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素光同作品不可方思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沈尧说话声音偏低。但他身处于一群武林高手当中,高手们耳清目明,自然都听见了沈尧的话。段无痕甚至接了一句:“赵都尉,想去搬救兵吗?”

赵都尉本名赵荣浩,在赵家排行第七,因此,武林世家的同辈们多用“赵七郎”来称呼他 ,显得世家子弟之间友爱亲切,同袍同泽。

然而,段无痕从不遵循这些规矩。他要么无视赵荣浩,要么叫他“赵都尉”,或者可能,私下里,他也叫过“赵跛脚”之类的诨名。赵都尉心想,像段无痕这样的天之骄子,根骨与资质齐佳,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整个宗族都极尽所能地栽培他,他或许根本不知道何为世态炎凉,何为人间疾苦。

赵都尉朗声一笑,脸色倒是阴沉沉的,像是笼着一团鬼气:“段无痕,你我本该是异性兄弟,同袍同泽,患难与共。今夜,你若出城,便是与我为敌,与朝廷为敌。”

黑夜里一排火把高举,火光中的街景格外清晰。

马蹄声轻轻响起,段无痕一人骑着马向前。他单手持剑,剑未出鞘,在场无人看清他何时下马,只见他衣袖起落间端肃飘逸,剑气横贯长空,凌厉一招,削灭了城楼上所有火苗,半空抛洒下无数支断箭,如飘雪,如柳絮,破败不堪地落在赵都尉眼前。

段无痕提剑向他走来。

城楼上的士兵已然慌乱。

当今天下太平,天下武学出自中原,蛮夷不敢来犯,官府拨用的军费更少。赵都尉教养的这帮士兵甚少真刀真枪地操练过,比不上段家剑客,更比不上段无痕。

段无痕少年成才,剑术甄入化境。他要赵都尉三更死,赵都尉必定活不过五更。

腰间挂着一把短剑,赵都尉抽出剑身,脚步蹒跚而缓慢:“你我何至于兵戎相见,同室操戈?段兄,你并非寻常之辈,为何要受魔教的妖言蛊惑,多次庇护那些恶徒,乃至强闯城门。你若是被妖女迷住了,便睁大双眼,仔细瞧瞧!悬在城墙上的那具女尸,可是你的老熟人?”

好个赵都尉!沈尧对他的观感,由愤怒转为佩服。

先前也是,赵都尉冤枉卫凌风的时候,什么罪名都能往卫凌风身上推。赵都尉断案时,那胡诌的能力当真一绝。

念在段无痕一向冷言少语,不会为自己辩解,沈尧只好亲自上场,胡搅蛮缠地大声道:“赵都尉好本事!还能当众诋毁别人的清白。赵都尉的嘴这么毒,干脆改命叫‘赵毒嘴’,也好配得上您那条瘸腿!”

沈尧话音刚落,城楼上飞来一支暗箭。

箭尖直指他的喉咙,势要将他洞穿。

赵邦杰马上拔剑。但是段无痕的剑更快。众人只觉得双眼一花,那支飞箭就烟消云散了。

放箭的士兵好端端立在城墙上,虎视眈眈盯着段家众人。段无痕并没有要杀他的意思。

没办法,段无痕毕竟年纪轻轻,且是名门正派的少爷,从小耳濡目染那些仁义大道,又不能像谭百清那般“灵活运用”,做到千人千面的境界。

沈尧相信,段无痕虽然痴迷武学,骨子里却不爱杀生,甚至对弱者颇有些怜意。

正因如此,段无痕不在乎赵邦杰等人的低贱出身,待他们既周全,又细致。当初听闻熹莽村一事,哪怕伤势未愈,段无痕也要带头进村。

想到此处,沈尧开口道:“赵都尉一边咄咄逼人,一边暗放冷箭,无非是想让我们出手。大家同为武林正道,何必设局构陷、自相残杀?赵都尉!哪怕你是朝廷的人,效忠于朝廷,也不该反过头来挑拨离间江湖中人!”

