兴罢了。”

冯先生对大儿子说:“我知道那孩子不错,可这事总要你妹妹自己愿意才好。咱们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不要再生事了。”

冯世勋对父亲恭顺地应了一声,又悄悄瞪了冯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世真呀,”冯先生又问,“你既然辞职了,那打算重新找个什么工作呢?”

冯世真给父亲夹菜,说:“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过我有个学姐在北平,说那边新办了一所女子大学,正在广招人。我想去试一试。”

“你想去北平?”冯世勋愣住。

“还没定呢。”冯世真朝他递去安抚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没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绪安一早给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结束后,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继续留在上海,所以根据她的意愿,在北平一所女校给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冯世真盘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进展过半,她已经离开了容家,间谍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怂恿着容嘉上夺权的事了。要是顺利,年前孟绪安就会有所行动。那她年后就该避去北平了。现在把这事说出来,也好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出冯世真所料,兄长冯世勋是头一个反对的:“高堂尚在,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若是再受什么委屈,谁能来替你撑腰?”

冯先生惊讶:“世真受了什么委屈了?”

“没有的事!”冯家兄妹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否认。

“大哥是打个比方。”冯世真又给父亲斟满了酒,“我也没说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个好去处。”

冯世勋闷头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饭,冯太太服侍冯先生去洗澡,冯世真去厨房里洗碗。冯世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帮着妹妹一起刷锅。

羊油凝在锅上不好洗,冯世真烧了热水。寒冷的冬夜,热腾腾的水气从水槽里升起来,熏得兄妹两人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很快便将水槽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冯世真把碗筷仔细擦干净,码进碗柜里。冯世勋则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了下来,拿了一根火钳,捅着炉灰。

冯世真知道兄长这架势,是有话对自己说。她擦了手,关好了厨房的门,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冯世勋坐下。

冯世勋拿了两个红薯,问冯世真:“冯小姐现在还吃这等粗粮吧?”

冯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抢过两个红薯,塞进了炉灰里煨着。

炉火橙色的光照在冯家兄妹俩虽然不相似,却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彰显出勃勃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冯世真问。

冯世勋捅着炉灰,说:“为你喜欢容嘉上的事?你都辞职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冯世真苦笑:“我是那种和傻到仇人之子谈情说爱的女人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闻春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想去找容定坤讨个公道吗?”

冯世勋把火钳在炉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说:“怎么讨?证据在哪里?真论起来,还要把孙姨太太拖进去。她好心告诉我真相,我不能不顾忌到她的处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会怎么处置她?而这口气,我也绝对咽不下去的!我们家破了,好歹人都还活着。那些家里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这个公道,必须讨回来!”

“怎么讨?”冯世真问,“容定坤权势极大,纵横黑白两道,有政客军阀保驾护航,所以才能将这么大的惨案都瞒得滴水不漏。大哥,我们同他相搏,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亲身尝到闻春里街坊的痛苦。你要报仇,我倾力支持你,但是请你多想想爹妈,不要冲动。有什么想法,我们俩商量着来,好么?”

冯世勋慎重的点了点头,揽过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是十来岁冲动易怒的毛头小伙子。我不会为了一时快意恩仇,反而让你们遭受到更大的伤害。”

冯世真靠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声。

冯世勋问:“你在容家呆了三个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么弱点?”

冯世真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极要面子。明明自己贪财好色,作恶多端,却偏偏爱乔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个正经生意人。无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内帷不修,事儿往往还是败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触不多。他喜欢年轻柔顺、有书卷气的女学生。我虽然是女学生,可言行举止离‘柔顺’两个字还远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欢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们谈女性独立的事,他还老不高兴,是个骨子里传统保守的人。”

冯世勋注视着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冯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容嘉上时,青年白衣胜雪,如挺拔白杨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欢他的。”冯世真说,“刚去的时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让他老实来上课的。后来接触多了,发觉和他外界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冯世勋冷声道,“难道不是一个轻浮无状、被宠坏了的纨绔富家子?”

冯世真朝兄长投去安抚地目光:“一个在后娘手里长大的孩子,能被宠坏到哪里去?”

冯世勋冷哼:“那他骚扰你也是事实!”