沈尧一扯缰绳,骏马抬蹄向前。他又说:“我等连夜出城,是为了彻查熹莽村一事,还请赵都尉放行。倘若赵都尉不愿放行,误了时辰,罔顾平民百姓,罔顾人命关天,我只能赞您一句,朝廷好官!”

“行了,”段无痕走到赵都尉眼前,直说,“快开门。”

赵都尉侧过头,目光望向沈尧。他心思转了几回,最终笑道:“哦,既然你是为了江湖正道,那我可以开门。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段无痕与他擦肩而过,走向城门。

赵都尉回头看他:“你们可以走,那位沈大夫必须留下。武林大会即将召开,这位沈大夫,是卫凌风的同党,理应受审,以儆效尤。”

城门逐渐打开,段无痕重新上马。他头也不回地出城了,剑客们纷纷追随,只有赵邦杰的那匹马停在原地。因为,沈尧自己跳下了马。他仰头对赵邦杰说:“你们走吧,别管我。”

镶了铁掌的马蹄在石板路上来回踏响,赵邦杰眼眶泛红:“不行……”

沈尧提醒道:“快走,你家少主还在等你。”

赵邦杰朝着远处望去。城门之外,绿草如茵,天地广阔,段无痕坐在一匹雪白骏马上,通身气派让人只看一眼也能记一辈子。

他不能违抗段无痕的命令。

赵邦杰快把自己的掌骨捏碎。他在流光派时,差点被谭百清弄死,沈尧原本可以把他扔在地上,掉头不管,但沈尧还是把他背回了段家,竭尽全力医治他。如今,境况转变,他根本做不到恩将仇报。

在他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段无痕做了个手势。他心下大喜,立刻会意。

于是,赵邦杰说:“沈大夫送我走最后一段路吧。”随后,赵邦杰收剑下马。他牵着缰绳,与沈尧同行几步。走到赵都尉身侧时,赵都尉拉住了沈尧的手臂,握得死紧。沈尧蹙眉道:“你干什么?”

赵都尉说:“谨防有诈。”

沈尧嘁笑:“我说你这个人,为什么一惊一乍的?抓我抓得这么紧,就像刚出嫁的小娘子送丈夫出征一样。”

赵都尉果然还是那个赵都尉。他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铁青:“无耻断袖。”

沈尧笑得更欢:“我又没和你断袖,你做什么摆出一副被我轻薄了的样子?”

赵都尉挥拳就要锤上沈尧的脸,却听士兵传来一声疾呼。他这才回神去看,才发现段无痕早已原路返回。段无痕的轻功出神入化,逆风而行犹如踏云,他电卷风驰般掠过赵都尉面前,赵都尉再拔剑去刺,只刺到一团凉透指尖的冷风。

熹微月光下,沈尧被段无痕拦腰抱起。

段无痕走得急,轻功又快,沈尧被他一手搂腰,快要颠吐了,便问:“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抱过人?”

段无痕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是又如何?”

沈尧无奈:“我快吐了。”

段无痕松了几分劲:“别吐我身上。”

沈尧感叹:“难道你还有洁癖?真是有钱公子命。”

段无痕道:“赵都尉似乎没有。你回去吐他身上,如何?”

沈尧连忙服软:“多谢宅心仁厚玉树临风的段少侠救我一命!”

段无痕顺势把沈尧扣在马上,牵稳绳子,带着一群剑客们闯过草野。他的背后,赵都尉大声喊道:“段无痕!你言而无信!为了区区一个沈尧,背弃与我的诺言,不怕江湖中人耻笑吗?”

这一次,不等沈尧帮忙回答,段无痕自行开口道:“你仔细想,我何时答应过你?我说过半个好字?”

他策马扬鞭,留给赵都尉一句话:“切莫自作多情。”

*

段无痕独自出城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应天府。附近几座小城的茶楼酒巷里都有人谈论此事,读书人评断道:“段公子有勇有谋。两番出城诈都尉,先军而行破干戈……”

茶楼内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忙前跑后,撞到了一位蒙着面纱的年轻姑娘。那姑娘微微欠身,对掌柜说:“两斤酥红糕。”

掌柜拨着算盘,头也没抬:“咱们店里,红枣售罄。”

姑娘又说:“我不要红枣了。多放些绿豆、百合。”

掌柜用一张粗布盖住算盘,应道:“姑娘随我来 。”这位姑娘跟在掌柜身后,二人途经后厨,走进库房,打开暗门,穿过一条巷道,终于步入了别有一番洞天的庭院。

掌柜一改之前的姿态,格外恭敬地说:“柳姑娘,这边请。教主在等你。”

柳青青捋了捋衣袖,试探道:“卫凌风……卫公子呢?”

掌柜压低声线,应道:“教主大怒。卫公子仍然起不了身。”

这座庭院乃是楼中楼,构建十分巧妙隐蔽,东南西北的四面围墙都布置了诡异阵法,违背阴阳五行的道理。从外观看,只能瞧见杂乱无章的灰墙、茂密繁盛的树林,哪怕跳到高处,亦会被阵法的障眼之术所迷惑。

庭院的唯一入口便是客栈库房的暗门,那扇门隐在山石之间,浑然天成。若非教主明示,柳青青也找不到这个地方。她刚从外面回来,神思未定,便前去探访卫凌风。

卫凌风住在最好的一间房里。

那间屋子坐北朝南,清晨阳光通透,照得锦纱床账丝线单薄如蝉翼。卫凌风倚着床头,穿一身极好的白缎长衣——这一匹布大概价值千金。云棠坐在他床边,亲手端着一碗药,唤他:“兄长?”

卫凌风并未回应她。

她双眼含笑,仍是温柔似水:“兄长?我们是血脉至亲,可你呢,待我好冷淡。”

卫凌风终于看了她一眼,问她:“城墙上的女尸是谁?”

云棠捏了捏自己的脸:“反正不是我。我怎么会被谭百清抓住?当今武林,没有一人内功在我之上。”她说得轻轻巧巧,一双美目波光流转,似乎有情,更似无情。

卫凌风向后靠,纱帐挡住了他的半张脸。

卫凌风此时负伤在身,一副病容,竟也不减风采,苍白的面色衬得他瞳仁更黑,气质更冷清,称一声“绝色”也不为过。他的眉眼有些像母亲,鼻骨高挺,很像他的父亲。说话时,他会与人眼神交接,云棠不自觉看得出神,直到程雪落提醒她一声:“教主。”

云棠方才回过味来,笑着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你在流光派时,我为了救你,杀掉了谭百清座下一群弟子。我还劫持了谭百清的大弟子……叫靖泽,当时呢,我戴着面具,装成了舞姬的样子。后来,我趁乱跑了,靖泽领着谭百清去指认我。可他并不知道我的长相。他派人把那个舞姬逮住,处以酷刑,挂在城墙上。”

素色床账遮挡着卫凌风。他抬起一只手,将纱帘往上挑,却道:“对舞姬而言,天降横灾。”

“那也不怪我呀,”云棠眼神明澈,与卫凌风对视,“杀她的人,是谭百清。”

卫凌风又问:“你是否听说了我师父的事?”

云棠放下药碗,眼底光彩逐渐黯淡:“兄长这是在怀疑我?我出生入死将你救出来,连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我在这世上仅剩你一个亲人。我愿将一切同你分享,你却怀疑我?”

作者有话说:

好了,下章大师兄和小师弟的那个剧情要来了,我先搓一搓手

☆、刀枪剑戟

药碗被云棠放在了一张方凳上。那碗是由一整块白玉雕成, 质地温润, 晶莹剔透, 云棠的手指轻轻划过边沿,忽然叹了口气:“药快凉了,你还不喝吗?”