冯世真说:“他还年轻,其实也急着出人头地,好不再受继母奚落,不受父亲控制。虽然难免激进了一点,但是确实不是个纨绔子弟。他人相当聪明又好学,只不过一直藏拙罢了。而且他也不想继承家业,一心想参军。”

“你倒是把他夸成一朵花了。”冯世勋冷笑。

“当然,他也有不成熟之处。”冯世真浅笑,“人无完人,他才刚二十岁,又才从深山老林的军校里关了八年才放出来。上海的小开们还笑话他村呢。我也不是为他说好话,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误解他。”

“那他骚扰你的事呢?”冯世勋冷声问。

“那个事他更冤枉。”冯世真道,“他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和我说话。容府的老妈子惟恐天下不乱,就已先喊出来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骑虎难下。他为了我,还咬牙认下来了,挨了他爹一顿打都没说什么。”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冯世勋问。#####

八十三

“原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呢!”冯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喜欢上的。接触得多了,发觉他其实是个孤单的人,尤其难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诚。先是欣赏他聪明有才华,然后怜惜他顾忌,再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俊?”冯世勋恼道,“你们女孩子,简直是……”

“别说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冯世真嗤笑道,“你从小大大,有过来往的女孩子,后来念书时谈过的女朋友,哪个不是漂亮的?”

冯世勋脸颊有点发烫,“那都过去了。年纪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德。”

冯世真说:“可是大哥,你也没有和容嘉上有过什么接触,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评价不准?你这样,就不是偏见么?”

冯世勋烦躁得很,道:“横竖他爹是容定坤,你还想和他如何?”

冯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说的是。”

冯世勋见她这样,反而更难过了,回过头来哄道:“上海这么大,总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说这个了。再下个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刚好有两天假陪你回去上坟。”

冯世真点了点头,轻声说:“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场法事。可怜我娘生养我一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想来真是不孝。”

“这么些年来,你没有新详细点什么?”冯世勋问。

冯世真摇头,“偶尔还梦起,不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片段。只记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赶快跑。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还活着……”

冯家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是也从来没有对冯世真隐瞒过她的身份。

当年冯家捡到了重伤的小女孩,略一打听,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桩匪徒杀人劫财的惨案,被害的是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母亲。做娘的当场死了,女儿落水后下落不明。因为在场的人都死光了,还是从冯世真口里才知道还有个襁褓里的男孩儿下落不明。

冯先生有些见识,觉得这凶案涉险杀人灭口,有些蹊跷。他没有声张捡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钱安葬了冯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离去。

冯家夫妇本来有心隐瞒冯世真的身份的,冯世真偶尔做噩梦,自己也很困惑。直到冯世真十岁那年,冯家两个老仆吵架,无意中把冯世真的身世说了出来,冯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梦,自己不是亲生的。

幸而冯家夫妇是极好的父母,冯世真又聪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没有影响到亲子感情。冯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还让冯世真去祭拜过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冯世勋也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初见冯世真时的情景。

冯先生去河边洗手,抱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冯太太抱着女孩儿就松不开手,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乳母还逗冯世勋玩,说是河神公公给他送了一个小媳妇儿来。

冯世勋那年只有六七岁,对这个河神送来的媳妇儿好奇极了。冯世真养病的时候,他总去看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脸上咬了一口。

小丫头醒了过来,睁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闹。

冯太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口齿含糊地说:“真真。”

冯世勋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冯太太一下就哭了。

冯先生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湿的额头,说:“以后你就叫冯世真,是我们的女儿……”

这个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年,从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秀雅明媚女子。冯世勋这次回国后,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辈子做她兄长吗?明明当初捡到的时候,是说给我做媳妇儿的呢。

“哥?”冯世真把一个滚烫的东西贴在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勋烫得险些跳起来,才发现妹子拿着烤熟的红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冯世真笑嘻嘻。

冯世勋把脑子里的念头驱散,接过了红薯,朝冯世真温柔一笑。

桥本诗织那边的动静倒是快。桥本家的性质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处有农场和鸦片园,同时还仗着军阀背景,做着走私生意。只是桥本家的船过去只来往与中国和日本,现在想把生意往南洋发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线。