卫凌风拾起一缕纱帐, 挂在银钩上,应道:“我晓得师父的事与你无关。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滥杀无辜。”

云棠不再喊他“兄长”,只轻声问他:“什么叫滥杀无辜?谭百清杀我的人,向来都是手起刀落, 不留全尸。难道我还要以德报怨,用心感化他吗?”

云棠发怒时,手指搭在方凳上,凳子出现几条裂痕。她担心药碗会碎,连忙收手, 悄悄地挨近床沿。她在卫凌风面前低下头, 像个做错事的晚辈:“你没有见到那一幕……你没见过爹和娘是怎么死的。你还记得舅舅吗?他被腰斩了。那一年我十五岁。”

四下一片寂静无声。她等了很久,才等到卫凌风说:“你总想着这些, 难免走火入魔。”

云棠抬起头来, 泪水盈满双眼:“你以为, 我不想忘了吗?我怎么敢忘呢。我宁愿当年药王谷的谷主把我带回去, 把你留在家。我替你去领受几百种毒药洗髓的教训。”

雪缎手绢被系在了床头。卫凌风取下手绢,递给云棠。她紧紧攥着一角, 泪水落在卫凌风的手背上。

她说:“你很有武学宗师的风范, 胸襟如此广阔, 神色如此平和。如果没有沈尧,你应该早就出家当和尚了。难怪你让我不要再造杀孽……你放心好了,我造的孽,报应不到你身上。你生来一副慈心,双手不沾人命,血海深仇都看得开,大约能把《无量神功》练到第九重吧。”

云棠缓慢起身,衣裳被风吹动,薄薄一件纱裙,衬得她形销骨立,背影纤细。

她往外走,卫凌风并未叫住她。她还在问:“为什么我刚去丹医派时,你不跟我相认?你分明清楚自己的身份。”

卫凌风道:“我早已厌倦了江湖纷争。”

云棠迈过门槛:“你不是厌倦。你只是胆怯。”

“或许是,”卫凌风接话,“但我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云棠马上提醒他:“你不是还有个小师弟吗?”她扶着门框,有心戏弄道:“下次见面,我喊他嫂子?”

卫凌风手中药碗没有拿稳,“啪”的一下洒在地上,汤汁浸透了锦绣软垫,那一厢的云棠反而语调轻快:“别慌呀,我让人再给你煎一碗药。”

云棠走后,程雪落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

程雪落和卫凌风都是话少的人。两人偶尔交谈,点到即止,今天有别于往常,程雪落似乎有很多话要讲。他坐在一把木椅上,取下佩剑,还没开口,卫凌风倒是先问起他:“手臂上的伤好了吗?”

“早已痊愈,”程雪落说,“小伤,无需挂齿。”

卫凌风又问:“云棠近日里,可曾犯过病?”

程雪落避而不答:“你为何不问她,却来问我。”

卫凌风抬起一只手,在床侧用力一撑,单脚下地。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自嘲道:“我自幼修习《无量神功》,内力刚猛有余,运劲不足,倘若心智不坚,极易走火入魔。我看着她,像在看年少时的自己。”

程雪落也站了起来:“你曾说过,她伤在筋脉,用药即能痊愈。”

卫凌风却说:“心病难医,仍需调和化解。”

程雪落上前一步,扫眼看过卫凌风垂在袖中的手臂,又问:“当年你用了什么办法,逃离药王谷?他们为何用你试毒?”

直到近日里,程雪落才知道,原来十几年前,他和卫凌风都是父辈手中的筹码。不同的是,他被一群武林高手用心栽培,平安无事地长大了。而卫凌风却九死一生,经历过一段猪狗不如的日子。程雪落对药王谷那位谷主的手段有所耳闻。据说,能从谷主手中逃出来的人,非死即残。

非死即残。

卫凌风是个例外。

谈起当年的经历,卫凌风平静得像是在复述一段道听途说:“各门各派的习武之人,大多是资质平平。他们前往药王谷,求取各种灵丹妙药,用来洗髓炼骨。谷主拿我试毒、割肉、放血,并非与我有仇,乃是我劫数使然。”

他讲话时,迈开一步,脚印虚浮,程雪落并未伸手扶他。

程雪落和卫凌风间距不到半尺。彼时朝阳初升,日光穿透窗纱,照得卫凌风面无血色。程雪落袖手旁观,如同一名冷漠的看客:“药王谷对你割肉放血,乃是你劫数使然?”

卫凌风岔开话题:“能帮我倒杯水吗?”

程雪落沉默不语。他觉得卫凌风并没有对他说实话。尽管如此,他还是走到桌前,端起茶盏,给卫凌风倒了一杯水。

卫凌风喝水时,程雪落问他:“你父母被杀、师父横死、师弟受辱、自己背负骂名、一手一腿皆废,也全是劫数使然?”

卫凌风一口饮尽杯中水,才说:“正是如此。”他以为程雪落会拂袖而去。

然而,程雪落站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评价道:“阁下城府极深。”

卫凌风放下杯盏,应道:“过奖。”

*

程雪落走出这间屋子时,恰好与柳青青打了个照面。

柳青青问他:“教主不在这里吗?”

程雪落回:“不在。”却没告诉她,教主究竟去了哪儿。

柳青青的身份地位远不及程雪落。她不敢多问,只能低头称是。她在卫凌风的门前转悠两圈,隔着一道门,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卫大夫,卫大夫?你能听见我讲话吗?我刚从外面回来,我听说,段无痕带着沈尧他们出城了,你不用担心他们。还有啊,今天早晨,钱行之雇好马车,把老人家送出了城。”

“多谢,”卫凌风回答,“你的脚,伤势是否好转?”

那日,柳青青被拖入官宅地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一个人当然打不过段家的侍卫,只能任人宰割。那座官宅的管家是个癖。好特殊的中年人,对柳青青上刑时,他特意选了一双铁器夹,夹住柳青青的双脚,迫使她大声叫唤。

柳青青杀过段家武士。一报还一报,一命还一命,她本想着,就算被他们一剑砍头,她也不冤枉。士可杀不可辱。管家带给她的强烈屈辱感,让她回想起自己被几个野汉在山上轮。奸的那一日。

可惜的是,云棠带人来救她时,管家早已不在地牢。为了防止打草惊蛇,云棠等人快刀斩乱麻,没空去搜寻那位管家。

思及此,柳青青开口道:“卫大夫不用担心,我伤得不重。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我敷过药,这就好得差不多了。”

卫凌风叮嘱她:“今日不宜走动,尚需静养一天。”

柳青青答应了。等她回头看向走廊,再不见程雪落的踪影。

按理来说,上任教主的儿子回归教内,应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但据柳青青观察,云棠身边那帮人的脸上少见喜色。参照教内法典,教主之位必须由长子继承,此前所有人都以为卫凌风的尸骨荡然无存,这才轮到云棠坐上那个位置。如今,卫凌风回来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

他的伤还没好全。

树荫浓密,落在台阶前,柳青青跳着去踩,又听见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窣声。她往前走,正好看到云棠坐在假山边的一块岩石上,一袭锦纱长裙污湿了半块。锦纱雪白,污渍泛黄,云棠垂首低眉,缓缓提起裙子,露出一截白玉雕琢般的小腿。清冽日光像烟尘一样笼罩着她,洗净了狠戾之气,只显得她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妙龄少女。

柳青青的心脏狂跳,脸颊也热起来,既想看,又不敢多看。既想朝她走,又不敢开口。内心几番纠结、惶恐、怅然若失,终不敌云棠一声:“你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动?”

柳青青敛了神色,双手持刀,恭恭敬敬地回答:“属下……属下……”

云棠笑了:“你近来和我说话时,总是结巴,为什么呢?你很怕我?”