一听容家大少爷是庶女的旧情人,桥本三郎不用女儿多说,第二天就给容府去了个帖子,以本地古玩协会新成员的名义,请容定坤这位副会长携家眷来家中品茶。

对于容定坤来说,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他把帖子给了容太太,说:“桥本社长搬了新居,还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准备一份暖宅礼。听说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时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带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来,两个女孩果真都考上了。容太太认识的几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却没一个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带出去满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会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约而至。

容定坤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风度翩翩。容太太保养得极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雍容秀丽。芳林和芳桦一对姐妹花穿着苏绣衫裙,一粉一黄,宛如两朵并蒂莲般娇艳水嫩。容嘉上则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装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带着矜持而优雅的浅笑。那股恰到好处的倨傲,一下就让桥本家的几个女孩面红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弯没有空着。杜兰馨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后,同他一起朝桥本夫妇鞠躬问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桥本诗织看了,不仅觉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桥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门,颇有日本女人的谨慎和优雅,虽然平日里在家中举足轻重,此刻却谨慎而低调地站在丈夫身后迎客。在夫妻俩身边,除却两个儿子穿着西装,长媳和几个女孩全都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桥本的三个妾都极美,几个庶女的女儿全都娇艳明丽,美得各有千秋。只是桥本三郎的儿子只有两个,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过去,桥本的嫡长子果真和外界说的一样,是个苍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来岁还尚未结婚。桥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国血统。桥本三郎想必心里也十分纠结。

桥本家新居是一栋八成新的洋楼,前主人是英国的大使,对方退休回英国养老,把房子便宜转手卖给了桥本三郎。

桥本买下来后,将一楼朝南的一个小沙龙重新装修,弄成了一间宽敞的和室。平日里也多半在那里办公。

今日品茶,主宾双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带着三个女儿亲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桥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这三个女孩,两个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个就是桥本诗织。田中太太是极不喜欢这个出挑的庶女的,还是桥本三郎坚持,她才允许桥本诗织出这个风头。

桥本诗织早年还是深受过父亲宠爱的,教养程度并不必两个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桥本家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负责在一旁给容家女眷解说。她声音轻柔婉转,遣词造句考究优雅,引经据典,谈诗论词,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过苦功的修养。

容嘉上重理轻文,对桥本诗织这一番卖弄感触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惊艳了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来就最喜欢擅诗词书画的书香女子,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国国学,大为惊艳。再看了看行为举止一派西化的杜兰馨,顿时觉得长子的婚事也许处理得有些太仓促了。

正这样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请客人品尝。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兰馨却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礼,而后端起了茶杯,姿态优雅而标准地转了转,捧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过齿留香,浓而不腻,好似品尝到了京都金秋枫叶和菊的味道呢。”杜兰馨的日语带着些口音,却说得十分流利,笑容也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惊讶,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宫中流传出来的,曾是和宫公主的陪嫁。”

“原来是这套茶具!”杜兰馨惊喜道,“我在日本时曾听教授提起过,知道这套茶具出自大师山下关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没想到今日能亲眼所见!”

容嘉上顺着未婚妻的话道:“这样珍贵的宝物都能被贵府收藏,看来桥本社长的日本收藏家称号名不虚传呀。”#####

八十四

桥本三郎忙道过奖,又问:“原来杜小姐曾去过日本。”

杜兰馨谦虚道:“我的二姑父是驻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过一年多。平日无事,不是去京都大学旁听,就是去茶道、剑道社学习罢了。”

桥本三郎得对容定坤道:“你这一双儿子儿媳,全都才貌双全,真是一对璧人。容老板好福气。”

杜兰馨在一片赞美声中放下茶杯,对田中太太躬身回礼,结束了这一套繁冗的礼节。起身之际,她借着整理发卡,目光不经意地从桥本诗织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满挑衅和蔑视的一瞥。

桥本诗织一愣,脸色越发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们去参观宅邸。桥本大少身子不适,无法继续陪客,告罪而去。桥本三郎看着长子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发的容嘉上,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暗叹了一声,把情绪压下,将容家父子请进了书房之中,商谈生意。

桥本家想扩展南洋航线,容定坤想扩展北上的航线,两家在粮食和军火上又可以互补,几乎是一拍即合。

容定坤指着摊开的世界地图,说:“家中如今在南边开通了两条线,沿途经过马六甲海峡。至于各埠口的情况,我让犬子来详说吧。”