柳青青百口莫辩。云棠朝她招手,她就坐到了云棠身边,两人手臂挨着手臂,裙摆叠在一起。裙子的布料轻柔如水,流泻在坚硬的岩石上,云棠自称:“刚才我不小心洒了一碗药,洒在衣服上了。”

柳青青忙说:“教主,教主身体抱恙,不如去找卫大夫,看一看病?”

云棠若有所思:“他原本不姓卫。他姓云,和我一样。”

柳青青接话:“叫云凌风?”

云棠摇头:“我娘给他取的名字,叫云玱。玱这个字,是这么写的……”她的手指晶莹如玉,贴在柳青青的掌心写字。每一笔、每一画,交替撩起钻心的痒。

柳青青屏住呼吸,才说:“云玱?”

云棠说:“对,这是他的本名。我娘特意翻了《说文解字》,玱是玉石相击的声音。你听过一句诗吗?叫做‘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意思是,贤者有德音,恰如金玉。爹娘叫他云玱,是希望他成为顶天立地、德才兼备的男子。 ”

柳青青由衷感叹:“教主与他,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是吗?”云棠抬头望天,“可他小时候被毒药洗髓,毒性一直未解,只是强行压制了。谭百清废他手脚、损他心脉算是一个引子,就像击溃一方堤坝,引来洪水。”

柳青青瞳眸一缩:“他要死了?”

“我不知道啊,”云棠竟然回答,“我的大夫都是窝囊废,没有一个人治得了他。那群庸医,养了有什么用呢?干脆全杀了,埋到土里做花泥。”

裙摆一滑,柳青青跌落在地。她跪坐于云棠面前,诚惶诚恐:“教主息怒。”

云棠偏过头,不再看她:“我说笑而已,瞧把你吓的。你先走吧,前院缺人手。”

柳青青领命告退。离开之前,她斟酌着恳请云棠好好照顾身体。云棠有些讶异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树林里重归寂静,不含一丝杂音,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云棠静坐片刻,漫步走远,途径回廊一角,正好撞上程雪落。她的脸色陡然变白,因为她察觉不到程雪落在这里待了多久。换句话说,连日来的奔波劳累使她状况恶化,功力退步了许多,屈居于程雪落之下。

程雪落问她:“你故意在卫凌风的房门前找人讲话,说给他听?”

云棠转了个身,绕开他,走在前方:“当然是故意的。我工于心计,水性杨花,恶贯满盈,你第一天认识我吗?”

程雪落喊住她:“教主。”

她忽然说:“我急于寻回卫凌风,不是为了手足之情,是因为我不晓得自己还能再撑多久。一旦我功力尽失,教内必然大乱。如果卫凌风不在,家族的仇怨,无人来报,祖宗的基业,无人能保。”

程雪落却说:“他不会听你安排。”

云棠折回来,站在他面前。屋檐下,他低头看她,见她发间戴着一支朴素银钗。朝露未晞,在她眼中幻化为雾气,她轻声示意他低下头。

程雪落照做了。云棠靠近,倚在他耳边说:“谁能永远听我安排?卫凌风不会,你也不会。倘若你听了,段无痕早该是一具尸体,他母亲早该发疯了。你心慈手软,顾念兄弟,真叫我……”她吐气如兰,手腕搁在他脖颈上。

程雪落清楚地听见远处有一阵拐杖拄地声。但云棠的反复无常,确实影响了他。程雪落左手扣紧她的腰,问她:“你如今的功力,是从前的几成?”

云棠道:“大概七成。方才,我甚至不知道你在附近。我掩饰不了多久。那帮不安分的狗东西,快要蠢蠢欲动了。”

他们二人这样亲密地说着话。卫凌风拄着拐杖,立在不远处。卫凌风起初还在想,幸好谭百清折断他的手和腿时,选了左手和右腿。他撑拐杖时,恰能保持站姿。但他不能像从前那样,驾驭一身轻功,更做不到来无影去无踪。

当他撞见别人幽会,一时无法回避。往日在丹医派时,同门师弟们给他起了个诨名,叫他“木头桩子”,暗讽他成日里静坐不动。可笑他现在真成了一块木桩,只能一步三寸地缓行。

少顷,卫凌风和程雪落目光交汇。卫凌风还说:“打扰了。”

程雪落问他:“你能下床?”