容嘉上欠身走上前,拿了一支笔,指着地图,开始解说了起来。

桥本三郎本来就羡慕容定坤的这个儿子精干挺拔,现在听他款款而谈,更是多了几分惊艳和嫉妒。就连容定坤,也暗自惊讶。

容嘉上不禁对航线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详,各地人口环境,当地政权变动,内陆运输线路,适合销货的种类,全都了如指掌。航线中不同季节的洋流变动,气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他说得非常详尽,可是涉及容家机密的地方,却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听着,目光却全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忽然觉得长子似乎长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着修身的西服,越发显得成熟稳重。年初这孩子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的稚气和眼里闪烁着的叛逆的光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此刻的容嘉上,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当初的自己更加从容和自信。

当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时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丰厚的基业之上。他熟悉家中所有的产业,掌握着每一个动向,他没有后顾之忧,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冲刺之上。

介绍完了埠口,容嘉上还顺便往南半球扩展,点着澳大利亚的地图道:“此处也是个好地方。外界一直觉得澳洲荒凉野蛮,人烟稀少。但是此处草地广袤,适合放牧,每年都出产大量羊毛,物廉价美。如今制衣业发展迅速,面、毛等原料价格也在飞长。如果能从澳洲进羊毛,在南洋找廉价工厂粗加工,再运回来,利润或许不小。”

桥本三郎满面红光,连连称是,又对容定坤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容老板有令郎这样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饴弄孙,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里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学习了个把月,什么都不懂,只是混乱说一通罢了。桥本社长千万不要太夸奖他,免得让他得意忘形。”

“才学习了个把月就这么能干了?”桥本三郎听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后,就由他亲手带着教,教到现在拿出来,连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头能说几句。”容定坤笑道,“处理公务上,商谈合同什么的,还嫩得很,还需要多多学习呢。”

容嘉上也道:“桥本社长太过奖,晚辈其实才入行,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您请教的。”

桥本三郎看着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欢心,只遗憾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那么早就订婚了呢。自家两个嫡女,长女已经和日本的豪门定了亲,次女十七岁,配他刚刚好。实在不行,诗织那丫头也可以和容家再续前缘呀。

桥本三郎遗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摇了头都没发觉。

容定坤见状,越发得意。两个老狐狸就合作商议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只留日后由容嘉上再来同桥本详谈合作细节。桥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陪衬。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视,有意引了话去问他。可桥本二少全都反应不过来。桥本三郎看在眼里,恨不能直接把儿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听差送来了咖啡点心,男人们坐在书房沙发里闲聊。

容定坤这才看似无意地开口道:“桥本社长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寻找一个多年前遗失的古玩,四处登了报。听说贵府收藏有一个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寻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

桥本三郎早有准备,笑道:“容老板客气,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我还正要请你给为我最近收的几样宝贝掌个眼呢。”

说罢,让次子去保险柜里捧出了好几个匣子来。桥本三郎拿起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打开来。

“容老板请看,你说的可是这个?”

昂贵的匣子里,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窝在天鹅绒布上,散发着陈旧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晕。

容定坤屏住呼吸,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来。

金麒麟处处朴拙,想必桥本三郎也从来不敢贸然清理,所以胡须被矬掉的那处依旧保留了当年的划痕,连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细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着放大镜仔细数了数,正是五条,和他当年记下的一样。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亲脸色,便知道这个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开口,只能他做个冒失后辈,笑道:“不知道桥本社长是否舍得割爱?我们愿出重金。”

桥本三郎呵呵笑着,说:“容老板要是想求别的,桥本我定是双手奉上。只是这金麒麟,同我长子命脉相关,不是轻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准备,笑着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听说了一些。看来传言是真的。”

桥本三郎叹道:“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儿女都是债。我长子那样,容老板先前也看到了。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的。可自打我得了这金麒麟后,他数次重病垂危,却都能转危为安,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我都是做父亲的,都有舔犊之心。世上珍宝千万,却都没有自己的儿女宝贵呀。还请容老板体谅一下我这个老父亲的心。”

容定坤或许并没有桥本三郎这般爱孩子,但是姿态却要做足,当即道:“确实如此!我们如今这么拼搏,也还不是为了给儿孙挣下一份好家业,让他们将来过得平平安安罢了。”