卫凌风颔首:“随便走走。”

云棠递给卫凌风一块令牌:“虽说你是我兄长,但你常年未归,恐难服众。这块令牌你先收好,兴许有用呢。”

卫凌风脚步一停,背靠着墙,收好拐杖,这才伸手去接令牌。这块令牌雕工精巧,乃是黄玉嵌金,其上刻着复杂纹路,还有一圈古怪繁冗的文字。

卫凌风倒是识货:“招鬼令?”

“招鬼令”是这块令牌的别称。早先,云家的祖辈创教立宗时,恰逢乱世,百姓流离失所,敝邑易子而食。云家祖上为当地富户,带头开仓赈粮,不惜与官府对峙。灾后又安置了一批流民。彼时人多口杂,极易动乱,还有外地的百姓一路乞讨来投奔他们,云家众人便以“立教”为名,约定诸多章法,每天早晚,聚众诵读《善德经》,久而久之,形成了规矩森严的教派。

到了卫凌风爷爷那一代,教内高手如云,藏有诸多秘籍。

爷爷在位长达数十年,起初还坚持“贤明善德”,奈何五十岁之后,行事越发肆意,常以“神佛”自居。他杀人不眨眼,容不下任何人忤逆,渐渐就有了“魔教之主”的罪名,并被江湖中人辱骂至今。

那位爷爷临死前,大约有些悔意,于是命人雕出一块令牌。按规定,教内持此令牌者,可以不杀生、不敬神、不听教主之令,而教内无人能伤他。

云棠补充道:“谁要是伤了你,按教规,会被幽禁十年。”

卫凌风却将令牌退还她面前:“我用不到,你留着。”

“你觉得……”云棠躲到程雪落的背后,“我需要用它自保?”

卫凌风复述她刚才的话:“蠢蠢欲动的狗东西,是什么人?”

云棠靠在程雪落身上,轻声应道:“兄长随我回去,自然就知道了。你的《无量神功》练到第六层,还可以再往上升,家中藏有一整套的心法,你不想看吗?我还能找到沈尧,和你所有师弟们,把他们全部接回来,让他们挨个服侍你,日夜伺候你,你不喜欢吗?”

卫凌风面色一冷:“莫要胡说!”

云棠挽袖而笑:“我懂了,你只喜欢沈尧一个。那我们只抓他。”

卫凌风没再反驳她。

*

自打出了应天府,沈尧一直奔波在马背上。这一次,他和段无痕同乘一匹马。段无痕显然不清楚一个不会武功的男人有多柔弱。众人一路策马狂奔,沿路跑了一整个白天,沈尧有气无力地四下张望,只见一群剑客神采奕奕,只有他自己气息奄奄。

沈尧无可奈何:“停一停吧,我不行了。再跑下去,你们要给我收尸了。”

段无痕拽紧缰绳,众人纷纷勒马停步。

夕阳西沉,道路崎岖。山坳里还有几座突兀的野坟,墓碑皆由树枝扎成。

远处炊烟袅袅,昏鸦争噪。长风迎来送往,吹动一面巨大的旌旗,旗上写着“客馆”二字。赵邦杰忙说:“少主,马要吃草,人要吃饭,狄兄和沈大夫身上还带着伤。”

段无痕拎着沈尧的衣领把他扶起来,低声问:“你很累吗?”

沈尧有些恼火:“能不累吗?”

段无痕说他:“你骑着马,纹丝未动。”

沈尧趴在马脖子上,把一张脸埋进鬃毛里:“大哥!我不像你,我没有武功护体。这样折腾一圈下来,我早就废了。咱们能不能歇一会儿,吃点饭,喝点水?”

二人交谈时,马儿都在路上慢行。等他们来到客馆门前,沈尧才听见一阵喧哗笑闹声。

店内宾客云集,只剩下两张空桌、八条长椅。

这边赵邦杰、狄安等人还在老老实实地等候店小二,沈尧已经眼疾手快地翻下马,跑进店里,占着一张空桌,又把包袱放在另一条长凳上,吆喝道:“老板娘?来来来,我饿得眼冒金星的,你给我们上些好菜吧?”

老板娘年过四十,风韵犹存。她穿一条荆钗布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荡漾出庸脂俗粉远远比不上的媚色 。想她年轻时,必定有不少铮铮铁汉为她倾倒。且她的武功身法皆是上乘,影子一闪便来到了沈尧跟前,招呼他:“小公子,要酒要肉吗?”

沈尧说:“我不喝酒。”他朝段无痕挥手:“喂,你要酒吗?”

段无痕毫无迟疑,提剑跨过门槛。他一进门,所有人都将目光移到他身上。他实在太扎眼了,无论是容貌、身形、腰间玉佩和长剑、还有脚不沾地的步法,都在昭示他非同寻常的身份和境界。当他坐到沈尧身侧,随行的剑客们也跟进来了。他们这一伙人安安静静地围坐桌边,坐姿端正,不吵不闹——除了沈尧。

沈尧随口嘱咐道:“这位姐姐,劳烦你们先切几盘牛肉,几盘青菜萝卜,盛些米饭,再上茶水,还有我们拴在棚里的马,要喝水喂草……”

老板娘左手叉腰:“呦,我的年纪,足能做你亲娘了,你还管我叫姐姐?”

沈尧冲她笑:“我瞧你还年轻,称一声姐姐敬你。”

老板娘用右手扶着方桌,蕴藉几分内力,悄悄试探沈尧。

她发现沈尧没有一丝武功。

再看沈尧那副十分俊俏的面容,神光凛然的双目,格外讨喜,格外标致,比段无痕更惹她欢心。她索性道:“我赠你们一只酒酿蒸鸭子,不收钱。诸位客官们,吃好喝好啊。”

老板娘端起一坛酒,婀娜倩影消失在账房侧门。

后厨传来饭菜香味,店小二赶来桌前,弯腰为沈尧等人斟茶,还问他们:“客官们,打从哪儿来?客官说一口官话,是城里人?”

赵邦杰正要回答,沈尧已经出声道:“秦岭那边来。”

店小二点头称是,又说:“应天府要开武林大会,周围十几条路都封了,朝廷派军队来镇守。你们要是想去应天府,想去岐州,只能绕远路,不能抄近道。”

沈尧从袖子里摸出一串铜钱,递给店小二。那小二忙收了钱,脊背弯得更低,更有礼节地问:“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沈尧问:“附近的路都封了,为何你们这条路还在?”

小二将一条粗布甩在肩上,赔笑道:“我们这儿,地方偏呐。平时都没几个客人,春夏两季稍微多些,都是往应天府跑的。想去岐州的人,一般不会绕到咱们这儿。”

沈尧看着他:“多谢。外面那些马,劳烦你照顾了。”

小二连连抱拳:“客官您这话,太客气了,咱做的就是伺候人的活儿,哪儿有劳烦一说。”

沈尧抿唇,端起茶杯,喝下一口润了润嗓子。

客馆内门窗大敞,落日余晖收尽,老板娘亲自来点灯。梁上挂起四盏灯笼,灯芯偏暗,燃着幽幽冥冥的昏光。光影落在杯中,茶叶漂离沉浮,沈尧晃了晃杯子,总感觉有人在看他。他不由得回过头,刚好望向一处墙角。

一群坐在墙角里的壮年男人们发出哄笑。

  如果觉得不可方思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素光同小说全集不可方思望九重烟火倾永世酌墨浮生相尽欢星辰锦年浮光掠影藏在回忆里的风景百岁之好,一言为定,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