两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谈,只拿了其他几个古玩点评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并不是很懂古玩,桥本二少更是对这事抓瞎。两个长辈见孩子们无聊,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出了书房,桥本二少立刻热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见,你真是大变样了。记得当初我们俩还在重庆读书的时候,你脾气可暴躁了。想不到你还能这么沉稳地陪着老头子讲古。”

容嘉上虽然和桥本二少是旧时同窗,但是两人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哪怕他当初和桥本诗织好的时候,和她哥哥也没有什么来往。今日一看,桥本二少倒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样又蠢又懦弱。容嘉上看似沉稳,却是比当年更傲气了,越发瞧不起对方。

“回上海来见识多了,脾气自然收敛了。”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间,失陪。”

洋楼的布局都差不多。容嘉上从洗手间里出来,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后院墙角,点了一只烟抽着。

“你这喜欢躲后院抽烟的习惯还是没变呀。”桥本诗织笑容明媚地走了过来,“怎么?嫌我哥烦人?”

容嘉上吐了一口烟,道:“他倒是一点没变。”

这可不是夸奖的话。桥本诗织暗恨兄长没出息。不然,桥本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头都极容易。可次子真的是烂泥一块,敷不上墙。

“我倒听说你表现不错,家父对你赞不绝口呢。”桥本诗织靠近容嘉上,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你当年还整天抱怨不想继承家业,想从军。现在想通了?其实谁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我还想着做女明星呢。你家有偌大的家业,又是长子,多少人烧几辈子高香丢求不来你这么好的命。听我哥说起来,你现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许多大事都已经由你直接做主了。我看你既然都已经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划了火柴帮她点了烟,道:“我记得你当初可是相当鼓励我追求梦想的。”

“当初我以为你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少年呀。”桥本诗织说,“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从军确实是个极好的可以出人头地的选择。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爷,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容嘉上说:“我想要从军,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那是为了什么?”桥本诗织笑问,“做军人,不靠打仗争功名,难道图扛着枪炮很威风?”

容嘉上语塞,再度体会到了面对桥本二少时的那中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受。#####

八十五

桥本诗织又问:“你现在在你家商会里做得那么好,难道就没一点喜欢?”

不喜欢。容嘉上在心中道。他甚至是厌恶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得很好。他可以熟悉所有的业务,他也能学着容定坤的手法去谈生意,签合同,打压对手,弹压调教手下。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事。他厌恶那些沾染着血汗的鸦片,股票数据也在一天天地消耗着他的耐心,那些逢场作戏的商业谈判令他作呕。他每天起床的时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宝贵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消极来。

可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觉得他是无病呻吟。

锦衣玉食,又有社会地位,却嫌弃这一切,只想去做个军人。他们都会和桥本诗织想的一样,只觉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无端要生出一点事来折腾。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励他为了理想而奋斗的那个人,却已经知道了容家隐藏的丑陋秘密,随时可以和他决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冯世真,不敢和她对峙,生怕她问起闻春里的事,找他求证。到时候,他是承认,还是撒谎?他又该怎么求她的原谅,把她挽留住?

她是他仅有的知己,是他爱恋所系,可父亲所做的事,在他们之间埋下了毁灭性的炸弹。这让容嘉上不敢去爱冯世真,也没勇气所求她的爱。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卑微而无力,像是一只仆妇在冯世真脚边的流浪狗,哼哼着求着她丢来怜悯的一瞥,不要把他踢开。

“杜小姐很让人意外呢。”桥本诗织突然出声,打断了容嘉上的思绪,“想不到她还挺有才华的。嘉上,来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学,别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道:“那个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么?”桥本诗织挑眉,“家父一直觉得那玩意儿是给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还活着,他就不会把金麒麟让出来的。你们家真的那么想要?这金麒麟到底是什么宝贝?”

是我爹欠了别人一条命。容嘉上腹诽着,踩灭了烟头,道:“再说吧。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桥本诗织看着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脱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

容嘉上回头朝她看去。

桥本诗织咬了咬唇,道:“他从小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要治好,只有换心。呵呵,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医术!别看他今天还能支撑着来见客,其实他平日连床都起不来。要不然,我们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赶走了,又怎么会被接回来?”

容嘉上问:“医生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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